汪晖
汪晖,1959年生。1988年至2002年任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现任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1991年至2000年间参与创办《学人》丛刊,为主编之一。先后担任哈佛大学(1992)、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1993)、北欧亚洲研究所(1995)、香港中文大学(1997)、华盛顿大学(1999)、柏林高等研究所(2000)、波洛尼亚大学(2004)等学术机构的研究员,哥伦比亚大学(2002)、海德堡大学(2003)、东京大学(2005)的访问教授,以及Positions, The Traces, Critical Asian Studies, Post-Colonial Studies等刊物的编委。1996年应邀出任《读书》杂志执行主编至2007年。主要著作包括中文著作《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四卷,2004)、《死火重温》(2000)、《汪晖自选集》(1998)、《无地彷徨—“五四”及其回声》(1994)、《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1990)等,日文著作《作为思想空间的现代中国》(2006)、意大利文著作Il Nuovo Ordine Cinese(2006)、英文著作China’s New Order(2003 Ted Huters译)、韩文著作《新的亚洲想象》(2003)及《死火重温》韩译本(2005)等。编有《发展的幻像》(与许宝强合编,2000)、《文化与公共性》(与陈燕谷合编,1998)等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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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摘要]什么是"跨体系社会"?什么又是"跨社会体系"?又为什么说"跨文明的文明"?这是我今天要谈的话题。今天来时,以为只是一个座谈会,没有准备专门的演讲。但我还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把我自己过去讨论的问题,我自己思考中国历史问题时提出的或涉及的一些概念、范畴和命题拿出来和大

    沙漠

    2015 年 6 月 29 日,清华大学人文与社会高等研究所所长、著名学者汪晖教授应邀到喀什大学做专题讲座。喀什大学是一所多民族、多学科、多形式的综合性应用型现代化大学,也是中国最西部的一所大学。

     

     

    库尔班·吾斯曼(喀什大学副校长):大家下午好,今天天气非常热,可称入夏以来最热的一天,但是我们非常荣幸地邀请到了中国著名的清华大学汪晖教授。我首先感谢汪晖教授的到来和大家的参与。喀什大学是一所多民族、多学科、多形式的综合性应用型现代化大学,是中国最西部的一所大学。学校始建于1962年,前身为喀什师范专科学校,1978年升格为本科院校,更名为喀什师范学院,2003年经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审核,学校获得硕士学位授权单位资格,开始承担硕士研究生培养任务。2007年,在教育部本科教学水平评估中取得了优秀。2015年4月28日,经全国高等学校设置评议委员会六届四次会议评议,教育部通过,喀什师范学院更名为喀什大学。

    下面让我们带着求知的热情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汪教授为我们做专题讲座。

    汪晖讲座

    汪晖教授:首先非常感谢库尔班校长,感谢您的介绍!也特别感谢罗浩波院长邀请我来做讲座。我来这儿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机缘,去年我们在清华大学举办了首届南疆论坛,认识了姑丽娜尔·吾甫力老师。没有这个机缘,我大概不会坐在这里。谢谢姑丽娜尔老师邀请我到喀什大学来,让我有机会和大家交流、讨论。

    刚才进校门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门口的标语"圆梦喀什大学"。去年认识姑丽娜尔老师的时候,她的身份还是喀什师范学院教授,现在不同了,南疆有了第一所综合性大学。我感到非常高兴,这不但对喀什,对南疆和整个新疆来说,都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向大家,也向校长表示祝贺。喀什大学身处丝绸之路经济带的核心区,这是诞生过《福乐智慧》的作者、伟大的维吾尔诗人和思想家玉素甫 哈斯 哈吉甫(约1010~1092)的地方,也是里程碑式的著作《突厥语大辞典》的作者、维吾尔族伊斯兰学者麻赫黙德·喀什噶里(1008-1105)的故乡。他们的著作中留下了突厥、阿拉伯、波斯和汉文化并存、交流、重叠、融合的痕迹。他们生活的年代也正是宋代理学形成的时期,一个中国儒者重新认识自己是谁的时代。在此之前,大约公元642年的夏天,返程途中的玄奘从瓦罕经大帕米尔到达塔格都木巴什帕米尔,然后辗转抵达萨里库勒的首府地塔什库尔干,那儿的高原风光和人情风俗令我神往。前天从疏勒回来的时候,路过班超路,也让我想起这是汉代班超长期驻守的地方,传说他从疏勒回洛阳时,难舍的百姓甚至以拔剑自刎相留。在《福乐智慧》中,伟大的诗人这样说到丝绸之路上的交往,"他们从东到西经商,给你运来需要之物;......假若中国商队之旗被人砍倒,你从哪里得到千万种珍宝!"他还写道:"东方之国,突厥人和秦人,没有一部书可与之匹配。"我相信,喀什大学的使命便是赓续伟大的传统,在大地的中心地带,为跨体系社会搭建文化的平台,为跨社会体系创造文明的纽带,为跨文明的文明培养一代又一代传承者和创造者。

    什么是"跨体系社会" 什么又是"跨社会体系" 又为什么说"跨文明的文明" 这是我今天要谈的话题。今天来时,以为只是一个座谈会,没有准备专门的演讲。但我还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把我自己过去讨论的问题,我自己思考中国历史问题时提出的或涉及的一些概念、范畴和命题拿出来和大家一起来做一个讨论,看看它们在这个地区、在现在的语境中,是否还有一点意义。

    一、海洋时代与重新界定中国

    对历史的变迁的理解和再解释,通常也都发生在一些特定的历史时刻,也就是人们观察自己的社会、观察历史的方式上发生一些重要的变化的时刻。在这些时刻,一些地域和一些文化跟其他地区的相互关系突然变得特别重要,而另一些地域和文化却相对地不那么引人注目,这些变化也因此改变了人们观察历史的重心和视角。我先从一个简单的例子开始。这是我今天在来的路上想到的,就是将近200年前,1821年,当时并不很出名但后来大名鼎鼎的思想家、文学家龚自珍给道光皇帝上的一道奏议。这个奏议后来很有名,叫做《西域置行省议》。奏议的直接动机就是在新疆设置行省,促进内地往新疆的移民,增强西北地区的纳税能力,一方面减缓内地因为水灾等造成的灾民安置的压力,另一方面稳定新疆的内外的反抗和颠覆,对抗沙俄的威胁,寻找通往西海,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印度洋的道路。在1758至1759年间,乾隆平定大小和卓叛乱,通过军事控制和对新疆各部的瓦解,清廷在地方精英中寻找合作者,允许当地按照伊斯兰法进行统治,并采取轻徭薄赋的富民政策。但至1820年前后,内外关系都在发生变化。在内部,白莲教起义、苗民起义、天理教起义等等先后爆发,在外部,俄罗斯的西部逐渐稳定,重新东扩,清俄边界随即陷入危机。在新疆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就在这一年,大和卓之次子张格尔起兵反叛,在英国和浩罕势力支持下攻击喀什噶尔边境,虽然攻击受挫,但几年之后,1826年,终于借浩罕国之兵攻克喀什噶尔、英吉沙儿、叶尔羌和和和阗等地,几乎控制了新疆的一半土地,直到1827年为清军击败。在这些动荡之中,我们也不难看到官员腐败颟顸、政策进退失据,以致民怨沸腾的侧面。

    《西域置行省议》有清晰的地理学背景。嘉庆、道光之前,西北地理研究不很发达,有限的一些著作主要集中在清俄边境的描述。嘉庆中期,由于恰克图贸易争端迭起,刺激了一些清朝士大夫对西北地理的研究,例如俞正燮、张穆等人关于俄罗斯问题的研究。嘉庆末年,龚自珍和程同文辑录的《平定罗刹方略》也是这个潮流的产物。这些作品在描述清俄边疆危机的同时,也对这个地区的民族、民俗、语言、宗教和各种文化进行调查,大大扩展了顾炎武开创的舆地学和风俗论的传统,有点民族志的味道了。1820年,在伊犁将军松筠幕前谢罪的前湖南学政徐松经过实地考证,纂成《伊犁总统事略》,并由松筠进呈道光帝,道光皇帝作序并赐名《新疆事略》。这本书中的《新疆水道总序》和《新疆水道表》对新疆的十二条河流和湖泊做了记载。徐松,还有祁韵士,都是清代中期对新疆地理、民情做了深入调查的人物。徐松于1820年回到北京,在他的周围,形成了一个研究舆地学的圈子,张穆、龚自珍、魏源等就是这个圈子中的人,他们地位不高,但心怀天下,关心朝政和社稷命运。龚自珍的著作中也有大量关于蒙古和回部的研究文章。参照龚自珍的其它奏议书疏,如《拟进上蒙古图志文》、《上镇守吐鲁番领队大臣宝公书》、《上国史馆总裁提调总纂书》、《拟上今方言表》、《北路安插议》、《御试安边绥远疏》等等,可以清晰地观察到一个幅员辽阔、层次复杂、无分内外却又文化多样的中华帝国的政治蓝图。这是一个完全不同于理学的夷夏之辨、不同于郡县制国家的内外差异、当然也不同于内部同质化的欧洲民族-国家的政治视野。在这个视野中,"中国"只有组织在一种由近及远的礼序关系中才能构成内外呼应的政治秩序,它是历史渐变的产物,也是不断变迁的历史本身。因此,所谓地理学视野可不只是地理问题,背后是如何在空间上和内涵上界定"中国"的问题。

    龚自珍 龚自珍

    话虽如此,在1820年,中国绝大部分的士大夫,尤其是在北京的士大夫,对这块土地是相当不了解的,他们还守着宋明理学的夷夏之辨来理解"中国"。因此,他的这些研究一方面是对中国的重新界定,例如他在《御试安边绥远疏》中说:"国朝边情边势,与前史异。拓地二万里,而不得以为凿空;台堡相望,而无九边之名。疆其土,子其民,以遂将千万年而无尺寸可议弃之地,所由中外一家,与前史迥异也。"另一方面又是对宋明理学的中国观的针砭和批判,他自问自答:"太平大一统,何谓也 答:宋明山林偏僻士多言夷夏之防,比附春秋,不知春秋者也。"这是《五经大义终始问答》中的话。龚自珍、魏源等少数知识分子对这个地区有了真实的兴趣,但他们并没有做过实地调查,只是通过大量的阅读,感觉到这个地域的丰富和广大。这不是一种一般的区域性的关注,而是对"中国"的再定义。用龚自珍自己的话说,他所做的是"天地东南西北之学"。

    开宗明义,龚自珍奏议的标题就说明是建议在西域-也就是新疆-设置行省。清代在新疆设行省是1884年,那是在阿古柏之乱后的事情了。阿古柏本名穆罕默德·雅霍甫(Mohammad Yaqub Beg,1820-1877),龚自珍上奏的时候,他才出生,是浩罕汗国阿克麦吉特(白色清真寺)伯克。在沙俄和英国的支持下,他在1865至1877年成立哲德沙尔汗国,终被左宗棠军队击败。我们算一下,从1821年至1884年,前后63年,如果当时统治者认真阅读他的奏议--据说是因为嫌龚自珍楷法不中式而弃阅,甚而采纳他的方略,新疆地区的历史或许会有所不同吧 虽然人们通常会说历史不能假设,但做一点反事实的猜想,也有助于对历史的理解。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曾经主张"捐西守东"的李鸿章称赞龚自珍说:"定公经世之学,此荦荦大者"。这份奏议中的一些具体建议在半个多世纪之后的光绪朝始得设施。朝廷鼠目寸光、缺乏远见,甚至远见就在手边也无法辨识,是常常发生的、可悲可叹的故事。龚自珍是当时第一个系统提出关于新疆问题的行政设置及其意义的人,也是内地士大夫中将新疆问题纳入中国问题中思考的少数先驱者之一。

    龚自珍的这篇奏议还应该与他在同一年写作但已亡佚的《东南罢番舶议》及后来给林则徐往广东赴任时的信结合起来读,也就是将西北问题与东南沿海问题联系起来读。我手头没有原文,但开头几句记得很清楚:"天下有大物,浑圆曰海。四海之国无算数,莫大于我大清。大清国,尧以来所谓中国也。"龚自珍要描述的是西北,而西北的特点,用他的话说,就是"西北不临海"。换句话说,虽然西北是距离海洋最遥远的地方,却必须从海的角度加以界定。我们将这个视野与过去的史书、舆地学或士大夫的描述做个对比就知其新意了。过去用山川、大漠、水地、草原、边界和边界内的族群、边界外的王朝界定西域,现在却从最遥远的海洋的角度界定这个广阔的大陆了。所谓"天下有大物"甚至也不是指沿海,而是指大洋。在南疆,许多问题都很迫切,如果离题太远,我觉得也不好,没有什么意思。龚自珍说:"今西极徼,至爱乌罕而止;北极徼,至乌梁海总管治而止。若乾路,若水路,若大山小山、大川小川,若平地,皆非盛京、山东、闽、粤版图尽处即是海比。西域者,释典以为地中央,而古近谓之为西域矣。......世祖入关,尽有唐、尧以来南海,东南西北,设行省者十有八,方计二万里,积二百万里。古之有天下者,号称有天下,尚不能以有一海,......今圣朝既全有东南二海,又控制蒙古喀尔喀部落,于北不可谓隃。高宗皇帝又应天运而生,应天运而用武,则遂能以承祖宗之兵力,兼用东南北之众,开拓西边。远者距京师一万七千里,西藩属国尚不预,则是天遂将通西海乎 未可测矣。" 龚自珍比较西北与东南之不同,东面的辽东和南面的闽粤,均临大海,而最西端至爱乌罕,最北端则是乌梁海,陆地的那边还是陆地。但高宗皇帝,也就是乾隆,用兵西征,锋芒所至,竟距北京一万七千里之遥,或许就要打通抵达西海的道路了。这个西海是哪里呢 经由哪条具体的路线可以通达西海呢 龚自珍并没有具体描述。但从今天的视角看,西海不就是印度洋吗 路线是不是就是通往瓜达尔港的这条中巴走廊 枢纽是不是就是我们现在置身的喀什 这么说自然是今天的引申发挥,但我们现在把新疆作为"丝绸之路经济带"的"核心区",不就是因为龚自珍曾经描述的这个从海洋视野中展开的内陆地区的地缘重要性吗 在这个意义上,说他的这篇奏议是"一带一路"(内陆与海洋)设想的前奏或许也有一点道理吧 

    意识到内陆与海洋关系正在发生逆转的当然不止龚自珍一人。林则徐、魏源都有深刻的洞察。为什么呢 因为到了这个时代,海洋对于中国来说变得极端地重要了。恰恰是因为海洋变得特别地重要了,内陆的重要性发生了一种质的变化,即不能只在防御游牧部落对于农耕部落的冲击,或者稳定清俄边境的意义上谈论内陆了,而且必须从大一统王朝与海洋时代的关系中思考这片距离海洋最远的地域了。即便是清俄关系,也必须置于新的关系中考察了。这是一个变动的视野。放在历史变迁中,他的这个观察的新意在什么地方呢 我以为这个新意就在于龚自珍清楚地意识到对于中国的主要威胁,不再来自内陆,而是来自海洋,对于海洋的威胁不能只是停留在陆地的思维之中,而必须从海洋的视角出发重新理解两者之间的关系。这是两千多年来历史动力的逆转,也与之前单纯考虑俄罗斯东扩问题有所不同了。除了前面提到的各种内外动荡之外,1820年鸦片进口量跃升至5000箱,是鸦片贸易的一个转折关头。白银外流达到了很严重的程度。河水泛滥、安置移民、平定动乱消耗了国力,而鸦片贸易又导致大量白银流失,反过来使得边疆和社会秩序更加不稳定。这是国家财政困难,治理能力越来越力不从心的时代,也是海洋压力对中国变得如此地紧迫的时代。因此,在思考内陆问题时,意识到海洋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但为什么龚自珍意识到海洋的重要性,却不是直接去讨论广州或者是沿海呢 我前面说过了,他当然也讨论过广州,但在这个时期的著述中,更大量的文字留给了青海、西藏、蒙古和回部。他当时就意识到在这一轮的竞争里面,也就是在海洋时代的竞争里面,中国已经处在弱势的地位了。将近20年之后,他给赴命广东的林则徐的信中谈及中英军事斗争,已经包含了以内陆抗衡海洋的思想,而在魏源的《海国图志》中,以陆战对抗海战已经是基本的战略。这也是林则徐长期思考的结果。我曾经在《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中对龚自珍的西北论与哥伦布对美洲的发现做过一个比较,或者说,试图在两者之间建立一种联系。美国历史学家欧文·拉铁摩尔评论说:哥伦布时代并不是天然的海洋时代,在开始的时候,它以海洋时代的面目出现,部分的原因就是因为它是对于以"大陆"的权力分布和结构为基础的利益关系的反应。从这个角度看,龚自珍的西北论既是对清朝社会危机的反应,也是对所谓"海洋时代"--以军事、工业、城市化和政治制度的扩张为实质内容的时代--的反应。如果说海洋时代以民族国家体系的扩张为标志,试图通过赋予中国北方少数民族地区以民族国家的性质来瓦解原有的朝贡关系和多元性的礼仪制度,那么,清帝国出于内部动员和免于分裂的局面,就不得不相应地改变内部的政治结构,通过加强内部的统一性,把自身从一种"无外"的多元性帝国转化为内外分明的"民族-国家"。但由于这个"民族-国家"所内含的"帝国性",它又不可能不是一个"跨体系社会"。这个地区的独特性、内在张力和矛盾全部植根于这一转变之中。我在这里所说的独特性、内在张力和矛盾并不仅仅指族群、宗教信仰、语言和人口的混杂性,而是这一混杂性所居于其中的新的政治形式、社会组织及其规范下的内外关系和日常运作的动力。

    正是因为理解了海洋时代的重要性,懂得这个时代的真实挑战,龚自珍才更加深刻地认识到了新疆的重要性。所谓海洋时代,其实也正是海洋失去其先前的无限性的时代,失去其未知意义的时代,即海洋从黑格尔笔下的无限范畴转变为西方的"内海"。我们今天看到,包括中国、印度等在内的曾经的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即当年只能依托陆地的国家,正在试图将这个"西方的内海"变成"互为内海"。全球化将20世纪之前的海洋统统变成了"内海",也就开始了"全球律则"(the Nomos of the Earth) 的时代。因此,欧洲资本主义所确定的各种政治规则和经济规则的"普世性"不过是在海洋内海化的过程中产生的,从方法论上说,所谓"普世性"是通过对"无限性"的消解与所谓"袪魅",以理性建构的方式,运用于或强加于世界的一套规则体系。在晚清时代,写出了《大同书》的康有为,实际上就是综合大同理念与科学方法为全球治理订立规则。这个过程将来还涉及太空,事实上,康有为在《大同书》之外,还出版了《诸天讲》,前者是大同学说的外篇,后者才是大同学说的内篇,也可以理解为他为大同宇宙建立律则的尝试。《大同书》书写的世界是一个没有外部的世界,一个只有内陆和内海的、可以用经纬线加以衡量和治理的世界,那么,其原理既源自宇宙自然,也必然可以运用于宇宙自然-这是人类试图将外太空内在化的想象,虽然这个过程还看不到尽头。但是,这个大同构想产生于古典理念与社会主义思想的综合,也就是一套反对资本主义全球律则的全球律则,它与如今大小国家间围绕"全球律则"而展开的地缘利益博弈在价值方向上是完全不同的。康有为想到了地球、海洋和太空,但没有预料到网络时代的降临。这或许是我们的任务:如何在网络时代形成一套反全球律则的全球律则 

    在龚自珍给林则徐的信里,提了许多具体的建议,从禁绝鸦片、整肃吏治、打击腐败,到如何与外商打交道,甚至海防等军事部署和武器的配置,他都有很精确的建议。林则徐很惊讶于他对广东的了解,知道他不是那些书斋中论兵的士大夫可比。我们反过来说,他的敏感还由于在思考这些问题之前,已经思考了西域的问题。他思考海洋问题,包含着内陆的视野;而他思考这个内陆的重要性时,恰恰是从海洋的视野出发的。海洋成为了西方的内海,西域就必须被纳入帝国的行省,这两者之间有呼应的关系。也正由于此,我们才会读到《西域置行省议》中那段如今听起来有些突兀和奇特的句子,即"天下有大物,浑圆曰海"或者"西北不临海"。魏源后来也曾感叹,原来从新疆到印度洋的距离比从新疆到北京的距离还要近。中国人想象天下的时候,常常局限在一个帝国的范围内,所谓"外面"总显得更加遥远,可是当魏源、龚自珍有了新的地缘视野的时候,中国的"四海"意识发生了质变。中国现在进入了两洋的时代,即太平洋和印度洋的时代了。我是说印度洋也成为界定中国的潜在视角了。新疆的重要性在哪呢 就在这儿:东南沿海面临着西方列强的压迫,但对出海口的需求已经不可避免,这是一个时代的主题。因此,一定要找到内陆跟海洋的关联,找到太平洋与印度洋的关联-如果太平洋成了西方的内海,印度洋那边还有一点可能性吗 其实两边都在内海化,但无论如何,当东南沿海面临问题的时候,恰恰要从另外一个部分去思考我们这个大陆跟海洋的关系。事实上,龚自珍提出的是将古代界定中国的作为"浑圆大物"的"四海"变成中国能够抵达并自由通航的四海。这是对于殖民主义世界秩序的突破,但这个突破同时采用重回古典道路-亦即因海洋时代的到来而被废弃、贬低的丝绸之路、香料之路、玉石之路、茶盐之路-的形式。但对他而言,这一次"重回"有了不同以往的政治含义,也有了不同以往的制度构想。

    一带一路

    在1821年,这不过是一个身处京师、地位不高的士大夫对世界的思考。这个思考有一个特殊的意义,与今天的发展有关。这个关系在哪里呢 今天我们讲"一带一路"等等,新疆再一次地变成了真正的战略中心,新疆是"一带一路"的重中之重,最切近的着力点。如果把这个思考的根源连下去的话,我们可以说从1821年到今天,有一个思想的线索是前后相联的。这个思想的线索就在这儿。龚自珍意识到当内陆-沿海之间的关系发生变化并引发剧烈的挑战时,中国内部的政治结构和社会关系也不可避免地要发生转变,例如内部行政体制需要变化,所以他提出置行省,其他的财政关系、人口结构也会发生变化,以儒家为中心的世界观也要发生变化。这就是为什么他同时写了一些对内地儒学学者的批评,说你们到今天还以长城为边界,守过时的夷夏之辩,其天下观是如此的狭窄。这样的一个知识分子,他其实也是一个儒者,但他的远见卓识会把他孤立于他的同僚们。那些人根本不知道这个地区的地缘重要性及未来潜力,却自以为高明,抱残守缺。当龚自珍批评他自己的同僚和朋友之时,就是在批评他自己曾经习惯的那个世界观,一个自我中心的、以内地为中心的、以京师为中心的世界观。在这个意义上,他对西域的探讨不仅仅是对这个地区的探讨,也是一个世界观的修正,或者说,他要重新结构自己的世界观。所谓重构世界观的意思,就是不仅在地域的意义上,而且是在自我理解的意义上,重新界定中国与世界、重新界定"我们"的含义。因此,我说它是世界观的修正。把原来以某一个地域为中心的看法,偏移到另外一面,就是他突然有了一个从太平洋沿岸到印度洋沿岸,即两洋之间来观察这个大陆的视角。他的观察仍然是若隐若现的,但并不仅仅是"视角"而已。因为在这个视角里面,这个长期在我们传统世界观里面处在边缘和边疆地位的地区,突然地成了观察中国的中心之一了。这是一个转变:不再以唐以前的长安和中原、不再以明清之际的江南,而是以西域为出发点,观察时代的变迁,构思未来的方略。与近代日本提出的以海洋为中心-实质是以日本为中心-的东洋相比,这是一个同样以海洋时代为参照但视角截然不同的世界观。没有西域的视野,一个新的、完整的中国就无法界定。这个重心的偏移当然是相对的,却绝对不是可以省略的。

    二、历史叙述中的中心与边缘

    龚自珍上书建议设置行省之后的100年,也就是1920年代,美国的一位历史学家,其实当时谈还说不上是历史学家,也就是我前面提及的欧文·拉铁摩尔(Owen Lattimore)来到中国。研究蒙古史、满洲史的人更多地知道他,他也涉猎过一部分伊斯兰区域。1920年代,他先是作为一家美国公司的雇员来华工作,勘探一些地方,后来又在哈佛大学人类学系、美国地理学会即《太平洋事务》杂志的支持下再度来华,沿长城进入中国的西北和华北地区。他意识到这个区域的重要性。他跟傅作义等人有很多交往。他出版了许多书,最出名的一本,就叫做《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Inner Asia Frontiers of China。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这个概念在我看来和龚自珍的说法略有相近之处。龚自珍讲西域,特别是新疆这个地区,拉铁摩尔侧重谈长城沿线。在我们中国人的眼睛里,在关内很多人的眼睛里,长城已经是边疆了,一个边缘的地区了。在历史的叙述当中,从哪儿出发来观察历史,表现的是你整个世界观。如果把龚自珍、魏源的西北论放在中国历史的南北关系中考察,那么,这是一次历史的倒转:传统由北往南的迁徙、扩张、征服和贸易路线,现在开始转向了一个相反的方向,即由南往北运动。我们应该如何理解这一转向 在分析长城沿线的历史互动时,拉铁摩尔明确地区分出"前西方"(pre-Western)与"后西方"(post-Western)两种不同因素,并把这两种因素的交互作用看作是塑造新的边疆关系的基本动力。

    在这一新视野的观照之下,以往中国社会的持续变动--族群关系、国家制度、经济制度、风俗文化和移民结构等因素的变动--主要不是远洋贸易或跨海征服,而是一种"亚洲内陆"的运动,一种大陆内部由北向南的运动。与此相反,"海洋时代"却是欧洲资本主义及其海外扩张的代名词:在西方和日本的侵略、占领和扩张之下,铁路、工业、金融等来自海洋的新因素把旧有的边疆关系扩展到更广阔的范围,以至如果不能找到新的范畴就无法描述这种既新又旧的历史关系。拉铁摩尔敏锐地观察到:"中国现代的边疆扩张事实上意味着在早期历史中形成的人口和权力的运动路线的明显转向。导致这一转向的最为重要的动力,始终是工业化的力量,这一力量是从外部、从西方和日本的工业、商业、金融以及政治和军事的活动中发展出来的,也是从海上强加到中国的身上,并在沿海区域发生作用。"如果说由北往南的运动以战争、朝贡、贸易、移民、法和礼仪的重构为主要特征,那么,从沿海向内陆扩张的运动路线则伴随着下列概念的频繁出现:贸易、条约、边界、主权、殖民、工业、金融、城市化、民族-国家。在拉铁摩尔看来,17世纪的满洲入关是长城沿线的边疆力量向内冲击的最后一波,从此之后,大陆内部的运动必须以新的时代即所谓"海洋时代"来加以界定。

    龚自珍和拉铁摩尔之间有呼应,但更有不同。那是位置决定的。龚自珍的西北论是在清代经世传统与新的历史变动的互动中产生的。他有自己的政治的观念,他不仅要探讨中国面临的挑战在哪儿,也要寻找中国的机会在哪儿。他不仅意识到海洋的重要性,意识到这个重要性还在上升,而且还意识到海洋的重要性是通过贬低内陆的重要性而产生的。他写奏议,突出的就是内陆的重要性,同时指出了内陆与海洋在新的环境中的关系正在发生变化。我们现在说起来很容易解释清楚,放在1820年代,这实在是了不起的洞见。同时期没有哪个儒家的士大夫,提出过这样的建议,这是一个深远的世界观转变的开端及其后果。与之相对照,拉铁摩尔的到来本身就是海洋时代的产物,没有欧美的海洋时代,他不会进入这个区域。他的独特之处是:当大部分人注目于沿海之时,他把目光投向了长城内外,因为他发现中国历史有自己的独特动力和运动逻辑。他的书从上古写起,一直写到近代,这是一部经典的综合性著作,将天文地理、自然生态与历史变迁结合起来。他的一些具体的数据和结论,在今天不一定都成立了,根据考古和其他的一些研究,人们可以而且已经在修正他的说法。但他的整个思考,到今天仍然是经典性的。为什么 

    首先,他叙述的不是运河中心论、海洋中心论,而是长城中心论。他强调的是什么呢 他说沿着长城,我们历来认为秦代以来反复修筑的长城,起初的动机是一个军事的工事,防御的工事,可换了一个世界观来看,长城沿线实际上是两大文明或者生产体系交互运动的结果,也就是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相互运动、相互交流的走廊,很多的关系,贸易、迁徙、交往、战争和宗教活动,就发生在沿长城两侧。所以,在他的视野中,边疆,frontiers,成了"互为边疆"边疆是一个交往地带,互为边疆,犬牙交错,相互渗透,来来往往。他甚至研究了蒙古的一些定居和游牧的情况,认为早期游牧部落的形成很可能是从关内、从农耕文明分离出去,最后逐渐成为稳定下来的游牧部落。这是他的一个很重要的观点,也是遭到修正的观点。

    与之相反,游牧部落以后又对内地有持久的冲击,一代又一代由关外向关内的冲击,导致了中国历史几次重大的变化,从匈奴到突厥,从契丹到女真,从女真到蒙古,都是持续冲击中国王朝的游牧(及农耕)部落。所谓晋室南渡,所谓宋室南迁,这些冲击导致了中国人口和文化的大迁徙,今天南方的方言,常常包含了更多的古代中原音韵,就是其后果。广东话、福建话、吴语,我听起来也很困难,其语音要比我们通常说的北方方言更接近于中国的古音。如今,中国文明起源地的发音,更多的是北方方音,像西安话里头大量有蒙古发音的遗存,其他地方有各种各样的北方的语音。从语言学的角度来看,所谓近代音的形成,比我们从政治学、社会学的角度理解的近代要早得多,主要是北方进入这个区域而产生的变化。北方音晚,南方音早。学习中国文学时,老师常常会说,念唐诗的时候,最好说上海话、苏州话,用扬州话念,也比用普通话念更容易把握平上去入,尤其是入声。原因就是中国古代历史的动力是以北方游牧民族南侵为中轴的,但也是在这个过程中,中原文明又反过来影响了北方和南方的广阔地域。

    我们再来看看他所说的前西方与后西方的区分。19世纪前,可以称为前西方的时代,在前西方时代里面,中国历史的动力都是由北方向南推动的。它的主要的动力来自于游牧民族对于关内的多次入侵和各种各样的交往关系,几次大变迁,尤其是蒙古势力和满洲势力建立了元朝和清朝,对于中国地域和人口的稳定、对于中国文明内部构成的影响,都是极为深远的。到19世纪,西方时代来了,西方时代带来的是什么呢 这个海洋时代带来的是机器,交通运输的大发展,城市的大规模扩展。从这个时候开始,主要的动力都来自海上,这个时候迁徙的动力,文化变迁的动力突然有个逆转,这时候海洋的动力大大上升。这正是整个资本主义时代到来的一个主要的标志。资本主义就是靠着这个海洋的动力,背后则有机器和制造技术的推动,当然还有信息技术的扩张,而军事能力则是这些技术的最重要的标志。这个时候城市开始扩张,它的移民的方向开始变迁。即便在今天,在一个统一的主权国家内部,变化的动力也还在这个脉络里,即主要动力源自沿海,虽然人口流动的脉络并不是单向的,从内陆向沿海的移民远远大于从沿海向内陆的移民,但基本动力的方向与"后西方"的状况也还是大致相似的。

    拉铁摩尔的观察虽然敏锐,但还是难脱海洋史观的影响。拉铁摩尔的局限性就在于,他主要地着眼于时代的差异,而忽略这些变迁时代的内部的复杂性。在清代历史中,由南往北的迁徙运动并不始于欧洲的入侵或远洋贸易的发展,而是清兵入关、建立统一王朝的必然产物。中国的南北关系的复杂互动有着较之拉铁摩尔的描述更为复杂、多样和内在的动因。综合地看,导致这一历史运动路线转向的基本条件包含了三个方面:

    清帝国

    第一,清王朝是从北方入主中原的帝国,它在一统全国、定都北京、平定三北之后,势必将内地的经济和文化关系带入它的发源地东北和西北地区;随着长城的边疆含义的消失和内地人口日孳,长城两侧的边疆区域成为清王朝的腹地。清初开始的沿着关内向关外发展的运动--移民、通婚、相互同化,以及相应的法律调整--都证明由南往北的运动源自清王朝的一统之势。随着边界的北移,清代士大夫势必把西北视为王朝国家的内部事务。其实,由于蒙元王朝,清朝这些大规模王朝的形成,虽然是通过北方入主中原的形式确立的,但由于它们变成统一的王朝,并试图继承中国王朝的法统,内部的更多的混杂变得不可避免。所以,它们的第一波动力虽然是由北往南,但在统一王朝内,从南往北的移民路线也是不可避免的。这是统一的共同体的必然后果。

    例如,清代最初有封禁的政策,东北是满族起源地,不允许汉人进入。西北蒙古地区,开头也是封禁,但到18世纪汉人进入蒙古地区的情况已经很多了,到19世纪的时候就更多了。我们看电视剧《闯关东》、《走西口》多少可以知道这个曲折的历史过程。这个移民的过程,实际上是随着政治的变迁,随着新的共同体的边界的形成和稳定化,而展开的。正是由于迁徙,每一个地区的文化也都变得复杂多样,区域文化是混杂的,即便有某个族群起着主导的作用。贸易,战争,交往,朝贡和进香,是造成混杂性的多重动力,而统一的政治共同体的形成,也是促成更大规模的内部混杂的历史条件之一。这个要素并不只是从20世纪开始,非常非常早,我们可以推下去,汉、唐、元、清这些大王朝的复杂局面十分明显,即便是宋明时代,也同样包含着混杂的趋势,只是程度和规模不同而已。

    第二,清朝的帝国扩张和建设同时伴随着俄罗斯帝国的扩张,维护东北和西北的中俄边疆区域的安定成为清朝政治和经济的重要内容。围绕这一关系而产生的划界条约、贸易条约同时还联系着新疆、特别是准噶尔地区的战争和征服活动。随着外部边界的确定、跨国贸易和军事冲突的发展,不但清代士大夫对西北边疆的关注和研究日益发展,而且中央对这一区域进行有效控制的需求也日益强烈。清代对于西北和新疆的所谓"回乱"的镇压密切地联系着帝国边界的内外压力和联系。

    第三,清代后期开发西北的动议是在人口与土地的矛盾加剧、东南地区面临鸦片贸易和军事压力、白银外流和清政府财政入不敷出的背景下提出的。它既是清代初期开始的历史运动的延续,也是对于来自"海洋"的压力的回应。那种将清代南北关系的转折单纯视为海洋压力和工业化的结果--即西方影响--的看法也还需要修正。

    拉铁摩尔提出了一个以长城为中心来观察中国的一个世界观,不仅是中国而且是整个亚洲内陆,整个亚洲区域,所以他把这本书叫做《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这就把整个这个区域关联在一起了。他的这个描写一定程度上也修正了过去的黄河中心观,运河中心观,江南中心观。明清时期一般研究经济的都是以江南为中心的,但拉铁摩尔拉长历史视野,提出了一个长城中心观。其实,他的这个立足于长时段的历史观也是由海洋的新角色激发出来的。说到黄河中心、运河中心等等,免不了提及另一批历史学家,比如宫崎市定,还有其前辈内藤湖南,就是日本京都学派的代表人物。

    在1920年代到1940年代帝国主义时期的日本,有一批历史学家做东洋史,东亚历史,要把中国放到东洋这个范畴内部去。日本一直处于中国王朝的边缘,现在要把中国放到东洋范畴里,其实是要重新寻找自己的位置。东洋史就是为了逆转中国中心、日本边缘的传统位置而发明出来的。这些历史学家在意识形态上是帝国主义者,但有一些观点是有洞察力的,有些视野也很有启发性。我们讨论了长城中心,也不妨看看他们的观点。他们提出东洋的近代或者近世的问题,追问东亚到底有没有自己的现代起源和历史脉络。东亚的现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东亚到底有没有自己的现代呢 从明治维新到20世纪前期,日本都在跟西方的列强竞争,他们不但要在军事上工业上竞争,而且在历史观上竞争,强调自己有个平行的现代过程:我们不是只是学了西方的船坚炮利,我们自己有自己的现代化。如果现代都是从西方开始,还怎么论述自己的主体位置呢 但单说日本无法成立,因为古代日本处于中国文明圈的边缘。因此,他们提出中国有一个早期近代的开端,这个开端就是宋朝。东洋的近世从十世纪的北宋开始,到十四世纪的时候,李氏朝鲜也进入了这个早期现代的过程,最后是德川日本,十七世纪的时候进入了现代过程。从空间上说,东洋的近世就是从中国到朝鲜半岛到日本。

    这个叙述背后隐含的意思是什么呢 看起来这只是一个地域的变化,但这背后的意思宫崎市定说得也很清楚。他说中国历史的第一个阶段是黄河中心的时代,是一个以长安和黄河为它的文明起点、它的中心地带的时期。在这个时期,黄土高原和内陆文明,整个中原区域成为它的一个主要活动和传播的范围,既往西也往东扩散。为什么到十世纪的时候,宋朝成为一个新开端呢 他们列出了很多很多的标准,在这些标准里面,一个很重要的动力是宋朝的时候,中国进入了运河中心的时代。运河到宋代成了实质性的一个交通的大枢纽,连接了沿海和内地,使得沿海的贸易和内陆联系,一直到近代,沿海和内地发生了新的特殊的关联。这个关联有很多后果,因为到了17世纪时,世界历史已经进入了海洋中心的时代,日本自然而然地就成为中心了。这是一个目的论叙述,有点像黑格尔最终以日耳曼为目标的历史进化论。从你的长安,然后开封洛阳,绕道朝鲜半岛,最后抵达东京。日本成为海洋时代的东洋中心。德川时代就是跟西方的哥伦布时代相对应的一个亚洲版的海洋时代。这个海洋时代恰恰是通过什么到来的呢 是通过运河把海洋跟内地连接起来,建立了一个他们称之为儒教文明圈的这样一个文明。

    这是日本当年的这一套叙述,有一定的道理,在今天的历史学里面也还是被很多人引用,例如所谓的唐宋转变,被看成中国历史的一个大转折,或者早期近代的开始。为什么呢,因为唐代主要是贵族制,唐代的宰相,除了极个别的,如张九龄,都是有门第的,到宋代科举正规化,文官制度也正规化了,大官,特别是宰相,都是考试考出来的。一个平民的时代出现了。同时,理学,一个复古的运动,成为新的政治认同的一个主要根据。在他们眼里好像是准民族主义的一种意识形态,我们都知道民族,民族国家,是欧洲近代性的一个标志。另外呢,就因为宋代周边有很多很多的王朝,大大小小不同的南北王朝,相互之间竞争、盟约等等,促进了民族之间通过贸易和战争形成的交往。在贸易上有了铜钱的经济,以铜钱为中心的市场经济,外贸开始使用白银,也就是说有硬通货,好像有一个国际性的市场的交往体系,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南宋时代海洋的贸易发达起来了。

     

    三、海洋的内海化与"路、带、廊、桥"的文明史观

    由此看来,20世纪西方和日本的学者所描述的中国史观,隐含的背景都是海洋中心论的。虽然它讲宋朝,讲近代史,说到最后就是因为运河连接了海洋,实际上是将海洋史观投射在中国历史上,重新叙述这个历史的结果。从哥伦布时代以来,就是要提高海洋的地位,贬低内陆的地位,所以这个所谓的边缘性,过去这几百年的所谓的边缘区域,实际上是由一定的海洋历史观主导的这样一个历史叙述。丝绸之路不仅作为贸易路线衰落了,而且作为一个理念也只是古代的遗存。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知道"一带一路"所带动的历史想象其实包含了一种历史观上的转变,即对近代海洋史观的逆转-这个逆转不是对于海洋时代的否定,而是对于海洋时代的完成,即海洋彻底内陆化了,陆地与海洋的分界消失了,内陆才以另一重面貌展现出其意义。关于陆地与海洋的分界的消失,即海洋的内海化,曾经在战后引起过两位欧洲哲学家(科耶夫/施密特)的关注,但他们一定不会想到这一变迁对于遥远的欧亚大陆具有何种意义。他们对于内海的想象就是以地中海为模板的。

    这些变异都不是绝对对立的,是互相交错的。可是每一次世界观的偏移都补充了我们很多的历史认识,纠正了很多过去历史认识上的不足,使得我们有更加丰富的图景,同时又产生了新的偏见和新的中心论。总之,检讨的工作是持续不断的。也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历史背景下,我曾经提出过一个概念,昨天我和王立胜专员谈话的时候,也提出过这个概念,就是"跨体系社会"。"跨体系社会"是什么意思呢 实际上是指我们的社会内部包含了多个体系,相互纠缠,但社会恰恰就是由这些相互缠结的体系构成。体系是什么意思呢 可以是语言,宗教,族群,甚至文明,比如伊斯兰文明、西藏文明等等。我们也可以把它叫做"跨文明的文明"。中国文明的一个独特性恰恰在于,它能够包含不同的文化和文明,是内在地包含,不是外在地综合。我说内在的包含,是什么意思呢 不是只倚靠一个外在的结构把它强加在一起,它是由长期交往、互相渗透而逐渐形成为一体而又未取消其各自特征的存在。

    有一次我到了西南地区,一个云南的村庄,本来是去看一个藏族的村庄,到了好多人家,才发现,有些人家,说是某个民族,但其实家族中就包含了四、五个民族,还横跨了不同的宗教信仰。父母分属藏族、纳西族,孩子结婚又跟白族、回族混在一起,所以我说"跨体系社会"的时候也不仅仅是说一个整个的中国文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一个村庄、一个家庭都可能是一个"跨体系社会"。只要有两个人就构成社会了。甚至我们一个人身上,也是跨体系的,因为个体也是社会性的存在,只能从关系中加以界定。我们学习不同的语言,理解别的文明,别的文化,在交往中,我们确立自己的主体性,但这个主体性不可避免地包含了他人的要素。从理论的、哲学的角度说,任何一种主体性的建立都不可避免地包含了他人的痕迹。我们自身就是由他人的痕迹构成的新的主体。他者的痕迹是我们内在的东西,不是外在的。所以,正因为如此,如果我们一个人的自我认同里面能够意识到自己内部也包含了他人的痕迹的话,他的认同的范围就宽广了很多。一个社会,一个好的社会,是能够容纳多种认同的社会,一个好的社会,不会强制性地将多重认同单一化,无论这个单一化是以民族的名义还是宗教的名义,还是其他的名义。我是国家的公民,也是某个族群的成员,我信奉某一种宗教,也承担其他社会名分和责任。我在家庭中是什么位置,我在单位中是什么位置,这些不同的位置、不同的身份,构成了我们的交往关系中的复杂要素......在这个大教室里面,有不同的同学,这些同学来自不同的家庭、不同的社会、不同的背景。这些交往关系都变成内在于我们的很多的要素,因此任何一个认同都是包含着多样性的。任何一个认同都内在地包含了它的多样性和混杂性,但这个混杂性和多样性不是以否定共同性来表达自身的。这个意思就凝聚在"跨体系社会"这个概念上,即这是一个社会,但这个社会是跨体系的,这不仅意味着内部的多样性,也意味着社会的开放性,因为一个跨体系社会同时也是与"跨社会体系"相关连接的。但既然谈论一个社会,就不能否定其某种不仅多样而且动态变化的同一性。

    历史的叙述大多从过去到现在,沿时间的轴线纵向地向前推进,但历史可以并且也应当横向地加以叙述,我们的历史并不是单一地域、单一族群、单一宗教、单一语言的历史,我们的历史相互交往、渗透、纠缠、冲突、同一的历史。就因为如此,我曾经提出过一个有点抽象的概念,叫做横向的时间。我们该如何叙述喀什或喀什噶尔的历史 这个地区的历史中一直存在着两种或多种叙述系统,汉文文献的系统、突厥语文献的系统(也包括维吾尔文献的系统)、波斯语文献的系统,以及阿拉伯语文献的系统,当然还有其他文献的系统,称谓的差异显示它们之间相互重叠,而不是相互隔绝的。塑造我们的不仅是我们的祖先,也包括我们的朋友,偶然的相遇,比如爱情和婚姻、友谊和冲突,可以改变生活的轨迹。在今天的世界上,很多的冲突和矛盾就来源于压抑认同的内在多样性,或者以某种认同的单一性撕裂由多样性构成的社会,从而破坏了社会的共同性基础。在这里,我们需要区分共同性与单一性。共同性不是与独特性相矛盾的,而认同只向单一方向发展却是危险的,在20世纪,最极端的表现是单一性民族主义与国家的结合,即法西斯主义;在全球化的今天,它又以单一性的民族和宗教攻击各种容忍或承载混杂性和多样性的容器,并在一种二元对立和自我确证的逻辑中发明一系列贬义的概念指称这个曾经承载了各种混杂性的容器,比如帝国、东方专制主义、民族的牢笼等等。在这种条件下,在跨体系社会内以不同形式迫使社会群体向认同的单一性转化的时候,冲突和压迫就是内在的-内在于我们的社会、内在于我们自身、内在于不同成员之间,也内在于被认为同一群体的社群内部。多样性植根于我们自身,强制的单一化不但形成无法化解的自我矛盾,更转化为以强烈地投身于单一认同为动力的暴力行动和激情。这是残害他人与自我戕害的重叠过程。如果强烈地只让自己认同一样东西,而不能认识到自我内在的多样性,认同的政治就常常变成了冲突的根源和攻击性的武器。认同是人之为人的理由之一,但认同的单一化,或认同的单一化政治,却是取消人的存在理由和意义、取消人的内在的社会性的工具或通道。事实上,每个人都是有认同的,不是所有认同的政治都应该产生冲突的,只有将包含了内在多样性的认同强制性地引向单一方向的模式,才是所谓冲突性的认同政治发生的根源。在世界范围内,这样的情况不断地出现。为什么要提出"跨体系社会"这个范畴 就是因为需要认识我们内在的多样性,理解中国文明内涵的多样性,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在多样性,并在此基础上创造新的主体性。

    我提出这个"跨体系社会"的范畴,其实是与我在更早时期的思想史研究中使用重新思考帝国与国家问题一脉相承的,也是与后来谈及的"区域作为方法"相互勾连的。法国人类学家马塞尔·莫斯(Marcel Mauss)提出过超社会体系(supra-societal systems)这个概念。这个概念是在19世纪实证主义社会观的背景下提出来的。社会是可以用实证方法研究的,但超社会体系却强调我们不仅生活在社会中,而且还生活在超社会,即无法用实证方法确证的体系之中,这个体系不仅是物质性的,还包含了精神性的、世界观性质的内容,举凡法律、权力、习俗、信仰、世界观等等,共同构成了一个超社会体系。我们也可以模仿说,不仅社会社群,而且我们每一个人也都是一个超社会的体系,因为我们不仅是公民、学生、父亲、母亲、儿女或干部,我们也是带着自己的价值体系、信仰和世界观的人。这个体系性意味着我们既是一个个生活着的个人,可是实际上每个个人都不只是一个个物质性的个人,因为我们各有自己的信念和世界观。这些东西内在地包含在我们的个体里面,我们跟一个人打交道,就不仅是跟他或她的社会身份打交道,还在跟他或她的超社会性打交道。比如,在喀什这样一个社会里,在我们的教室里,我们相互交流的不仅基于日常生活里的看得见的、可以实证的身份和位置,还包含许多看不见的、相互不同又相互重叠的价值和信仰。

    "跨体系社会"的意思就是这种交往的混在性本身构成了一个社会的内在要素。我说一个社会,强调其共同性,但既然是跨体系的,就不可避免地与其他社会相互关联,从而具有内在的开放性。在跨体系社会里,人们不但可能共享一系列价值和信念,也分享着(未必以赞同的方式)不同的价值和信念。这是同一个社会。这是一个多少有点复杂的概念,一个将多样性和平等综合在一起才产生的概念。你见到一个人,你看到他是一个个体,但也知道他不仅是一个个体,他背后还携带着一整套文化信仰等等。你跟他交往的时候,你其实还在跟一些看不见的东西交往。交往包含了认同,也包含着矛盾和冲突,这是跨体系社会的内在要素。跨体系社会多少有点像文明的概念,因为文明总是包含了多重要素,但同时又有自身的连贯性和基本价值。那么,为什么要费事地提出跨体系社会的范畴 或多或少,这是因为文明的范畴原来是很丰富的一个概念,但19世纪,由于欧洲的殖民主义、民族主义和帝国主义知识,文明范畴也经历了种族化的过程。它把文明与种族、宗教或语言等构成民族的基本要素相关联。比如,明治维新之后,参照基督教文明、伊斯兰文明的概念,提出了儒教文明、儒教文明圈、汉字文化圈等概念。这些概念有概括性,也并非不可用,但我们也要问基督教文明只是基督教的吗 中国文明只是儒家文明吗 如果存在着汉字文化圈的话,那么中国的范畴与汉字文化圈是什么关系 如果中国文明是一个可以成立的范畴,那么,儒教至多只是某种主导性的力量之一,不然我们如何描述西藏文明、伊斯兰文明在中国文明中的内在位置呢 如何描述这些文化要素之间的相互渗透或以其他要素作为自身主体性的要素呢 文明不仅总是包含着他者,而且就是以他者的痕迹作为内在要素的动态过程。

    十五年前,我在德国做访问研究,与一些伊斯兰学者朝夕相处。围绕伊斯兰世界这个范畴,他们之间发生了很多争论。许多伊斯兰学者用伊斯兰世界这个概念来批评民族国家的概念,因为他们说民族国家是西方来的一个东西,是殖民主义强加给伊斯兰的。伊斯兰是一个世界。但后来也有伊斯兰学者说,伊斯兰世界内在地包含了不同的世界,并不存在单一的伊斯兰世界。我们仔细地去观察这个体系,它是相互关联的。跨体系社会和跨社会体系是相关联的。跨社会体系,一个个不同的社会体相互关联在一起,我们今天提出的一带一路,就像一线串珠,以一种更为坚实而富于弹性的方式,互联互通。

    丝绸之路

    在这个意义上,一带一路是什么呢,在我看来,就是一个跨社会体系。现在谈论一带一路的多是经济学家和国际关系学者,他们关心的是金融、、投资,解决生产过剩,寻找市场扩张的新机遇,当然还有国家间关系的博弈,合纵连横,等等等等。从近代世界路程来看,这些东西并不新鲜。在我看来,如果一带一路的意义仅仅是物质的,而不是精神的,不带有文明的意义,或夸张一点说,再造文明的意义,也就是这一构想或计划如果不能展开新的价值方向,那么,一带一路即便获得了短期的经济成功,到底具有什么世界历史的意义,是难以说清楚的。一带一路,一带是指丝绸之路经济带,一路是指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其实两者还交织着中印中巴两走廊,以及从连云港到鹿特丹的欧亚大陆桥。路、带、廊、桥这四个范畴对我们来说特别有意义,因为从历史上看,过往的帝国扩张都是通过对领土的不断的占有来完成的,但路、带、廊、桥是什么呢 是四个概念,是四个表达互联互通的方式,是勾连起不同文化、社会、语言、文明、宗教、习俗的纽带,是通过经济与文化的综合让不同的人相互交流的计划。路、带、廊、桥意味着经济过程必须镶嵌在文化、社会、习俗、信仰和日常生活世界的各种形式之中,而不是让经济范畴成为凌驾一切的主宰者。正因为如此,它不应该是一个扩张的计划,不是领土扩张的计划,而是一个互联互通的计划,互通有无的计划,相互交往的计划。它也不应是一个历史资本主义的计划,而是一个超越历史资本主义的文明再造的计划。路、带、廊、桥应该成为我们理解世界的一个基础性的概念,而绝不应该仅仅是一个经济计划。如果将路、带、廊、桥的概念与伴随海洋内海化而产生的全球律则加以对比,它们所寓含的规则是极为不同的。

    在前西方世界,"天下有大物,浑圆曰海",所谓四海既是界定中国或天下的范畴,也是神秘的未知和无限,而非内海。在这个未知和无限的视野中,中国的天下观包含了对于尚未掌握的他者的预设,这是包括朝贡体系在内的秩序预设弹性安排和多重参与的动态过程的前提。在海洋内海化的今天,路、带、廊、桥等概念预设的跨社会体系及其相互关系的多样性仍然保留了早期秩序中的弹性安排和多重参与的特征,这意味着互联互通概念是以他者的无限可能性为前提的。在前西方时代,无限性是"浑圆曰海"的特征,那么,在互为内海的时代,无限性却预设着每一个文明的无限可能性,从而路、带、廊、桥代表了一种不同于海洋中心论的全球律则的弹性世界观和秩序观。

    其实,这一构想也并不是一个计划。如果是计划的话,也是多个计划或多重计划,一个通过由不同的社会、不同的文明、不同的世界观共同参与、相互塑造的动态并最终改变全球关系的动态过程。说这话带有应然的意思,也就是重新确定价值方向的意思,因为没有人能够否认,一带一路计划的现实性和迫切性是在全球资本主义经济危机中产生的,它也不可避免地携带着市场扩张的逻辑,即海洋内海化、边疆内地化的逻辑。如果我们只是关心金融扩张,为解决生产过剩的问题而寻找新的机遇,不去理解路、带、廊、桥所涉及的是不同文明的关联----这意味着你需要去理解、研究、认识每一个它所经过的社会,它所经过的文化和它的独特性----你如果不理解这个东西,你只是用一个现代资本主义的一般逻辑去推动这个计划,就有可能对这个广阔区域的复杂的文化和生态造成破坏,倒过来引发新的矛盾和冲突,那是要遭致报复的。我们时刻都要提醒自己,路、带、廊、桥所连接的世界像"天下有大物,浑圆曰海"一般,是具有无限可能性的、能动地参与的、包含着"未知"亦即"无限"的、持续变动的一组/一个世界。因此,我要在一个文明和文化的意义上重新提出路、带、廊、桥的意义,将其理解为一个跟近代任何扩张性的帝国主义模式完全不一样的互联互通计划、再造新的跨体系社会的计划,只有这样,一带一路的实践才能在运动过程中,重建相互尊重的社会关系,构造一个跨体系社会与跨社会体系相互连接的世界。

    我曾说过这是一个综合了历史文明和社会主义的计划,一个将独特性和普遍性、多样性与平等结合起来的计划,一个不同于资本主义的"内海化"的大同计划。大同的意义在于其对无限性的承诺,而不是对于所谓"全球律则"及其普世性的臣服,其哲学基础就是"生生之谓易"的那个有关"生生"的宇宙论和历史观。这个计划----更准确说,它不是一个计划,英文词叫做initiative,而是一个动议或倡议,一个倡导大家来共同参与、平等交往的动议。无论在国家的范围内,还是在跨越国境的框架下,这个倡议都是对不同人群主动参与的召唤。如果它是一个计划的话,也必然是一个复数的计划。在这个过程中,发展才不致单一地被解释为增长,进步才不是破坏性的,建设才等同于探索发展的多样性或者多样性的发展。

    昨天王立胜专员陪我去南达农场。从硕果累累的桃园望过去,一边是寸草不生的砂岩山,据说是天山的余脉,另一侧则是彼此相望的喀喇昆仑山和昆仑山。葱岭和帕米尔高原,两种表述,一个地方,相互重叠。两侧的山峦隔着戈壁与绿洲遥遥相望,一边如火,一边积雪。三座大山,时时在地底运动,相互挤压,震撼大地。"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整整80年前,毛泽东在长征之后来到黄河岸边,他想象着"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的莽莽昆仑,心里惦记的却是"太平世界,寰球同此凉热!"看我遥望砂岩山下雨水冲击形成的荒漠,站在我身边的陈凯博士对我说:只要有水,戈壁也会长出绿草的。

    我先说这点琐琐碎碎的感言,供大家参考,也供大家批评。

    *互动与问答环节

    罗浩波院长:下面请库尔班·吾斯曼教授来和汪教授做一些互动和对话。

     

    库尔班·吾斯曼校长:我是原来学化学的,我就想到,由北向南的中国语言上面,差异还是比较大的,比如上海话,老好格,苏州上海的吴语,很多字是听得懂的。再往南,到了四川重庆,去耍噢,字也可以听清。但越往南,福建广东那块儿,【XXXX惟妙惟肖地学了个闽粤方言大家听不懂的例子】一个字都听不懂。想问这个为什么从北向南,不包括少数民族语言前提下,从近似于普通话越往南变得越听不懂了。

     

    汪晖教授:我不是音韵学的专家,只是结合年轻时所学和一点生活经验来说一点,所以这里所说都不是专业性的回答。先说一点笑话。我在香港回归前后在那里住过一年,平常听新闻有些还能听懂,一到日常交流就不行。在香港看粤语电影,我只能通过英语的字幕来理解意思。后来有一年在德国看王家卫的《花样年华》,谈恋爱的电影,拍得很微妙,结果字幕是德语,我跟不上,看了电影两个小时,两个情人好像手都没碰过,但第二天读影评才知道他们已经有个孩子。中国南北东西之间的方言差异大过许多欧洲语言之间的差异。

    由于中国古代的历史变迁多由北方民族南侵推动,原来中原地区人口逐渐向东南迁徙。这也造成了南方方言的某些音韵甚至句法更接近于古代汉语,而如今作为普通话的基础音的北方方言其实深受北方民族语言的影响。大学时学过一点古典音韵学,略略了解一点音变规律,比如卷舌音在古代往往读作舌尖音,舌面音往往读作舌根音,比如三十多年前,我一个人沿长江逆流而上,在庐山遇到几个年龄相仿的广东人结伴同行,他们教我用广东话念江西九江,这四个字全是舌面音,到了广东话里面,就全是舌根音了。此外,唇齿音和双唇音也有一些音变规律在里面。

    近代以来,由于民族主义知识的影响,语言-尤其是口语和语音-成为界定民族的主要尺度之一。但民族的构成,即便从语音上说,也是混杂的。在中国历史上,经过拓跋魏的改姓,中原民族与北方民族之间的混杂已经难以厘清了。杂种在汉人的传统中不是好话,但英文里的hybridity是文化研究里头最常用的褒义词。晚清的时候,中国的民族主义者有点自卑,觉得日本人万世一系,中国人实在是谱牒散乱,难以整理,即便是家藏的族谱,宋以前的也几乎没有多少是真的。清初的大学者顾炎武是考据学的宗师,而他的考据学的典范作品是研究《诗经》的《音学五书》。顾炎武说:"读九经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以至诸子百家之书,亦莫不然。"考音的出发点是追寻原初的礼乐制度的本意,即正音或正声所代表的礼乐宗旨。

    但是,声音与地域、风俗、好恶的多样性密切相关,声音的变化标志着地域、风俗、制度、好恶的变化或歧异性,而声音转化为乐也就是把多样、歧异的声音组织在一种和谐的关系之中。《礼记·乐记》中有段话是这么说的:"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旌,谓之乐。"乐由音生,而音又是"人心之感于物"、"形于声"的结果。顾炎武在《音学五书序》中说:由声到文,由文到音,由音到诗,由诗而入乐,这个过程虽然由人所创制,但在最根本的意义上既不取决于个人,也不取决于任何其他的人为力量,而是一个自然的(本然的)过程。但如果就是这样,也不必考音了;所以要考音是因为一方面,音及其与文字的关系不断地经历传播、混杂、流变的自然过程,从古代而至秦汉,从秦汉而至隋唐,声音的窜改与文字的稳定性构成了经学研究中的最大的困难,后代学者往往对此不察,以后人的音韵释读古代的文字,从而丧失了古人的精义。另一方面,后代的音又往往提供了了解古代音的某些因素或线索,从而考证方法的途径之一是逐层递进地发现转变的环节,最终恢复古代的音。所谓"考文知音"是穿越历史迷津的通道,但"穿越迷津"本身也即意味着"正音"的求得不可能离开变化的历史过程(迷津)而凭空建构。

    《诗》为古人的音书,但秦汉之音逐渐背离古代,魏晋以降由于辞赋的发展而发生了更大的变化。后人的声学以汉魏时代的赋和诗所用之音为标准,导致古音衰亡和今音流行的格局。唐代之后诗赋取士,以陆法言的切韻为准,此后宋元之际又有新的变化,导致唐韵衰亡、宋韵流行的局面。顾炎武断言:由于时间的久远而声音讹传,古人之道衰亡已经有两千余年。从这一历史逐层演化的视野出发,顾炎武确立了一种方法论的原则,即以唐人正宋人之失,以古经正沈约和唐人之失,从而逐渐恢复古音之秩序。他特别提及声音的变化与制度之间的关系(如唐代以诗赋取士),从而考文知音离不开对社会流动、制度改革与风俗演变的考察。这个话题说远了,简单地回答库尔班校长的问题就是:语音流变是历史变迁的产物,北方方言易懂,恰好是因为北方方言受北方民族语音影响大一些,反而南方音与古代中原音韵更为接近,语法也更接近古代语言。为了追究古典精义,儒家学者用的排除法,即排除后来添加进去的声、音、韵,但在今天,我们不是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了解各种语言要素是如何混成的,以帮助了解我们自身是如何"跨体系"的......抱歉话说远了,我不是语言学专家,这些回答不能当专家之言的。

     

    学生提问:您早期是做鲁迅研究的,从早期的鲁迅研究到思想到区域,我想问下早期的鲁迅研究对现在研究有什么影响。

     

    汪晖教授:对我来讲,阅读鲁迅是一件特别有意义的事情。从我念书的时候开始,主要是大学本科到博士生阶段,我对鲁迅的阅读最为集中,写完博士论文以后我就不再做鲁迅研究了。但鲁迅对我来讲也是一个从未离开的思想源泉。几乎每隔了几年,我就会重新读一次。每次重读都不是计划的。随着阅历的增长,每次重读都让我觉得原先的阅读太浅了。我碰到困惑的时候,困难的时候,往往会自觉不自觉地去翻阅他的作品。我有二十多年没有专门研究鲁迅了,但最近一些年也时不时地会突然写出一两篇关于鲁迅的文章,都是因为我带着当前的问题去重读的。鲁迅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在同时代人中是很少见的。姑丽娜尔老师特别给我介绍过,在维吾尔民族里面,也有非常了不起的学者,穷尽毕生的心力来翻译和研究鲁迅,我觉得这是特别有意义的一件事。前段时期,韩国出版了我最早的鲁迅研究著作《反抗绝望》,另一本《阿Q生命中的六个瞬间》也即将出版。在韩文本序言里面,我提到韩国和日本的一些知识分子不是把鲁迅看作一个单纯的中国作家,而是看成一个亚洲的思想家,他代表着这个地区不同民族探索自己的近代命运的精神历程。我不赞成个人崇拜,但毛主席说他是中国革命的圣人,也就是现代中国的孔夫子,一定是有道理的。

     

    学生提问:您的家乡是在扬州,扬州在唐朝的时候成为中国最发达的经济城市。那个时候烟花三月下扬州都是很多文人和诗人非常向往的事情,这时出现的一个大诗人李白出生在中亚,靠近新疆的一个地方,他出生之后就来到扬州,非常喜欢这个地方。我想问的问题是,作为一个国家的国民,如何强化他的国民属性,公民属性,而弱化他的民族属性。如何能实现一个国家更加的团结,或者说增强国民对国家的认同。

     

    汪晖教授:你引的这句诗就是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中的名句,我几乎忘记他出生中亚这码事了。作为一个国民的认同并不排斥其他的认同,地方的认同、民族的认同和宗教的认同也并不必然排斥公民的认同。任何一个社会都应包容多元认同。近代的公民是现代世界的一个社会组织的基本单位,也是一个政治认同的主要身份。晚清之后,我们就进入共和国时代了,共和国的基础单位就是公民,法的体系、政治体系都是建立在公民这个基础概念之上的。但这个共同单位并不排斥其他认同。

    去年,我邀请日本学者柄谷行人来清华访问。我们在路上走,我就提醒他,北京有很多旧标语,比如"各族人民大团结万岁"。在日本和韩国都不会看到这样的标语,因为它们通常被理解为单一民族社会,但中国从古至今就是一个跨体系社会,不光是多民族社会,也是各种要素综合在一起的社会。社会团结就是要处理多元性和统一性之间的辩证的关系,处理这个关系,需要高度的智慧。日本有一位老一辈的作家,加藤周一,现在去世了。他是反对安倍修宪的一位中心人物。他写过一本名著,叫做《日本人的杂种性》,揭露日本单一民族的幻觉。中国文明的一个独特性,恰恰是这个多样性和统一性。没有任何必要去掩饰这个内在的多样性,而应该在多样性的基础上讨论共同性。多和一没有必然的排斥关系。一就是共同性。以单一性替代共同性,将认同纳入单一性的轨道,这是民族极端主义和宗教极端主义的逻辑,也是过度的国家主义的逻辑。多和一是一个动态的历史关系,在不同历史时期有所侧重,但基本来说无论侧重哪一面,在多样性的基础上强调团结,在团结的过程中强调对多样性的尊重,应该是基础的价值观。

    你刚才提到我的家乡扬州。在唐朝的时候,有许多中亚和波斯商人来到扬州,其中还包括了犹太人。唐宋之际来到中国的四个穆斯林圣人,大圣殁于广州,二圣亡于运河舟中,葬在扬州,三圣、四圣的墓在泉州。二圣就是普哈丁,他的墓还在,北宋的时候还为他修了仙鹤寺,至今保存完好。普哈丁墓的形制非常特别,自然是遵照伊斯兰的习俗建的,但整个墓园跟当地的文化可以说是水乳交融。我自己小时候对这些东西理解不深,现在明白我自己的家乡也是一个跨体系的社会。普哈丁墓正门面朝运河,宋代勒石刻匾,上书"西域先贤普哈丁之墓"的字样,我记得两旁还有北宋时留下的对联,也称其为西贤。北宋流行复古主义,理学家们对佛道二教颇为排斥,但普哈丁墓碑文上对他极其尊崇。扬州历朝经过多次兵燹,但这个地方始终保存完好。这也是一种文明的开放性的标志吧。

     

    姑丽娜尔·吾甫力教授(喀什大学科研处处长):我想听听王专员对刚才汪教授讲的一带一路,您作为喀什的专员角度怎样解读一下。另一个问题是,刚才说到认同的多样性,这个多样性对新疆的意义在哪里 希望可以听到两位的对话。

     

    王立胜教授(喀什地委委员、地区行政公署常务专员):今天是汪老师讲座。我跟汪老师昨天对话。姑丽娜尔老师本身就是大专家,研究喀什、研究我们维吾尔族、研究新疆的大专家。今天我是排除了好多障碍,拿出半天的时间来听汪晖老师演讲。汪老师我是第一次见面,但是他写的文章和书我读了很多,所以是非常敬仰的一个老师,没想到能在喀什见你。汪老师确实是大家,刚才时间不长,他的思维纵贯古今,国际视野。我们从汪老师那里学到的不仅是一点知识的问题,关键是思考问题的路径,视野和方法。汪老师提到的这些著名人物的著作其实我都读过,拉铁摩尔的书最近还在读,日本的一些历史学家,宫崎市定,内藤湖南,他们对中国的研究我的感觉是非常精细,但是背后的史观过去看不出来。今天汪老师一点拨,联系过去的阅读,触类旁通。特别是汪老师提出的几个方法论,对我影响比较深的,第一个是去政治化的政治,这个论述专门有本书,很厚,再一个是跨体系的社会,这是汪老师提出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方法,而且通过汪老师的叙述大家也可以看到,他对人口的迁移、区域的变动所带来的社会结构的变化和社会影响,不仅表现在物质层面上,实际上是人们的世界观的迁移和变化。

    他还谈到中国人口由北往南的迁移对中国社会影响特别大。我过去听说的,青州(王立胜专员曾任青州市委书记五年-整理者注)就是胡人和汉人的一个交界处,大概是山东唯一做过首都的城市,十六国时期,青州是慕容家族南燕国的首都。当然了,古代意义上的青州就是现代意义上的山东,现在的安徽、福建一带,都有山东移民,现在的黄山一带,徽州文化的来源有一条或者第一条就是山东文化。正是由于山东文化往南的迁移,到了宋朝的时候才有了新儒学的产生,才有了南宋儒学。这实际上也是跨体系社会产生的一个思想成果。汪老师的思想博大精深,我读他的东西时候呢,一边是跟他的文本对话,(今天是直接跟他对话了),一边是思考问题。

    我所以留在新疆,其实一个内在的问题就是思考新疆问题,进而研究思考中国问题。过去我读过两本关于农村的书,一个曹锦清《黄河边的中国》,还有一个也是汪老师的校友华生,大经济学家,他回应曹锦清的书《长江边的中国》。到了新疆才知道,《长江边的中国》并没有解决《黄河边的中国》提出的疑惑和问题。但是在汪老师的观点中好多问题都能找到答案,如果把汪老师的好多东西真正弄透,理解了,再看我们过去争论或是目前面对的问题,都有一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通透的那种感觉。

    这就牵涉到刚才姑丽娜尔老师讲的,喀什这个地方我们怎么看。我觉得研究喀什问题,我们最大的一个方法论上的误区,即就喀什论喀什,就新疆论新疆,没有把喀什和新疆放在一个大的思维框架中去思考问题。汪老师讲的跨体系社会有一个隐含的哲学假设,实际上就是主体的多元性,而且这种多元是平等的、共生的,不是谁压迫谁。他的一个大的前提即此。一带一路最大的一个思想的突破,一个哲学的突破,就在于国家有国家的原理,他看成是一种平等的主体,国际交往的主体。当然这个国家与国家的关系在不同学科有不同的研究。从经济上来看,经济上的概念叫做经济合作,区域经济合作,比如东盟,比如欧盟,这些区域经济合作是具有排他性的。但是一带一路,从经济上来说,是一种次区域跨国经济合作,它不具有排他性。中巴经济走廊明显的是一种次区域跨国经济合作。但是这种次区域跨国经济合作根源于经济合作,基础于经济合作,但又不局限于经济合作。我们可以从汪晖老师的跨社会体系来观察和思考这个问题,这是一个更宏阔更高层次的一个思维框架。

    从汪晖意义上讲,中巴经济走廊是一个明显的跨体系的社会。这个概念包含相互联系的两个意思:一个是跨体系的社会,一个是跨社会的体系。但是我们有些人思考问题的时候,却采用的是单一的思维。由此我联想到,一位印度籍的获诺贝尔奖的经济学家,阿玛提亚·森,他提出一个命题是,认同是会杀人的。那就是指单一认同。刚才汪老师回答我们同学这个问题时,提到国家公民的认同是基本的认同,但它不排斥其他的认同。阿玛提亚·森这本书讲到这个问题,大家可一读。

    所以一带一路这个战略的提出,实际上不光在经济上,也是在文化上,国家与国家之间,提供一个思考问题的视野,而且也是区别于刚才汪老师提出的那种资本主义的殖民扩张,不是一种领土扩张,而是在承认国家主权的前提之下的平等合作。2015年3月28日经国务院授权以国家发展改革委、外交部和商务部名义发布的《推动共建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愿景与行动》里面就是提的就是共商、共建、共享。这些词都表明了我们要表达的问题。而且最近习近平主席在牵涉到周边国家关系的一些讲话当中,经常讲到共建共赢问题,我觉得这确实是开阔我们的思路。

    就喀什来讲,我们的思维方式应该是尽快转到这上面来。一带一路现在是我们国家的大战略。新疆在一带一路的战略当中,国家已经确定是丝绸之路经济带的核心区。福建是海上丝绸之路的核心区。国家战略是一带一路有两个核心区,一个福建,一个新疆,这是一个定位。第二个定位是,习近平到巴基斯坦访问的时候,媒体有个提法,中巴经济走廊是一带一路的旗舰项目,那就是一带一路的第一类的项目,最重要的、或者要先做的项目。习近平讲话中怎样定位喀什 他说喀什是中巴经济走廊的起点。这就很清楚了,喀什的历史定位,现实定位,在这三个表述中已经非常清楚了。如果喀什的干部群众,喀什大学的大学生,不是站到这个高度去理解喀什,去研究和把握喀什的历史、今天和未来,我们就很难真实地准确地定位喀什,也很难定位我们自己。在新疆在喀什"三股势力(民族分裂主义势力,宗教极端势力,暴恐势力)"是意识形态领域和民间话语体系中的一个关键词,但大家必须有全球的视野和汪晖老师的方法论才能准确把握其实质内涵。实际上民族分裂主义势力的思维的基础是一种种族中心主义,这其实是一种过时的理论思维框架,好多人还在执迷不悟。一带一路是国家的大战略,希望把喀什的思维水平,考虑问题的水平能够真正地提到这样一个高度。如能做到,可能好多我们疑惑不解的问题,特别在日常生活中,大家想不通的问题也都想得通了。

    还有一个就是汪老师一直倡导的一种区域主义的研究方法。他在讲跨体系的社会的时候,第一部分就是讲了区域和区域主义的问题。就是当我们思考一个问题的时候,可能把这个问题放到一定区域当中去思考,就更具有现实性意义。喀什不要说现在,自古以来就是一个跨体系社会。我们一直说喀什这个地方是四大文明的交汇地,波斯文明,印度文明,西方文化和中国文化在这个地方繁荣交汇,它本身是个跨体系社会。跨体系社会用区域的方法来观察它,可能在思想上和实际操作上,都会有豁然开朗的感觉,有疑惑或者不能解决的问题都会解决。我们现在怎样把汪老师这些比较理论化的理论通俗化一些,让我们喀什的干部,尤其是我们喀什地区层面和县里的同志,科级以上的干部,能真正理解汪老师的思想的话,我觉得对促进喀什未来经济发展和社会发展,对喀什在国家一带一路建设战略的实施过程中获得更大的发展以及为国家做出更大的贡献都 会有很大的作用。

     

    罗浩波院长:谢谢王委员。今天他这个半小时的发言给我们解说到位了。今天下午非常感谢汪晖教授给我们做的发言。我觉得对我们非常有启发,喀什是古丝绸之路上的重镇。今天在一带一路上同样重要。我们都认为喀什是边疆,需要转换思维,喀什是欧亚大陆的中心。今天汪教授给我们提出了几个非常重要的概念,第一个汪教授从龚自珍魏源讲到林则徐,林则徐是跟我们喀什和新疆有紧密联系的。林则徐是在伊犁,曾经遍巡新疆,尤其到了喀什。所以他的很多诗对新疆文化的描写,我写了一篇文章,在中国古代,两个人对新疆的描写,有着重要影响,一个岑参,另一个就是林则徐。所以我觉得汪教授从魏源,龚自珍谈到一些观念的修正。我们一定要修正自己的世界观,否则老是以喀什看喀什,以新疆看新疆,世界观比较狭窄。所以我们讲一带一路的时候,我们往往讲得比内地学者还少,恰恰是内地学者一听这个话题很兴奋,想要做这个课题,我们新疆学者反而少。

    汪教授的视野非常开阔,从龚自珍魏源讲到拉铁摩尔,讲到文明的变迁和背后世界观的变迁,对我们启发非常大。拉铁摩尔提出的互为边疆这个概念,我们觉得也是非常值得我们去研究去理解,尤其是我们处在喀什这个地区,不要老是把自己看成中华文化的边缘。西方文化的影响,很多文化的影响在这个地方是怎么交流怎么荟萃,这是我们必须解决的问题。互为边疆这个概念对我们是很有启发的。还有对文化内在多样性的认知,我觉得在我们新疆是尤为重要的一件事,我们不能把文化的单一性放大,一定要认知到跨系统社会的包容共同,千万不要民族、种族来认知,如果那样的话民族间的距离会越来越大,文化的距离也同样变大。今天汪教授提出的几个概念值得我们深入思考。同时提到一带一路,是我们中华文明的再造,我们处在中心,但是我们没有像汪教授这样来认知,他所谓"路、带、廊、桥",对我们是非常大的启发,我们怎么样把自己放在世界中来理解喀什,对我们是非常重要的。汪教授今天讲了一个小时,但是对我们观念的洗礼,对我们认知一带一路这个大战略是一个观念的洗礼,是一种哲学的洗涤。后面汪教授谈到了对鲁迅的阅读,读鲁迅常读常新,汪教授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学术上的启发。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感谢汪晖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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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摘要]今天的世界何其复杂,又何其需要既不失复杂又不会模糊方向和斗志的声音。对于北方而言,这些文章的结集出版顺理成章,不过是过渡到下一场斗争的界标。

    汪晖A

    北方的文集《北大南门朝西开》出版了,我向他表示祝贺。在今天的媒体评论界,北方算是异类。他做过社会调查,但并不是以调查类报道出名的记者;他写杂感评论,不但没有如今媒体文字的脂粉气,更加没有那些貌似嚣张但实质在取媚的文字的味道。他的文字是长短不一、富于战斗性的社会批评和理论批评,或者用当年瞿秋白的语言说,是“社会论文”。北方毫不隐晦地与他所生存的媒体世界斗争,即通过挑战媒体世界的主流观点,揭示事物的真相,也因此,揭示真相的过程也就是批驳他自己置身的媒体世界为掩盖真相而制造的“真相”的过程。但细读其文,才发现相较于他谈吐间的尖锐,他的文字其实是更倾向于对事物及其相互关系进行梳理与分析的。他不像一些媒体知识分子那样,做出一副拒绝理论的样子,原因是大众媒体制造的“真相”常常以“常识”相标榜,没有理论思考便不能揭示这些“常识”不过是某种意识形态的装饰物。因此,与其说他在时政分析中进行理论思考,不如说他的理论思考源自追求真相的激情。也正由于此,他的思考不同于学院的理论探索。北方的文章更像是短促突击,针砭时弊,毫不留情;相较于媒体中的大多数评论,他的文章又多了对媒体自身的反思,这使得他的短促突击在针对眼前事件或事实时多了一点多方透视的眼光和历史思考的深度。北方在南方的媒体界幸存下来,多少让人觉得中国的媒体世界尤其是南方的媒体界,尚存一丝生机。

    媒体对政治领域的殖民,媒体与资本从结盟到一体化,媒体—资本—权力的三位一体,或许是当代世界最为重要的现象之一。它不但扭曲社会舆论,为某些特殊利益直接地或曲折地服务,而且也导致传统政治逻辑的失效。在西方,媒体的变迁常被一些理论家和政治家视为民主危机的一部分,而中国媒体的多方面扩张却常常被包裹在所谓透明化或民主化的说辞之下;中国的确存在的检查制度或多或少掩盖了传统政治逻辑的失效,并以二元对立的形式掩饰相互之间的实质关系。今天不仅需要区分真相与“真相”,还需要区分反抗与“反抗”。霸权不是单一的权力,而是一个复杂的网络,它渗透在从市场到社会、从国家到地区乃至全球、从资本到“大众”的所有领域,不仅对于各种不同的声音进行排序,而且也用“大众”、“民间”、“社会”等名义对大众、民间、社会的声音进行扭曲和压抑。对于那些经常在大众传媒中夸夸其谈甚至做苦闷沉思状的“批判者”,也必须进行批判与“批判”、反思与“反思”的辨别。

    北大南门朝西开

    事实上,即便是检查制度,也越来越向着去政治化的方向发展。谈论中国媒体,人们最常谈论的是两个看似对立的方面,即国家对媒体的控制和媒体的腐败,后者其实不过是不同的资本力量(包括媒体自身的利益诉求)对媒体和媒体人的控制的形式而已。在全球化时代,媒体领域不同价值观的斗争不可能停留在一个国家内部,它不可避免地涉及地缘政治和不同社会体制之间的竞争和博弈。这种复杂的局势也在许多领域造就了嚣张与取媚的多面姿态。检查制度的“非政治性禁止”在另一个语境中可以兑换成为最大的广告,这在当代艺术领域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媒体的新角色其实是一个更为广泛的进程的一部分,我曾以“去政治化的政治”概括这个进程,即“政党国家化、政府公司化、媒体政党化、政客媒体化”,或许我们还可以加上一条,即资本及其代理人利用新旧媒体而化身公共舆论的代表,或称“资本力量的公知化”。这几个方面互为作用,互相促成,例如没有“政党国家化”所导致的政党在意识形态领域的去政治化,也难以出现作为其后果的“媒体政党化”现象。在今天的媒体世界里,对言论空间的扩展并不必然地表现为重审自由、民主、人权等绝对正确的大词,而在于像鲁迅那样揭示事件背后的权力关系,说明这些关系对于现实的扭曲、对于普通人声音的屏蔽、对于以不同形式出现的文化暴力的掩饰。在今天,政治性就存在于这些去除了大词装点的、对于实际进程的分析和批判性思考之中。

    这是一个媒体的时代,这也是一个需要反媒体的时代。对于许多人而言,事情是否发生了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媒体能否聚焦于正在或已经发生的事情。在这个意义上,媒体创造“现实”,也必然扭曲现实。今天的暴力发生在现实中,也发生在媒体中。因此,反媒体的逻辑就是击破媒体创造的“现实”,以抵达真相,或至少呈现抵达真相的路径。媒体的改变是全社会的问题,但媒体工作者的思考、辨别能力和道德水准无疑是这一改变的核心环节之一。媒体人如何突破今天的媒体逻辑 已经有优秀的媒体人为此做出了努力,他们中的一些人也因为这些努力而不得不离开媒体世界。因此,除了明察的目光、分析的力度和批判的勇气,还需要坚韧的精神和游击战的技巧。这也是重新政治化的前提。何谓“反媒体” 我以为那就是一种从媒体世界中诞生的、与媒体的主导逻辑——控制媒体的双重逻辑——相反的、能够带动新的政治诞生的能量、实践、观念及其呈现方式。

    不记得是在何时、何地第一次见到北方的了,只记得他头发略长,说话激动时,面庞略显明亮。我们有过几次短暂的交谈,但并没有更多的交往。2008年,他出国深造前,我们见过一面;次年夏天,我到剑桥访问,在伦敦匆匆一面,他欲言又止,有些郁闷。我因此知道:他的桀骜不驯的性格中有沉思的因子。不记得过了多久,在刊物和网络上重又读到他的文章,文字犀利依旧,有时竟有老辣的味道;相较于早期的文章,更多了从实际出发的见地、理论阅读的沉淀和知人论世的阅历。今天的世界何其复杂,又何其需要既不失复杂又不会模糊方向和斗志的声音。对于北方而言,这些文章的结集出版顺理成章,不过是过渡到下一场斗争的界标。岁月流逝,人生易老,但无论何时,那些在耳边嗖嗖而过的响箭,那些响箭击中目标后的颤动,都显示着生命的力量。那是这个世界的真声音,亦即能够在既喧嚣又寂寞的世界里激发更多人——尤其是媒体人——独立思索、坚守信念、追寻真相的声音。

     

    2015年7月20日于清华园

     

    (本文是清华大学教授、著名学者汪晖为李北方个人文集《北大南门朝西开》所写的序言,该书近日已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公开出版发行,删减版发表于《南风窗》2015年第2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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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摘要]汪晖 / 清华大学人文学院中华民族主义的三种形态为了抗拒帝国主义入侵和克服内部分裂,中国近代民族主义运动试图重建对中国的理解,其要点同样是将中国界定为一个主权的民族-国家,以确定其在国际关系中的独立地位。民族救亡运动不得不诉诸于殖民主义创造的世界秩序及其…

      汪晖 / 清华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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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民族主义的三种形态

     

    为了抗拒帝国主义入侵和克服内部分裂,中国近代民族主义运动试图重建对中国的理解,其要点同样是将中国界定为一个主权的民族-国家,以确定其在国际关系中的独立地位。民族救亡运动不得不诉诸于殖民主义创造的世界秩序及其政治合法性原则。1912年十三世达赖的“驱汉令”和1913年的《蒙藏协定》所包含的种族、宗教和国家的多重要素与晚清民初高涨的汉族种族意识和政治民族主义桴鼓相应,它们诉求不一,但同受民族主义潮流的影响。在普遍王权瓦解和社会分裂的格局中,“一民族一国家”的观念内含于各种国家论述中,所谓“合同种而排除异种所建立的国家即为民族主义。”但这一民族-国家的普遍规范也为中国近代革命中的民族问题添加了许多复杂因素:如何在族群、宗教、语言、文化和习俗如此复杂的中国社会构造“民族-国家” 

     

    归纳起来看,晚清以降,中国的民族主义可以区分为三种主要的形态:

     

    一、辛亥革命前,为推翻清朝,孙文、章太炎等革命党人倡导以反满为中心形成汉民族国家论,所谓“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及尊黄帝为中华民族始祖就是这一汉民族主义的产物。但是,正如许多论者指出的,这一汉民族主义是适应革命造反而产生的理论,一旦掌握政权的目的达到,它必然会向其他两种形态转化。

     

    二、康有为、梁启超以国际竞争和多民族的历史状态为根据,倡导“合群救国论”或“大民族主义”。这一理论认为汉、满、藏、回、蒙早已相互同化,应该在君主立宪框架下形成民族国家或国民国家。康、梁等人要求保留君主立宪的政体形式及以孔教为国教的想法,实际上透露了一种焦虑,即虽然认为满、蒙、藏、回、汉同属“中华民族”,但在宗教、血统、语言、风俗习惯等方面的确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因此,必须找到一种能够容纳这些差异的政体形式及其意识形态。

     

    第三,中华民国成立后“以清帝国的国家界线来断定民族范围的国族主义”或“多元性单一民族论”,其典型的表达就是孙文在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时的宣言:“国家之本在于人民,合汉满蒙回藏诸地为一国,合汉满蒙回藏诸族为一人,是曰民族之统一。”孙文要把中国所有的民族融化为“一个中华民族”的观点此后在国民党及其周边的知识分子的民族思想中占据重要位置,例如蒋介石在《中国之命运》中说:“就民族成长的历史来说:我们中华民族是多数宗族融和而成的。融和于中华民族的宗族,历代都有增加,但融和的动力是文化而不是武力,融和的方法是同化而不是征服。”“由于上述,可知中华民族意识的坚强,民族力量的弹韧,民族文化的悠久博大,使中华民族不受侵侮,亦不侵侮他族。惟其不受侵侮,故遇有异族入据中原,中华民族必共同起而驱除之,以光复我固有的河山。惟其不侵侮他族,故中华民族于解除他互相轧轹互相侵陵的痛苦与祸患的同时,能以我悠久博大的文化,融和四邻的宗族,成为我们整个民族里面的宗支。”顾颉刚在致洪煨莲书中说:“中国无所谓汉族,汉族只是用了一种文化统一的许多小民族”。这个看法不但与康有为为批驳晚清革命派的反满民族主义言论而展开的对汉人历史的混杂性论述一脉相承,而且也与蒋介石的说法声气相通。1934年,国民政府派黄慕松使团入藏时,拉萨大街小巷布满了用汉藏文双语写成的告示,宣示“中华民国五族之间的关系如同一家”,证明这一观念也指导着国民政府的对藏政策。

     

    韩国学者柳镛泰认为:所有这些不同类型的中华民族主义论述都将“中华民族”这一概念建立在以多数民族(汉族)同化和融合其他少数民族的前提之下,因此,“内面化了帝国性”构成了中国现代民族主义的重要特性。现代中国是在清王朝的地域和人口结构之上形成的,就其多民族政治体而言,现代中国(无论是中华民国还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与早期帝国之间有着某种重叠关系。但在这里提出三点补充:一、中华民族主义是在遭受帝国主义入侵前提下形成的,“中华民族是一个”这一原则是对帝国主义入侵条件下民族分裂危机的回应;民族融合与主权独立是整个二十世纪民族解放运动的普遍目标。二、在行政设置方面,同化论或融合论主张将传统的“郡县”制度(行省制)推广至帝国疆域内部的朝贡体系之中,这一单一国家体制与朝贡条件下的“帝国性”完全不同,其理论基础是“中华民族一律平等,无种族、阶级、宗教之区别。”三、这些“一体论”主张与中国共产党的民族政策并不一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民族区域自治建立在承认民族差异和鼓励民族合作、交往和共同发展的前提之上。从根本上说,尽管中国历史中的文化融合和政治统一为现代中华民族的形成提供了深厚基础,但我们不可能离开近代中国革命讨论现代中国的确立——中华民族这一概念是与人民主权的概念一道诞生的,脱离这一革命进程及其价值观讨论现代中国与帝国结结构的相似性,并不能把握作为一个政治民族的中国概念。

     

    21965年9月1日至9日,西藏召开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大会宣告西藏自治区正式成立。阿沛·阿旺普美(图)当选为自治区主席。

     

    民族区域自治及其基本原则

     

    从孙文到中国共产党,他们都曾在民族平等的原则下追随民族自决理论,但后来各以不同的方式寻找适合中国的制度安排。当代中国实行的民族区域自治制度是现代中国革命的产物,它的出发点虽然也继承了近代民族革命的遗产,但存在重要的创新。从制度形态上看,民族区域自治不同于统一的行省制之处在于,它以制度的方式突出了民族区域与其他区域在族群、文化、宗教、习俗和社会发展方面的差异从政治上看,民族区域自治论不同于民族自决论和民族国家内的联邦论(或苏联式的加盟共和国论),它并没有否定中华民族的一体性从内涵上看,民族区域自治不同于族裔民族主义的政治原则,因为自治体并非完全建立在族裔范畴之上,而是建立“民族区域”这一范畴之上。民族区域自治制度汲取了传统中国“从俗从宜”的治边经验,根据不同的习俗、文化、制度和历史状态以形成多样性的中央-地方关系,但这一制度不是历史的复制,而是全新的创造,其中国家主权的单一性与以人民政治为中心的社会体系的形成是区别于王权条件下的朝贡体制的关键之处。我把它看成是帝国遗产、民族国家与社会主义价值的综合。这个综合不是随意的或随机的综合,而是以平等、发展和多样性为方向而进行的持续探索、创新和实践。

     

    什么是民族区域自治的基本原则 民族区域自治的第一个原则是强调民族合作,反对民族分立。这里所谓“分立”不同于“分裂”的概念,它强调的是在一个政治共同体内,应该以交往的形态而非各自分立的形态建立普遍联系。民族合作这一概念以承认多民族状态为前提,对趋向于“分立”的大民族主义和小民族主义进行双重批判。合作的前提是民族平等——不仅是汉族与其他各少数民族的平等,而且是各少数民族之间的平等。周恩来在谈及这个问题时说:“历史发展给了我们民族合作的条件,革命运动的发展也给了我们合作的基础。因此,解放后我们采取的是适合我国情况的有利于民族合作的民族区域自治制度。我们不去强调民族分立。现在若要强调民族可以分立,帝国主义就正好来利用。即使它不会成功,也会增加各民族合作中的麻烦。例如新疆,在解放前,有些反动分子进行东土耳其斯坦之类的分裂活动,就是被帝国主义利用了的。有鉴于此,在成立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时,我们没有赞成采用维吾尔斯坦这个名称。新疆不仅有维吾尔一个民族,还有其他十二个民族,也不能把十三个民族搞成十三个斯坦。党和政府最后确定成立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新疆的同志也同意。称为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帽子’还是戴的维吾尔民族,因为维吾尔族在新疆是主体民族,占百分之七十以上,其他民族也共同戴这个帽子。至于‘新疆’二字,意思是新的土地,没有侵略的意思,跟‘绥远’二字的意思不同。西藏、内蒙的名称是双关的,又是地名,又是族名。名称问题好像是次要的,但在中华民族区域自治问题上却是很重要的,这里有一个民族合作的意思在里面。要讲清楚这个问题。

     

    3周恩来总理接见班禅额尔德尼和阿沛 阿旺晋美

     

    民族区域自治的第二个原则就是在承认民族多样性的条件下不以单纯的民族作为自治单位,而是以民族区域作为自治单位。以民族区域自治的形式,而不是联邦制或加盟共和国制的形式,实行民族合作,也是从中国的历史条件出发的。1957年,周恩来在《民族区域自治有利于民族团结和共同进步》中,比较了苏联与中国的不同状况,其要点是:中国汉族人口基数大,不同民族混居的历史久远,若以民族为单位实行加盟共和国或联邦制,将会导致民族隔离和民族纠纷。他说:“我国和苏联的情况很不同。在我国,汉族人口多,占的地方少,少数民族人口少,占的地方大,悬殊很大;在苏联,俄罗斯人口多,但占的地方也大。中国如果采取联邦制,就会在各民族间增加界墙,增加民族纠纷。因为我国许多少数民族同汉族长期共同聚居在一个地区,有些地区,如内蒙古、广西、云南,汉族都占很大比重,若实行严格的单一民族的联邦制,很多人就要搬家,这对各民族向团结和发展都很不利。所以我们不采取这种办法,而要进行民族区域自治的政策。”

     

    2004年春天,我去中甸参加“藏族文化与生物多样性”讨论会,人类学者萧亮中曾经在会上提到少数民族间的分离趋势。萧是当地人,白族,他的家庭中就有四个民族的血统。他指出:这种分离趋势是由于外来投资——主要是通过非政府组织的项目——都集中在藏区,而西方世界对于西藏文化的想象又鼓励了藏人的民族自豪感。投资的流向是和这些组织在西方社会的募款状况有关的——西方社会除了对西藏、纳西等少数族群有兴趣外,对这个地区的其他族群既无了解,也无兴趣。我们都尊重和热爱藏族文化,但萧亮中问道:难道其他族群的文化就不保护生物多样性吗 外来力量的介入使得原先和谐共存的多民族地区的不同民族之间产生芥蒂、矛盾和相互分离的趋势。在多元文化的社会中,任何一种平等政治都必须假设所有的文化具有平等的价值,如果只是一味地抬高一种文化,而忽略甚至贬低其他文化,就会造成伤害和分裂——我们不妨问一句,当人们单向地提出民族自治问题时,有多少人真正了解这些混居地区的族群关系和文化状态 

     

    按照周恩来的解释,民族区域自治是一种区别于在民族自决基础上产生的联邦制的制度类型,它所关注的首要问题是民族混居格局与制度安排的关系。因此,自治区的范围和人口构成必须尊重历史传统,又要考虑如何有利于民族合作,从而在制度形式上就必须因地制宜,根据不同的情况和条件做出不同的安排。例如,1950年代,西藏地区实际上存在着三个不同的较大的管制区,即达赖喇嘛和噶厦所辖地区、班禅堪布会议厅管辖地区和昌都人民解放委员会管辖地区;班禅喇嘛曾经建议先按照这一结构形成区域自治,而中央政府考虑到西藏地区民族相对单纯的事实和历史传统,即西藏的人口单纯、宗教统一这一特殊性问题,建议成立统一的西藏自治区。中国革命包含着对于被压迫民族的深刻同情,没有这个基础,新生的共和国就会像原先的王朝一样,对少数民族地区实行分而治之的政策,而统一的西藏自治区及散落在其他民族区域的藏族自治州或县的设立过程正好与传统王朝的治边策略形成对比。

     

    但是,这并不是说民族人口是自治区的设立的唯一标准。中国各民族居住的界限并不分明,处于费孝通所说的“大杂居、小聚居”的状态,以藏族来说,除了西藏自治区的一百多万藏族人口之外,尚有一百多万居住在青海、四川、甘肃、云南等地的藏人与其他民族混居杂处。如今藏族人口达四百多万,混居的状况并未改变,由于社会流动性的增强,混杂状态较前更加发展。如何处理这种多民族混杂相处的民情是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民族区域自治制度不能整齐划一,而必须充分考虑各地条件。

     

    1957年,周恩来在青岛民族工作会议上针对这一问题说:“实行民族区域自治,不仅可以在这个地方有这个民族的自治区,在另一个地方还可以有这个民族的自治州、自治县、民族乡。例如内蒙古自治区虽然地区很大,那里的蒙古族只占它本民族人口的三分之二左右,即一百四十万人中的一百多万人,另外占三分之一弱的几十万蒙古族人就分在各地,比如在东北、青海、新疆还有蒙古族的自治州或自治县。即将建立的宁夏回族自治区,那里的回族人口只有五十七万,占自治区一百七十二万人口的三分之一,只是全国回族三百五十多万的零头,就全国来说也是少数。还有三百万分散在全国各地,怎么办呢 当然还是在各地方设自治州、自治县和民族乡。藏族也是这样。西藏自治区筹备委员会所管辖的地区,藏族只有一百多万,可是在青海、甘肃、四川、云南的藏族自治州、自治县还有一百多万藏族人口,这些地方和所在省的经济关系更密切,便于合作。”截至2006年年末,西藏自治区总人口281万,藏族人口占92%以上,与1951年的117.09万相比,人口增加了166.91万人。西藏自治区之外的藏族人口也同比增长,占据整个藏族人口的二分之一。

     

    民族区域自治的第三个原则是共同发展的原则。民族区域自治制度的设计者认为,多民族“宜合不宜分”,但这一原则不是简单强调“民族同化”,否则就不会考虑特殊地区如藏区的民族统一问题了。在实行民族区域自治的过程中,无论是毛泽东还是周恩来,他们都对大汉族主义给予严厉批判,但也同时指出:无论是对大汉族主义的批评,还是对地方性民族主义的批评,都必须具体地讲,而不是抽象地讲,否则也会扭曲事实,造成民族对立和分裂。民族区域自治的目的是让不同民族共同发展,而不是把少数民族孤立起来,为此扩大自治区域,促进民族合作,就成为让不同民族共享发展成果的方式。周恩来以广西壮族自治区为例说:“在成立壮族自治区的问题上,我们也正是用同样的理由说服了汉族的。到底是成立桂西壮族自治区有利,还是成立广西壮族自治区有利 单一的壮族自治区是不可能有的。因为即使把广西壮族聚居的地方,再加上云南、贵州的壮族地区,划在一起,作为一个壮族自治区,它内部还有一百多万汉族人,而且其中的两个瑶族自治县也有四十多万人,汉族、瑶族合起来有一两百万,所以也不可能是纯粹单一的民族自治区。如果这样划分,壮族自治区就很孤立了,不利于发展经济。在交通上,铁路要和广西汉族地区分割;经济上,把东边的农业和西边的工矿业分开。这是很不利于共同发展的,而合起来就很便利了。所以广西壮族自治区也是一个民族合作的自治区。”

     

    总之,结合了区域自治和民族自治的构想包含了两个主要前提:第一,不同族群可以共存、交往并保持自己的民族特色;第二,以民族地区而不是民族为单位形成自治,可以帮助少数民族发展经济,以免让少数民族像北美印第安人那样变成孤立于主流社会之外的存在。或者像许多弱小民族那样在进步主义的潮流中接受考茨基所说的“古董家具”的角色。

     

    “多元一体”与民族区域及其混杂性

     

    民族区域自治制度是以“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为前提的。正如民族区域自治制度不同于加盟共和国类型,“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观念也不同于民国时代有关“中华民族是一个”或“中华民族是多个宗族的融合体”的民族主义论述。较之于上述“中华民族”的论述,“多元一体”观念强调的是多样性与混杂性的统一。首先,不同于前一种论述中的“一个”或“融合体”概念所内含的汉族同化其他各少数民族的观点,“多元一体”强调的是混杂和融合的漫长过程,而不是单方面同化,费孝通说:“它的主流是由许许多多分散孤立存在的民族单位,经过接触、混杂、联结和融合,同时也有分裂和消亡,形成一个你来我去、我来你去,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个性的多元统一体。这也许是世界各地民族形成的共同过程。”其次,费孝通的“多元一体说”不仅是指多族群共存的状态,而且也指任何一个被界定为民族的社会都存在多元性。因此,多元一体同时适用于中华民族、汉族和各个少数民族。

     

    我在川西北藏族和羌族的村寨访问时,发现它们比邻而居,相互交往密切,但各自保持着文化特性;在云南和贵州调查时,我到苗寨参加民间节日,其他民族村寨的年轻人也来参与活动,村民的认同并不必然以“族群”为尺度,也可以以地理(如河流和山川的位置)或其他条件为根据。在中国西南地区,许多村庄是杂居式的,有些村民一家人就包含了好几个族群。“乡”自身就是多元性的,也是流动性的,比如在金沙江河谷地带,同一个村的村民中有好些族群,其中的藏族人多半是从别处移民来的或者出嫁到这个地方的。中国西南地区多族群和谐共存的状态是当代世界中文化多样性的典范,其中必定包含了许多文化的、制度的和习俗的条件和智慧,很值得我们总结。若硬性地为每个民族划定居住边界,以单纯的“民族”为单位对之进行分割,那不是悲剧性的吗 

     

    4水族与彝族等西南地区少数民族一起包粽子共迎端午节

     

    就“多元一体”这一论题而言,多元性是比较易于论证的方面,而一体性的论证较为困难。“中华民族”不但是指在几千年的历史过程中逐渐形成的自在的民族实体,而且也是指在近百年与西方列强的对抗中,转变为一个自觉的民族的政治实体。就前一个意义而言,“多元一体”是指各族人民在日常生活中形成的密切联系、共同经验和历史传统(包括各种习俗和政治传统);就后一个意义而言,“多元一体”指的是基于上述联系而产生的政治共同体。因此,这不是一个以本质性的族性概念为中心的民族概念,而是以作为公民共同体的“人民”为主体的政治实体。正是由于“中华民族”是一个政治实体,而不是已经完成的事实,它就仍然处于一个形成和建构的过程之中,持久地依赖于一代又一代人的探索和实践。一些西方的历史研究和文化研究将精力花在以“多元”解构“一体”上,却很少研究这个“一体”的建构所具有的历史内含和政治内含,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个“一体”也包含了各少数民族的“一体性”和民族区域的“一体性”,从而也不可能了解所谓“一体”最终只能是“互为一体”——我把它称之为“跨体系社会”

     

    在文化研究中,人们对于“一体性”的概念感到普遍的恐惧,认为“一体”是人为的、国家性的,而多元性或族性是原生性的(至少相对于国家认同而言是如此)、自然的、更真实的,进而推论族群认同如何被国家认同所压抑这种看法看似反民族主义,但其实还是建立在民族主义的认同政治之上。1950年代展开的民族识别过程显示:许多民族的自我认同恰恰是国家建构的产物。以生活在“藏彝走廊”东北部(主要集中在甘肃陇南的文县、四川省的平武县和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的九寨沟县)的白马藏族为例,《史记 西南夷列传》以“白马氐”相称,此后史书分别称之为“氐”、“夷”、“白马夷”、“白马氐”、“龙州蛮”、“氐羌”等。1950年在成立“平武县民族自治委员会”时,人们发现“白马番”与“白草番”、“木瓜番”之间的差别,而“白马番”又弄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民族。后经协商,将史书所载的上述“龙安三番”暂定为藏族,并于1951年7月成立了“平武县藏族自治委员会”,后改名为“平武县藏族自治区”。但实际上,在民族识别之前,“白马氐”并不自认藏人,1954年达赖路过当地时,西南民族学院的藏族学生前去朝见,而白马人因无朝拜活佛并向其献哈达的习俗拒绝前往,险些酿成冲突。1978年,费孝通在《关于我国的民族识别问题》提出“白马藏族”不是藏族的可能性问题,民族研究内部也产生了有关白马藏族是否是藏族的许多研究成果,后来出于政治稳定的考虑,仍然维持白马人为藏族的说法。这个例子不但说明了族性的自我界定并不比更大的社会共同体更为真实,而且也说明有关族性的识别理论本身先天地带有许多问题。这是从近代民族主义实践和知识中产生的问题。因此,只有超越民族主义知识的限制,才能发掘古典的和现代的智慧,为一种以多样性为前提的平等政治提供理论资源和实践的可能性。

     

    民族区域自治概念中的“区域”概念尤其值得注意,因为区域的概念超越了种族、族群以及宗教等范畴,同时又将这些范畴融合在自然、人文和传统的混杂空间里。李绍明曾归纳费孝通的观点,将中华民族聚居地区归纳为六大板块和三大走廊的格局,六大板块即北部草原区、东北部高山森林区、西南部青藏高原区、云贵高原区、沿海区和中原区,三大走廊是藏彝走廊、南岭走廊和西北走廊,其中藏彝走廊包括从甘肃到喜马拉雅山南坡的珞瑜地区,这一走廊是汉藏、藏彝接触的边界,也聚居着许多其他族群。较之单纯的族裔民族主义的观点,这种以区域为中心形成的独特的中国观包含对中国各族人民多元并存的格局的理解。如果将民族区域自治与晚清以降逐渐展开的关于地方自治的讨论做个比较,也可以找到一些相似点和不同点。以康有为的《公民自治篇》为例,作者在广泛讨论中西各国的自治经验基础上,以乡为单位构想了一整套自治制度。从较低、较小的基层实行自治,能够充分发挥公民的积极性,又避免了由于自治体过大而产生的集权趋势,实际上也更能够保障国家的统一和稳定。康有为在文章中没有讨论民族问题,但他对于地方自治的思考与他对当时革命派的反满民族主义的批判是一致的,也是与他对北魏以降中国族群混杂的历史看法是一致的。考虑到中国西南和西北地区许多村、镇民族混居的情况,以乡为单位的自治可以照顾到基层社会多族群聚居的形态。在中国的西南或西北,基层自治很可能就已经是“民族区域自治”了。伴随着通讯技术和其它网络的发展,为促进不同区域、城市之间的网络式联系,中国的行政区划很有可能、也有必要向小型化方向发展。这一条件下,取消、缩小或弱化省一级政府机构,更多地设立直辖市-县的体系,而在县以下,则赋予更多的自治权,势必成为一个自然的选择。

     

    在有关西藏问题的争议中,西藏自治区与达赖喇嘛的“大藏区”概念的区别是一个经常被提及的话题。“大藏区”不但包括西藏自治区,而且也包括青海全省、半个四川、半个甘肃、四分之一云南、新疆南部,其中包括许多非藏族聚居区,总面积约占中国全部国土四分之一。在“大藏区”问题上,需要明确两点。首先,“大藏区”的概念是一个全新的概念,与西藏传统中的“阿里三围”、“卫藏四茹”和“朵甘思六岗”等地理划分并不一致。根据沈卫荣的研究,“阿里三围”之一的“麻城”包括了今天属于印度(和巴基斯坦)的拉达克和巴尔提斯坦地区,亦即唐朝时所谓“大小勃律”地区。元代藏人将西藏分为“吐蕃三路”,与元朝所封的“三道宣慰司”完全一致,即将“阿里三围”和“卫藏四茹”合并成为一个与今天的西藏自治区所辖范围相当的地理单位(“乌思藏宣慰司”),另将安多和康区分为两个独立的宣慰司。如果将“大藏区”概念放在这一历史脉络中,我们很自然会问两个问题:第一,安多和康区从行政上脱离西藏已有七百余年的历史,这个区域的人口构成早已发生巨变,重新将之纳入所谓“大藏区”的理由何在 第二,拉达克、不丹、锡金等在现代殖民主义影响下脱离西藏的地区为什么并不在“大藏区”范畴之内 这一内外有别的概念是对近代英国殖民主义的承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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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次,如同石硕所指出的:要理解这一区域的形成,首先需要抛弃那种从一开始就把西藏文明视为中原文明的一个附属部分的观点,其次需要理解西藏文明在漫长历史中逐渐向东扩展,以致深深地与中原文明相互渗透的历史原因。从时间上说,西藏在元代才被纳入中原王朝的统治系统,但“在13世纪以前,西藏文明无论在地域空间上或是文化背景上都已强烈地表现了一种东向发展的趋势。这种趋势,从地域空间上来说,表现在7世纪以来西藏文明在地域上的东向发展,这主要是通过吐蕃王朝强大的武力扩张而得以实现的。”吐蕃的扩张是全方位的,但它在向北和向西的扩张中遭到巨大困难,逐渐形成了东向扩张的态势。在7世纪初叶,在唐朝与新兴的吐蕃王朝之间的这个“非常辽阔而又相对薄弱的中间地带”也即今天大藏区涉及的范围。在这个区域内从北向南依次分布的民族和部落包括土谷浑、党项、白兰羌、东女国,它们先后为吐蕃征服,但各部落仍使用自己的语言,而河陇一带则是汉人聚居区。综合各方面的因素,“藏民族形成的时间既不是松赞干布统一西藏高原诸部之时,也不是吐蕃王朝时期,而应该是在吐蕃王朝灭亡以后到13世纪以前这一历史时期。”换言之,藏族的形成本身也是“多元一体”的。

     

    13世纪蒙古势力扩张,元朝对西藏的百余年统治,使得西藏与中原地区的关系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阶段,即便在元朝灭亡后,承元而起的明朝也能迅速确立对西藏的统治关系。这一统治关系的确立并不是明朝单方面强制的结果,也包括了西藏方面主动和迅速的投入这一统治关系。清朝更是在蒙古各部归顺和臣服的基础上获得了对西藏的统治权,而在1696年击败噶尔丹反叛之后,蒙古势力对西藏的直接统治逐渐向清朝转移,1720年清朝出兵西藏驱逐准噶尔部则是这一直接统治关系的确立。西藏东扩的努力甚至在西方(尤其是英国)殖民主义介入中国问题的过程中也并未停止,1913年10月10日,西藏方面在英国人主导的西姆拉会议上提出的边界主张划入了西藏东部大片汉人聚居的富饶土地,而与此相应,中方的方案在重申中国主权的同时,将西藏边界线划在距离拉萨一百多公里的江达地区。1918年,在康区冲突之后的《停战协定》中,藏方甚至将边界扩展至金沙江流域。在今天的西藏自治区,除藏族居民外,也还有汉族、回族、门巴族、珞巴族、纳西族、怒族、独龙族以及僜人、夏尔巴人居民世代居住。从历史发展的角度看,先后融入藏族的成分也包括汉族、蒙古族、满族、羌族、纳西族等,而一部分藏族人口在历史长河中又分别融入汉、蒙古、回、羌、纳西等民族之中。那种认为西藏只是在中原力量的强制下才纳入中国范畴的观点是想当然的结果。“大藏区”是西藏文明东向发展和中原文明向西扩展的多重过程的产物,不要说达赖喇嘛在历史上从未统治过这样规模的西藏,即使在民主改革之前的西藏地区,他和噶厦政府的管辖范围也未及全藏,班禅拉丈管辖的后藏和藏北部分地区(以及萨迦法王统治的一小块地区)就从来不在他的管辖之下。将藏人居住的地区全部纳入民族自治范畴,完全没有顾及这一区域是在漫长历史中形成的民族混居区域,一旦以族群划分政区,势必形成对这一区域内其他族群的压抑、排挤和驱离,以及族群自身的分裂。从这一角度看,周恩来提出既扩大自治区域,以使得区域内的不同族群合作交往、共同发展,又考虑到自治结构的多重性,是一个包含了历史洞见的构想。

    本文节选自《亚洲视野:中国历史的叙述》一书(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注释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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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摘要]从下面(乡村社群及其文化习俗)而不是上面的观点来理解当代世界的变迁,从文化多样性和社会平等的诉求(而不是市场化、全球化等所谓时代潮流)出发理解当代发展(主义)的危机,从民众的生存权利和文化权利的角度(而不有关发展的宏大叙事的角度)看待生态多样性和环境问题

    四月三日,清明前两天,我转道昆明、丽江,在朋友的安排下,乘了两个多小时的汽车,直抵金沙江边的车轴村——萧亮中的家乡,也是他的第一本著作的研究对象。村子在金沙江靠中甸的一侧,在夜色之中,亮中的表哥李润堂将小货车开上了渡船,艄公静静地掉转船头,我们在月色、山影之中,渡过了金沙江。在一旁的小彭说:乡亲们为亮中立的碑就在江边的山坡上。我举目望去,夜气缭绕之中,只有巨大的山影从上面压下来。绕过这一截路,前面终于有了一些灯火,是车轴了。次日清晨,我沿着小路爬上亮中家屋后的小山坡去探望亮中——他的坟头没有任何标记,不远处的金沙江边立着的那块刻着“金沙江之子”的碑上也没有他的名字,但在江边,你能够感觉到他的无处不在。亮中在那里继续守望他的金沙江,他的确并没有离开,几个月来压在我心头的石头渐渐地挪开,我可以回忆了。

    认识亮中,是因为《读书》,现在回忆,时间应该是在二○○一年底或二○○二年初。从《读书》的来稿中,我读到一篇题为《隐喻的漫水湾》的文章,是对四川冕宁县南部的漫水湾的彝族村庄生活的朴实而生动的记述。一望而知,作者是一个人类学者,平静的叙述与作者的追问相互交织;渗透字里行间的,是对漫水湾的人、风俗、土地的真正的亲切感,尤其是对彝族文化转换及其与汉族社会之间的关系的认真思考。在文章的结尾部分,他分明地说,这个地区的彝族认同并不是植根于某种“共同的文化”,因为这里的群体生活特征与其他群体(汉族或其他族群)没有多大的区别。构成这种认同的毋宁是某种隐喻性的文化特征,然而也恰恰是这种隐喻性的文化特征在具体的环境中会被放大或缩小,成为这一族群与其他民族不一样、相区别的关键所在。我很喜欢也认同这种将少数民族认同置于多族群共存的语境中的研究方法。这篇文章随即被编入二○○二年第三期的“田野札记”栏目之中,按《读书》的发稿速度,这算是最快的了。

    那之后没有几天,杂志发稿工作完成之后,我从编辑部来到二楼书店的咖啡馆,在入口处,见《读书》的同事李学军正在和一个年轻人说话,她介绍说,这就是萧亮中,《隐喻的漫水湾》的作者。我随即向亮中表示感谢,并告诉他文章已经发稿。亮中中等身材,方形的脸庞,显得很忠厚,说话也谦和。听说文章已经发稿,他显然略感惊讶,也很高兴。我们要了咖啡,坐在那里随意地聊了起来,讨论的问题多半与中国西南的少数民族及其历史命运有关。他说起了云南少数民族,也说起藏族的历史。我那时也在读一些有关的历史资料,交谈之中,我们好像有不少共同的想法。在那之后,我们见面的次数不算多,每次都是在三联书店二楼的咖啡馆里,多半是他给《读书》写了新的文章或参加《读书》的活动。有一次,在交给我新作《车轴——一个遥远村落的新民族志》的同时,他还附了一篇题为《突古》的小说。文章发表于去年《读书》的第三期,而小说却留在电脑里了,我粗粗地浏览了一下,觉得文笔很细腻,但因为手头太多的事情需要处理未及细读就放下了。亮中为人憨厚,但极为敏感,因为没有得到我关于他的小说的意见,再见到我时,他带着失落的神情问:您还没有读我的小说吧 我搪塞了一下,他没有追问,但重新打印一份,专门给我送来——从此我知道,亮中的心里永远记着曾经发生的事情,他不会遗忘,也不会放过,虽然他的脸上总是带着谦和的笑意。我也因此知道:为什么亮中的笑意中总是带着审视!

    二○○二年秋天,我在国外做访问研究,忽然接到亮中的一封信。这次并不是投稿,而是朋友式的关心。在我的记忆中,这是我和亮中的交往中超出编辑和作者关系的开始。他在一个场合听到有人用极深的恶意攻击我,攻击者并不认识我,而且所说也毫无根据。亮中先是不解,而后是愤怒。他在提醒我多留心之后,又问:为什么不反击 亮中太年轻了,他对知识界的争论不是很清楚,对有些所谓“知识分子”之作为还缺乏真切的体验。我感谢亮中的慰问,但没有多说什么。回到北京后,有一次见到他,他又重提此事,我仍然没有多说。在这个世界里,人心的黑暗是永远超出我们的想象的,为什么要让一个如此坦然、天真的人平添对于这个世界的悲观呢 对我而言,有像亮中这样的朋友的诚挚的关心已经足够了。亮中从此不再提及这些事情,但我知道他曾经为此与他熟悉的人辩论。

    从认识亮中起,我就知道他对自己的研究工作放不下,不大安于商务印书馆的工作。几经周折,据说可以进社科院社会学所了,却在最后一刻出局。亮中为此来找过我,心里有许多不平和不解;我为此四处打电话了解情况,最终也无能为力。去年春天的时候,他告诉我有两个可能:一是进社科院边疆史地研究中心,一是进藏学研究中心;前一个手续比较复杂,后一个相对比较确定。鉴于前一次教训,我建议他先进藏学中心。他是犹豫的。去年夏天之后,亮中在工作调动过程中卷入反对虎跳峡水坝的运动,他自己有些担心这些事情会影响他的工作,见面或打电话都说起此事;我知道他为调动做了多少努力,心里又有多少渴望,也担心他卷入的运动影响调动的事情。但亮中有一次态度坚定地告诉我说,他不会因为调动的事情而放下金沙江的命运而不管,那一次,他得到了妻子的支持,心里是很兴奋的。

    亮中卷入反对虎跳峡水坝的事情始于去年春天。受藏族学者马建忠之请,亮中参与筹备在中甸召开的 “藏族传统文化与生物多样性保护”学术讨论会;他记起了我们初次见面时的讨论,于是问我能否参加那个会议。我对藏族文化和生态多样性问题感兴趣,却没有任何研究,不敢贸然答应,但亮中说:会议的议题涉及发展主义等问题,还是希望我参加。他是在为自己的家乡争取更多的关心,我拗不过他。五月间,亮中说要来送会议邀请信,我说不用跑了,寄来就可以,但他不从。当天,我们约好了一起吃午饭,但大约两点钟他才满头大汗地赶到我的住处,那时我已经饥肠辘辘。他一边擦汗,一边解释说商务印书馆开编辑会议,无法提前离开。北京的交通情况我当然知道,何况亮中是乘公共汽车来的呢!我们在附近的一家小餐馆里喝了点酒,随意地聊起了中甸,那时我对云南的神往中还从未有过虎跳峡问题的影子。

    六月九日,我收拾行装,奔赴中甸。在昆明机场的候机大厅,瞥见到了亮中的身影,随他一同前来的还有年轻的体恒(印照)法师。体恒(印照)法师一袭袈裟,而亮中却是短袖轻装,他们刚刚拜访了昆明的一座寺院,随身还携带着寺院住持赠送的礼品。在候机厅里聊天时,我买了云南地图,不断地向亮中打问云南的情形,计划着未来的行程。飞抵中甸后,我们都穿上了夹克,而亮中却依旧短衣装,回到家乡的兴奋一直挂在脸上。临行之前,一个朋友特别来电话关照我注意高原反应,下飞机后一切正常,我有点庆幸,亮中却在一旁笑我:怎么会有高原反应呢!在旅馆住下后,亮中带我到一个很小的饭店,我们要了一点饭菜,坐在小板凳上喝起了青稞酒。亮中是在中甸念的中学,这个地方藏族人最多,但也聚居着纳西族、傈僳族、白族、彝族、回族、普米族和汉族等不同民族的居民。他自己是白族人,而会议的组织者、美国大自然保护协会的马建忠却是藏族人,他们在不同的中学读书,毕业后同年考到北京来读大学。亮中考取的是中央民族大学,而建忠先入北京林业大学而后去泰国留学,各奔前途,现在却为他们共同的家乡重新走到一起了。谈话之间,亮中提出邀请,要我在会议结束后去他的家中小住。酒酣耳热之际,我答应了——我原以为这是亮中一时兴起的建议,后来才明白他早就在为此做计划了,但在来中甸之前,他从没有对我提起过。

    我参加过许多学术讨论会,但那次会议却很特别。头一天的会议在旅馆召开,发言者除了从北京和昆明等地来的专家之外,大多是当地的学者,其中许多是藏族的学人。降边嘉措先生是我在社会科学院的同事,他在少数民族文学所,我在文学所,仅仅一层之隔,却从未谋面。这次在云南见到了。 泽仁顿珠先生是著名的藏学家,他以一人之力完成了百万字的《西藏通史》,在藏人中享有很高威信。从青海来的活佛一脸慈祥,很少说话,但我们后来一路去德钦,他的博学让我深为佩服。云南社会科学院的几位学者对当地风俗、宗教、自然状况进行了长期的观察,他们的论文对于中甸、德钦、丽江等地的生态状况做了详细研究。不止一位学者谈到了藏传佛教对自然圣境的崇拜,认为这一崇拜对于生态的保护有重要的作用。第二天上午,我们驱车参加当地藏学中心的成立典礼,而后前往其茨顶村进行小组讨论,亮中从一个小组换到另一个小组,终于到我所在的小组来了。他坐在我身边。讨论过程中,亮中忽然发难:现在NGO(非政府组织)纷纷来到这里,但投资和活动都集中在藏区,难道其他民族文化就不包含保护自然的传统吗 我们从小在这里长大,不同族群相处融洽,不但是同学、同事,而且也是亲人,因为不同族群之间通婚和日常的交流是很普遍的。但随着外来的投资都流向藏区,所有的宣传也都集中在藏族文化,多少个世纪和谐相处的不同族群之间产生了相互间的芥蒂和“分”的趋势。这不是个问题吗 

    亮中在此之前已经与我谈过这个问题,我因为不了解情况不敢贸然发表意见;但在与马建忠的聊天中,我特别就此问了他的意见。建忠是藏族人,又在美国大自然保护协会工作,他坦承这个问题的确存在,但感到一时很难改变。他称赞亮中的文章写得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没有想到他写了这么好的文章!建忠和亮中像兄弟一样,偶尔争吵,但情感深厚,八月间建忠从美国给我写信催问答应他的文章,还特别提到亮中和大伙儿对虎跳峡水坝问题的斗争“有声有色”。亮中提及的问题是尖锐的,我认为他有一种真正的人类学的视野,而不是单纯地从环保出发;他并不是不支持NGO的工作,而是关注NGO能否真正将文化多样性与生态多样性的视野贯彻到各种项目之中。很显然,在亮中的心目中,生物的多样性是和文化的多样性密切相关的,任何将一个社区简单地按照族群、宗教来进行区分的做法,都可能瓦解社区自身的文化多样性及其有机的联系,产生新的不平等。在这个意义上,生态多样性和文化多样性又与平等问题有着内在的联系。亮中对他的家乡的关注不是从一个族群或一种文化出发的,而是从一个历史地联系在一起的社群网络及其多样性出发的。在云南期间和从那里回来之后,我们曾经反复地讨论过云南地区的文化多样性及其意义。后来在起草有关反对长江第一湾—虎跳峡流域水电工程的倡议书时,这也成为他的最重要的出发点之一。

    在中甸的那几天,亮中忙前忙后,除了招待我们品尝当地菜肴之外,还特别带几个当地的朋友到我的房间来聊天。亮中是一个较真的人,他想到的事情,往往不顾及场合就要说出来。那天在其茨顶村的发言引起了大家的讨论,在交锋之后,亮中仍不罢休。他对当地将其茨顶村设计成为一个藏族文化样板村也很有意见,在这些问题上,我完全赞成他的看法,虽然囿于客人的身份,没有多说,但在最后的发言中还是呼应了亮中,对于过度的旅游开发和市场扩张表示担忧。在与亮中及他的朋友的聊天之中,我们最为关心的是:究竟是靠了怎样的历史传统、文化条件和社会政策,云南能够保持如此灿烂多姿的生态多样性和文化多样性,各民族为什么能够和谐共存而又各自保持自己的民族特点 当代世界的变化——市场化、全球化、现代化——是否可能促成这样的局面的转化 亮中对于自己的家乡和族群有强烈的认同感,但同时拥有同样强烈的“中国”认同感,这种认同感也表达为对任何等级关系和习焉不察的偏见的批判态度。在他的身上,多重的认同本身构成了一种思想的和性格的特征,有时你似乎感到他正处于某种矛盾的情感和态度之中,但最终这些所谓的矛盾在他的身上是完全统一的。有一天,在我的房间里说到少数民族语言教育及其危机的问题,他带来的一位藏族朋友说:我们说藏语或纳西语,但也说普通话,它们都是我们的语言。为什么现在不叫普通话而叫汉语呢 我有时想:真该让那些学了一大堆正确理论的人来听听一个少数民族的朋友是怎样看待普通话的。亮中对于NGO兴起过程中产生的问题的追问也值得所有参与这个运动的人关注,它们的意义也许会在未来的发展中成为影响深远的问题。

    会议快要结束的时候,与会者兵分两组,一组远征梅里雪山,一组近访碧融峡谷。我抵御不了梅里雪山的诱惑,决定北上德钦。亮中委婉地告诉我,他的弟弟亮东已经准备了车来接我们去金沙江边他的车轴老家,他的父亲也期待着我们的到访。我很犹豫。也许同样受到某种文化气氛的影响,我一直对藏族文化有很深的好奇,很想深入藏区做点调查。亮中没有勉强我,但掩饰不住他的失望。他说:德钦沿线景色并不好看,生态状况比金沙江河谷差多了,我们那儿正是杜鹃盛开的时候。见我仍然固执己见,他又说:我们少数民族说话是算数的,言下之意是责怪我的失言和反悔。我答应亮中说:我一定会去金沙江河谷,访问他的家乡的。亮中没有再坚持,只是说:等我从德钦回来时,他会从家乡赶回来送我。

    第二天的早晨,我们分乘两辆车往德钦方向驶去,临行前亮中来送我,特别带了一包红糖,让我在过白马雪山山口时吃一点,可以抵御高原反应。在行进途中,他又多次打电话嘱咐建忠照顾我,还让马骅从另一辆车上坐到我的旁边为我介绍沿途的情况。路过奔子栏时,马骅告诉我:德钦县城本来计划迁往这里,但如果虎跳峡建坝,奔子栏也在被淹之列。这个计划大概不能实施了。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虎跳峡水坝建设可能影响的范围。马骅一年半以前来到德钦,自愿在一个小学校里教书。我们原先见过一面,也是在三联书店二楼的咖啡馆里,但当时人很多,我已经忘却了见面时的情景了。这一次见面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因为他投身的事业,也因为他的样子与如今的城市青年很不一样了,他的内心世界像他的面孔一样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在去年第九期《读书》的编辑手记中,我记述了我们之间的短暂的交往。那天晚上,我们在德钦县城中央的一个街心广场上相聚,许多当地人在那里弹琴跳舞,马骅神情怡然,舞步翩迁,让我不胜羡慕。夜色中,马骅告诉我,他不再陪我们去梅里雪山(卡瓦格博)的明永冰川了,他要连夜赶回村里的小学。那天路过白马雪山山口时,他曾向我描述藏民转山时的壮观景象,那语调中透出的神往永远地留在我的心里了——从我们在三联书店二楼咖啡馆见面到在云南藏区重逢,他已经走过了一条长长的隧道。

    在德钦期间,亮中几乎每天与建忠通电话,询问情况。他一直担心那里的行车安全。抵达德钦的次日,我们前往明永冰川,从上午开始登山,一路行进,大约到一半路程时,准备的干粮就已经吃光了,我开始知道高原登山是如何地消耗体力了。前后大约四个小时,我们登至栈道的尽头,举目遥望深锁云雾之中的卡瓦格博,久久地等待她从云雾之中探出头来,但我们看到的只是她的肩膀和自山顶而下的巨大的冰川。卡瓦格博峰高六千七百多米,并不是最高的雪山,却从未被征服,早些年中日登山队向山顶攀登时遭遇雪崩,造成了登山史上最为惨重的山难——所有的登山队员全军覆灭。在那之前,藏民们对于登山队不顾他们的劝告一定要登他们的神山深为不满,但在山难发生后,他们举行隆重的仪式,为牺牲者祷告。这个登山者的故事如今已经成为卡瓦格博神山的又一个传说和神话了,它以悲剧的形式诉说着当地人对自然圣境的敬畏。几年之后,登山队员的尸体随着融化的雪水被冲到冰川的下游,藏民们再次举行仪式,为他们做最后的送行。我们沿途所见,植物繁茂,山色俊美,但同行的藏族姑娘告诉我们:从去年到今年,短短一年间,这个冰川已经缩短了很长的距离。那天一路与活佛同行,在栈道的最高处,他告诉我怎样匍匐行礼,怎样念那几句最为基本的经文:哪嘛喇咭颂谛,嗓哜喇咭颂谛,伽喇咭颂谛,哽噔喇咭颂谛······

    我从德钦回到中甸的当天,亮中也从金沙江河谷的车轴赶到中甸来。那天晚上,马建忠、亮中带我到一个小酒吧里与当地几位藏族的年轻人聊天。他们正在几个藏族村子里进行保护生态和藏族文化的实验。他们没有经费,无法进行大规模的试验,但还是动员了两三个村子的藏民,参加他们的实验。在这个以保护生态和文化为目的的实验中,他们特别提到了保护集体所有制的问题,因为市场化过程正在瓦解原有的社区生活方式,如果不能形成一种富于生机的社区纽带,任何保护生态和文化的宣称最终都没有基础。那天讨论完了之后,我又和亮中单独交换意见,他以一个人类学者的谨慎说:我们还得再观察才能知道实验的结果。

    离开中甸的那天晚上,亮中在我的房间里聊了很久。我想到了马骅在奔子栏附近告诉我的有关虎跳峡水坝的事情,也特意问了亮中。他显然已经了解许多情况。第二天一早,亮中送我登上去机场的车,自己回江边老家了。过了没几天,他从中甸给我打电话,主要是谈虎跳峡水坝和发展主义的问题,问我有什么建议。就是在这次电话中,亮中告诉我马骅在前一天从德钦县城搭车返回明永村时随车落入汹涌的澜沧江,不见踪影。我刚刚从那里归来,很清楚从陡峭的山间落入即使在夏季也寒冷彻骨的江水中的结果是什么。在电话中,我们谈了关于马骅和他在德钦的生活,最后又回到了我们共同关心的虎跳峡问题上来。我问亮中在中甸能呆多久,他说也许还可以住几个星期;我建议他先安静下来,做些仔细的调查研究,包括多了解一些工程的情况。他特别说到金沙江河谷地带的居民对此的反应。我们都认为:生态和环保问题不能只是由住在城市的环保运动来倡导和推动,当地居民的声音是极为重要的。生态问题并不仅仅是自然环境的保护问题,而且也是文化生态和社会权利的保障问题,这两个方面密切相关,它们共同地对一个社会的发展模式提出质询。在中甸期间,他给我打过几次电话,告知他所调查的情况。对于工程等等,当地有关部门当然不愿意亮中过多介入,他在电话中讲到了调查中面临的一些困难,但从未有过畏难的情绪。让他受鼓舞的是金沙江河谷的居民对于此事越来越关心,并积极地参与到反对运动之中。亮中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

    几个星期后,亮中从中甸回来了。他专程从城里跑到我的家中,详细地讲述了在金沙江一带了解到的有关虎跳峡水坝工程的情况。亮中知道我曾发表针对发展主义的批评意见,希望我能直接参与到他正在推动的反虎跳峡水坝的运动之中。结合在中甸、德钦所做的调查,我对亮中介绍的情况抱有同感,但由于不了解当地情况,对于水坝建设更是外行,若没有调查研究,我除了表示原则上的支持之外,不能发表任何意见。许多年前,刘健芝、许宝强等朋友将《大坝经济学》一书译为中文,但一直找不到愿意出版此书的出版社,那时我正和他们合作为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一套“另类视野”丛书,其中就有《发展的幻象》、《反市场的资本主义》等书。我将此书介绍给负责此套丛书的编辑,请他安排出版。没有想到,这些书在这次的运动中派上了用场:我将《大坝经济学》和《发展的幻象》等书介绍给亮中,建议他结合《大坝经济学》和虎跳峡水坝问题,为《读书》写一篇文章。《读书》杂志不是一般的大众媒体,不能直接地讨论虎跳峡问题,作为编辑,我所能做的也仅此而已。此后亮中一直在金沙江、怒江和北京之间奔走,许多更为实际和迫切的问题占据了他的时间,这篇文章一直没有写出,但他买了数十本《大坝经济学》分送给关心此事的朋友和金沙江的乡亲们。

    从六月开始调查虎跳峡水坝问题起,亮中不断地征询我的意见,并没有要求我做什么。但我看得出他的期待和坚持。他一再地说:说是容易的,做就很难。这是他的真切体验。从江边回到北京后,他问我能否参加有关的讨论会,我答应了,却不知道自己能够说些什么。他的执着使我放不下。八月间,我决定重返云南,从丽江出发探访虎跳峡;由于正是雨季,虎跳峡沿线塌方严重,我和两位同伴不得不徒步穿越哈巴雪山进入中虎跳,再从中虎跳前往水坝选址之处的上虎跳,在最后的这段路程中,时时会有滚石落下,虎跳峡两侧不稳定的地质构造可见一斑。一路行进,一路调查,我们了解到许多情况。

    在云南期间,亮中一直通过电话与我们保持联系,并特别热心地将他的弟弟和其他朋友介绍给初次入滇、他从未谋面的两位年轻人,其中一位就是首先对虎跳峡问题做出长篇报道的《东方早报》记者阳敏。我从云南归来后,发现亮中已经与绿家园、自然之友、绿色流域等环保组织取得联系,并在金沙江原住民、当地的环保运动和北京的绿色运动之间来往穿梭,建立了稳定的关系网络。比较他在中甸会议期间对于NGO的看法,在经过了一段实际的参与之后,似乎有了更为具体的认识。社会运动包含了不同的取向,不同的可能性,不同的运作方式和目标,关键在于参与者对于自身所从事的运动的自觉程度。也是在这个过程中,完全因为亮中的缘故,我对于国内NGO的情况有了进一步的、更为具体的了解。他们中的一些人的献身、忘我和脚踏实地的作风,让我很感佩,而这个运动的不同的构成、不同的取向、面临的困境和逐渐形成的新的力量,也都值得我们认真总结和思考。在那段时间,每次见到亮中,他总是风尘仆仆,但情绪高昂,对于自己的乡亲和家乡充满了自豪感和深深的关怀。

    八、九月间,亮中和自然之友等环保组织一道发起反对虎跳峡水电工程的倡议,我也因此卷入其中。在起草有关反对长江第一湾—虎跳峡水电工程的倡议书时,他花了极大的力气。因为是一个运动,参与者很多,势必会有不同的意见,亮中不断在其中协调。在一次会议上,我们最后做了分工,由亮中和我一起修改这份宣言。这份宣言是集体智慧的结晶,亮中在其中所起的作用无人可以取代。那段时间,亮中常常打电话,写邮件,也许是全身心投入,他也常常为不同意见而烦恼。几经周折,宣言终于定稿,许多环保组织和知识界的朋友都签了名,虎跳峡问题终于在媒体中与公众见面。

    二○○四年十月二十七日至二十九日,“联合国水电与可持续发展国际研讨会”在北京召开,亮中知道消息后就开始准备会议的论文;同时又动员金沙江畔的乡亲们到北京来发出自己的声音。在这个运动中,亮中的最为独特的地方就是:他总是把当地百姓的声音、需要和参与放在首位,总是在问各种社会运动与民间之间的真正的关系究竟应该如何确立。二十九号的下午,我从《读书》编辑部赶往会议所在的地方与亮中和阳敏见面,准备去看望从金沙江赶来的葛全孝大叔和参与此事的老乡们,但他们去天安门了。亮中、阳敏和我因此先在一个小饭店里匆匆吃点东西,交流一下情况,说到会议上葛大叔等众乡亲的据理力争,亮中满脸的兴奋和自豪——这是我在过去的几个月中最为熟悉的亮中和他的状态。天黑以后,葛全孝大叔一行从城里回到五洲大酒店附近的一个小旅馆的地下室里,亮中和他们通了电话后,陪着我去那个地下室旅馆去看望乡亲们。我们在那里谈了很久,也让我了解了更多的有关当地的各方面的情况、态度和可能的发展。那天晚上分别时,我们相约再联系—— 一旦卷入这个过程,你似乎就不可能离开了。这是一个漫长的旅程,亮中却以如此短暂的速度走完了它,而将余下的路程留给了朋友们。

    亮中过世后,曾有媒体要我评价作为学者和“公共知识分子”的亮中,我不知道从何说起。亮中是一个严谨的人类学者,这是在我们的交往之中他给我的印象。作为外行,我不能对他的学术做过多的评价,在这方面,他的老师庄孔韶教授最有发言权。我对有关公共知识分子的讨论不大了解,亮中自己大概也不大关心。亮中是一个人类学者,他的研究对象就是生他、养他的金沙江和在那里世居生活的各族人民。他卷入反对虎跳峡大坝工程的运动主要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他在理论上对于发展主义是批判的,对于所谓全球化过程、特殊利益集团及某些政府部门的发展策略极为敏感,因为它们共同造成了文化多样性和生态多样性的瓦解;一个是他对自己的家乡有极为深厚的感情,对金沙江流域的人与物有极为亲切的理解。在整个运动的过程中,亮中不是盲目的,不是仅仅出于道义的热情;作为一个学者,他勤奋思考,认真地研究情况,仔细地阅读有关大坝、生态和发展方面的著作、论文。正因为如此,亮中在卷入这个运动之时,并没有仅仅局限于金沙江问题,他后来对发展主义和其他地区的社会危机也投以极高的关心。说他是金沙江的守望者是确切的,但他的关心和守望的范围也并不限于自己的家乡。亮中身上感人至深的是他的质朴和源自这种质朴的行动能力,是一种把对家乡的热爱推广至更广阔的世界的情怀;这种对于更广阔的世界的关心不但植根于他对金沙江的爱恋,而且也使他的这种爱恋获得了更强的力度和深度。

    去年十一月间,在我离开北京到欧洲做访问研究两天前,亮中来电话,告诉我他的调动已经成功了。他非常高兴。亮中是热爱自己的学术研究的人。他热诚地关心我们社会的公共事务,但不赞成将书斋研究与参与社会实践对立起来。实际上理论与实践之间有着深刻的互动关系,我们碰到的问题并不是书读得太多,而参与实践太少,也不是参与实践太多,而书读得太少。我们碰到的问题是两个方面都太少。在社会发生剧烈变化的时候,学者的参与和有质量的公共讨论是极为必要的,但越是卷入实际的社会运动,就越需要认真研究问题,阅读各种理论的和经验的资料,否则就很容易变成人云亦云、随波逐流的人。亮中去世前,有人在网上排列所谓知识界的“维权人物”,将我也列入其中。我在事前事后曾几次写信给主事者,说明我实在没有做什么,真正为金沙江做出了巨大努力和贡献的是亮中和他的朋友们,希望他不要将我列入其中,但主事者对我的意见未予理睬。主事者的动机也许是好的,但他的做法却让我感到很深的隔膜。我所以反对这种做法,不但因为这样做的结果只能让我感到不安和负疚,也因为我根本不赞成主事者那种将理论研究与社会实践对立起来的看法。我所知道的亮中是努力这么做的,在他的社会实践中贯穿着他在自己的学术实践中始终坚持的立场:从下面(乡村社群及其文化习俗)而不是上面的观点来理解当代世界的变迁,从文化多样性和社会平等的诉求(而不是市场化、全球化等所谓时代潮流)出发理解当代发展(主义)的危机,从民众的生存权利和文化权利的角度(而不有关发展的宏大叙事的角度)看待生态多样性和环境问题,从基层—国家—全球化的复杂关系(而不是从任何单一的、二元对立式的关系)出发理解中国社会尤其是西南乡村社会面临的困境,从这一复杂关系所造成的权力网络来看待各种社会力量(各级政府、NGO和社会运动、媒体、民众)之间的错综关系······这个视野不正是一切真正关心中国及其前途的人们迫切需要的视野吗 这个视野不正是在理论与实践的循环往复中逐渐地形成的吗 在整个二十世纪,实践并不只是一个行动的问题,而且也是一个理论问题。对于知识分子(尤其是学院知识分子)而言,真正的问题是:为什么实践构成了理论的基本问题 对于社会运动而言,真正的问题是:为什么社会运动和实践必须与理论思考和探索相结合 

    清明前一天我和几个朋友去车轴附近的吾竹,又去巨甸,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而公路却因为翻修被封闭了。我们不得不两渡金沙江辗转返回亮中的村子,抵达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初春的江水在夜色中流淌,在一望无际的夜气中,我好像看到了亮中的笑意——我终于来到了他一再邀请我来的车轴。去年六月和八月,我两度来到金沙江边,却没有往访他的家乡;我回到北京时,他不能掩饰内心的失望。亮中生前从不曾要求我什么,但为了金沙江的事情,他却有过期待。在他过世的那些日子里,好多天我无法安眠,也许就是为此罢。但现在,在金沙江边,我的心终于舒展开来了,像春天的金沙江,宁静地流淌。在亮中住过的屋子里,我一觉睡到了天明——我知道,他还在屋后的小山坡上守望着金沙江,一如既往。

    2005年6月14日星期二改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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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摘要]关注环境,不是单纯地谈生态问题,而是关注整个的发展模式。现在,环保日益成为公众话题,内部的复杂性也就多了起来。西方的政客一个个都在讲环保,我们就知道这件事有多复杂。不过,环保是未来的“大政治”,所以,很值得去认真地对待,要有一些思考很深入、彻底想问题的人

    汪晖

    序言
     

    改革开放30年,中国成了世界工厂,对这个成就我相当肯定,同时,我也相当警惕:中国世界工厂化源自西方发达国家后工业化,即其工业产业向中国转移。在这种全球生产体系下,发达国家得到了环境保护,像中国这样的工业化国家环境受到污染。今天的中国,环境污染日益严重,遭到世界、尤其是发达国家越来越大的环境压力,被迫产业升级,向更落后、劳动力更廉价的国家和地区转移。中国的这种变化,表面上对中国很好,但世界是相互联系的,全球变暖谁都得倒霉。因此,中国是否应寻找出一种有别于传统的工业化、城市化发展主义的发展道路来 占世界总人口五分之一的中国,有这个实力,也有这个责任。

     

    十几年前,在中国,对环境问题、生态问题的反思局限于理论圈。十几年过去了,环境问题从少数人谈论变为全社会共识,到党的十七大报告生态文明被作为国策提出。这一重大的发展和变化,跟国家环保总局、跟潘岳他们的工作是分不开的。但是值得注意的是,生态意识的增长、上升跟破坏生态的实践恰恰是齐头并进的:一方面媒体到处都在谈保护生态,一方面环境破坏的速度比保护的速度还要快。为什么 其深层就是整个发展模式的问题。如果我们不彻底地思考、不真正地改变以工业化、城市化为核心的发展模式,是不可能保护好生态的,而且生态问题会以几何的级数继续上升。

     

    一、生态问题其实是发展模式问题
     

    我在20世纪90年代的时候,就开始关注生态环境。在我主编《读书》时,发表了黄万里等很多作者关于生态方面的文章。2001年,我和许宝强共同主编了《发展的幻像》一书,还运作香港一些朋友翻译的美国学者麦卡利的《大坝经济学》在中国发展出版社出版。无论是我写的文章还是当时《读书》杂志发表的相关文章,基本和《绿叶》杂志的想法一样,即不是单纯地谈生态问题,而是关注整个的发展模式。我们现在重视文化也好,强调传统也好,突出生态也好,其实都是对发展的反思——现在我们完全走了一条发展主义的道路,物质主义就是发展主义的产物。以经济增长为中心的发展主义,牺牲和否定了生态文化的传统。

     

    当然,人们并非都会将生态问题与发展模式联系到一起。记得在20世纪90年代我关注生态环境的时候,国内除理论界的少部分人外,极少有人对此重视,甚至在知识分子当中也有人说:现在谈生态问题很奢侈,这是西方社会的问题,我们要关注的是现实。这才过了几年 淮河彻底污染了,渭河是大的污染,长江、黄河也污染了,滇池、太湖、巢湖的蓝藻,北京周边的沙漠化、森林消失,等等,问题都来了。

     

    可以说,在2000年前后,中国生态危机的严重性开始引起全社会关注,连我自己也直接“卷入”到环保运动里头了,比如说当时的金沙江问题、三江源问题。而且,我们不仅关注生态问题,也关注原住民的文化习俗。我去云南做过多次调查,发现在生态重创的同时,当地少数民族和汉人的文化和习俗也被我们的发展主义破坏掉了。很明显,这并不是一般的生态代价,更是文化的代价,与此相连的也有权利的问题。

     

    现代社会运动一般来说,主要集中在权利的意义、维权的意义上,对此,我也赞成。但我个人认为,仅仅把生态和发展问题划为权利问题,就会让我们又回到了契约关系——现代社会,包括婚姻在内的各种社会关系都是契约关系、利益关系——回到了个人主义文化。这种权利倾向的逻辑,实质恰恰是发展主义的逻辑。

     

    在思考中国乡村、中国原住民地区的生态问题和发展问题时,我们必须尊重地方传统生活方式的价值,比如当地老百姓祖祖辈辈保留下来的日常生活方式,这里头是深植着文化价值的,而绝不能仅仅着眼在权利上。地方的文化价值对于我们现代人来说,具有特殊的意义,如他们对自然的崇敬对我们有没有意义 我当然赞成捍卫他们的权利,我也在这方面作了斗争。但是,在话语和理论的层面,必须澄清这一点。

     

    现代社会很大的危机在于,我们不能彻底地思考我们的出发点,比如价值这些问题。由此,哪怕是批评的话语,最终也变成了对于现代社会体制简单的确证。我在云南藏区做调查时发现,藏区里的藏民开始重新恢复一些集体模式,因为他们意识到,虽然你现在讲生态保护,但你的生产方式已经完全是市场化的,藏族的文化已经被摧毁,而他的文化价值是跟他的集体生活、社群生活联系在一起的。这让我觉得,如果你把他原有的那种集体的模式解体了,只讲个人权利,那么你越是讲个人权利,就越是在摧毁他的文化,尽管表面上你是在捍卫他。

     

    在这个问题上,如果我们没有对现代性和发展主义彻底地反省,哪怕采取批判性的话语,最终也会导致反面的后果,这样的立场和视角应是当下讨论文化和精神问题的真正意义所在。传统的、原住民的、乡村的文化和精神,绝不是抽象的文化和精神,他是跟地方的、乡村的日常生活方式、制度、习俗连在一起的,我们要保护这些东西。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们非常有必要反思我们批判性的话语,更要批判现在占主流的、支配性的发展主义话语。

     

    二、不打破发展主义共识,找不到新出路  
    在生态环境的保护和很多的社会运动中,知识分子、NGO是重要的、积极的活动者。但我们今天必须思考这样的问题:我们这些知识分子是被组织在现代劳动分工内的,NGO也已经是现代社会体系、现代世界体系的一部分,大部分NGO也都是依靠分工、依靠发展项目来进行运动的,没有这些项目的完成,他不可能申请下一个项目,这个背后的动力会影响到他的社会目标的实现,大部分的NGO并不能真正地深入到地方的文化实践中去,他的目标模式还仅仅是指标性的,不能改变生产方式和发展主义最基本的东西。因此,如果知识分子、NGO对发展主义下的现代分工世界体系没有意识,则其所要做的事最终会离其目标越来越远。

     

    现在,中国有很多人都把西方作为楷模,因为西方的环保做得比我们好。但是我们不能忘记,产业的大转移正是现在劳动分工的一部分。西方的环境好,是因为他把一些产业弄到西方之外的地方去了,他们的后工业化变成了我们的工业化,变成了更落后地区的前工业化。身置这样一个生产方式和体系中,需要我们对西方的整个制度、包括政治制度加以通盘地思考。这样做,并不是不要学习西方,也不是不要学习民主,而是强调这种学习是逃脱不开历史的审视和检验的,不然的话,我们就会重复西方。

     

    西方中心的问题,要比我们想象的深刻得多,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崇拜西方返回古代的问题。可以说,整个现代世界处于西方的权力支配当中,它表面上倡导的价值跟它的历史前提之间有着深刻的裂痕,尽管它极好地掩盖了起来。因此,我们的社会运动者和知识分子必须很深刻地揭示这个东西,才能加以改变。这就是我们今天碰到的难度和阻力为什么这么大的主要原因。说到底,就是我们试图对西方支配下的发展主义进行思考,对西方主导下的现代化进行反思。当然,这是很多人不能容忍的,因为发展主义意识形态是一个普遍性的社会共识。不揭开这个共识,就找不到新的出路。但是,你要揭开这个共识,则你的批判的矛头就必然是整体性的。

     

    发展主义意识形态的能量是巨大的,绝不是一两个人能阻止的。当年,黄万里在批评三峡工程、三门峡工程时,很多人还是比较认同的。但是,若你要把这个问题提升到彻底反思整个发展主义和发展模式、提升到彻底反思整个现代化世界所支配性的模式上来,则很多人就不能赞成。我觉得,现代的知识分子、社会运动者必须有这样的承担,必须面对这么强大的压力,有责任说出真话。

     

    三、生态之困:城市化发展模式

     

     

    生态问题不是一个简单的生态问题,是发展模式的问题。我们要反思300年来支配我们的所有发展观。我不是说现代社会没有提供我们好的价值、非常重要的价值,我们的反思也经常是从这些价值出发的。但是,我们必须有一个彻底的反思、历史性的反思,否则仅仅单纯地谈物质精神问题、东方西方的问题、道统问题,最终都不能真正地揭示这个背后的利害。

     

    这些年,我多次去云南做调研。2007年去的时候,我就觉得滇池快完了。但我也知道,他们在搞金沙江调水,理由之一就是为了清洗滇池,减轻滇池的污染。这种拆东墙补西墙的做法本身就很说明问题。为什么 滇池的污染,已经到了难以解决的程度,云南省政府也花了很大的力气去做这件事,可是根本的问题出在他的发展模式上。我们知道,昆明市人口在过去一二十年当中膨胀了好多倍,原来只有几十万人口,现在已经是几百万人口。滇池当然不是个案,太湖、巢湖、滇池的污染,全都是现行的工业化生产方式造成的,是现行的以城市化为中心的发展逻辑造成的。过去,我们讨论三农问题很多,这是跟生态环境问题密切相关的。因为现在解决三农问题的一种方法,就是单纯地依赖城市化,但如果单纯地依赖城市化,像现在这些污染问题、生态问题如何解决 乡村建设问题不单是为了解决经济问题,也是为了解决生态问题、文化问题。同时,解决三农问题不单是农业问题,在我们的现代社会里,关系到乡村的位置、乡村的文化、乡村的社会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怎么处理的问题,这些问题如果都不去思考,我们只是还是在同一个发展逻辑上继续发展,然后我们又调那儿的水来治理这里的环境,这样的东西就是循环,但这种循环最终将导致更大的破坏。以城市化为中心的发展主义不需要彻底反思吗 乡村建设难道仅仅是让三农现代化吗 

     

    四、中国的自主性在于提出自己的发展逻辑

     

     

    我们要重新理解中国在发展中的地位问题,这个问题不是一个单纯的中国问题。我们都知道中国是一个世界工厂,全球对于中国生态的压力导致中国生态保护的压力很大。这一点好的一方面是迫使我们转型;另外一方面,这是个很实际的问题,整个现代西方的分工,提升了我们的劳动力质量,促进产品的升级换代,我们的很多工厂将迁移到更落后、劳动力更加廉价的地区,这个转移的逻辑对于中国表面当然是好的,自己不破坏自己。可是反过来讲,全世界都是相互关联的,全球变暖哪一个能跑得掉 所以,这个问题是全球性的问题,我们可以藉此加大在全球发言的力度。

     

    我们在全球发言的力度:第一,不是顺着西方说;第二,不单纯是辩护性的。有一部分人认为,西方事事都做得好,比如它的环境好,他们这正是与西方产业大转移、世界劳动分工相联的,因此不等同于西方真的好。我们不单是辩护性的,不是说这个是发展的必然,我们现在正在过渡,我们必须正视这个问题:中国作为一个占世界人口五分之一的大国,别人也帮不了我们的忙,但是你不解决这些问题,世界性的问题也解决不了;中国如果解决了这些问题,的确可以对世界做出贡献。中国怎么办 需要把发展和生态问题、把文化和社会发展问题重新加以规划和思考,这必将对全人类做出贡献,而不只是解决一个单纯的中国问题。

     

    我所说的这些,并不是否定中国发展的成就,其实我对这个成就是相当肯定的,因为在一个资本主义世界内,我们总不能处在落后、挨打、被殖民的状态,必须获得自主性。但这个自主性的获得,并不是仅仅靠你的发展和经济,因为你的自主性是表示你有真正不同于过去的发展逻辑,要提出自己的发展逻辑,而不是跟着别人亦步亦趋,不是感觉在别人的逻辑下走得还不错。

     

    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我觉得今天中国的知识分子、NGO运动者、国家领导人乃至整个社会都应该有这个自觉,有这个自我的意识:知道自己所处的历史位置,不要又是事事都跟着西方,要考虑打破发展主义逻辑,走出新的道路来。但我觉得在这方面,整个社会从国家到知识分子思考得还不够,而且对思考的容忍度也不够,可见发展主义意识形态的力量很大。

     

    现在,能够真正认真做这些工作的人并不多,有一些人做着这些工作,但是在装点。常常可以看到,很多发展主义的吹鼓手和一些大企业抱在一起,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也会搞一个基金,出来做装点。在西方,很多大基金的背景就是大产业,中国也已经有了,看看一些“环境奖”,我就觉得非常好笑。我是不赞成环保人士去接受这个奖的,我们能不能有对这些问题想清楚的人 当他们知道这个奖的基金背景后,能不能拒绝这个奖 同时对这个问题发表评论 鼓励整个社会来关心 而不是使这个东西再度落入大资本的控制。

     

    这就是现在社会的一贯逻辑,也就是说,他自己把这个东西破坏得一塌糊涂后,他自己又弄一个东西来装点,这个逻辑必须打破。我们到现在还没有看到有一个中国的环保运动者在这个高度上提出问题。有些话我不好说,但我觉得非常具有讽刺意义:一些人完全是发展主义的吹鼓手,他们弄了一些东西,还给人颁奖。

     

    现实是复杂的,历史是多重的,我们的知识分子和环保运动者应当有这个自觉,要把环境保护当成一个真实的社会斗争、一个社会性的事业,千万不要当成新的饭碗,这是我的真诚的提醒。我非常希望,有一些环保人士在面对这些大基金给他们发奖的时候,他们能够站出来,或者虽然拿你的钱,但同时我也要指出你的问题。

     

    如果说有一天,美国会成为环保卫士,但实质却是美国对全世界的环境污染是巨大的,所以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揭示这个真相,这需要真正的自觉,这是自主性的前提。我们如果不能彻底地思考我们自身的环境,我们就不能够说出真话,我们必须有这个意识。尤其是今天,环保运动跟20世纪的社会运动非常不一样,是以草根组织为主的,这一点很成问题。而且,中国的环保运动自身有很强的西方中心主义特点,他们非常崇拜西方的东西,不是真正从草根里面长出来的新的价值。

     

    结语

     

     

    关注环境,不是单纯地谈生态问题,而是关注整个的发展模式。现在,环保日益成为公众话题,内部的复杂性也就多了起来。西方的政客一个个都在讲环保,我们就知道这件事有多复杂。不过,环保是未来的“大政治”,所以,很值得去认真地对待,要有一些思考很深入、彻底想问题的人,把这些东西想清楚,不是在一个简单的生态意义上谈环保,这一点很关键。

     

    (本文在本刊编辑周仕凭对作者访谈的基础上整理而成,未经作者审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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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晖,中国著名学者。本文为2012年《21世纪经济报道》对于汪晖的专访。

     

    ▊ 多边整合机制面临严重挑战

     

    《21世纪》:如您在《亚洲想象的政治》一文开头所指出,在全球化和区域化的潮流中,“亚洲”的概念在政治、经济和文化领域内重新被激活。最近美国所谓“重返亚洲”的战略转移,会给围绕亚洲所展开的区域化进程带来怎样的变化 

     

    汪晖:近来美国的战略重心转向亚太,将影响和阻滞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亚洲地区走向缓和、团结的区域化趋势。欧洲之所以能有一个真正的、相对的统一进程,与苏联的解体关系很大,更重要的原因是美国持相对支持的态度。这是亚洲区域化进程中的一个重要区别。

     

    亚洲地区的冷战阴云始终没有完全去除。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亚洲不同地区一直存在冷战的对峙,比如东南亚的印度支那与东盟,又比如东亚的中国大陆与台湾、中国与日本、南北朝鲜,以及中印在边境的冲突等等。这些要素到今天有很大规模的消解,最主要的原因是中国的改革开放。中国的改革开放带动邻近地区出现了改革的态势。中美关系日益频密以及苏联解体,也缓解了原来的紧张。

     

    可是亚洲地区冷战的基础构造并没有根本性的改变。说美国“重返亚洲”也有些误导,美国从来没有退出过亚洲,所以谈不上重返。美国在日本、韩国的驻军在二战结束以来一直存在,它的舰队和核打击力量一刻也没有退出过。在伊拉克战争、阿富汗战争期间,琉球的军事基地都被动用过。只不过在战略上,美国开始重新重视亚太,将它作为重心之一。美国国务卿希拉里曾说要重视大西洋,这是他们的基础关系。同时,近来又是她说要重返亚太,把亚太作为美国主要的势力范围。

     

    从美国最近的新动向来看,虽然亚洲冷战的基础关系没有变,但也有一些“重返”的因素。一是想重返菲律宾的军事基地。当年阿基诺上台之后撤掉了美国的军事基地,现在美国试图强化与菲律宾的同盟关系,“租借”菲军基地。二是想要重新“租借”越南金兰湾,越南很有可能会接受。三是建设韩国济州岛海军基地,这一基地就在中国的家门口,比琉球更接近,是值得注意的严重事态。

     

    可以看到,目前美国介入亚太地区的速度非常快,过去十多年来亚洲地区出现的区域化趋势受到一定程度的阻挡。亚洲的区域化趋势并没有因为这一变化完全停下来,尤其是在经济领域,但政治、军事和其他领域间的断裂变得非常清楚。20世纪90年代日本知识界讨论亚洲问题的时候,比较强调东亚共同体。一些日本左翼知识分子强调东亚共同体的意思是,美国不是东亚的,东亚不关你的事。但显然目前做不到,何况美国重新介入的速度很快。美国在亚洲的军事存在,以及美国对于这些地区区域化进程的阻挠,是整个亚太地区不能团结的核心问题。

     

    而美国阻挠的方法包括了多种手段。一个主要手段是传统的军事基地。通过军事基地,同时通过加强经济关系来影响基地所在国家的政策,这是美国的传统。

     

    另一主要手段是强调双边机制,而破坏多边整合机制。这一手段既有传统一面,也有新的一面。

     

    此前有关亚洲和地区整合的讨论的政治含义,在于加强亚洲地区的内部合作,形成区域性的多边合作机制。中国提出“10+3”,想法是比较好的。日本提出“10+6”,要把澳大利亚、美国都拉进来,显然是出于战略制衡的目的,并不利于亚洲内部的团结和形成多边合作的构架。所以,大部分东盟国家也反对“10+6”,支持“10+3”。而且中国坚持主张,这一区域合作应由东盟来主导,因为如果以中国或日本为主,大家都会有顾虑,而以东盟为主,大家都会接受。这是当时中国提出“10+3”方案很正确的地方。

     

    上海合作组织在中亚地区的合作,也是这样的模式。哈萨克斯坦起了很重要的作用,现在上海合作组织的总部就设在哈萨克斯坦。哈萨克斯坦之所以重要的原因是,上海合作组织如果以俄国或中国为主,都很难维系。中国在这个方面比较强调形成多边的区域机制和互利共赢,反对霸权性的构造。

     

    但美国并非如此,它的基本特点是要建立双边机制,比如美日关系、美韩关系,甚至与朝鲜也更倾向于双边会谈而不是六方会谈。这样美国可以各个击破,分化瓦解。从目前来看它非常成功。比如,最近希拉里对韩国领导人说,没有人可以分化瓦解美韩关系,讲了一堆漂亮话,韩国人听了也很高兴。现在美国与印度也强调双边关系,挑拨印度与中国的关系。

     

    中国建立区域多边机制的努力受到越来越大的压力,以往多边合作的模式现在遇到了很大的危机。

     

    由于中国经济的大规模崛起和对能源的需求,现在边界问题(特别是海洋边界问题)和能源问题,成为中国与周边国家矛盾的主要焦点。中国崛起引发的不平衡,比以往想象的要严重得多,即便中国没有什么动作也难以保持原有平衡,何况中国也不是毫无动静 近年来中国的军费一直保持较高速度的增长。

     

    此外,原有的区域政治博弈的议题发生了一些变化。气候政治、生态政治和能源政治,都是真实的问题,同时也是政治性的问题。在这些问题上,中国很少主动出手。从人权到轮胎,几乎所有议题都是西方设置的。这也是南北关系中很大的问题。虽然南方国家在经济总量上逐渐赶上北方国家,但南方国家在制定规则和设置议程方面,仍然处在被动地位。在气候谈判等方面,南方国家虽然相互合作有所抵抗,但都是防御性的,不是进攻性的。

     

    要改变这种被动局面,中国应该真正主动地思考和推动区域化的构架。中国不可能不斗争,同时中国总得找到有理有利有节的方法来推动这种变化。

     

    其一,要形成区域整合,必须超越西方民族主义的逻辑。只用民族主义的逻辑,无助于区域整合的进程。他是民族主义,你也是民族主义,大家都相互对抗,区域整合不起来,这正中美国下怀。中国无论是知识领域还是政治领域,到底用什么样的话语来表述 这是一个问题。应该把重心放在美国对亚太地区的重新洗牌和构图,来分析这些地区的民族主义。亚洲的区域整合内在地包含了一定程度遏制美国霸权的努力,这也需要有一个比较公允的、让大家能接受的区域整合构想。

     

    其二,要有多层次、多方位的外交,不能只看到国家层面,看不到其他层面。比如,济州岛军事基地问题,韩国在野党和韩国社会内部有很厉害的反抗。又比如琉球问题,琉球当地政府和当地的社会运动与日本中央政府都有分歧。但现在中国似乎动用这些资源的能力极弱,这样就会比较麻烦。

     

    其三,要有更好的分寸把握能力,不能该强的时候不强,该柔软的时候不够柔软。比如济州岛军事基地的问题,中国应该强硬一点,因为这是在中国家门口很过分的危险一步。

     

    ▊ 亚洲团结需超越国家主义与民族主义

     

    《21世纪》:这样说来,“区域作为方法”包含了丰富的政治含义,既可以拓展思考国内民族区域问题的视野,也可以拓展思考国际关系的视野。您在《东西之间的“西藏问题”》中讨论了基于“区域主义”的中国观,这与基于民族主义知识的中国观有所不同。基于“区域主义”的亚洲视野,可以形成怎样的回应当前时势的区域架构思路 

     

    汪晖:在中国历史研究和亚洲历史研究中,“区域”论述和“区域主义”方法有很长的历史和传统,值得深入分析和总结。

     

    首先,近代以来,亚洲概念的重构包含了对于分割亚洲的殖民力量、干涉力量和支配力量的抗拒。亚洲想象所蕴含的共同感,部分地来自殖民主义、冷战时代和全球秩序中的共同的从属地位,来自亚洲社会的民族自决运动、社会主义运动和解殖民运动。

     

    从历史的角度看,亚洲不是一个亚洲的观念,而是一个欧洲的观念。在18和19世纪,欧洲的启蒙运动和殖民扩张为一种新的知识体系的发展提供了条件,欧洲概念与亚洲概念都是这一知识建构过程的产物。以“东亚”概念为例,构筑“东亚世界”的有机性或自足性的最为深远的动力,始终来自民族主义的、工业主义的和资本主义的“西方”。作为近代亚洲民族主义知识的一个有机的部分,人们渴望在“东亚文明圈”的表述背后看到的并不仅仅是文化的特殊性,而且是与这一文化特殊性相互匹配的民族主义的、工业主义的和资本主义的“内在的”和“普遍的”动力。

     

     

    近代亚洲持续出现的关于亚洲的讨论,在帝国主义的纲领之外,很重要的纲领是寻求亚洲地区的自主性。虽然亚洲话语是一种延伸的话语,但是在亚洲地区重述亚洲的目的,是重建亚洲地区的自主性。查特吉(Catterji,BankimChandra)讨论民族主义时指出,民族主义话语完全是从西方话语中延伸出来的,几乎所有要素都是西方的,但为什么又不能说亚洲民族主义等同于西方话语的延伸呢 因为亚洲民族主义始终包含着对于霸权构造的反抗,它总是反对帝国主义和霸权构造。重述亚洲话语也一样,它的政治立场里有反帝、反殖民、反霸权、建立自主性的意愿。这些意愿并不是复制一个典型的民族国家的逻辑,而是同时又希望寻求区域的联合和团结,其中包括了种族、文化、地缘政治等各种各样的要素。这是亚洲话语的核心。

     

    当代有关亚洲问题的讨论不是由国家推动,就是由精英发起,亚洲地区的各种社会运动对此却漠不关心。这与20世纪汹涌澎湃的亚洲民族解放浪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年基于社会革命视野的“亚洲叙述”,与近代历史中出现的各种文明论的、文化主义的和国家主义的“亚洲”叙述存在着极大的差异。前者的焦点集中于对不同的社会力量及其相互关系的研究。在社会革命的语境中,“政治”存在于不同的能动主体之间,存在于阶级、阶层、政党的自觉意志的较量之中——这些力量力图影响、支配、塑造或者控制国家的权力,但国家并没有绝对的能量将“政治”包裹在它的“结构-功能”的运转之中。这一视野的最为有力之处,就在于它能够超越国家主义和民族-国家之间的国际关系的框架,从不同的社会中分解出不同的政治力量;在这个视野之下,对立或联合的问题不是建立在国家关系或民族关系的固定框架内,而是建立在对于各自社会的内部力量及其可能的动态关系之中。

     

    其次要强调,中国从来不是一个单一的东亚国家,也不是单一的海洋国家,中国是一个内陆和海洋复合的多族群国家。从中国历史的视野来看,西北、东北和中原的关系是中国社会体制、人口结构和生产方式发生变化的更为根本的动力,即使在所谓“海洋时代”,内陆关系也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

     

    亚洲的内部同样包含了各种异质的文化、宗教和其他社会因素。从历史传统和现实的制度差异看,亚洲并不存在建立欧盟式的超级国家的条件。佛教、犹太教、基督教、印度教、伊斯兰教、锡克教、道教、袄教和儒教等等全部起源于我们称之为亚洲的这块占世界陆地五分之三、人口占世界人口一半以上的大陆,任何以单一性的文化来概括亚洲的方式都难以自圆其说。儒教主义的亚洲观甚至无法概括中国的文化构成,即使将亚洲概念收缩为东亚概念,也无法回避东亚内部的文化多元性问题。新的亚洲想象必须把文化/政治的多元性与有关区域的政治/经济构架关联起来。

     

    文化的高度异质性并不表示亚洲内部无法形成一定的区域构架,它毋宁提醒我们:这样的一种构架必须具有高度的灵活性和多样性。因此,亚洲想象的两个可能方向是:一、汲取亚洲内部文化共存的制度经验,在民族-国家范围内和在亚洲区域内部发展出能够让不同文化、宗教和民族平等相处的新型模式;二、以区域性的联系为纽带,形成多层次的、开放性的社会组织和网络,以协调经济发展,化解利益冲突,弱化民族-国家体制的危险性。

     

    ▊ 大陆联系的含义与亚洲区域化的重心

     

    《21世纪》:现在高铁等技术的发展,提供了思考内陆-海洋关系的新的物质基础。例如,从南宁出发连通马来西亚的高铁建设、欧亚铁路桥、连接缅甸或巴基斯坦海港的铁路建设等等,都可以将中国与欧亚大陆更为紧密地连接在一起。这样可以使得海洋的战略意义相对不再那么重要。

     

    汪晖:这可以大规模提升大陆关系的重要性,中国对这个过程当然可能起很大的贡献。但是有一点还是要强调,必须在交互性当中讨论洲际铁路、海洋连接的问题。要想形成区域,不能说都是你在主导。你说要建跨区域铁路,我就一定要建 这需要所在区域的所有国家共同参与才可能做到。只要有一个国家不同意,那个地方就过不去。

     

    内陆联系和海洋联系的一个主要区别在于,海洋交通穿越的是没有人烟的海洋,内陆交通则往往要穿越不同的地域、文明和社会。内陆之间的交往绝不能只是纯粹的生意交往,还涉及不同的文化、政治和礼仪。

     

    所谓“海洋时代”形成于欧洲工业革命、海洋军事技术的长足发展和欧洲民族-国家体系的形成的条件之下,通过殖民主义和不平等贸易,“海洋时代”贬低大陆的历史联系和社会关系,使之从属于海洋霸权和由海洋通道连接的经济关系。而内陆联系除经济交往之外,会带动人和人的关联变化,使文化与文化发生关联。它塑造的是与资本主义不太一样的社会关系,包括了一种真正的社会主义的可能性,这里说的社会主义涵盖了传统文明。因此,大陆的区域关系与纯粹的经济联系不同,必须考虑文化的多样性,考虑文化交往的丰富性。

     

    今天中国需要建立自己的理想性社会图景,应该提出跟今天支配性的区域价值不同的价值。比如,是否只把其他区域当作倾销的市场,是不是只从那里汲取廉价劳动力 还是要在社会文化、人与人的交往方面提供新的资源 这是不同的思路,从这里可以发展出对抗资本主义全球化的叙述,也可能与当年提出的“三个世界”理论相连接。通过内陆联系构造的,不仅是对霸权国家的抗衡,也是对主宰这个世界的资本主义形势的抗衡。它要创造的是人与人之间更加多样的关系。我们不能只是把人当成商品,把劳动力当成商品,把其他的社会当成倾销的市场,不是要把别的社会简单地组织到新的劳动分工体系,而是鼓励社会交往、社会合作,并以此保存甚至发展多样性。

     

    在帝国主义与工业化之外,近代以来区域化最大的动力来自于革命和合作。革命,包括民族解放运动和跨国的国际组织运动,都是区域化的。今天还需要讨论文化交往的问题。不只是资本的交往、市场的扩张、通过劳动分工形成的边缘和中心的关系,同时还要重新强调不同文化、社会的连接和多样性。解决中国内部的少数民族问题也是同样的道理,不能只是把少数民族地区当成市场和劳动力来源地,还要同时把它看成是文化的主体,汉族与少数民族应该互相学习。这既是继承历史遗产和革命遗产,也是反对资本主义霸权。

     

    中国应该能够主动地提出这些问题,提出自己的目标。中国设想的区域整合,不只是为了赚钱。不是不能赚钱,而是赚钱的同时还要有别的目标,否则中国跟美国并没有什么区别。也只有提出别的目标,才能感动普通人,否则外交关系只能局限于那些大商团或者国家领导人,而不能诉诸普通的民众。

     

    因此,重新讨论区域化的时候,需要同时提出霸权问题和资本主义问题,这样才能有效克服由于民族利益和其他的区域政治问题造成的障碍,克服霸权的障碍。之所以要克服霸权障碍,是因为霸权不希望亚洲走向团结和区域化。1997年亚洲金融风暴期间,日本主导提出建立亚洲拯救基金,结果因为世界银行和美国的反对没搞成。那时候中国也不积极,因为当时人民币的地位还比较弱,日元比较强,中国很担心被日本控制。这类似于欧盟和欧元区碰到的问题。

     

    欧洲目前碰到的困难,一方面是内部不平衡造成的,一方面是整合的强烈诉求造成的。欧洲的东西南北不平衡,总是有些部分在主导,而有的部分是被动的,大小国家在统一政治体里的份额差别很大,到底怎么分割会成问题。而欧洲内部缺少一个比较民主的、平等的机制。但另一方面,由于碰到这些危机,会产生要求更加统一的强烈诉求,希望有中央银行,希望有统一的外交,将来很可能还希望有更强的中央协调机制。原来欧洲曾讨论过设立欧洲常备军的问题,目的是把北约废掉,实际上是“去美国化”的一部分,后来因为美国的干预而作罢。目前欧洲常备军完全不可能,美国不可能同意。但欧洲在向集中化的趋势走,虽然这一过程中会造成很多反弹。

     

    欧洲的实验有得有失,为亚洲区域整合提供了经验和教训。其一,欧洲东西南北的发展极不平衡,差异很大,整合困难重重。由于欧洲的区域整合并没有完全建立在区域内不平衡的消除基础上,很难说欧元区的形成能直接有助于消除这些不平衡,这导致它推动形成的区域关系处在脆弱和危机的状态,好像随时面临分裂。其二,美国作为一个对立面在欧洲出现,欧洲认同一定程度上有“去美国化”的要素,还没有完成。但一些国家间的协商机制起了重大的作用,使得这些地区能够逐渐形成一定整合,欧元区也形成了一定的架构。不管欧洲现在碰到多大的问题,但区域整合确实有推进。其中有值得学习的经验,我们需要思考:到底欧洲怎样克服区域内部的不平衡和差异 欧洲的区域整合在多大程度上有助于或者加快了区域内不平等的消除 到底要形成怎样的区域整合构架 

     

    回到亚洲地区。第一,亚洲地区受到美国的干预远远超过了欧洲。在这个意义上美国实际上是亚洲整合最大的障碍。美国的亚洲政策与欧洲政策很不一样。第二,欧洲社会在苏联剧变之后的大转变,使得政治制度趋同,但是在亚洲地区,中国、越南、朝鲜等国家与区域内其他国家之间的政治体制差别很大,很容易有互相的猜忌和不理解。这是亚洲社会和欧洲社会不同的地方。由于政治体制的异质性,如果要形成区域结构,需要有比较大的结构弹性,否则很难形成相对整合的态势。第三,由于亚洲各地区的多样性和差异程度远远大于欧洲内部,亚洲地区形成什么样的多边协调机制值得思考,需要讨论比欧盟更加灵活的制度安排。拉美的区域化也能提供一些启发。拉美国家其实分裂得很厉害,但委内瑞拉、巴西和古巴等国通过南方银行成功地推进了南方国家运动。南方银行在经济上的意义很有限,但它是一个把大家拉到一起来的运动。亚洲地区能不能有相似的运动 

     

    区域和区域化是不一样的。区域是相对自然的、稳定的地区,而区域化是一个能动的过程。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推动区域化的进程。美国也要推动亚太的区域化,要把自己卷进亚洲。美国一直强调两洋,即太平洋和大西洋;中国和亚洲国家讲亚洲,则有延伸至整个亚欧大陆的含义。亚太概念是以太平洋为中心。以亚太为中心,相当于把亚洲话语边缘化。亚洲概念的重心则是延伸到西亚的整个亚洲内陆,也包含了海洋与大陆在这一区域的联系。强调亚洲概念并不意味着要离开海洋,现在不可能离开海洋,而是要重新提出海洋与大陆在战略上的辩证关系问题。

     

    亚洲概念从来就不是一种自我规定,而是这一区域与其他区域互动的结果;对欧洲中心主义的批判不是对于亚洲中心主义的确认,而是破除那种自我中心的、排他主义的和扩张主义的支配逻辑。在这个意义上,洞悉“新帝国”内部的混乱和多样性,打破自明的欧洲概念,不仅是重构亚洲概念和欧洲概念的前提之一,而且也是突破“新帝国逻辑”的必由之路。

     

    在这个意义上,可以重新思考博鳌论坛这类合作机制的模式问题,它事实上可以做成一个典型的区域整合模式,关键在于不能把什么人都拉进来,也不能只局限于国家层面和精英层面,这样很难提供推进亚洲区域化的广阔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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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摘要]

    续走百年路:再读西方重看自己
    “经典与解释”丛书出版15年研讨会观点分享
     

     

    编saying
    昨天的主旨发言中,我们感受了两位主编的气场,刘小枫希望“经典与解释”丛书的出版能够带动哲学教育的进步和古典文艺的复兴,甘阳则再次呼吁中国的大学早日建立古典学系,以此来提升对中国文明的重视和研究,带动整个社会人文素养的提高。

    今天我们要一起谈谈马克思了。中国的学生,对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从小就如雷贯耳。张志扬主持的“马克思与古典传统”的讨论中,清华大学的汪晖教授认为马克思主义在中国逐渐取得了晚清诸子时代之后的经学地位;来自复旦大学的丁耘教授认为从中国的当下语境来看,虽然马克思主义在学院中的地位逐渐被其他西方哲学学派取代,但仍然占据了“政-教”体系的主导,并在实践中充分发挥着它的生命力;南开大学陈建洪教授把马克思主义放置在整个西方思想传统中,分析了它和西方自由主义传统的关系,并指出,马克思主义在今天正在逐渐成为中国内在的因素。

     

    这些看法和童鞋们对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的看法一样吗 不一样,就要去“啃啃”经典了。

     

     

    研讨会现场

     

    汪晖:

    马学如何变成我们思考历史的脉络

    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清华人文与社会高等研究中心执行主任

    研究方向:现代中国社会思想流变,中国现代思想与中国古典和西方古典的渊源

     

    看点: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正在逐渐取得了晚清诸子时代之后的经学地位;而重读经典是重返经典的契机,“活学活用”的意义在于原创,不能用总体否定的方式来处理这个时代。
    非西方世界只有中国对人文学科的投入在增长

    我去年年初应邀出席达沃斯论坛,和哈佛大学校长、芝加哥大学的主席、《经济学人》的主编一起参加“数码时代的人文学科”主题讨论,我最后一个发言。一个比较戏剧性的状况是,除了哈佛大学校长说我们国家的人文学科还可以,其他发言者都在说我们人文学科不行了。我们也经常听到国内学者对人文学科在大学体制当中所占位置和投入不够的抱怨。其实一比较才知道,中国的人文学科项目投入规模之大,世界罕见。那个会上,我只是简单介绍了古典学和中国传统的“中学”教育重新兴起的过程。主持人说:“让你最后一个说,就是让你做一个观察,我们很害怕,觉得中国变成经济的中心,会不会变成另外的(文化的)中心,现在听完仍是担忧。”我举这个事例是想说明,在人文学科领域,我们几乎每天都会抱怨学术浮躁、教育投入不如人意等负面因素,因而忽视了一些积极的因素,比如中国的诸多出版社对人文学术出版的投入,以及相关领域的规模,这些在世界范围内是罕见的。

     

    去年春天,我在印度参加哥伦比亚大学组织的非西方世界人文学科的总评估,结果是,非西方世界的阿拉伯国家和南亚国家的人文学科都非常衰落,这些国家的经济资源无法向这个领域倾斜,只有中国和台湾地区是增长的,而台湾地区也面临着内部的危机:大学太多和生源不足造成了大学资源的过剩,表现之一就是大学质量下降。从规模和投入而言,可能世界上唯一在持续增长的地方就是中国。事情往往具有两面性,现在我们更多关注到了坏的方面,好的方面也很重要,但被忽视,今天我们看到的如“经典与解释丛书”等类似大规模的出版在任何地方都很难找得到,因此,我觉得,正因为拥有这样的条件和可能性,我们不必要过分妄自菲薄。
    近代中国几个重回经(古)典的重要时期

    讲到经典,从晚清以后的近代中国有几波浪潮,其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时刻是晚清时期。晚清时期,很多学派开始重新评估诸子学,诸子学的复兴从经学的内部斗争开始。这个过程,除了学术上的贡献之外,和做思想史的学者得出的结论一样——最重要的是发现我们需要回到古典,回到诸子并破除经学的教条。而其中最根本的目的是要回到原初问题,并从原初问题对当代(也就是晚清时代)进行解读。无论是儒学、佛学、道家,以及关于老子学说的再解释,宇宙本体论认识与人的起源,社会形态,社会组织,这些都是要探究人类到底从哪儿起源。胡适曾抱怨在章太炎门下听中国哲学史,章太炎讲了一年还没有讲到诸子时刻。这是因为要讲原初,那些问题把近代科学发明都放到对古代的夏、商、周三代以及更早的历史之内解释。“回到原初问题”具有非常强大的动力,能够重构一个世界观。重回经典也为20世纪奠定了在现代历史条件下重新介入经典的契机。今天干春松教授重返康有为,还有一些学者重返章太炎,都是要通过他们返回经典,再对当代问题介入,也是一种重新构造新世界观的意识,这个过程像一个新的诸子时代那样,显示出“百家争鸣”的态势。
    第二个时期,我觉得是1920年代开始的“整理国故”时期,对经典解释上的贡献,看起来似乎原创性不高,比不上今天很多科学领域的技术,但是整理国故意义深远,最主要的一点就是对各类书籍的不同版本和各种古籍的整理。这种精神到了1950年代以后真正得到发扬光大,文化大革命时期被中断,到了1970年代末,得到陈云等领导人的重新重视,再次主持大规模的古籍整理,同时成立了一大批的古籍出版社,省一级的古籍出版社均成立于那一时期。现在回过头来看,这个功劳是不得了的。而且,当时更是奠定了古典整理的基本原则——标点、校刊、版本,把除了原来的经典以外的诸子学的部分和传的部分进行大量的重印,也对我们今天的研究产生了非常大的作用。
    如果不按时期来分,另外一个经典化的时期我认为是马克思主义的形成时期。从古籍整理,整理国故到1950年代倡导结合“继承过去”的分析方法来进行古籍整理,这契合了历史唯物论方法中的“古典历史化”的方面。现在,我们对所有的“经”都要追问,这个追问是对历史脉络的追溯,无论是在台湾地区、还是中国大陆,近代史都是受到高度重视的,这和马克思主义解释经典的脉络相关,这个经典脉络不是从“子”的角度,而是从“史”的角度去解释经典,这种诠释的维度很重要。
    马克思主义“活学活用”的意义在于原创

    1930年代中国社会史论战中一个最核心的特点是:马克思主义学派、托派、自由主义学派,这些学派在论争中所使用的基本概念都是由现在我们所说的历史唯物论的基本范畴提供的,甚至连自由主义都一样。我们看到,马克思主义在后来的社会主义运动,以及中国的历史运动中跟中国历史相互结合,产生了一个新的经学时代。今天,马克思主义在一定程度上是一个晚晴的新诸子时代之后的新经学时代,它具有“经”的地位,它变成我们思考历史的脉络。后来我们冲击它,那是因为它变的教条化,当我们要重新解放思想时就必须要打开它。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它确实构造了一个真正的现代经学时代。这个时代,我认为现在仍有意义。
    在当前,我们对马克思主义进行反思和批判的比较多,而有些具有积极意义的方面却被忽略了。法国当代学者——阿兰 巴迪欧,作为激进的马克思主义者,他在多年前赴美国演讲,在演讲中,他引用“学哲学,用哲学,活学活用,立竿见影”这一说法,他说:“‘活学活用’在任何一个时期,作为一个政治行为来看都是幼稚的,但是如果把它放在整个欧洲哲学的历史传统中来看,这其中解放的意义是巨大的,哲学也不应该只是成为本学科专业人才的事情。”“让每一个人成为哲学家”是柏拉图以来西方哲学界从未实现的梦想。“活学活用,立竿见影”是有点幼稚,但是世界上的事情第一次都是幼稚的,不要忘了在我们自己历史经验当中,那些幼稚的可以批判,但在这个经验里面,有着极为原创性的因素存在,这些因素同时也是我们重读经典,重返经典的重要契机。
    丁耘:

    中国就是马克思主义的“身体”

    复旦大学哲学系教授,《中国学术》执行编辑

    研究方向:德国古典哲学,希腊哲学


    看点:从政-教-学的体系来看马克思主义,在“学”的体系中,马克思主义正面临被边缘化,但是从古典传统的角度来看,来源于西方古典哲学的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恰恰在我们的“政-教”体系中,仍然占据主导地位。
    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地位为何高于卢梭和尼采

    在“经典与解释”丛书中,其实有关马克思主义的研究论著并不多,有八九本的样子,显得有些边缘化。但是,其实马克思的学说往往是以和其他学说相结合的方式出现的。需要注意的是,马克思主义的背景是古典哲学。亚里士多德哲学之后就出现了伊壁鸠鲁的快乐哲学,这是代表实体哲学之后的自我意识的哲学,马克思以伊壁鸠鲁突破亚里士多德的方式突破黑格尔,回到自我意识的哲学。马克思还曾在自己的博士论文的题词上引用过普罗米修斯的经典名句——“我厌恶所有的神”。“经典与解释”丛书中也有几篇论文把马克思和普罗米修斯联系在一起。
    从古典哲学的背景再来看马克思的思想,其中更重要还是要从亚里士多德的传统去看,马克思主义中那些最基本的概念都与亚里士多德的传统相互联系,比如我们熟知的时间的概念、劳动的概念。今天,有些人觉得马克思主义不太行了,那么,究竟是马克思主义本身不行,还是研究马克思主义的人不行了呢 一个明显的特点是,不同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现在的学院派对马克思主义的重视不够,聪明才智都转移到西方哲学研究中去了,这才导致马克思主义的威力发挥不出来。
    以前普遍认为马克思比马克思主义更加重要,但是在今天的语境下,实际上马克思主义要比马克思重要。马克思主义现在主要不存在马克思的著作中,而是存在于现实中。放在中国社会的语境中来看,马克思主义体现在政-教-学三个层面上。这就像佛学初兴时候的儒学那样,那时的聪明才智被高僧的思想吸引过去了,但是,社会上的秩序仍然是以儒学建立起来的。而今天,中国就是马克思主义的身体,如果没有新中国,马克思主义可能就只是西方的一个学派,和卢梭、尼采拥有差不多的地位。但是有了这几个国家,尤其是有了现在的中国,马克思主义的地位就远远高于尼采,因为我们的政教秩序是按照马克思主义建立起来的。

     

    要理顺马克思主义在政-教-学体系中的地位和关系

    再看马克思主义和古典传统的关系,在这里并不是用马克思为主的方式来评价古典传统,更不是用古典传统为主的方式来评价马克思主义,而是要用中国的语境去评价这两者之间的关系。马克思主义在中国能够生根,能够在三四十年代被当时一流的知识分子接受,是因为它有效,它有着强大的吸引力,并渐渐建立起一个完整的政教秩序。马克思主义变成了“经”,而中国民众自古以来是讨厌“经学”的,他们习惯把经典简易化,例如:佛教众多的经典就被简化为一句“阿弥陀佛”。今天,政教秩序上的担当者其实不是大学,而是社会上的精英,社会上的精英按照学院派来衡量,可能只是二三流人才。
    延安时代的中国共产党,是怎样把这个经典推到人民当中去的呢 马克思主义在这里起的作用并不是人文学院和党校搞马克思哲学的教授们发挥的作用,而是共产党用马克思主义的方法去组织群众、动员群众的方法,可以说马克思主义建构了现代的中国人民,马克思主义存在于中国现代史的政治主体自我建构的活动中,这一点不管是学西方哲学还是古典哲学的学院派都史非常难做到,但是学和政-教体系的关系仍然要重新理顺,到这个时候,我们才能看透马克思主义与古典传统的关系。
     

     

    陈建洪:

    西方思想传统中诞生出了马克思主义

    南开大学哲学教授

    研究方向:宗教理论与方法研究,施密特学派研究


    看点:马克思的思想是整个西方思想传统里的一部分;马克思主义和西方自由主义的传统有其交集;马克思思想正在逐渐成为中国内在的因素。
    放到西方传统思想体系中来理解马克思的思想

    现在说的马克思主义可能比较的是政教体系本身对马克思和他的延续精神的贡献,另外一个方面,现在我们的讨论是和马克思主义曾对我们历史产生的意义有关的。从正面来讲,马克思帮助我们的民族摆脱了苦难,当然,负面的(马克思主义的教条化)也造就了我们社会的苦难。回到“经典与解释”的思路上来,马克思还是一个欧洲人,是一个西方人,我们要把他的思想放到西方传统思想体系里面去理解。

     

    尤其从思想上来说,马克思主义根本上是欧洲社会理论的主流产品,这就将马克思主义跟整个欧洲传统官方意义上的自由主义传统联系起来。尤其是从对人类社会远景的构想来说,无论是自由主义还是社会主义都包含了对人类社会的美好展望,承认一个完美的、完善的社会必须由个体所组成。从马克思思想的来源来看,以前更多提到马克思的思想主要由德国古典哲学、英国政治经济学、法国的空想社会主义(构成),“经典与解释”这套丛书则将这种来源的梳理更提前了一些,把马克思主义跟传统、宽泛的自由主义伦理接连起来。总而言之,这其中代表着一个我们现在的解说方向:他(马克思)是一个德国人,是一个欧洲人,是一个西方人,是一个犹太人,他的思想是嵌在整个西方的思想传统里面的,无论他又是如何反西方传统的。
    说回古典传统上来,汉娜 阿伦特(20世纪德国思想家)的研究值得重视,她把马克思放在西方政治哲学史的终点来考虑,把柏拉图看成西方政治哲学的起点。她更多是把马克思主义和希腊古典传统联系在一起,尤其是从对劳动的理解,从解放劳动的这个层面去证实。劳动在希腊的哲学领域主要观点是:哲学的兴起要有闲暇,闲暇不只是从日常生活劳作解放出来的,更关键的是从政治事务工作中解脱出来,强调的是劳动这一层面对哲学史的反转作用。劳动是我们所有特殊性的来源,是创造,是规定人根本的概念。这个在我们的传统中也是如此,现在的中国历史基本认同劳动的光荣。从整个劳动的观念逐步过渡到一个制度下面,在劳动的体系内,关于未来的社会,劳动终将会被完全废除,那是对于美好社会的构想,这一点其实仍是西方古典的传统,自由主义和马克思主义一样朝着这个方向前进。
    马克思主义与自由主义传统在目标上具有一致性

    我想接下来纠正一个这些年来讨论比较多的问题——《施米特文集》系列,有人指出施米特在著作中强调的是恢复毛泽东思想中的阶级斗争观念,也就是“整个斗争要复苏”——这其实完全是个误解。施米特在文集中所探讨的不是马克思主义,尤其是从他们的政治地位来讲,施米特是在把政治用以进行敌我的区分。
    我要纠正的是:施米特的“敌我”观点和毛泽东思想中的“敌我”观点不一样。这种不同主要体现在两个地方:一方面,毛泽东思想讲的敌我存在于整个的阶级斗争阶段,而施米特强调区分敌我,针对的是主权国家,敌和我各形成一个主体。毛泽东思想的定义是要把阶级作为一个敌我划分的主题,这个划分界线是跨越国家而存在。另外一个彻底的不同,就是他们对于政治是不是始终伴随着人类生活这个问题有着完全不同的回答,根据毛泽东思想的纲领:政治是可以克服的,因为阶级斗争只存在于有阶级的社会。与此完全不同,施米特完全否认政治是可以克服的,(他认为)只要有人类就会有政治,就会有斗争,从施米特的思路来讲,无论是黄金时代、伊甸园、桃花源,还有天下大同,人类生活没有得救的希望,毛泽东则认为人类有得救的希望。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们的传统可以接续西方的自由主义,这在目标上是一致的。和这个目标不一样的,恰恰是施米特这条路子:强调主权国家,强调主权国家之间的军事,包括这种依靠军事的国际秩序的组成。
    马克思主义成为现在中国内在的因素

    我最后想讲的是无论自由主义还是马克思主义,美好生活是他们共同的理想。这也是为什么带有明显德国思想色彩的海德格尔会认为,美国和苏联在形而上学的本质上是一致的,它们朝向同样的目标。施特劳斯也认同这一点,认为马克思主义的方向——关于人类社会的未来的管理探讨与欧洲传统的自由理论基本上都是一致的。但是,施特劳斯的取向是一个回到与超越古典的角度。
    总而言之,第一,马克思拥有的思想是一个欧洲、西方的思想,这一思想背负着整个西方哲学的意识;第二,我们不必承认现在的中国理论就有西方的因素,马克思主义实际已经不再单纯是一个西方的思想理论,而成为了现在中国的内在因素,马克思本身是犹太人,犹太因素也属于西方思想中的东方因素;第三,马克思主义是从建立政教体制上实现内在化的,类似于我们刚才提到的佛教,过去也是外围的因素,现在也同样被内化;第四,马克思主义是一个持续的革命和批判的学说,并非保守的,和我们现在政教体制上的理解并不完全一样。
    凝神听讲
    文字编辑整理 赵燕磊
    (据研讨会现场速记和部分录音,未经本人审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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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摘要]

    草台班的新戏《世界工厂》11月在深圳OCTA当代艺术中心演出,作为社会研究和实践剧场,《世界工厂》吸引了各个人群的参与,其中包括了许多工人,他们纷纷在演出结束后发表自己的看法。清华大学汪晖教授在参与了草台班《世界工厂》的圆桌讨论后,与草台班成员们一起,展开了一场与富士康工人的对话。

    出生在20世纪新中国的汪晖曾有两年的工人经历,他当过学徒工,进过罐头厂、纺织厂和无线电元件厂,其中,还有一个小插曲,在纺织厂做电工的时候,有一次接线,他差点触电而送命。今日,他与富士康工人的工作相遇,或许是偶然,也或许是必然,两个不同年代的工人,在同一个空间讲述了彼此不同的故事。处于不同的时空,他们有相似的经验,却有不同的体验,但是他们找到了共同性,一起探索新工人的出路。

    汪晖与富士康工人在一起

    加班与掐秒表的挣扎

    汪晖:我也算是一个老工人,一开始是临时工,纯打工,大半年后正式分配做徒工。我做过三个工作,第一个是在扬州制罐厂做绞肉工。每天早上,我用铁皮车从冷库里将已经切开的猪肉按肥肉和瘦肉两种,推到车间,然后用戴了纱布手套的手将冻肉从铁皮车中装到脸盆,提到半空,倒入绞肉机。那时候一天一块钱,这是我做工人期间的最高工资。第二份工作在纺织厂做电工,有一次接线的时候被电到,就被分配到挡车女工中间,当打包工。那时候是三班倒,纺织厂的机器是不允许停的,所以三班都要保证有人开工。后来正式分配到无线电元件一厂,我在厂里是做比较低级的工作的,就是在电话流水线上装那两棵螺丝钉。这是我自己作为工人的经历。

    工友:我是河南一所中专毕业的,跟着学校批量运过来的,那时候政府和企业合作,我2007年进了富士康。以前觉得富士康是世界500强,就以富士康为目标,觉得富士康很难进,自己能进来很自豪。那时候我们也是要用技校的名字才能进来的,要交四百到六百块。我们学校是老师带队,那时候就像木偶一样坐在那儿,听取他们的管理规章制度。他们制定的就像是具有法律效应的,都是好的,他们让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进了富士康之后我是负责手机外壳的烤漆的。

    我们的车间是无尘车间,我们需要包得很严,手上包着手套。07年进富士康的底薪才700块。那时候做手机,包吃包住,吃的话是一天11块。一个月做义工不扣钱,免费提供你住这里。我们学校进来的,都比较听话。那时候我16岁多,别人说这个活有点脏累,我就说我可以干,没干两个月就当了线长。我的性格就是觉得大家都是平等的,要做好自己的职责。我不喜欢溜须拍马什么的,我不怎么喜欢出去玩,花销不是很大,但是一年下来钱也不知道去哪儿了,连家庭生活基础都达不到。我700块底薪,一个月加10块,已经算加得快的了,那时候一年涨几十块,在基层中已经很出风头了。

    我们收入来源增加的唯一途径就是加班赚钱,那个钱完全是靠自己加班费来的,不让加班收入就低了。大家每天想着加班,甚至为了加班而表现好。一些员工调皮捣蛋就不让加班,我不听从管理就不让我加班,加班就是待在厂里面干活,我还有300块钱的管理职位费。2010年发生了跳楼事件,公司的管理理念就是让员工不要交流。后来不管吃不管住了,我的工资涨到2300,相对来说不是很低了,但是开始住宿扣钱了。以前吃饭是刷了卡就有饭吃了,后来还要自己掏钱,底薪涨了,但是还是要靠加班来挣钱。底薪不涨,就加班来约束工人。底薪10年涨过一次之后,幅度比较大,后来也没怎么涨了。

    富士康前IE:这个我很理解,我是臭名昭著的IE(工业工程),现在已经辞职了。IE属于上不去下不来卡在中间的人群,不属于底层员工也不属于高层。我大学本科学的就是IE。我很反对中国把IE拿来当工具管人。IE包含的方面很多,我只负责一个小方面叫“效率提升”,掐秒表控制工作。你们都误会我了,我掐秒表只是机械工作,不是为了压榨你们。你给老板创造效益,老板不会想到你的。你本来是想让人类生活得更好,但是就给老板压榨。辛辛苦苦干了两年,底薪才涨了50块,我问了很多人,也大部分跟我差不多。我有很多疑惑,比如说今年来的本科生比两年前来的工资更高。

    我那时候虽然身体很苦,进一个车间,要穿无尘连体衣。每天尽量少喝水嘛,不然很麻烦,我一天才去一趟。一到上晚班的时候,下半夜四点多的时间,我每天浑身出汗,人家都笑我,一到点,就来液体,是不是那个那个……我怀疑现在肾结石可能是因为以前憋尿。

    你们看到的掐着秒表的这些人,我们不是跟你们生产线的做对,我们也没办法。我刚进去是满腔热血的,主动承担测试整个车间60个人工作时间的工作。经理还非常和善地告诉我,好好去测试,一周不要过来也不要紧,把工作做好就行。我把60个人的工作时间测出来了,跟标准不同,不得不又测了一次。我现在才发现,你测的数据并不重要,老板觉得有利才重要。IE没有尽头,永远做不到最完美。IE学院的校长,他常说改善无止境,老板也经常用这句话鼓励我。有一次做了一些改进,发现一开始一天能做450片的话,改善之后可能可以做700片。我就想,这是不是我IE的功劳 多出来的利益算不算IE的 但是问题就出在这里,因为工作直接关系到流水线工人的工作量,一段时间下来,我跟流水线工人的关系便逐渐恶化,人跟人之间的矛盾就是这样,他骂我一句,我就会回骂一句。有一次他打了我一拳,我觉得很委屈,但是我没有还手。尽管IE这个工作很得罪人,但是这是我的工作。后来我想,我也是被利用了。60多个工人,40个人恨我。要不是我心里承受能力强,也不知道如何了。这只是事件的开始,我受到的压迫不止是这一点点。

    当然,管理者的压力也很大。但是,作为高层个人努力年终奖能拿很高,一个基层员工一个人才拿一万。高层的尊严可以换钱,所以钱才是最重要的。对我来讲。我就两个目标,反复地问为什么,还有涨工资。我就跟老板说,你让我推行下去的东西,没有一个是对他们(工人)有利的,但是这个利益你不给他们,不给我。要么我继续在这儿干吧,你给他们和我加一点工资,要么我走。老板说,这个工作谁都可以干。辞职之后,也没有说辛苦两年给我点慰问基金什么的(工友们大笑),感觉我灰溜溜的出来,我有个架子鼓,也没人帮我搬,因为我没有朋友。我不想再找工作了,我感觉在中国哪儿都一样。

    汪晖:你们跟我当工人时代差别很大,那时候工厂分国营工厂、大集体、小集体。国营工厂在我们做工人的时代是大家都特别羡慕的。因为有医疗、劳保和住房。其他工厂,大集体中也有条件好一点的,小集体相对比较差。这些不同性质的工厂之间待遇有差别,单就工资而言差别不多,主要区别在于待遇。第一个,当时的工厂,通常来说没有权力开除工人,除非犯错,作为处分。所以一般来说是永久了。象我自己待过的工厂,现在呢 只有做食品的那个工厂转型,但是纺织厂被收购了,无线电厂后来也没了。我在工厂的感觉,过去都说国营工厂效率不好,有时候会停工,原因是过去计划过程确实会有问题,但是基本上还是不错的。因为大家都是这个工厂的员工,一般来说有工人确实觉得工厂就是他自己的,因为他一辈子都在那里,所以他对工厂有归属感。这也是为什么那时候工厂改制的时候,国企工人罢工的现象那么多。

    汪晖:2010年至今涨薪多少 

    工友基本上没有增长,只是扣除那些吃住的福利,然后表面增长。

    工友:我作为一个老员工的涨幅是零。

    工友:前几个月有些人涨了,但是我一毛都没有,就是不知道为什么。

    工友:因为今年最低标准是1800,里面很多老员工超过最低工资标准了就不涨了。

    工友:我这几个月只有一个月是休息了一天,就是夜班转白班那一天。我有七八个月加班八九十个小时。你说想去了解其他什么东西,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了解。

    汪晖:你们有没有提出要求去减少工时 

    工友:我们那里敢,三班倒的情况就是每天只工作8个小时,那么你就没有多少工资。我们的工资都是靠加班加出来的。

    工友:宿舍也还扣钱,现在工资没涨,外面房租又涨了。现在小房子都要460了,三四个人坐着还有点挤。工资又那么一点点,吃饭还要花钱。以前包吃包住,还能寄个500块回家,现在200都不能寄回家了。现在深圳政府不是发了一个文件,每年工资必须涨3%-11%,但是我们连3%都没涨。人家都说富士康世界500强,说工资都高很多,我们却现在象挤油渣一样给渣掉。

    工友:我在做流水线工作的时候,太累的时候,我就想去砸烂机器。如果机器停下来,就可以不累了。

    富士康工会在哪里

    工友:我是2012年过完年初三就来深圳了,没有亲人朋友,没有落脚的地方。下火车就看到富士康招聘的牌子,后来我就去应聘了,然后就进来了。之前我知道世界500强是很好的公司,所以前几个月都很努力。还义务加班,想把工作做好。做了几个月之后没有任何回报,做不好还会被领导骂。我一气之下,就决定再也不这么积极了,我想成为去骂别人的领导,我也想当线长。于是我下班就去跟管理层接触,跟他们去打球喝酒,没几天工资就花完了。这么玩了一个多月之后,我接触到他们管人的内幕,还升了一级,本来过半年能当线长的,但是因为没跟更上级的领导玩,就没有了。所以,我就宁愿当基层员工,跟基层员工一起玩。这跟我以前在东莞小工厂里面是完全一样的,无非就是想办法压榨你,诱导你。你应该努力干活,任何事情做不好就是你个人不努力,如果你今天做100个,明天就得做110个。你不管怎样总是觉得很压抑,上面一直在提要求。我想请病假、事假都很难,生产淡季却会要求我们主动请假。说有事去找工会,但是工会完全不理我们,我找不到倾诉对象。

    11月23日晚,汪晖老师来到了富士康工人中间,和工人一起聊天、唱歌,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

    工友:我07年进富士康,就是做一个压铁片的工作。主管说做多少,我就努力做多少。我连续上了两个月的夜班,富士康的管理很不人性化。我以前没上过夜班,刚去很不适应,晚上会很困。富士康确实收入会比其他厂高一点点,因为家里需要钱,就慢慢适应这些。有一次体检发现心跳只有47下,医院说只有运动员的身体心跳才会这么慢,后来发现是得了风湿性心肌炎。这三年我还是非常努力去做,我会配合线长去做,很多员工反抗。线长觉得我这个人非常听话,就给我升了职位,这样干了三年就升到了员二。ipad刚出来的时候,我们就成立了平板部门,因为我职位稍微高一点,就当上了线长。当上线长也不能如何,就算你很努力,所有东西都忍受,一直好好做,可能会有机会。走正道的方式,当然也要碰到好主管,只是这么多年下来,完全没有主动权。比如我那个补贴,到现在都没有补到位,我去找了工会,他们说,如果你觉得你的权益受到侵犯,你可以去找律师啊,那时候我就比较失望,工会到底在干什么的 

    汪晖:当时国企工厂改制的时候,工人最不舒服的就是工厂私有化了,没有真正考虑工人的状况,这改制应该要大家要投票决定的。所以,事实上,当时的工会也根本起不到作用,这方面跟现在的工会有一致性。

    但是,改制前的国有企业有另一个特点,就是称为单位,单位不象一个纯粹的流水线,更像一个村庄。人和人之间的关联很多,现在生产条件变化,技术发达之后,你们虽然在同一个空间里面工作,但是相互之间不构成很接近的关系,事实上你们都在被岗位的逻辑控制。在过去的工厂,人与人之间关系很丰富,那么大家的评价就都很重要,这不是机械的,而是人际的。所以我说过去工厂是一个生产的场所,同时是一个小的社会,现在流水线的工作模式呢在这方面是比较残酷的。

    工友:工会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我们总是参与不到里面去。

    工友:工会选举我们实际上想去,但是根本不知道去哪里选,只能问线长。

    工友:工会今年选举,我本来想去参加,积极报名,但是每个部门像踢皮球一样把我踢来踢去,他们根本不知道工会是什么,只是跟我说,人大代表选举你怎么不去参加(工友们大笑),然后我把《工会法》搬出来了,他们就说,我也不知道你回去吧。后来我才从车间慢慢了解到,工会小组长已经定好了,小组长就是线长,全部都是定好的。

    工友:之前没接触过工会,不知道工会是什么,还以为是、买个火车票办个相亲相爱什么东西的。后来才了解到工会是与资方协商,为工人维权的。07年刚好成立工会,我也进来了。10年在工会和工厂协商之后,涨底薪,底薪是生活保障,不能靠加班什么的,我们打工就是为了赚钱。虽然说是说涨薪,但是真正落实到最基层的时候,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涨,我和我旁边的确实都没有涨,一线生产工人都没有涨。加班费不是工厂给的,是我们工人自己赚的。我吃饭住宿都要掏钱,一个月下来,哪里够花。中国经济发展那么快,工人的身份在这里没有得到认同。汪老师,你说进来的时候,看见我们挺阳光的,其实在工厂里面大家都是灰头土脸的。

    汪晖:工会这个,在社会主义时期也是有重要变化的,原来我们国家建立人民共和国。工厂是工人的工厂,国家是工人的国家。当时也有不同意见,认为我们既然都认同国家是工人的国家,为什么要建立工会。后来还是觉得要建立工会,这个工会的含义和今天的中国,或资本主义社会体制下的工会含义很不同,那个时候的工会慢慢变成协调的机制,在工人和国家之间协调,后期主要变成福利,这个月发几块肥皂、毛巾。在那个时期没有大问题,工会可以这样运行。但是现在国家变了,工厂变了,这才使得工会发生变化。大家觉得需要新得工会,是因为觉得工人需要一个工人自己的工会。

    工友:现在这个管理模式下,人与人之间连沟通的机会都没有,工会让你选谁你都不认识谁。因为你被限制在生产线上,你没办法跟朋友促进关系。如果你没有时间跟大家交流的话,你根本没法跟大家认识。如果把最低工资的标准提高的话,会给国家发展带来什么负面影响吗 如果底薪提高的话,我们不加班也有足够的钱,就可以跟人交往,我们就有自己的感情。

    回不去的老家

    汪晖:你们在富士康工作最长时间的有几年 你们觉得还会做多久 

    工友:我工作最长的有六七年,感觉的话我觉得我半年都做不到,但是各种情形逼着自己往前走。

    工友:之前也做着六七份工作了,在这种大环境下也没什么别的可能性,去哪儿都一样。

    草台班:是否考虑过回老家 

    工友:中国目前这个情况根本回不了家,我是广东的,我最苦的,我没有土地了。我回家看着个房子饿死在里面,我没有土地了。

    工友:我是一个女儿的爸爸,外面租房很贵,我基本的生活的状态是:家庭处于撕裂的状态。从我老婆怀孕的时候,家里就是撕裂的状态,我没有能力把我老婆孩子接到深圳租个房子。孩子说的第一句话不是我教的,她叫第一句爸爸我没听到,她第一次走路我也没看到,我感觉对我女儿很愧疚,但是我无力去改变这些东西。如果我把老婆接过来,房租、奶粉钱和小孩生病的花费,我真的没有能力去承担这些东西,所以她只能成为一个留守儿童。我能做的就是力所能及地在经济上给她一些微薄的补偿。有时候我看到跟我女儿一样大的孩子就忍不住多看几眼,就在想我女儿现在在做什么,她是我爸妈带着的,是讲家乡话的,我就想她以后如果来深圳要怎么融入这个普通话的环境,我觉得我是一个失败的爸爸。

    如果我回去我的家乡合肥,就只有2000块的工资,我无法保障我整个家庭的经济负担。所以说到下一代这个话题,我不知道我自己能做什么,能改变什么。有一个工友是他们一家都在这边,他们在这边读过幼儿园,一个学期就要5000多,还有一些其他费用。在深圳这个地方,一个小孩没有2000块钱绝对解决不掉的。我如果叫我老婆一起来打工,就得让我妈来帮我照顾女儿,我父母也已经60几岁了,我不想看到的是,我还要去拆散年迈的父母。我一直纠结着想自己早点回去。但是在合肥,我的一份普通工作没办法维持一个家庭的正常运转。有时候你会有一个取舍,我的父母年迈了,60多了。他们也一直想我早点回去,我回去的话,我的生活状态会是什么样子。但是我在深圳...(他哽咽了)

    依法治国,法在何方 

    工友:老师,我有疑惑。宪法不是说,中国是工人阶级来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吗 现在我感觉好像不是这么一回事啊,主人被压在下面啊。你说,是为什么呀 

    汪晖:(有点无语)这……这你是很清楚的……

    汪晖:如果正面用宪法的语言来表述,这是一个实际的状况。但是,如果学者或者政治人物这么说,引发的反弹将是强烈的。现在社会的权力关系发生非常大的变化,大家都是清楚的。 84年宪法第一条确实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是工人阶级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人民民主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即便在社会主义时期,工人阶级究竟是不是领导阶级也受到了挑战。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也打出“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等口号,文革结束后,由于否定文革,提出这样的口号也是被否定的。工厂的财富是劳动的创造物,工厂并不是资本家的工厂,从道理说,我们的劳动确实在里面,但是,这个关系显然是不清楚的。所以,现在特别需要加强劳动者的力量。在流水线的工厂管理过程中,劳动者都被打散掉了,所以,团结需要一定的制度,我们确实需要有工人自己的工会。我们当然也清楚,很难理想化地去理解这个,在今天这个社会的逻辑底下,经济是经济,其他的社会组织是其他社会组织。我们可以看到在今天这个阶段,工人有怎么样的方式,任何可以促进工人团结的方式都是最有利于工人的。

    今天有两个问题我觉得是非常重要的。第一,贴出公告来要选举,但是谁都不认识要怎么选举 第二,富士康有几十万人,工友之间横向地形成多向关系的空间有多少 在这种情况下,即便让你选举,你选举谁呢 所以,我说多向关系的空间本身就是非常重要的,推出一个候选人谁都不认识,即便选举,即便大家都去参加选举,要怎么选呢 我当工人的时候,工会虽然不太能扮演去给工人抗争的角色,但是有一点,工会主席就是大家公认的好人。他不会为你斗争,但是他会无微不至的关怀。因为在工厂当中还有人际的交往。但是如果你就在流水线上,大家都理解不了你是不是好人。所以,要有这样的空间,才有团结的可能性。

    工友:最近有个政协委员会不是说依法治国嘛,我们农民工在城市里面的待遇,具体就是这个五险一金。富士康虽然给我们买了,缴费的基数不是按照我们的实际收入的,而是按照深圳市最低工资标准。所以按照国家出台的法律政策的话,是违法的。是否能够加大力度去惩罚呢 

    汪晖:这个问题可能是不止是工人的,我在大学教书,也是按照基数算的,目前这个状况不光是工人,这个问题也变成某一种剥削的方式。年轻老师有岗位工资和职位工资加起来比干了几十年的退休老师高,当你退休的时候,职位工资就没有了。

    工友:法律已经直接规定,要按照实际工资收入缴养老补贴。我们工人交个人所得税又是按照总工资去算的,大多数人的底薪都没有达到那个3500元,都是靠一个月加八十个小时以上的班。可是交保险的时候,是以你的底薪为基础的。依法治国,法在何方 

    时间飞快,一下子,三个小时的交流就过去了。临别前,汪老师鼓励大家:“今天我学到很多东西,听到每个人的人生故事,我也觉得这个空间里面有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已经产生了。路总是在前方,从这一面说也还是能看到有希望的,从这一步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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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摘要]晚清以降的各个变革阶段之间并不能用线性的现代化史观简单地加以解释。基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和共和危机的影响,“五四”文化运动出现了明显的转向。如何评价共和的制度与价值,如何看待19世纪末期以降被视为楷模的西方模式,以及由此引发的如何看待中国传统等问题,构成了/五四

    【本文原载《中国社会科学》2009年第4期。重刊此文,以纪念“一战”和新文化运动百年:本文为作者有关“五四”的系列研究第一部分,曾以同题在斯坦福(2009年2月27日)、纽约大学(2009年3月3日)公开演讲。在“中国思想史上的关键时刻与方法”(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2009年4月3日)会上,作为主题论文发表。】

    1919年5月4日,天安门前游行的学生

    1919年5月4日,天安门前游行的学生

    序论 “觉悟”的时代

    “五四”运动至今整整九十个年头,正如许多重大的历史事件一样,它在中国历史中到底具有什么意义,至今并未更加清晰,反而日渐模糊了。正如许多学者已经清晰论证的:“五四”文化运动提出的众多命题,如科学、民主、共和、白话文问题以及“五四”文学的诸多要素,都说不上是它的独创,早在晚清时代,“五四”的各种要素已经存在。在纯粹实证的意义上,“五四”的确承晚清的各种潮流而来。但我的问题有所不同:“五四”能够在一个纯然实证的意义上说明其意义吗 “五四”的新意究竟何在 

    过去二十年中,我们可以找到两个影响较大、方向相反的“五四”叙述。一个是将现代中国文学与思想的源头追至晚清,拒绝以“五四”为中心划分现代史的正统叙事。另一个“五四”叙述将洋务运动、戊戌变法、辛亥革命与五四运动置于同一个潮流的不同阶段之上,即从器物-制度层面的变革向观念层面的变革的转化和突进。[2]上述两种叙述的各有侧重:前者隐含了对于“五四”的传统历史定位的怀疑,更注重晚清与“五四”的延续性,而后者强调“五四”在中国现代历史中的开创性意义,但这一“开创性”其实是在一种典型的现代化叙事中被界定的。与那种将“五四”定位为“中国走向现代化的全面启动”的更为正统的观点相比,[3]这一历史叙事说不上有多大的新意。

    用器物、制度与观念的演进描述“五四”将晚清以降的变革置于直线发展的脉络中,没有真正把握“五四文化转向”中所蕴含的“转向”的意义。推动“五四”之“文化转向”的,不仅是从器物、制度的变革方向向前延伸的进步观念,而且更是再造新文明的“觉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和中国的共和危机之中,18、19世纪的欧洲现代性模式正处于深刻危机之中——资产阶级民族国家、自由竞争的资本主义经济,以及与此相关的价值系统,突然失去了自明的先进性;共和危机与国家危亡不再仅仅被归咎于中国传统,而且也被视为19世纪西方现代文明的产物。因此,如何评价共和的制度与价值,如何看待19世纪末期以降为视为楷模的西方模式,以及由此引发的如何看待中国传统等问题,构成了“五四文化转向”的基本问题。促成这一转折的,除了共和危机外,欧洲战争与革命时代西方形象的变化也是重要因素:如果将梁启超早年的《新民说》与他写作于欧洲战争期间的《欧游心影录》相比,我们不难发现前者内含完美的西方形象,而后者却显示了西方文明的百孔千疮。梁启超此时谈论的“中国人之自觉”不再是借鉴西方文明的自觉,而是从西方文明危机中反观自身的自觉。[4]1917年4月,杜亚泉在《战后东西文明之调和》中说:“战后之人类生活,必大起变化,已无疑义,改革时代,实近在眉睫之前。”[5]又说:“此次大战,使西洋文明露显著之破绽”,一种“东西洋之现代生活,皆不能认为圆满的生活”、“东西洋之现代文明,皆不能许为模范的文明”的“觉悟”油然而生,“而新文明之发生,亦因人心之觉悟,有迫不及待之势。”[6]

    这一“文化转向”仅仅是“保守派”的观点吗 显然不是。胡志德通过对黄远庸的文章的分析,清晰地论证说“《青年杂志》大胆专断的论述方式很可能直接因袭于当时有名的《东方杂志》。”[7]《新青年》的基本政治主张在于奠定真正的共和根基,不仅反击帝制复辟的政治企图,而且铲除帝制复辟的社会基础。但他们不可能对战争危机视而不见,而俄国革命及德国革命也给了他们重新看待西方历史的契机。陈独秀在《一九一六年》中说:“创造二十世纪之新文明,不可因袭十九世纪以上之文明为止境。”他断言:在欧洲战争的影响下,军事、政治、学术、思想“必有剧变,大异于前”;中国在1915年经历了帝制复辟及其失败,“理应从头忏悔,改过自新”,“自开辟以讫一九一五年,皆以古代史目之。”[8]一年之后,俄国二月革命爆发,陈独秀断言:“此次大战争,乃旷古未有;战后政治学术、一切制度之改革与进步,亦将为旷古所罕闻。吾料欧洲之历史,大战之后必全然改观。以战争以前历史之观念,推测战后之世界大势,无有是处。”[9]越二年,李大钊宣称:“一七八九年法兰西革命,不独是法兰西人心变动的表征,实是十九世纪全世界人类普遍心理变动的表征。一九一七年俄罗斯的革命,不独是俄罗斯人心变动的显兆,实是廿世纪全世界人类普遍心理变动的显兆。”[10]新文化运动高举“科学”与“民主”的大旗,忠诚于共和的价值,并以此展开对于康有为及其同道的复辟主张的全面批判,但他们所揭橥的口号不再是重复十九世纪的老调,他们对法国大革命及其价值的重申逐渐地和一种与十九世纪的政治-经济体制诀别的意蕴相互缠绕。

    没有一种与十九世纪的政治-经济模式断裂的意志,中国的激进政治不可能形成;同样,没有这一断裂的意识,中国的那些被称之为“保守主义”的文化理论也不可能形成。这一对“十九世纪”的态度并非从一开始就已经明确,但随着战争进程的发展,文化论战的两个方面都逐渐地展开了对于这一问题的深入思考。将“五四文化转向”置于由第一次世界大战造成的人类震惊之中,我们或多或少可以理解这一“意识的转变”的普遍意义。这是一个“自觉”的时代,一个通过“自觉”激活新政治的时代,一个以相互对立的“自觉”展开论战并对各种立场进行理论化的时代。翻阅这个时期的各种印刷物,“自觉”与“觉悟”的字样扑面而来。1915年《青年杂志》第一卷第一至第三号连载高一涵的长文《共和国家与青年之自觉》,[11]同年10月,《东方杂志》第十二卷第十号发表杜亚泉的《吾人今后之自觉》;[12]1916年2月,陈独秀在《青年杂志》第一卷第六号刊布《吾人最后之觉悟》[13],同年10月,刘叔雅在《新青年》第二卷第二号发表《欧洲战争与青年之觉悟》;[14]1917年4月,《新青年》第三卷第二号刊载陈独秀的《俄罗斯革命与我国民之觉悟》,[15]同年8月,杜亚泉在《东方杂志》第十四卷第八号发表《今后时局之觉悟》;[16]1917年年底,《东方杂志》第十四卷第十二号刊登章士钊的《欧洲最近思潮与吾人之觉悟》,[17]一年之后,1918年12月,只眼(陈独秀)在《每周评论》第2号发表《欧战后东洋民族之觉悟及要求》;[18]1919年1月,《东方杂志》第十六卷第一号发表杜亚泉的《大战终结后国人之觉悟如何》,同年,在“五四”运动过程之中,天津学生团体“觉悟社”成立,并于次年一月出版社刊名《觉悟》,而上海《民国日报》副刊《觉悟》是“五四”时期著名的四大副刊之一。所有这些“自觉”或“觉悟”均以欧洲战争和共和危机为前提——前者击破了晚清以降中国知识人创造的近于完美的西方形象,后者打碎了仅凭共和政治本身(但不同立场的自觉对于共和价值的评价则截然对立)就可以拯救中国于水火的幻觉。总之,新的政治必须建立在新的“自觉”之上,但政治与自觉的这种关联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我认为意味着政治与历史之间的断裂——政治不能从历史中自然延伸,政治产生于历史断裂的意识——“保守主义”以断裂为前提讨论接续传统的问题,而“激进主义”以断裂为前提讨论创造一个完全不同的新世界的问题。

    文化与政治都是人类生活的基本特质,它们之间并无必然分界。但为什么在战争与共和危机的政治背景下,“五四”文化运动刻意地在文化与政治这两个有着密切联系的范畴之间做出区分 为什么这一有着明显的政治动机的运动被理解为文化运动 在深入历史资料的分析之前,我在这里以《新青年》的姿态为据,勾勒几个不同的问题提供进一步思考的契机:首先,在什么条件下,“五四”文化运动将文化与政治区分开来 《青年杂志》第一卷第一号《通讯》栏发表了王庸工与记者(陈独秀)的通讯,最为直接地回答了这一问题。王庸工信主要讨论筹安会讨论国体、恢复帝制的问题,要求杂志能够直接介入。陈独秀在答复中明确地批驳了筹安会的复辟理论,但同时表示《青年杂志》不准备介入这一讨论,“盖改造青年之思想,辅导青年之修养,为本志之天职。批评时政非其旨也。国人思想,倘未有根本之觉悟,直无非难执政之理由。年来政象所趋,无一非遵守中国之法先王之教,以保存国粹而受非难。难乎其为政府矣!欲以邻国之志,警告国民耶 吾国民雅不愿与闻政治。日本之哀的美顿书曾不足以警之,何有于本志之一文。”[19]参照开篇《社告》所谓“国势陵夷,道衰学弊,后来责任,端在青年。本志之作,盖欲与青年诸君商榷将来所以修身治国之道”,[20]我们可以清楚地判定:《青年杂志》的创刊本身是一个政治行动,但这个政治行动必须以一种与政治断裂的方式——即所谓“改造青年之思想,辅导青年之修养”、促进国人“根本之自觉”——才能完成。“文化”及其“运动”就是完成这一政治行动的方式。

    其次,为什么《青年杂志》必须以一种与政治隔绝的方式介入政治 政治存在于人类生活的各个方面,从日常生活、社会团体到国家领域,但现代政治的一个独特性在于政治与国家的紧密联系,以至当现代人讨论政治问题时必定指一种与国家有关的活动。换句话说,这一作为国家活动范畴的政治构成了现代政治的最为根本的特征。然而,“五四”时代的根本自觉不仅产生于共和政治未能真正生根的意识,而且也产生于与对18、19世纪西方现代性的幻灭,因此,重构政治的行动必须以更新这一特定的政治模式为前提。陈独秀在《我的解决中国政治方针》演说中说:“我们不是忽略了政治问题,是因为十八世纪以来的政制已经破产,我们正要站在社会的基础上造成新的政治;我们不是不要宪法,是要在社会上造成自然需要新宪法底实质。凭空讨论形式的条文,是一件无益的事。”政治无所不在,“人类不能够脱离政治”,但以国家政制为中心的十八世纪政治模式、民国以降争权夺利的政治现实,全部是“冒充政治”;[21]将国家作为中心的政治,亦即“国家主义”政治,是“去政治化的政治”。陈独秀反复提到“在社会的基础上造成新的政治”,这一任务即文化运动的任务。这一判断同样适合于中国政党政治,原因在于政党政治不是立基于社会,而是内在于国家,“政乃苛政,党乃私党”,“以其与多数国民无交涉也。本志以青年教育为的,每期国人以根本之觉悟,故欲于今日求而未得之政党政治,百尺竿头,更进一步。”[22]

    第三,什么是与政治相隔绝但又能够重造政治的文化 无论在中国的古典词根中,还是在拉丁文中,“文化”都是动态的过程。文化的拉丁文词根是动词“Colere”,意谓耕作土地,后来引申为人的兴趣、精神和智能的培养。中国的文化概念起源于文与化这两个词的合成,前者有自然纹理(《易 系辞下》:“物相杂,故曰文”)与礼乐秩序(《论语 子罕》:“文王既没,文不在滋乎 ”)的意思,后者则包含了文的养成过程(生成、造化、改易)的含义。与政治范畴一样,现代的“文化”概念与国家有着密切的关系——按照马克思的观点,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之上形成了“上层建筑”,而文化即是奠基于这一上层建筑之上的功能。“新文化运动”致力于以文化方式激发政治(“根本之觉悟”的政治),但它的社会改造方案包含促成全新的国家政治、全新的政党政治的兴趣,即“文化”及其“运动”不但能够在社会的基础上创造新人(“青年”),而且也能够通过新人及其“根本之觉悟”逆转国家与政党的去政治化趋势。上述文化与政治的概念均产生于对18、19世纪的国家政治的失望和告别。在这个意义上,“新文化运动”是一个典型的“二十世纪”现象。

    很明显,二十世纪政治并没有脱离18、19世纪的基本框架,国家、政党仍然是“政治”的主要承载者。革命政治同样如此。“五四”文化运动和政治运动的直接产物是新型政党政治的形成——从共产党的成立到国民党的改组,以及青年党等其他政治团体的诞生。“文化”因此承担着双重的任务,即一方面在社会的基础上创造和培育新的政治主体,另一方面通过内在于国家与政党的运动(或“革命”)促成政治的生成、造化和改易。二十世纪的“文化”命运始终在外在于国家政治与内在于国家政治之间摆荡,前者的范例是“五四”文化运动,而后者的范例是政党与国家内部的持续不断的“文化革命”。无论是“外在”还是“内在”,一种通过文化与政治的区分而介入、激发政治的方式构成了二十世纪中国的独特现象。在这个意义上,“五四”文化运动是后十九世纪新政治的重要开端之一。

    我在这里使用“‘五四’文化运动”一语,以区别于“新文化运动”的概念。在1920年1月《致海外国民党同志函》中,孙中山说:

    自北京大学学生发生五四运动以来,一般爱国青年,无不以革新思想,为将来革新事业之预备,于是蓬蓬勃勃,抒发言论。国内各界舆论,一致同倡。各种新出版物,为热心青年所举办者,纷纷应时而出。……虽以顽劣之伪政府,犹且不敢撄其锋。此种新文化运动,在我国今日,诚思想界空前之大变动。推其原始,不过由于出版界之一二觉悟者从事提倡,遂至舆论大放异彩,学潮弥漫全国,人皆激发天良,誓死为爱国之运动。……吾党欲收革命之成功,必有赖于思想之变化,《兵法》‘攻心’,《语》曰‘革心’,皆此之故。故此种新文化运动,实为最有价值之事。[23]

    孙中山的根本目标是“吾党欲收革命之成功”,而“思想之变化”是前提条件之一。这里已经显示了一种将文化运动与政党政治相结合的动机。他用“新文化运动”概括《新青年》、《新潮》等出版物推动的思想潮流,不但为陈独秀、胡适及傅斯年、罗家伦等新老两代参与者所承认,也预示了这场运动与新的政党政治之间必然发生的关联。从“五四”时代的“思想战”的格局来看,“新文化运动”一语特指以上述刊物及其追随者为中心的文化潮流,而与之对立或论战的刊物并不在这个范畴之内。文化运动是通过对抗、辩论而产生的,其政治性隐伏在思想和价值的对峙和互动之中。若没有论敌、论战、同盟和分化,我们不可能真正理解什么是“文化运动”。以“‘五四’文化运动”为对象,而不是单纯地陈述“新文化运动”,亦即将不同派别、观点、立场之间的对抗和论战的产生、形成、展开和转化作为对象,观察在这场剧烈的运动中,“文化”如何成为“新政治”的核心内容。

    七十年代以降,先是在北美,后是在中国,一种将“五四”文化运动定位为激进主义的思想运动的方式逐渐成为共识。著名的“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的提法分析了启蒙主义与民族主义的历史纠缠,慨叹中国启蒙运动的悲剧命运仍然是基调;[24]而史华慈开创的自由主义、保守主义与激进主义的三重划分[25],将思考的矛头主要对准了“五四”激进主义。林毓生将“五四”的“文化转向”解释为“藉文化思想以解决问题的方法”(the “cultural-intellectual approach”),并认为这种方法(作为一种无意识)深深地植根于传统的儒家文化中,因此,“五四”的反传统主义和激进主义是传统思维方式的现代呈现。这就是作者所谓“中国意识的危机”。[26]但是,如何解释“五四”文化运动对新的政治的创造 激进主义政治以激进主义文化运动为内核和前奏,那么,如何解释二十世纪中国的这一独特的文化与政治的变奏 如何解释这一政治的文化内核 这些问题在上述两种解释中均未得到清晰的说明。

    大约四十年前,迈斯纳(Maurice Meisner)率先将“五四”与中国的六十年代放置于同一个脉络中进行观察,他指出:这两个相隔半个世纪的运动都是以“意识的转化”为宗旨的“文化革命”。[27]这是一个很有意义的观察,但未能得到充分论证。史华慈在讨论“五四”的“文化主义”时,试图连接迈斯纳与林毓生的观点,他说:“当然,毛泽东会坚持认为文化革命在其转变成政治革命时才能影响现实。但这一事实仍然是,如果‘文化’在1969年是具决定性的,那么它可能在1919年也是如此。”[28]通过将这一“文化转向”溯源于儒家传统的思想方式,“五四”文化运动中的“断裂意识”被重新连接到漫长的历史过程内部,迈斯纳问题中隐含的对于二十世纪中国政治的独特性的观察反而湮没不彰了。这里的问题是:“五四”的“文化转向”所蕴含的断裂意识究竟从何而来,为什么二十世纪中国革命政治始终与“文化革命”密切相关 

    “五四”文化论战涉及范围极为广泛,我不得不在选材上对论述加以限制。本文将分上、中、下三个部分探讨“五四”文化运动的形成与转化:上篇以《东方杂志》为中心,分析中国知识人对于欧洲战争和共和危机的政治-经济分析为什么转向文明问题的讨论;中篇以《新青年》、《新潮》杂志为中心,分析“新文化运动”的文化政治与“五四”政治运动的关系;下篇以二十年代初期的政治运动、尤其是新型政党政治的形成为中心,分析文化运动与政党政治的关系,说明“新文化运动”的退潮和转向。

    一、从“文明冲突”到“文明调和”

    1. 事件与历史

    1918年9月,《新青年》第五卷第三号刊登了主编陈独秀的《质问〈东方杂志〉记者——〈东方杂志〉与复辟问题》一文。[29]三个月后,《东方杂志》主编杜亚泉发表《答〈新青年〉杂志记者之质问》一文加以回应。[30]越二月,陈独秀又发表《再质问〈东方杂志〉记者》一文,[31]杜亚泉(原名炜孙,字秋帆,1900年后以别字亚泉行世,笔名伧父、高劳,1873-1933)未作回应,但其时围绕“东西文明能否调和”的思想论战已经大规模展开。1919年年末,杜亚泉在《东方杂志》发表《论通俗文》一文,从语言与文学的角度批评新文化运动的两个重要分支即白话文运动和新文学运动,[32]预示着一种以攻为守的策略转变。但是,这是一个尚未展开就终止了的斗争。一个月后,在内外压力之下,杜亚泉黯然辞去《东方杂志》编辑工作。其时,《新青年》主导的思想运动、语言变革和文学革新已经蔚为大潮,正向新的方向发展。杜亚泉退出后,《东方杂志》的编辑方针开始往“注重于切实可行之具体问题”转变,也就意味着它退出了这一阶段言论领导权的争夺战。[33]

    “东西文明及其调和”不是杜亚泉一时一地的偶然言论,而是《东方杂志》长期关注的话题。[34]这个问题产生于什么情境、针对什么问题而来 为了厘清这一论战的前因后果,有必要对《东方杂志》本身进行追踪考察,分析导向有关文明讨论的历史动力和思想脉络。《东方杂志》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印行,创刊于1904年3月11日,至1948年12月停刊,前后出版刊物44卷,中间三度短暂停刊(1911年12月至1912年3月、1932年2月至10月、、1941年11月至1943年3月),总时间跨度长达45年。首任主编蒋维乔,第五卷以前徐珂(1869-1928)主编,从1908年8月21日出版的第五卷第七号起,孟森担任主编。1911年,从第八卷第一号起,《东方杂志》一改早期的文摘汇编类型,连同板式的变化,杂志面貌大为不同。杜亚泉担任《东方杂志》主编是从1912年7月1日出版的第九卷第一号开始的,但由于孟森于1909年起当选江苏省咨议局议员,该年6月12日出版的第六卷第五号起就已经由杜亚泉全面负责编辑工作了。因此,《东方杂志》的改版是杜亚泉主政时期的产物。“东西文明”问题正是在他主编时期逐渐成为重要议题,并最终引发了《东方杂志》与《新青年》之间的辩论。

    晚清时代即有“中体西用”问题的大辩论,但“五四”前后的“东西文明论战”有着截然不同的含义。概括地说,这场讨论直接产生于中国知识界对第一次世界大战和共和危机这两个重大事件的回应:如何看待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原因和结果 如何理解民国初期、尤其是洪宪帝制时期的共和危机 “东西文明论战”在文明、文化、思想的旗号下展开讨论,但其政治含义全部与这两个问题有关。1919年1月,杜亚泉在《东方杂志》第16卷第11号发表《大战终结后国人之觉悟如何》,他感慨万千地说:

    吾人对此时局,自不能不有一种觉悟,即世界人类经此大决斗与大牺牲以后,于物质精神两方面,必有一种之大改革。凡立国于地球之上者,决不能不受此大改革之影响。此种觉悟,吾国人之稍稍留意世事者,殆无不同之。即如吾国之南北战争,本以参战为诱因,近以受此影响,退兵罢战,可知吾国人于时局上已有若干觉悟。但觉悟程度如何,与吾国将来对于世界之大改革能否适应,至有关系。故吾人亟欲以大战争影响之所及告我国人,以促国人之觉悟焉。[35]

    在这里,他将第一次世界大战和中国的南北内战视为具有内在联系的事件,并以此为据,提出促进“国人之觉悟”的必要性。这个“觉悟”的内含是什么呢 

    民国建立后,《东方杂志》始终关注共和时代的政治危机;在战争期间,对共和危机的讨论逐渐地与对由战争引发的文明危机的思考关联在一起。在1914-1919年间,杂志每期刊载中外大事记,发表大量国际政治和军事分析;它对东西文明的差异、冲突及调和的分析与对欧洲战争的分析紧密相关。如果没有第一次世界大战,《东方杂志》将延续晚清启蒙的基本观点;[36]如果没有共和危机,《东方杂志》也将延续民初对于民主政治的乐观看法。但战争深刻地改变了杂志的面貌和议题。杜亚泉辞职后《东方杂志》发表的那份声明说:“自本志之出世,至今已十七年矣。而此第十七年,又适为欧战告终后之第一年。世局更新,则杂志界亦不得不明定期的,以顺应世界之潮流。”[37]言下之意,杜亚泉的去职与《东方杂志》的转向根源于一个事实:思想文化上的“战后时代”开始了。

    霍布斯邦(Eric Hobsbawm)在《极端的年代》(The Age of Extremes)中将“短二十世纪”的开端确定在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时刻,而其终结则为1991年苏东的解体。[38]战争与革命是这个时代的两个中心主题。这也意味着整个二十世纪的历史与第一次世界大战及其引发的革命有着密切的关系,它的终结正是这次战争产生的历史范式的终结。作为一个改变历史进程的重大事件,欧洲战争在不同领域、不同社会触发了一系列后续性事件,中国的共和危机也忝列其中。这里所说的“重大事件”是指那些改变了历史演进的轨迹、创造了新价值和范式的事件,如法国大革命、第一次世界大战、俄国革命、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国革命等等。但是,这些历史变动所以能够构成改变历史进程的事件,并不仅仅在于它们的规模浩大,而在于它们终结了此前形成的历史范式,在它们之后发生的一切不再是历史的自然延续,而是这一新事件所开创的范式的序列性展开。

    事件总是依存于人们对于事件的认识、判断和感觉,以及基于这些新的认识、判断和感觉而产生的行动。战争与革命在这个时代紧密相联,但不同的人对于这些事件的意义的理解未必一样。《东方杂志》与《新青年》共同面对着战争与共和的双重危机,但两者建立历史叙述的方式截然不同:前者紧密追踪战争发展和共和危机的轨迹,反思战争与现代文明的关系,而后者以革命(先是法国革命,后是俄国革命)为线索,试图从革命所带动的历史变动和价值指向中探索摆脱战争和共和危机的道路;前者在危机之中重新思考中国“文明”的意义,注重传统的现代能量,构思中国的未来,而后者立足于“青年”、“青春”,以“新文化”、“新思想”召唤“新主体”,为第三样时代的创造奠定地基。因此,建立自身与历史事件的关系的不同方式直接地产生了两种不同的文化政治。伴随着杜亚泉的去职,《东方杂志》和《新青年》在思想言论方面的影响发生了易位,这一转变与战后时期中国政治和思想的中心问题发生变迁有着密切的关系。

    欧洲战争与中国的共和危机不仅在时间上相互重叠,而且两者有着密切联系。1914年7月28日,奥匈帝国在德国的怂恿下发动对塞尔维亚的战争,引发多国大战。一个多月后,1914年9月20日,著名的德国生物学家、一元论宗教的倡导者海克尔(Ernst Heinrich Philipp August Haeckel ,1834 – 1919)在Indianapolis Star上发表文章,首次使用“第一次世界大战”(First World War)这一概念。[39]就直接原因而言,这场战争产生于普法战争(1870-1871)后逐渐形成的德-奥同盟和英、法、俄“协约”之间的军备竞赛和对殖民地的争夺,但随着战争进程的发展,俄国、日本、美国、意大利等28个国家相继成为交战国,形成了前所未有的世界大战格局。大战期间,1915年年末,在筹安会和其他政治势力的鼓动和袁世凯本人的策划之下,洪宪帝制登场。与以往政治危机有所不同,帝制复辟当然是共和危机的产物,但由此引发的围绕国家统一问题的争论却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独特形式——民族国家间的战争——有着密切关系。战争爆发后,日本以承担日英同盟义务、保卫东亚和平相标榜,宣布对德参战。1914年8月27日,日军封锁胶州湾,以进攻青岛的名义出兵山东。1915年1月18日又向袁世凯政府提出“二十一条”,其中涉及山东、南满、蒙古、汉冶萍公司、沿海港湾和岛屿的租借,以及在政治、财政、军事、警察等领域全面控制中国的各项条款,并于5月7日提出对华最后通牒,限48小时内答复。帝制的迅速败亡与袁世凯接受日本的“二十一条”有密切联系,但对帝制的隐秘同情并没有因为袁世凯的死亡而迅速消失。原因很简单,对帝制的同情不同于对袁世凯的同情,前者不仅植根于民国初期的政治混乱和合法性危机(蒙古、西藏问题被视为这一政体转换所产生的危机的征候)之中,而且也与中国知识人在战争期间对于欧洲现代国家形态的思考有关。帝制失败后,围绕参战问题,在主战的段祺瑞政府与反对参战的总统黎元洪之间展开了激烈的“府院之争”。出人意外的是,这场府院之争的结果竟然是1917年6月的张勋复辟事件。[40]从洪宪帝制到张勋复辟,中国政治领域围绕政体问题产生的矛盾和斗争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国际政治选择问题纠缠在一起。

    同样是在1917年,俄国二月革命和十月革命相继爆发,列宁与德国签订布列斯特-立陶夫斯克合约,宣布退出大战。1918年德国发生一月革命,社会民主党组成临时政府,德意志共和国成立。在观察和分析战争的动因和结果的过程中,中国知识人逐渐地将重心从战争转向了革命,由此引发了新的思考和分歧。1919年“五四”运动直接起因于对巴黎和会及《凡尔赛条约》出卖中国权益的抗议,而这个危机又根源于日本与德国对山东权益的争夺,以及德国的战败。在这个意义上,“五四”运动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序列性后果之一。战争的结束与苏联的成立,为中国正在进行的文化运动和政治变革提供了新的契机。中国共产党的成立、中国国民党的改组,以及北伐战争的展开,在一个短暂的时段内,一系列重大事件相继发生,它们看似截然不同,却相互关联。

    在这一剧烈的变迁之中,“东西文明”是如何生成为中国思想领域的中心问题,又为什么会在“五四”以后逐渐消退的呢 我们需要仔细观察“东西文明”问题发生、发展、变异的详情末节。

    2. 对欧洲战争的民族主义回应

    没有第一次世界大战所提供的历史契机,中国知识界不可能将如此众多的事件放置在一个世界性事件的序列性展开中加以思考。早在1911年,《东方杂志》即刊文讨论普法战争后欧洲的局势及各国外交政策,预言欧洲大患即在欧洲境内;但考虑到英日盟约将于1915年届满,有可能引发日、英、俄在满蒙的角逐,中国和亚洲很可能难以幸免于难,一种“此后十五年,实为欧亚两洲危急存亡关头”的预感逐渐浮出水面。[41]欧洲战争爆发前夕,1914年7月1日,《东方杂志》第十一卷第一号发表了《美墨之交涉 附图二十三》、《日本政界之风潮》、《爱尔兰问题之新局面 附图七》等国际评论,对于国际时局加以追踪报道和分析。针对日本首相大隈重信倡导日英同盟,钱智修发表《论日英对华同盟》一文,提出中英同盟的必要性。文章预示了日本参与协约国战争对中国利益的损害。他的另一文章《英王游法纪事》提到了英、法、俄“三国协商之大问题”。[42]也就是说,在大战即将爆发之际,中国知识人已经预见到这场远在欧洲的战争与中国有着难以逃避的关系。在这一广阔的世界视野中,《东方杂志》将民国以来政治问题的重心从“政治”(立宪、议会、政党)转向了“国家”(主权、统一、独立)。与该杂志在1911年对于旨在转移统治权的“革命战争”和共和宪政的全面肯定相较,[43]这一政治思考的重心转移是一个重要事件。

    杜亚泉的《接续主义》一文刊载于第十一卷第一号,即欧洲战争一触即发之际。他强调:“国家非一时之业”,包含着过去、现在和未来。“截然中断,则国家之基础,必为之动摇。盖旧时之习惯既失,各人之意见纷乘”,无法形成共识。国家及其延续性暗含着对革命造成了国家基础动摇的判断。从这个判断出发,他提出了“保守”和“新旧间之接续”的必要性:

    持接续主义以施行政治于国家,则开进之中,不可不注意于保守,固已。然所谓保守者,在不事纷更,而非力求复古也。国家当扰乱以后,旧时法制,其一部分已经破坏,若其接续尚未痊愈者,但稍微护持,不加摧折,则其创痍亦自然愈合。若其破坏已甚,接续全断者,则惟有就现在之状况修饰之,整理之,为不接续之接续。必欲复兴旧制,摧折新机,则破坏之后,重以破坏,而国本愈摇矣。

    ……

    欲保持国家之接续主义,使不至破裂,此非国法之所能限制也。要恃国民之道德以救济之。国家者,积国民之个人而成者也。然个人与国家,究非同物,故国家之目的,与个人之目的,自然不能尽同。舍个人之目的,以服从国家之目的,此国民政治上之道德也。[44]

    “接续主义”需要在两个语境中加以理解:一方面,辛亥革命以后,临时政府不得不寻求各国承认——革命既然包含了断裂,重新获得承认就是必然的。但是,革命之后的中国难道不是延续着中国的正统吗 寻求承认不就等同于承认国家自身的断裂吗 在上述语境中,接续主义对国家延续性的重申隐含着对将皇权与共和截然对立的革命观念的批判和修正,其真正的动机是维护中国主权。

    另一方面,伴随清王朝的覆灭,中国周边形势日趋严峻。在俄国的策动之下,外蒙首先寻求独立。围绕册封等问题,库伦政府与袁世凯政府之间的分歧直接关涉中国主权;甚至并不属于外蒙范围的海拉尔也出现了独立问题,后者与俄国缔结了协约并拒绝承认中国的宗主权。辛亥革命后,清朝驻藏军队发生内讧和哗变,并与藏人产生严重对立;1912年,在尼泊尔人的调解下,驻藏清军全体缴械,由噶厦政府发给路费,所有驻藏官员和军队取道印度返回内地。这就是所谓“壬子事变”。在此之后的一段时期,中央政府与西藏的关系处于松弛甚至中断的格局。[45]1913年1月,十三世达赖委派他的侍读堪布德尔智(俄国人)前往外蒙首府库仑,与外蒙签订了相互承认其为“独立国家”的《蒙藏协定》;1913年10月,在中、英、藏三方参加的西姆拉会议上,西藏地方代表夏札 边觉多吉在英国的怂恿下,提出“西藏独立”的诉求;1915年年底,“中英藏事会议”在伦敦召开,主要内容涉及修改光绪三十二年(1905)签订的原约及附带条件。1905年原约第五条载明“西藏大员尊北京政府训令,深愿改良西藏法律,俾与各国法律改同一律”,英国则应允在中国放弃治外法权等。但民国之后,英国“以中国司法,尚未十分改良,而藏地尤甚”为由,“拟援十年修改约章之例”,取消此条,并要求中国开放拉萨。[46]

    “接续主义”所要处理的国家连续性问题,事实上是一个深刻的问题:清朝皇权具备着多面而模糊的代表性,如中国皇帝、蒙古大汗、满洲族长、儒教政体的代表、喇嘛教的信徒等等,从而将“中国”这一复合社会凝聚在一个以各种线索勾连起来的庞大王朝体系之中。中华民国承清而起,但其政治文化发生了巨变,蒙古、西藏等周边区域发生的离心倾向成为长久地缠绕这一新国家的危机。康有为于1911年冬撰《共和政体论》曰:“晚清若去,蒙、藏必不能保。”1913年1月至3月,他在《不忍》杂志第一、二册发表《蒙藏哀辞》,重述这一观点,并说:“虽然,蒙、藏之自立,起于前年之革命,则不能尽责于今政府矣。”[47]他对共和的评议、复辟的论调及对孔教的倡导均与上述危机有着密切的关系。“五四”时代的文化论战逐渐地将政体问题解释为专制政体与共和政体的对立,晚清革命浪潮爆发以来始终挥之难去的皇权的多重代表性问题却被掩盖了。因此,两个政体之间是否存在接续的问题的确是一个问题。《接续主义》发表之时,蒙古问题已经发生,西藏问题也在萌芽和发展之中,而外交承认直接地关涉中国主权的完整性。杜亚泉论证国家对于延续性的依赖,显然是对这一历史局势的回应。“接续主义”这一概念强调国家的延续依存于国民个人对于国家目的的自觉服从,因此,政治的传承问题与公民的道德状态之间存在着密切的关系,国体问题最终涉及伦理问题,这一点为《东方杂志》将对政治的关注转向文明或文化问题埋下了伏笔。

    《东方杂志》第十一卷第二号是战争爆发后的第一期刊物,它标注的出版时间是1914年8月1日,距离战争爆发仅几天时间。这一期的开篇,除了刊登了参政院、约法会议等照片外,特意刊登了奥匈帝国新任皇储及在塞尔维亚遇刺的斐迪南王储夫妇的照片,以及英法海军军舰的照片。用照片追踪战争过程及其人物和事件,在中国的刊物中十分少见,但《东方杂志》此后坚持多年。该期头条为杜亚泉(高劳)所写《策消极》一文,强调在“外境之督促”的条件下,“吾人”应克服消极态度,勇于承担社会责任,基本的思想与前引“接续主义”同。在这篇短文之后,是同一作者所写长篇报道《欧洲大战争开始》,详述七月三十一日之前欧洲战争的发展,行文至尾,作者指出:“此次战事,影响于欧亚各国……日本在东方为英之同盟国;苟英德开战,则战事将蔓延于东亚之属地。而日本之助英以攻德,亦不难推测而知。故战讯谣传,香港、青岛、西贡诸港,汲汲于防御之预备。我国列于列强之间,虽无特别之关系,完全居中立之地位,狡焉思启之心,何国无有,其乘机而起,以攫利益取霸权犯中立者,亦安可不为先事之防乎 ”[48]同期许家庆的《俄蒙交涉之内容》详细披露俄国外交部发表的关于对蒙古外交的“橙皮书”,并公布了俄国对达赖喇嘛“排俄联华”的不满。[49]

    欧洲战争是一个重大事件,它对中国究竟有何影响 除了有关满蒙、西藏、山东等问题的持续讨论外,从1914年战争爆发至1919年和约签订,没有任何其他杂志像《东方杂志》这样如此紧密地追踪欧洲战争的每一局部发展和全局变化,并发表各种研究和评论。以“中外大事记”的方式模仿其做法的,是1915年创刊的《青年杂志》。1914年9月出版的《东方杂志》第十一卷第三号头条文章即杜亚泉的《大战争与中国》一文:“今日欧洲各国之大战争,实为百年以来之大变;而其影响于吾中国者,亦将为十年中之小变”,明确地将中国即将发生的变迁放置在欧洲战争这一事件的脉络之中。作者认为:欧洲民族冲突若以某一方全面胜利结束,中国将面临更为严峻的挑战和空前的压力,他假定说:如果德-奥轴心全面胜利,“中世纪之神圣罗马帝国,将复现于欧洲。俄人于东欧南下之志,既为所阻,不得不经营亚洲,以图东进。英人亦必汲汲注意于印度之防护。且现时南洋荷属殖民地,如婆罗洲、苏门答腊、爪哇、西里伯等,其面积之广,数倍于日本。荷并于德,则与青岛及德属之太平洋群岛,联合一气,其在亚东之势力,将凌驾于日英俄法诸国之上。诸国为保持东亚之势力平衡,势必相互协商,攫取种种权利以相抵制,而我国乃陷于四面楚歌之中。然苟德奥而完全屈服也,则英俄法三协商国,……则在欧洲无对抗之力,……得长驱远驭以扩其势力于东亚。”[50]由于胶州湾问题,中国在战争中偏向协约国,但即便如此,早在战争爆发前,《东方杂志》分析普法战争后欧洲列强的均势平衡,指出与欧洲危机的爆发与对势力范围的争夺直接相关。例如,1911年因摩洛哥问题而在德法之间造成紧张,1912年意大利与土耳其签订和约,随即巴尔干国家又与土耳其爆发战争,进而导致列强干涉。在亚洲地区,英据印度,俄营西伯利亚,法占安南,英俄争霸阿富汗、波斯,而在朝鲜及满洲地区,日俄争霸之势已向日本倾斜。[51]总之,欧洲战争势必导致战争双方向其他地区扩张,忧虑并不是单向的。

    对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理解,大致说来,中国知识界有三种不同的解释。第一种解释将欧洲战争解释成(同种却不同民族的)民族国家间战争,由此也发展出两种思路,一是强化中国的民族国家地位;二是超越西方民族国家,形成新的政治体;第二种解释将欧洲战争解释为民主国与专制国之间的战争,即英美是民主共和国,而德国及俄国是专制君主国,由此将战争解释为民主与独裁、公开政治与秘密政治、共和与君主的政治对立;第三种主要是在俄国革命和德国革命发生之后,即将战争的起因和结局归结为阶级间的战争和阶级斗争的成果,因为俄国和德国是在国内革命和政权更迭的背景下退出战争,并签订和平协议的。在战争的第一阶段,人们关注的主要问题是战争与民族国家体制的关系问题。在许多人看来,正是在这一体制下,民族认同超越了种族认同,以致同种却不同族的政治体之间发生了空前惨烈的战争。为了避免被瓜分或分裂的命运,必须唤起中国人的民族认同和民族自觉(“吾国民之爱国心”和“吾民族之自觉心”),这是杜亚泉和《东方杂志》对于欧洲战争的第一个回应。[52]因此,从“接续主义”的角度论述国家的延续性本身也意味着辛亥革命前后形成的政治议题发生了一次位移,即从政体问题转向了国家问题。

    3. 超民族国家的构想、文明冲突论与以种族为核心的民族主义

    3.1. “白种联合论”与“大亚细亚主义”

    在战争初兴之际,《东方杂志》对欧洲各国冲突的分析也透露了另一种视角,即一种从超越民族国家关系的角度观察战争结果及其走向的视角。欧洲战争催生了欧洲人对于民族主义的反思——作为一个种族和文明单位的欧洲,有无可能消弭战争,最终走向联合 这是一种产生于对政治民族主义的反思而回向种族主义的逻辑——一种以种族主义克服民族国家冲突的逻辑。对中国知识人而言,一个自然的问题是:如果这种超国家、超民族的文明结合体出现,中国又会面临怎样的局面 钱智修的《白种大同盟论》可以视为这一论述的开端。该文引用麦雷少佐(Major Stewart Murry)刊载于《十九世纪》(The Nineteenth Century)上的文章说:

    麦氏之文,引拿破仑在圣海冷那岛(St. Helena)之预言为证,即‘时势所迫,欧洲列强,必须为或种形式之联合’是也。因谓白种人欲握全世界之霸权,则不列颠之盎格鲁撒克逊人,乃至欧洲及北美合众国之白种人,不可不结坚固之团体。

    ……

    据麦氏之意,一旦欧洲大战争发生,大陆各国,乃至大不列颠,均于太平洋上无立足地。此日本人之机会也,而中国人则必为日本之后援。于是而斐洲之骚乱起,而亚洲亦兴师而出征。……(以下皆麦氏之言)……中国人者,从无不婚不嫁之男女,自1750至1800之五十年,人口已增加一倍。则今后之五十年,又安知不再增加一倍。试思此八百兆之中国人,吾人又何以御之 试思今后之五十年,其重要又如何 

    在详细介绍了白种大联合或欧洲统一的观点之后,作者约略提及伦敦王家学校校长考尔特谷(Dr. Caldectt)博士关于“人类之联合”的观点,这种观点集中“在耶稣教是否以人类全体能受该教之教旨而著手进行。”[53]如果“白种联合论”以“文明冲突论”弥合西方的内部分歧,那么“人类之联合论”则以基督教的普世主义作为中心,两者一为冲突论,一为和谐论,但在以(西方)“文明”为轴心论述东西关系方面却相当一致。

    “文明”概念统摄了种族和宗教的内含,却超越了民族国家。欧洲战争以民族国家为主体,而反对和遏制战争的努力则试图以文明概念和欧洲统一的构想超越民族主义。但从上述“白种联合论”和“人类之联合论”的逻辑看,以文明为中心的欧洲构想即便能够消弭欧洲民族冲突或基督教国家间的冲突,也不能消灭冲突本身,它不过是将冲突引向一种新的范式,即文明间的竞争和冲突。1911年,杜亚泉译述了曾任英属印度总督的加查氏的东西两洋论,其第一条释“东洋之意义”,即称“东洋之于西洋,实为对峙之名称”,并认为东西两洋有可能在阿富汗、波斯、阿拉伯地区、小亚细亚及土耳其等处发生冲突。[54]1915年11月,许家庆发表《欧洲合众国论(译外交时报)》一文警告说:“徵诸欧洲之历史,其结合一致,在有强大之敌国相逼而来之日,最为巩固。”“因此成立之欧洲合众国,欧洲虽能自保其和平,然尚非如一部分之和平家所唱,足为世界平和最良之保证,不过竞争之单位,推移发展而已,其间仍不免有新祸机之萌发也。”[55]欧洲联合的概念建立在种族主义之上,这一点从亚洲的角度观察,最为清晰。《新青年》所载刘叔雅的文章《欧洲战争与青年之自觉》与《东方杂志》的相关论述若相桴鼓,作者所列之“吾青年诸君之自觉”的第二条,即为“黄、白人种不两立”。[56]为什么《新青年》这一以倡导“法兰西文明”相号召的刊物也发出这样的声音 

    欧洲战争初期,面对德国的入侵和压力,法国政治家比兴氏主张“招致日本兵于西方战场,以资臂助”,但法国舆论大哗,“谓借助黄人,实欧洲高贵民族之大耻。”与此同时,两位著名的德国知识分子——倭根(Rudolf Eucken,1846-1926,1908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和海克尔(Ernst Heinrich Philipp August Haeckel)——发表联合宣言,反对英国让黄色人种加入战争,并斥责俄国人为“半东洋半野蛮之民族,英人不当与之联盟以残同种。”[57]倭根的哲学将东方思想揉和到对战争与文明的思考之中,而海克尔的一元论哲学也试图调和精神与物质、自然与上帝之间的矛盾,他们的思想在1910-1920年代的中国有重要影响。[58]但这份宣言证明:前者所谓“精神生活”和“内的生命之奋斗”与后者所谓“万有皆神之教理”不但没有摆脱民族主义的立场,而且也都是对白种人而言的,“若夫东洋诸民族,则皆与犬羊貉子等视,然其贱视吾东洋、贱视吾黄种亦概见。呜呼!硕学大师之所见如此,其军人、政治家尚复视东洋人之为人类耶 ”[59]刘叔雅追问道:“法兰西当危急存亡之秋,犹不欲借助黄人,自伤皙种尊严,其平日之贱视吾黄种为何如!他若‘亚洲之事当以亚洲人之血解决之’、‘亚洲人固吾人之臣虏’,则固时时见于英伦报纸者。更就各国之待遇俘虏观之,于皙种则遇之深厚,于有色人种则待若牛马,同为敌人,同为俘虏,而待遇之宽严厚薄,判若天渊。皙种于吾东洋民族宁复视为人类耶 ”他因此断言:欧洲战争终局以后,即为“黄白人种陈师鞠旅以决生死之时期。”[60]

    在欧洲舆论中,有关建立“欧洲合众国”以克服战争危机的舆论不可避免地与欧-亚、白-黄的冲突和对立的观点相互纠缠。正是以此为背景,1916年1月,章锡琛发表了《欧亚两洲未来之大战争》(根据德国人台利史原著所写)一文,预言在民族国家的冲突之后,一种新型的文明冲突将继之而起:

    欧洲大战乱既定之后,其继起之问题,决非各国家各民族之争斗冲突,而必为一文明与他文明之争斗,一人种与他人种之冲突。质言之,即欧罗巴与亚细亚之争斗冲突也。

    夫东部亚细亚本形成一种特别之文明圈域。此圈域之中心,自不必问而知为中国,而印度之文化与日本之政治势力,更附益之以成一浑一体。故日本者,东亚文明之腕,而中国则东亚文明之脑也。

    今日东亚之状态,方纷纭扰攘,陷于内部之争。然至欧洲之战云既收,交战各国和约告成,则东亚诸邦必将联合缔盟,造成强国之浑一体,而代表黄白两人种之两种文明,必将于斯起莫大之冲突矣。

    因此冲突而起之战争,则在世界史上将开未有之先例。盖此种战争非如昔日,悉本于军事或产业之关系,而为原于两种人生观、两种宗教观、两种民族精神冲突之战争也。[61]

    如所周知,“文明冲突论”是后冷战时代的一个热门话题。根据亨廷顿(Samuel Phillips Huntington)的分析,在冷战结束之后,伴随着意识形态冲突与民族国家冲突逐渐退场,一种“文明间的冲突”将成为一种新的冲突范式。[62]但“文明冲突论”并非当代的偶然发明,而是欧洲思想的一个持久命题,“欧亚战争论”就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出现的“文明冲突论”。与当代“文明冲突论”产生于对后冷战时代的思考相似,这个更早版本的“文明冲突论”产生于对战后政治格局的探究。通过对欧洲战争的反思,“文明冲突论”显示了一种超民族国家的思想,以及关于“后民族国家时代”(尽管其时民族主义方兴未艾)的国际冲突形态的思考。

    晚清以降,“欧亚文明冲突论”或“大亚细亚主义”并非新鲜话题。《东方杂志》创刊于1904年日俄战争时期,首卷扉页广告就是上海商务印书馆的《日俄战纪》及《俄罗斯》,插图为日俄皇室及俄军将领照片。创刊号开篇是《新出东方杂志简要章程》,其第一条即为“以启导国民,联络东亚为宗旨”。这一时期的《东方杂志》不但抱着“与日本相为后先,全力而扼东方之霸权,则天下事未可量也”的期待,[63]而且有关黄种民族主义的论述也充斥其间。[64]然而,不但日本近代的“大东亚”思想与欧洲“文明冲突论”之间存在相互衍生的关系,[65]而且两者同样具有帝国主义性质。日俄战争后,围绕“满洲善后”问题,《东方杂志》对于政府在自己国土上严守中立这一形势深感屈辱,[66]对于英俄围绕西藏、日俄围绕东北、德日围绕胶州湾的争夺倍感焦虑,他们一方面相信在“黄白种界之竞争日激日烈”的条件下中日韩联合的必要性,[67]另一方面又觉得日本与其他列强一样虎视眈眈,“谋复国权”而不是什么黄种联合才是救国正道。[68]1905年以后,以黄种为中心、以中日联合为内涵的亚洲论逐渐退潮。[69]代之而起的,是用帝国主义范畴观察包括日本在内的霸权国家的扩张策略,[70]而因应之道也必然展现为捍卫国家权益的政治民族主义。

    与日俄战争后的情况略有相似,1914年8月,日本对德宣战,山东权益问题再次成为中国舆论关注的焦点。1915年11月,关于中国加入协约国但无须派兵参战之说开始流传,其中涉及四项条款,即驱逐德国在华一切势力、防遏日本对华侵略、中国向协约国提供军需品、杜绝印度、俄国附近之“一切祸根”。这一动议引发日本朝野反弹,有关中国参战的讨论随即被日本压制。[71]1917年8月14日,冯国璋代理总统终于正式宣布对德奥宣战,但参战动机之一,却是向日本借款以与南方革命党人作战。在欧洲战争接近尾声之际,有关中国将成为战后世界经济战之战场的看法在欧美、日本逐渐兴起,中国知识界对于日本在战后安排中的角色的疑虑日渐深重。[72]至1919年巴黎和会召开,《凡尔赛和约》签订,德国在山东的权益和胶州湾的租借地全部被转让给日本。在这一条件下,中国朝野对于日本版的“大亚细亚主义”已经毫无兴趣,他们更关注的是“大亚细亚主义”的帝国主义内涵。[73]《东方杂志》在讨论中日关系与“亚细亚主义”问题上出力尤多,例如高劳(杜亚泉)在第十二卷第四号发表《日本要求事件》、章锡琛在第十二卷第六号发表《日本要求事件之解决》(同期发表译作《日本之军国主义》)、许家庆在第十三卷第十号发表《战后远东列强之地》(译《太阳报》末广重雄原著),从不同角度详尽披露中日交涉过程,深度说明胶州湾问题。[74]因此,并不奇怪,在《欧亚两洲未来之大战争》发表三个月之后,章锡琛又发表《大亚细亚主义之运命》对前文加以修正和补充。他批评“大亚细亚主义”的笼统和缺乏实践计划,从七个方面分析阻碍“大亚细亚主义前途”的条件,即“列强既得之地步也”、“亚洲诸国现在及将来实质基础之薄弱也”、“执行机关上之缺陷也”、“亚洲诸邦之相互猜忌也”、“诸邦之目的不同也”、“利益之不均也”、“思想之缺陷也”。他据此断言:“所谓大亚细亚主义者,徒足以挑拨世界他部分之反感,而终无济于事实。甚愿为此说者之审思熟虑而无徒放言高论以快一时之意也。”[75]一年半以后,杜亚泉又从日本《外交时报》上译出《世界人之世界主义》一文,从人种的融合和投资及移民的自由两个方面,论述了白种联合论、泛美主义和亚细亚主义等建立在种族和地域关系之上的概念的局限,倡导一种“世界人之世界主义”。[76]杜亚泉是少数关注战后移民问题及其影响的人物之一,他的文明调和论与他对现代世界的经济流动与人口流动的研究有着密切的关系。[77]1918年11月,他又翻译并发表浮田和民(Ukita Kazutami,1859-1946)有关大亚细亚主义的文章,显然对于某种程度的超国家文明体的想法仍然抱有兴趣。[78]

    “大亚细亚主义”不仅是《东方杂志》讨论的话题,也是当时思想领域共同关心的话题。1919年,李大钊在《国民》杂志上发表《大亚细亚主义与新亚细亚主义》和《再论新亚细亚主义》两文,正可以与《东方杂志》的讨论相互参照。李大钊认为日本的“大亚细亚主义”是以亚洲门罗主义的方式展开的“大日本主义”,其实质“不是和平主义,而是侵略主义;不是民族自决主义,而是吞并弱小民族的帝国主义;不是亚细亚的民主主义,而是日本的军国主义;不是适应世界组织的组织,乃是破坏世界组织的组织。”[79]为此,他提出了“新亚细亚主义”的替代方案,其中包含了两个要点:“一个是在日本的大亚细亚主义没有破坏之前,我们亚洲的弱小民族应该联合起来共同破坏这个大亚细亚主义;另一个是在日本的大亚细亚主义既经破毁以后,亚洲全体民众联合起来加入世界的组织——加入世界的组织那时可以成立。”[80]显然,李大钊重视的不是国家间的联合或文明冲突论,而是“全体民众”的联合,从而区域或世界的组织必须是一种以社会革命和社会运动为前提的“民众的大联合”。

    3.2. 文明的调和与现代西方文明的超越

    中国知识界对于“大亚细亚主义”的批评产生了一个结果,即不是像日本朝野那样以“亚洲文明”(当然是以日本为中心的“亚细亚文明”或“东洋文明”)为单位以与西方抗衡,而是以文明调和为方向对亚欧文明冲突论加以修正和调整。李大钊与《东方杂志》在政治立场上相距较远,但主张文明调和却是一致的。不管具体的判断如何,以欧亚为两极形成文明冲突或调和关系的假说,已经成为这一时代的“问题框架”之一。[81]1915年初,钱智修在《伍廷芳君之中西文化观》中就曾介绍伍廷芳[82]的中西文化论。伍廷芳在谈话中强调亚洲文化的优越:

    其社会制度,多有非亚洲以外所知者;宗教之对于西洋文明,盖影响甚微者也;而亚洲文明,则无不以宗教为社会之基础。究其结果,则务实之白种人,所以置经济问题之地位,有色人种,则以之置道德问题。据吾人之意,白种人直不解安乐为何物,何以故 以无余暇以享受安乐故。白种人以积财为人生之标准,而吾人则以道德为人生之标准。家庭之维系,所谓有色人种,尤较彼无责任之白种人,更为强固。于是社会之感觉,亦较为锐敏,而个人之受苦者较少也。[83]

    欧亚分野的基本概念建立在白种与有色人种的种族区分之上,而社会制度、宗教和其他生活方式则在种族分野的基础上构成了文明的分野。但正如泰戈尔对于东方文明的宣扬一样,这一东西文明二元论不以冲突和对抗为宗旨,而是以克服现代文明危机为指向。1916年,泰戈尔赴日本访问,轰动一时。《东方杂志》于年底刊载了胡学愚的《印度名人台峨尔氏在日本之演说》,其言云:“吾东方人可不必慕西方之文明,但固守东方固有之文明,发展而广大之,即亦已足。吾东方文明,非政治的,而为社会的;非侵略的、机械的,而为精神的。其所恃之基础在于人道主义之关系。吾东方今既控制世界之潮流,当以世界之问题,引为吾人之问题,发挥东方之文明,使与地上各国之历史相调和。”[84]泰戈尔从宗教和精神文明的角度对于欧洲战争和现代性的分析,[85]极大地鼓舞了中国知识人的文明思考。梁启超的《欧游心影录》、杜亚泉的《静的文明与动的文明》、梁漱溟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等大量著作与泰戈尔桴鼓相应,提供了不同版本的、以克服现代危机为宗旨的东西文明论。[86]

    《东方杂志》以文明为单位考察东西差异由来已久,[87]但将这一文明差异作为摆脱膜拜西方的心态、形成“文明自觉”的途径,却是新的动向。对于《东方杂志》而言,“自觉”在这里首先是对盲从西方(或现代)倾向的修正,其次是对盲目否定中国(或传统)倾向的修正,这一点与《新青年》的立场尖锐对立。钱智修将一味崇拜西方、一味贬低中国的思潮概括为与爱国主义相对立的“嫉国主义”,在政治上与杜亚泉的“接续主义”论述一脉相承:

    顾近者我国之民情,则大异其是。大自典章制度,微至服御玩好,一切以欧美为极则。论及本国,辄存鄙夷不屑之意,曰是中国人,复何足道者。其与爱国而过,盖用心同偏于一往,而各处反对之极端。吾无以名之,则名之曰嫉国主义。[88]

    两年之后,陈独秀在《新青年》上发表《我之爱国主义》一文,对这一思潮和看法做出正式的回应。陈独秀将国家区分两类,一类是民德民力在水平线上的,另一类则是民德民力在水平线下的,断言后者“自侮自伐,其招致强敌独夫也,如磁石之引针,其国家无时不在灭亡之数。其亡,自亡也;其灭,自灭也。……亡之者,虽将为强敌为独夫,而所以使之亡者,乃其国民之行为与性质。欲图根本之救亡,所需乎国民性质行为之改善。”因此,“我之爱国主义,不在为国捐躯,而在笃行自好之士,为国家惜名誉,为国家弥乱源,为国家增实力,我爱国诸青年乎!”他继而列出“勤”、“俭”、“廉”、“洁”、“诚”、“信”数德作为“救国之要道”,以一种“所谓持续的治本的爱国主义”与有关“嫉国主义”的指控相对抗。[89]很明显,文明论战同时也是政治论战,“吾人之自觉”直接关涉如何估价中国及其政治价值——如果以西方为普遍尺度和政治规范,那么,中国是否还存在自身的政治传统和政治价值 如果中国的危机是由文化衰败引发的基础性危机,中国的改造是否必须通过彻底改造这一文化传统(并全面引入西方进步价值)为前提 《东方杂志》和《新青年》的激烈论辩与其说是关于文明调和论与反文明调和论的冲突,毋宁说是有关“何为自觉”的辩论。

    二、洪宪帝制、政体危机与“新旧思想”问题

    1. 共和危机、权力配置与国家传统

    在深入所谓“文明自觉”与民初知识人的政治态度的关系问题之前,这里先讨论围绕洪宪帝制而发生的不同派别知识人之间的严重分歧。在这一政治分歧与文化论战之间同样有着深刻联系。若不了解上述文明论得以产生的逻辑与民初政治的关系,政治论战为什么会转化为“新旧思想”问题便难以理解。

    在袁世凯称帝(1915年12月12日)之前,随着筹安会的活动、古德诺为帝制辩护的文章发表,为解决所谓“国体问题”而进行的一系列活动渐次登场,中国政治领域中的君宪与共和再度成为最为敏感的议题。1915年12月11日“解决国体总开票”,洪宪帝制于次日正式粉墨登场。《东方杂志》每月初发行(其他时期也有月中发行的情况),故1915年末期并无任何关于称帝问题的报道和评述。但早在1915年10月,《东方杂志》在《内外时报》栏目头篇刊登了“关于筹安会之辩论”,内收古德诺《共和与君主论》、杨度《君宪救国论》(上、中、下)两篇鼓吹帝制的长文,以及汪凤瀛《致筹安会书》、梁启超《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两篇质疑文章;1916年初刊行的第十三卷第一期,又在每期必载的“中国大事记”所记前月11日、12日、13日、14日、15日等各条,详载袁氏称帝过程及各项细节。两期报道均谨守客观,未表示明确态度,但《东方杂志》对于这一事件的高度关注是显而易见的。为什么杂志对于帝制事件未做迅速而明确的回应 它的基本立场究竟是什么 它的政治分析与战争分析及文化问题之间的关系如何 

    仔细阅读1915-1916年间的《东方杂志》,我们可以从它的微妙态度中察知端倪。[90]概括地说,《东方杂志》对于帝制问题的态度可以区分为两个方面。首先是政治态度。《东方杂志》认为称帝事件与其说体现了民主共和与帝制的冲突,毋宁说显示了辛亥革命后中国政体无法形成有机统一的危机。因此,尽管《东方杂志》并不赞成帝制,却体认国家统一和独立问题的至关重要性。早在民国初年,杜亚泉就在《中华民国之前途》中将“地方制”与“外债”问题视为民国的软肋,而他同时发表的《革命成功记》则以冷峻的目光将辛亥革命的成功归结为“各省响应”、“海军之归附”、“和议之进行”、“边境之被动”各条,而不是单纯的革命党人的起义。[91]1914年,杜亚泉又著文指出“今之谈时事者,辄咨嗟太息曰:民国成立,倏已岁余,而内治之纷乱如是,财政之竭蹶如是,外交之危迫如是,长此终古,吾国将不足以自存”,[92]提醒人们关心国家认同薄弱、中央政权无力、中央财政匮乏的局面。他的《接续主义》批评民国政治与传统政治的截然断裂,显然是将超越政体差异的国家延续性作为解决国家统一问题的途径。1915年2月,他又发表《自治之商榷》一文,对民国以降地方自治的存废进行分析,其基本的结论是:“盖自治者,乃授一般人民以自治其事之权,而吾国普通人民之学识经历,方在幼稚,故不可不有所指导而限制之。”[93]

    从这个角度说,当务之急不是陷入民主与专制的价值论辩,而是探讨中国政体危机的解决之道。1916年3月出版的第13卷第3号头条为家义的文章《建国根本问题》,无论是时间还是题目,都可以视为对洪宪帝制的回应。然而,细读全文,作者未及共和政治一语,也没有讨论皇权专制问题,而是将“建国根本问题”归结为中央与地方的权力配置问题。作者指出:

    今日时势,欲谋建国,当……怀一政权分配主义。第一,知中央集权地方分权乃配置之问题,非排斥之问题。第二,知中央政府、自治团体,乃互配之机关,非相克之机关。则种种无谓之辨争,可以消除于无有,而正当之解决可以得之于将来。此诚建国根本问题也。[94]

    这一主题在同年第7号、第8号续有讨论,其时洪宪帝制已经垮台,《东方杂志》一方面明确地将帝制运动视为违背民意、天意之举,[95]但另一方面又认为中央-地方的冲突非但没有解决,反而由于这一事变,“集权政策将因之顿挫,分权势力,将因之膨胀,殆无疑义。”[96]

    《东方杂志》的判断是以帝制复辟后的形势为根据的。辛亥革命后,各省分裂危机、中央政府危机与外交危机此起彼伏,权力统一问题始终没有解决。清王朝的覆灭与其说是革命的结果,不如说是清代政治不统一、地方军事化的产物。杜亚泉分析说:

    革命军之起也,各省同时响应,标独立之帜,各设军政府,推举都督,迨形势既成,乃设统一之临时政府于其上。南京之临时政府,殆有联邦政府之观。[97]

    这一形势既与中国传统行省体制不同,又使得民国初期的政治问题长期在集权与分权之间摆荡。帝制复辟后,上述各个方面形成了总危机的态势,而地方分裂危机最为显著。袁氏称帝不久,蔡锷、戴戡、李烈钧在云南率先起义,宣布独立,贵州、广西继之;帝制失败后,独立浪潮并未停止,先是广东宣布独立,浙江、陕西、四川、湖南也以不同的方式尾随其后,其他各省势力各显其能,一时政局乱象纷呈。与此相应的,是中央政府危机。护国军义旗初揭,中央政府责令曹锟、张继尧、李长泰等起兵镇压,四川、湘西、桂边等战火骤起,而北京政府内部权力斗争加剧,段祺瑞、徐世昌因不赞成帝制而先后辞职。1916年6月15日,由中央节制的海军公开反对帝制,以海军主力第一舰队为主,公推李鼎新为总司令,加入护国军,宣告海军独立。上述军政两个方面共同构成了中央政府及其军事体制的危机。伴随中国政体危机、中央政府分裂和地方割据的加剧,各国外交紧锣密鼓,围绕外交承认问题,恃机抢占在华利益,不但满蒙、西藏等边疆处于严重的不稳定状态,而且山东及其他内地的权益也岌岌可危。中华民国的外交危机直接地联系着国家的领土完整和主权独立。

    在这个思路之下,《东方杂志》将民国的危机解读为“循环政治”[98]的危机,而不是共和与独裁的政治价值冲突所造成的危机。独立浪潮的激发与帝制复辟有着直接的关系,但地方分裂趋势的确是辛亥革命前后始终存在、未能解决的危机。这一时期《东方杂志》对于如何形成中央集权、地方分权及社会自治之间的良性关系的讨论构成了政治思想的一个重要脉络,不但与辛亥革命前这份杂志对于“中央集权”和“寡人专制”的严厉批评形成对照,[99]而且也与辛亥革命后杜亚泉本人对于“减政主义”的倡导大不相同。[100]在《集权与分权》一文中,杜亚泉指出:

    半年内之事变,……各省之现象,几与联邦无异。集权政策之效果,何以至于如此,推其原因,一由于政府之集权政策无贯彻之精神……二则由于极端之集权,决不能实现。苟不能有相当之分权,则集权亦自然消灭也。[101]

    他承认“近半年内之事变,固由帝制运动而起,与分权集权之问题,无所关系”,但同时强调“就我国之现势而言,极端之集权固属不能,极端之分权亦为不可。则以分权太甚,对外之势力益弱,且各省之间,难保不发生冲突,至破坏国家之统一也。况现今所谓地方分权者,其实际不能谓之地方分权,只能谓之个人专权于地方而已。”面对全面性的政治危机,他的建议是:“一将政务分为统治、官治、自治三项”;“军事外交交通三者,直辖于中央,取集权主义,以固国家之统一”;财政、司法及民政中之警察事务归官治,教育、实业及其他公益事务归自治,使地方团体不得强制人民,而专图人民之福利”……[102]

    2. “国家主义”与“政治主义”的区分

    用建国问题、集权与分权问题回应洪宪帝制危机,突显出《东方杂志》对于国家统一和独立问题的关注远远超过了对共和-独裁的政治价值的关注。讨论国家统一和集权的必要性既不等同于从民主政体的角度反对独裁专制,也不等同于赞成国家边界的过度扩张。[103]杜亚泉批判大政府主义,但并不将大政府主义归结为传统专制制度的产物,恰恰相反,大政府主义是当代世界各国的普遍现象。从这个角度看,政府之大小问题既不能放置在传统与现代的二元关系中讨论,也不能放置在民主与专制的二元关系中进行分析,而只能放置在现代政治自身的危机中加以观察。[104]这一论述是一个转折,它意味着《东方杂志》及其同道开始将中国政体危机置于现代政治危机的框架中进行讨论,而不是仅仅将帝制问题放在专制传统的叙述中加以分析。洪宪帝制失败之后,杜亚泉明确宣布:“共和政治,不适于吾国之国情,此帝制派之扬言,以为改革国体之口实也。今记者敢仿效彼等之口吻,以谓‘民主立宪之政治主义,不适于现今之时势。’”杜亚泉在民国初立时即关心“联邦非联邦”、“分权制与集权制”及“共和折中制”等问题,[105]但对于革命与立宪持热诚欢迎的态度。在1913年发表的《中国政治通览》中,他将中国的政治潮流概括为革命运动与立宪运动,前者“改君主国为民主国”,后者“变独裁制为代表制”,“民主立宪之中华民国,即由此二大政潮之相推相荡而成。”[106]但时隔数年,他提出的却是“民主宪政主义”是否适用于中国的问题。

    那么,什么是“政治主义”呢 杜亚泉说:

    民主立宪,为吾国民之政治主义,吾人谓其不适于时势,绝非谓铲除此政治主义乃能适于时势也。……我人意见,不但不反对政治主义,且极赞助政治主义,而希望此主义之急速完成。必此主义完成而后,吾国民乃可应时势之要求,以与列强角逐于二十世纪之世界。故政治主义不适于时势云者,所以警告吾国民使审察时势力谋政治主义之进行,俾吾国得于短少之时间中,经过此政治主义之时代,以入国家主义之时代。……夫一国之进步,常有一定之程序,欧洲诸国既由政治主义以进于国家主义,吾国前途,于此种程序,自亦不能凌越。若使吾国今日,毁弃其政治主义,则国家主义,必无从发生。……吾国家在二十世纪之生活,不当于政治主义中求之,而当以政治主义之能否完成卜之矣。……若吾侪国民对于内部政治问题,竟为党人政客之所误,或为官僚武人之所厄,而不能自拔,则瞻望将来,安能实现其国家主义,以当二十世纪之难局哉。[107]

    “政治主义”——亦即民主宪政主义——以政府为中心,注重于改造国家内部环境,讲究群己权界,以伸张民权为取向,限制国家权力;而“国家主义”以国家为中心,侧重改造和适应国家的外部环境,强调人民对于保卫国家权利之责任,将国权置于个人权利之上。相对于将“政治”完全纳入政府范畴的近代主义不同,杜亚泉的“国家”概念有某种自然的性质。所谓区别于“政治主义”的“国家主义”并不等同于用国家统摄一切政治生活。杜亚泉并不排斥政治主义,但希望将其纳入国家主义的框架。按照他对“时势”的分析,如果国民过于注重“政治主义”,极易产生内部分裂趋势,导致外敌乘虚而入。《东方杂志》多次讨论民国在满洲、蒙古和西藏等问题上的损失,而在杜亚泉看来,除了列强的霸权之外,这也正是民初“政治主义”的后果。[108]

    “政治主义”的核心是以议会政治为框架的政党政治,对“政治主义”的批评必然包含对政党政治的批评。辛亥革命之后,围绕立宪和政党问题议论纷纭,杜亚泉指出:“果其立宪,则不论何国,无不有政党者”,并主张政党以“调查政务,研究政策,指导国民为目的”。[109]但是,民国既立,议会政治乱象纷呈;洪宪帝制时期,各地的反叛运动多由党人策动,地方分裂和中央政权危机均与政党问题有着莫大关系。这与杜亚泉关于“政党绝不能因地域而存立”而必须“以主义结合,非感情结合”的想法大异其趣。[110]在国家危亡之际,政党之间为求一己目的而竞争,他们经常引入外力,其结果势必加重国家的分裂。1912年,《东方杂志》发表玄览的文章,比较“青年支那党与青年土耳其党”,指出中国革命与土耳其革命均非“全体国民之革命,乃少数政治家偶得之胜利”,“广东进步主义者之言动,即撒罗尼加青年党之言动也。他如执政之腐败,陷国家于倾危,外国之资本,增势力于极度,个人功名心富,国民的奋发力弱,与夫真挚勇敢先忧后乐之爱国者,反为猎官之书生所排斥,骄悍之兵队所压抑。是皆支那与土耳其同出一辙者也。”[111]青年土耳其党(J ntürk)即奥斯曼统一进步协会,1913年改名为统一进步党。该党以推翻阿卜杜勒 哈米德二世的专制政权、恢复1876年宪法为宗旨,但由于政变流产,许多成员流亡国外。这些流亡群体分为几个主要派别:其中以穆拉德为首的一派受泛伊斯兰主义思想影响,寻求与苏丹妥协的途径,寻求温和的改革;以艾哈迈德 里扎,1859-1930)领导的派别坚持反对苏丹专制制度的斗争,要求实行普遍和平等的秘密选举,赋予议会权力,实行司法独立;而以萨巴赫丁亲王(Sabahheddin Bey)(1877-1948)为首的土耳其自由主义者,不但要求各民族实行广泛自治,而且主张欧洲列强干涉土耳其内政。1909年4月,青年土耳其党人废黜王权,推行大奥斯曼主义,镇压民族运动,采取亲德政策。1911-1912年爆发意土战争,1912年第一次巴尔干战争爆发(保加利亚、希腊、塞尔维亚及黑山三个王国联合发起对土战争)。1914年11月2日,在德国的推动下,土耳其对英、法、俄宣战,卷入第一次世界大战。1917年1月,杜亚泉发表《外交曝言》,对中国的外交危机和面临瓜分的威胁详加分析,他再次以青年土耳党人为例,分析政党与国家分裂的关系问题。杜亚泉警告说:

    设我国政党,不揣时势,效土耳其青年党之行为,致演成巴尔干分裂之局势,则瓜分之祸,即在目前。[112]

    1918年,在杜亚泉的上述论述发表一年半之后,土耳其战败投降。10月30日,土耳其被迫签订《摩德洛斯停战协定》,青年土耳其党人政权终结。11月4日,该党宣布自行解散。

    杜亚泉的上述议论发表于他被迫卷入与陈独秀的论辩之时,但若比较两者关于政党的看法,并非没有相似之处。在《吾人最后之觉悟》中,陈独秀将中国政治危机归结为人民对于国家和政治缺乏干预的热情,“一般商民,犹以为干预政治,非分内之事;国政变迁,悉委诸政府及党人之手。”[113]但是,往下推论,分歧或侧重点之差异也就出现了。陈独秀希望的是一种全民政治,他将“最后之觉悟”定义为“政治觉悟”与“伦理觉悟”两个层次,也即赋予“政治”以“伦理”的内涵,或者说,以伦理作为政治的最终内涵,公众的参与和言论的自由是这一伦理政治的必要条件(或伦理的政治形式)。1916年,陈独秀回答汪叔潜对他批评政党政治的疑问时,将“党见”与“国民总意”相区分,强调后者才是立宪政治的基础。“从舆论以行庶政,为立宪政治之精神,蔑此精神,则政乃苛政,党乃私党也。”[114]从政体形态上看,他对国会作为“代表国民监督行政部之非法行动”的机构也持肯定的态度,指出正是国会在政府借款、外蒙俄约、宋教仁案等事件上发挥了民主的作用。[115]与此不同,杜亚泉关心的是政党政治与国家稳定的关系,在他看来,政党组织的目的是“保持政治之均平,助成国家之发达”,但中国政党很有可能重蹈青年土耳其党人的覆辙,“滥用其形式,日相标榜,以为无意识之竞争,亦为买椟还珠者矣。此犹仅就政治上言之也。若从社会一方面而论,则道德新旧之殊异,理论事实之差违,两不相容,时生冲突。”[116]

    政党问题与议会政治条件下的言论自由问题关系密切,而言论自由的运用本身也产生了新的危机:“言论自由,出版自由,他人用以促进文明者,吾取法焉,转成为意气之纷争,……”[117]就言论自由无法呈现国民之总意、政党政治条件下的言论往往陷于偏私之纷争而言,杜的判断与陈的看法未必真正对立。在《言论势力失坠之原因》中,杜亚泉认为现代之言论状况甚至不如传统时代之清议,不但政治张驰、国是得失,言论无所转移,即便一般的社会问题,现代言论并未起到纠正、督促之实效,其根源在于现代言论一方面以公共舆论自任,但另一方面却受控于权势、党派与金钱关系,本质上不可能达成社会共识。[118]这一看法与他后来在“东西文明论战”中指责现代中国政治只有“分化”、缺乏“统整”的看法一脉相承。在洪宪帝制前,他对政党政治的批评集中在中国的政党政治的混乱之上,而在“东西文明”问题的脉络下,这一政治批评逐渐指向了西方现代政治模式本身。按照这一判断,中国的政治危机不是传统政治的危机,而是盲目模仿西方现代政治模式的危机。[119]

    从表面看来,杜亚泉对于帝政与共和两面均加以批评,并无明确政治偏向,但不但此时(1917)帝制已经失败,而且他以青年土耳其党人导致的国家分裂作为证据,其锋芒暗指“党人”、“党派”以至整个共和政治却是清楚的。杜亚泉说:

    此次运动,帝政与拥护共和两方面,虽无显然之国际关系,而外国私人之参与者,已在所不免,如外国顾问之为袁氏奔走者,与他国志士之为民党尽力者,隐然有对峙之势。今后政客党人,当绝对的警戒,对于外交事件,务脱党派之意见。不得牵引外力,入于政争。[120]

    杜亚泉对政党政治的批评补充和深化了他对“政治主义”和“民主宪政”的反思。在帝制与共和相互对立的政治语境中,他的姿态后来被陈独秀解读为支持“复辟”并不奇怪。真正的问题是:当杜亚泉以“国家主义”批判“政治主义”时,他的论述就已经蕴含了从“政治问题”过渡到“文明问题”的线索——“五四”时代的政治辩论以文明辩论和文化论战的方式展开是有内在脉络可循的。

    3. 两种国家概念:文明国家与民族国家

    通过将国家与政治加以区分,杜亚泉暗示了不同的国家类型之间的差异。在他看来,那种建立在“政治主义”基础上的国家是一种独特的文明类型,由于“时势”的压力,中国需要汲取“政治主义”的要素,却更应该关注国家自身的连续性,即国家的地基是自身的文明和历史,而不是其他外来要素。这是一种以文明为内核的国家概念,其政治含义不在政体的形式,而在文明国家间的差异和对抗。在另一篇文章中,他指出:“政治乃事务执行之机关,而非质力发生之产地,必民力充沛,百务振兴,而后政治乃有所凭籍。”[121]这个想法表面是对政治领域的限制,实际却是将“政治”置于日常生活的深厚基础之上,我们在他较早的文章中可以找到相关的脉络。如在1913年3月发表的文章《现代文明之弱点》的末尾,杜亚泉说:“国基初定,扰乱频仍,对内补苴之不暇,尚无以文明与列强颉抗之余力,亦未达以文明与世界接触之时期也。”而今天所应努力的,正是“发展物质之势力,促进精神之作用,以为文明竞争之准备者,诚切要而不容稍缓者矣。”[122]在这里,文明竞争的主体是国家,但竞争着的国家却属于不同的文明。

    因此,不同于欧洲民族国家间的竞争,中国与西方国家间的竞争是文明国家间的竞争。这也就暗示了民族国家不是普遍的国家形态,而只是一种国家的文明类型。按照杜亚泉的观察,“政治”必须以独特的文明国家及其生活形态为基础,中国没有必要复制欧洲国家的政治文化。由此,杜亚泉在倡导“国家主义”的同时,也对以军国主义为取向的现代国家主义给予严厉批评。[123]他论述道:

    我国社会内,无所谓团体。城、镇、乡者,地理上之名称,省、道、县者,行政上之区划,本无人格的观念存于其间。国家之名称,则为封建时代之遗物,系指公侯之封域而言,自国家以上,则谓之天下,无近世所谓国家之意义。王者无外,无复有相对之关系,其不认为人格可知。至民族观念,亦为我国所未有。[124]

    按照这个论述,中国的国家不同于人格性的民族主义主体,中国的地方或区域也因此不会像欧洲国家那样自塑为主体。隐含在这一非人格化的国家形态的描述中的,仍然是一种对于分裂的忧惧。在这个意义上,这一独特的国家论隐含了一种克服分裂危机的文明取向。如果国家的差异即是文明的差异,那么,《东方杂志》对于帝制问题与共和危机的分析势必从政治态度转向文明态度或文化态度。[125]在中西区分的前提下,杜亚泉提出的是两种不同国家类型下的两种不同价值取向。在这个框架下,帝国主义与和平主义、民族主义与世界主义的对立不过是建立在西方政治地基之上的两种取向,而杜亚泉所要探讨的,则是在这种对立之外的文明差异。这个分析的逻辑与他对政体问题的分析是一致的,即共和与专制是欧洲政治传统的对立两极,是欧洲政治文化的内部矛盾,而建立在两种文明地基之上的国家形态的差异才是真正的价值差异。这就是他所谓“思想战”的内涵。如果我们不了解他对国家问题的上述独特理解,就会迷失在他本人也未加清晰界定的不同的国家和国家主义概念之中。

    4. “思想战”与“东西文明”二元论

    《东方杂志》提出建国及集权与分权问题并不等同于回避政治价值的矛盾,毋宁说他们要重新规划“政治”的含义。这里的关键在于将政治问题归结为文明或文化的问题。在他们看来,将中国政治问题单纯地解读为共和与君宪的冲突已经陷入了一种单一的文化-政治价值的框架,误将西方现代国家形态理解为超越文明差异的普遍政治形态。在这里,根本的价值问题即新-旧关系与东-西文明的差异问题。钱智修在《惰性之国民》中问道:“今吾国病源何在耶 向谓种族问题之为梗也,救之以革命而如故;向谓专制政治之厉民也,药之以共和而病亦如故。”“吾国之病状,而吾欲以惰字一字概之者也,和以救之,以精神上之补剂而已。道德、宗教则其补剂之君也,学术政治则其补剂之臣也。”[126]

    从这一角度出发,他们提出了“新旧思想”的关系问题。在此之前,1916年2月,《东方杂志》第十三卷第二号以头条位置刊登杜亚泉的学生远生(黄远庸)文章《新旧思想之冲突》。作者明确地将“新旧冲突”归结为“思想冲突”:

    自西方文化输入以来,新旧之冲突,莫甚于今日。……盖吾人须知,新旧异同本不在枪炮工艺以及政法制度等等,若是者犹滴滴之水,青青之叶,非其本源所在。本源所在,在其思想。[127]

    从语调上看,远生的态度仍然偏于新思想的一面,态度也较为激烈,而两个月后杜亚泉发表的回应文章更强调新-旧、东-西之间的调和,拒绝在两者之间做必居其一的选择。在他看来,中国国民思想之冲突虽然产生于与西洋思想的接触,但并不能化约为东西思想之冲突。他说:“吾国民之所谓新思想者,岂能脱离其固有之东洋思想,惟吸收几分之西洋思想而已。而所谓旧思想者,又岂能全然墨守其固有之东洋思想,以排斥西洋思想。然则新也旧也,不过一程度问题。其程度之所由差别,虽复杂多端,综其大要,则或由知识之差违,或由情感之殊异。”除了先天要素外,他又加上“利欲与意气”作为新旧两派相互区分的后天要素。“记者以为吾国他日而果至于灭亡焉,则其灭亡之原因,决不在于维新,亦决不在于守旧,而在此利欲与意气之二点而已。”[128]

    这就是“新旧调和论”的滥觞。时隔半年之后,杜亚泉不再将新旧问题归结为“程度问题”,而是以文明差异说明“新旧”与“东西”的关系。在这一论述中,调和的基调并未改变,但东西文明的价值冲突却被凸现出来了。《静的文明与动的文明》一文是这一转换的代表作:

    盖吾人意见,以为西洋文明与吾国固有之文明,乃性质之异,而非程度之差;而吾国固有之文明,正足以救西洋文明之弊,济西洋文明之穷者。[129]

    与作者早期有关“吾国现在文明之不足恃,已为不可逃避之事实”[130]的言论相比,这篇论文的语调有了重要的变化——变化并不在于对中国现状的判断上,而在将欧洲战争危机确定为文明危机的基本判断之上。杜亚泉认为东西文明的不同产生于东西社会形态的两大差异:其一,西方社会以民族为单位,构成民族的国家,而中国各民族的同化程度较高,即便是割据时代(如南北朝、五代、辽金时期)或少数民族王朝的时代(如元、清两朝),“仍为一姓一家兴亡之战,不能视为民族之争”;其二,西方社会海洋贸易发达,形成竞争激烈的经济形态,而中国的内陆经济以农业为本,安于里井,较少竞争。这两项社会形态的差异导致中西文明各自呈现出“静的文明与动的文明”、“自然存在与竞争存在”的态势。杜亚泉用人为与自然、向外与向内、团体的竞争与自然的个人、竞争之胜利与道德之修为、以战争为常态与以和平为常态等等对称但截然有别的二元取向描述这种文明态势。在他看来,文明并不因其差异而必然产生冲突和对立,由于交往日盛、相互接近,文明间的相互学习、“抱合调和”才是真正的出路。[131]

    但无论如何,文明异质的判断不可能不在政治思考和社会思考上留下深刻的烙印。《东方杂志》对于政体问题的分析与对战争原因的探讨有着内在的联系——它们共同指向对于“文明问题”和“新旧思想问题”的思考。从编辑方针上看,《东方杂志》力求提供一个全球性的视野观察中国的政治与社会问题,并提供解决之道。那么,两者(国际战争与国内政治)是如何关联起来的呢 第一,在战争与中国政体这两个性质上很不相同的问题上,《东方杂志》均强调“思想”的作用,即战争的核心是思想的战争,政体冲突的核心是思想的冲突。这就为将战争分析与政治论战引向了文明冲突和思想论战开辟了道路。第二,尽管欧洲战争与中国的政治矛盾产生于各不相同的历史语境,但两者却同属于一个时势,受制于同一种逻辑。因此,克服战争危机的方法与解决政治矛盾的道路均与“思想问题”相关。1915年3月,《东方杂志》第十二卷第三号以头条位置刊载杜亚泉的《论思想战》一文。作者认为“战争之起因,可依人类进化之程序,分之为三级。其始争得失,进则争利害,更进则争是非。争得失者为事实战,争利害者为事实战亦为思想战,争是非者则思想战也”。他由此断言:

    今之时代,为思想战之时代。十八世纪民权思想之普及,美利坚独立,法兰西革命;……十九世纪民族思想之发达,意大利合并,巴尔干分裂,其他民族战争之爆发于各地者,更不知凡几。此回澎湃之思潮,更由太平洋印度洋远渡亚东,波及吾国,而有辛亥之役。吾国之思想战,盖以此为著矣。

    “思想战”这一概念将各种形式战争、冲突和矛盾归结为思想间冲突。按照这个逻辑,晚清以来的政治问题均根源于整个世界思潮的变迁,“辛亥之革命,即戊戌以来极端守旧思想之反动;近日之复古,亦辛亥以后极端革新思想之反响也。地球之存在,由离心力与向心力对抗调和之故;社会之成立,由利己心与利他心对调和之故。故不明调和之理,而欲乘一时之机会,极端发表其思想者,皆所以召反对而速祸乱者也。”[132]在这个普遍联系的观点之下,对战争的思考(如《接续主义》对国家问题的分析)与对政体的讨论(如《论民主立宪之政治主义不适于现今之时势》对“政治主义”的批评)都包含着对国家及其文明价值的关注。对欧洲战争和国内战争的反思没有简单地走向对“战”的否定,而是将“战”转向思想领域,以思想和文化重构被战争和暴力所压抑了的政治。因此,“文化”、“文明”和“思想”等范畴逐渐上升为思考和讨论的焦点。

    三、调和论与二十世纪新(旧)文明

    1. 十九世纪政治模式的衰落

    将政治问题纳入文明问题中加以处理,亦即将政治、经济、军事、制度和技术等问题收摄于“文化”、“文明”或“思想”问题之内加以展开;由此,对战争的反思与对共和危机的探索也全部被汇集到有关新旧思想与东西文明的反思之中。如前所述,这一方式产生于对欧洲战争与社会危机的观察,它本身就意味着对19世纪政治与经济体制的全面宣判,即19世纪欧洲所代表的政治模式、经济模式以及隐含其后的价值体系陷入了总体危机,任何回避这一总体危机的方式,都不可能为中国的未来变革提供合适的方法和尺度。杜亚泉说:“现代文明根蒂之社会组织亦将死灭,哺食于此组织中之政治组织亦当然死灭。”“今大战终结,实为旧文明死灭,新文明产生之时期。”他又分析“两种文明”的区别说:

    旧文明者,即以权利竞争为基础之现代文明,而新文明者,即以公义公道为基础之方来文明也。但此在欧洲言之则然,若就我国言之,则当易为新文明死灭,旧文明复活之转语。盖我国今日,固以权利竞争为新文明,而以正义人道为旧文明也。我国近二十年之纷扰,实以权利竞争为厉阶,皆食此所谓新文明者之赐,与欧洲国际间纷扰之祸根,实为同物。欧洲所竞争者,为国家权利,故发生国际战争,吾国人所竞争者,为个人权利,故发生国内战争,范围之大小虽殊,因果之关系则一。……故我国之国内战争,实欧洲国际战争之缩影也。[133]

    如果欧洲战争和共和危机都是现代文明自身的危机,那么,如何估价现代文明及其政治价值就成了尖锐的问题。杜亚泉和其他一些同道提出“新旧问题”的目的,是要审查19世纪的新观念、新价值和新政治的衰落,进而重新勾勒未来之“新文明”。

    什么是戊戌以来之新政治或“西洋之现代文明” 一言以蔽之,即以民族国家为中心的政治文化与以物质文明为中心的资本主义经济,它们的共同特征即以权利为本位的社会-政治体系,而支撑这一社会-政治体系的基本框架是国家。国家与政治的关系渊源于领导权问题。韦伯说:“一切自主的领导行为,都可纳入其中。人们谈论银行的通货政策,中央银行的贴现政策,工会的罢工政策,也谈论大城市和城镇的教育政策。某个志愿团体主持人的政策,甚至谈论一个精打细算的妻子试图支配其丈夫的政策。我们今晚的思考,当然不是建立在一个这样宽泛的概念上。我们打算只从一个政治团体——也就是今天的国家——的领导权或该领导权的影响力这个角度,来理解政治。”[134]19世纪出现了一种新的政治主体即民族国家,以致今天我们在谈论政治这一概念时似乎就是在谈论国家政治(政党、军队、议会和外交等等),以致全然忘却了政治与国家的这一独特联系模式只是19世纪政治的特征。欧洲战争就是19世纪的国家及其政治文化的战争,催生战争的独裁政治、秘密外交、军备竞赛和经济剥夺是现代国家类型及其政治文化的衍生物。杜亚泉承认英、美、法国家的民主政治与德、奥、俄的君主政治有所区别,但即便是后者也不能归结为传统国家的范畴。[135]在战争结束之际发表的《国家主义之考虑》一文中,杜亚泉以德国国家主义对内实行专制、对外实行扩张为例,指出“如斯酷烈之国家主义,实非人类理性之所安。”[136]在这里,对于德国国家的批判并不仅仅限于德国一国,它也可以延伸至对作为一种文明类型的民族国家及其政治文化的批判。

    如前所述,杜亚泉对早期国家主义立场的修正实际上产生于他对两种国家类型的区分。在他的上下文中,所谓国家是一种区别于传统政治形态的现代政治形式。因此,他对国家的批评不是对传统政治形式的批评,而是对现代国家的政治形式——亦即议会多党政治和军事体制——的反思。1917年7月和9月,《东方杂志》各以头条位置刊登杜亚泉的《未来之世局》和《真共和不能以武力求之论》两篇文章,全面分析中国政治问题的两个症结,即国体与政党问题。在前一篇中,他设问说:“政党之偏私,与武人之跋扈,既为民主主义必至之结果,然则民主政体,果不可行,君主专制果不可废乎 ”[137]在后一篇中,他提出“真共和之成立,不外二因:一为国内农工商业之发达,二为国民教育之普及。”[138]这些观点综合了杜亚泉对于未来政体的观察,即民族国家即将衰落,超大型国家或超大型国家集团即将出现,而在这种超大型政体中,传统民族国家的两大政治力量即政党与武人将会衰落。从未来的角度看,民主政体并非“不可变之公理”。杜亚泉说:

    所望于政党者,勿依据其运动与诱致所得之地位,自认为真正民意之代表,而恋恋于政党内阁之迷梦,以为万世不易之常经。所望于武人者,勿以为实力所在,何施不可,民主主义由彼等之好意使其存在,而非一定不可变之公理。吾尤望吾朦胧无意之国民,注目于未来之大势,预备为科学的劳动家以作二十世纪之主人焉。[139]

    这里提到了“二十世纪之主人”,即与民主政治的主体(如政党)完全不同的、作为未来政治主体的“科学的劳动家”。

    “科学的劳动家”是一个新的政治主体,它的出现预示着在19世纪形成的那种国家与政治的牢固联系正在发生转变:国家间战争与阶级间战争、政治军事斗争与市场条件下的权利竞争,政党、军队等政治主体与作为“未来之主人”的劳动阶级同时出现于历史的舞台,后者将催生超越国家范畴的新政治。即便在战争与和平的问题上,阶级斗争和劳工运动也常常比各国政府更具有政治决定的作用。自杜亚泉接手编辑以来,《东方杂志》中始终存在着一条探索“二十世纪之政治问题”的脉络。例如,1911年4月,许家庆发表《二十世纪之政治问题》(译《新日本》二卷一号所载文章,原题为《非天下太平论》)一文,将“人类之解放、个性之自觉、亚非二洲之自主运动、劳动界之反抗运动、社会党之政治运动、妇女解放运动、妇人参政运动”作为新世纪政治的主要课题。[140]1915年3月,彭金夷在《东方杂志》第十二卷第三号发表文章概括出“二十世纪之三大问题”,作者说:“自十九世纪,继承于二十世纪之问题虽多,其中于二十世纪必须解决之最大问题有三。第一,男女问题,女子于政治上社会上,欲与男子占同等地位之问题;第二,劳动问题,资本家对于劳动者之问题;第三,殖民问题,国家与国家间之问题。以上所举三问题中,有一个共同之点……即弱者对于强者之问题也。”[141]不是国体与政党问题,而是这些广泛的社会问题构成了未来政治的内容。

    这个转变与杜亚泉和《东方杂志》对于“社会之疾病”及平等问题的长期关注有着密切关系。1913年,杜亚泉按照“生产之分子”与“不生产之分子”的区分,将中国的“社会疾病”归结为“不生产分子”所占比例过大,并试图从土地、资本和劳力等政治经济学范畴探讨中国社会的生产与分配原理,[142]而“平等”问题则涉及生计、男女、政治权利等各个方面。因此,《东方杂志》在深入探讨战争、国际关系、国体与政党等问题的同时,也辟出大量篇幅探讨婚姻、家庭、语言、个人、阶级、劳动、土地、人口、迁徙、教育及其他社会问题(如“阶级的奋斗”、“异性的奋斗”等等)。[143]当杜亚泉沿着这一线索探索20世纪“新政治”、“新文明”的时候,他的政治概念超越了19世纪以政府、政党和国民经济为中心的国家论。

    总之,通过对于欧洲战争危机的分析,一种将政治范畴从国家框架中解放出来的可能性诞生了。

    2. 十九世纪经济制度的危机

    《东方杂志》对于19世纪的政治形式的批判始终与对土地、资本和劳动的关系的分析相互关联,这也就为其政治思考提供了一个新的方向,即社会主义的方向,其中心是对以权利竞争为中心的资本主义的批判。[144]就杜亚泉而言,这一批判同样产生于他对国际战争与欧洲社会的阶级斗争的关系的分析。在《大战终结后国人之觉悟如何》一文中,他指出:资本主义及其社会分配体制滋生了激烈的阶级斗争,而战争正是这一社会斗争的政治显现;真正追求和平的并不是那些政治领袖,而是“各国之下层人民”。从国家间战争的角度看,英、美、法、意为战胜国,但从阶级战争的角度看,俄、德、奥之“社会党实战胜其国之帝王、官僚、军阀,而新造其国家。……”在这个意义上,巴黎和会“谓为阶级战争之讲和会议,讵不可乎 ”俄国革命与“过激党人”,德国革命与社会党人,奥匈帝国崩溃后的民族解放运动,比利时、荷兰、西班牙各国的社会民主主义浪潮,所有这些运动均体现着一种由下至上的态势,并共同创造着和谈的局势。[145]

    由这一国家间战争与阶级间战争的区别,一种关于超越国家范畴的社会主义政治的萌芽产生了。杜亚泉说:

    我国有志者,当此时会,一方面当劝勉国人实行政治上、精神上之社会主义,以纾未来之祸,一方面当留意于世界改革之大势,明其真相,悉其主旨,详其利害……[146]

    在这里,“社会政策”是对自由竞争的资本主义的限制,而“纾未来之祸”一语则暗含对于布尔什维主义式的激进革命的警告。如前所述,杜亚泉明确地将“科学的劳动家”视为“二十世纪之主人”,试图在19世纪的政治与20世纪的政治之间做出清晰的区分。[147]在战争结束之际,他专门研究欧洲劳动争议的解决方法,以备未来中国之需,[148]并将“劳动主义”的观念追溯至中国传统内部。[149]在1917-1918年间,杜亚泉和《东方杂志》对俄国革命和德国革命的发生及其社会基础进行追踪观察,不但完全认同社会主义者对资本主义及其生产方式的批判,而且承认“过激主义”是对“资本主义之横暴”、“专制主义之固执”、“生活困难之苦痛”、“智能道德之低下”等“现代社会缺陷”的回应。如果将这些分析与李大钊在《庶民的胜利》、蔡元培在《劳工神圣》、陶履恭在《欧战以后的政治》中所做的分析相比较,相似之处是多于相异之处的。[150]

    但是,《东方杂志》的主张接近于欧洲社会党人,其核心观点是以“社会政策之厉行”、“民主主义之确立”、“殖产兴业之奖进”、“平民教育之普及”等社会主义方法克服资本主义弊病。它与《新青年》之间的分歧在于更为具体的解释不一致(可以参见李大钊在《BLSHEVISM的胜利》中的观点)。在《续记俄国之近状》中,杜亚泉断言法国革命能够诉诸中间阶级的同情,而俄国革命则是一个底层的激进革命。在他看来,由于俄国帝制具有政教合一的特征,颠覆政体必将导致宗教的衰落;而宗教衰落的结果是道德与信念无所皈依,从而社会混乱就是必然的。[151]这个关于俄国政教体制的看法与康有为有关孔教的讨论不能说没有一些相通之处。在《对于未来世界之准备如何》一文中,杜亚泉说:

    社会主义者,以现世界之经济制度根本错误,致生产分配不均,贫富悬隔太甚,过激者因而欲废弃地主资本家之特权,将一切生产匀配于劳动者之手,此等均富之说,共产之论,骇人听闻,予辈殊不欲效其口吻。第其所揭示之世界经济制度之破绽,实已不可掩。

    在吾人观念中之未来世界,就其近者而言,……国不认均富共产之可以实行,惟十八、九世纪沿习而来之自由竞争主义,必因受生存权之反抗,大灭其势力。[152]

    在这一思想指导下,《东方杂志》力图将社会主义与“过激主义”(即布尔什维主义)、理论上的共产主义(及无政府主义)与“过激主义”、民主主义与“过激主义”区分开来。1919年6月,《东方杂志》甚至以《过激思想与防止策》为题专门探讨避免“过激主义”的方法问题,[153]其基本立场十分清楚。

    《东方杂志》对俄国革命、尤其是“过激主义”的态度与《新青年》日后的发展大异其趣,但此时《新青年》尚未大规模转向马克思主义和俄国革命,布尔什维主义及“过激派”问题并不是两个刊物之间发生争执的焦点。《新青年》与《东方杂志》均以东西文明或新旧思想为中轴展开讨论——恰恰由于这一共享的前提,一场包罗万象的论战才会在文化论战的形式下展开。因此,值得注意的是杜亚泉、陈独秀等如何将政治分析置于文明分析的框架之下。这里仅以杜亚泉的《中国政治革命不成就及社会革命不发生之原因》一文为例。在这篇论文中,作者将政治革命与社会革命置于不同社会条件和文化传统之中加以观察。在他看来,政治革命和社会革命依存于具体的历史条件和文化传统,其成败与否不能归因于偶然的人为因素,而必须考虑革命模式与文明的关系是否合拍。[154]在分析俄国“十月革命”时,杜亚泉力图从历史关系中阐述革命主体的诞生,他指出:无产阶级包含“劳动阶级”与“中等阶级”两个不同的部分;在传统社会中,“中等阶级”产生于与贵族、武士、僧侣等阶级的对立之中,他们充任官吏、教员、自由职业者和专门人才,实为“社会组织之中坚”;但在资本主义条件下,“新中等阶级”的经济地位陷于“无产阶级化”的境地,从而成为区别于作为有产阶级一部分的“中产阶级”的社会阶层。革命或“过激主义”就是由这一独特的阶层率先引发的。[155]在俄国,由于资产阶级不发达,从贵族阶级中分化出来的知识阶级直接与劳动阶级相结合,越过政治革命的阶段,产生了空前的社会革命。在德国,政治革命尚未成功,贵族阶级与资产阶级联合起来共同对付劳动阶级。为什么第一次世界大战始于德国的主动挑衅 根源在于面对无产阶级的兴起,贵族阶级与资产阶级想借对外战争以扩张自身势力,最终的结果是劳动阶级排斥军国主义并催生社会革命。[156]

    杜亚泉对于“中等阶级”的分析与他对中国游民阶层的观察有着内在联系。秦政以降的中国社会,由于各种制度安排,知识阶级人数众多,知识程度愈益降低,同时又无其他技能支撑日常生活,遂成为一种既不属于财产阶级,也不属于劳动阶级的“过剩的智识阶级”;而在劳动者中,也由于生育过多、资质不高,产出“过剩的劳动阶级”,亦即“游民阶级”。中国历史上的革命多为这两个阶级共同构成的以重造贵族社会为规律的游民革命或帝王革命。中国的辛亥革命虽然深受欧洲政治革命的影响,但由于中国资产阶级“大都不解立宪共和为何物,初未尝与闻其事,提倡之者为过剩的智识阶级中之一部分,加入者为过剩的劳动阶级中之兵,事实上与从前之帝王革命无稍异,其模拟欧洲之政治革命者,不过中华民国之名称,及若存若亡之数章约法而已。革命以后,名义上不能建设贵族政治,实际上握政权之官僚或武人,大率为游民首领之贵族化者。政治革命之不成就,决非吾人所能讳言。”[157]因此,中国的变革与其循政治革命与社会革命的道路,不如从消除两种过剩阶级及其文化着手。这个反对革命的结论与鲁迅《阿Q正传》对于辛亥革命的观察其实有着许多共同之处,但区别在于前者试图通过文明调和来解决中国政治问题,而后者却暗示着革命的不可避免。

    总之,通过对于十九世纪经济模式和阶级问题的社会主义分析,一种将政治奠基于社会和文明之上的可能性也诞生了。

    3. “新旧文明”之辩证

    就对18-19世纪的西方政治模式的批判而言,《东方杂志》与《新青年》共享着许多前提。我已经引述过陈独秀关于“十八世纪以来的政制已经破产”的判断。[158]他所谓“站在社会的基础上造成新的政治”的诉求,就是超越政治革命的阶段,将社会改造,而不是国家、政党作为“新政治”的地基。按照这个新政治的概念,政治不再等同于国家,政治问题也不再等同于国体与政党问题,政治领域与经济领域及其他社会领域的清晰分界随之被取消了。这个看法同样是《东方杂志》的基本立场。在这个意义上,尽管杜亚泉与陈独秀对于共和与传统价值的观点截然不同,但他们对于资本主义经济和政治制度的批判性分析都指向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一种与18-19世纪欧洲资产阶级文明截然不同的新文明。

    与政治领域从国体与政党等范畴向社会范畴的转变相一致的,是政治范畴从客观领域向主观领域的转变。政治不仅取决于政治组织等物质基础,更取决于构成这一物质基础的主观条件。新文化运动将文化而不是政治置于这场运动的中心位置,就此而言,杜亚泉的立场相差并不遥远,他将造成“政治纷扰之原因”归结为“个人之无道德”、“国民之无能力”及“经济之缺乏”三项,其中前两项均与主观状态有关。另一种更为准确的说法也许是:新文化运动与以杜亚泉为代表的思想潮流将文化与伦理置于政治概念的核心,他们在文化上和伦理上的对立也正是一种深刻的政治对立。杜亚泉说:“近日政治上之纷扰,起于一种心理作用,乃由精神状态不安之故。”官僚、民党、政官、军人身份不同、主张各异,但他们之间的纷纭扰攘和消涨起伏并不构成任何实质性的变化,关键在于其精神状态萎靡不振、道德人格低下卑污。[159]正由于此,他断言:“社会主义行之于国家之政治上,不如行之于国民之精神上为善。”[160]因此,新政治是不是一种国家的政治,而是一种思想的政治。

    “五四”时代的论战以“东西文明”与“新旧思想”为战场,其前提正在于论战的双方事实上共享着一些前提。在这一论战之中,通过论辩、对立和相互渗透,不同思想和理论立场得以理论化,并催生出与这些理论相关的新政治。《东方杂志》与《新青年》在对“过激主义”和俄国革命的判断上有着明显的区别,但为什么这场论战不是围绕各自在俄国革命、德国革命及共和政治等政治问题上的分歧展开,而是以“新旧调和论”为中心呢 为了说明这一问题,有必要说明“新旧调和论”的逻辑。1917年春天,杜亚泉发表《战后东西文明之调和》一文,篇首即称引托尔斯泰语录云:“方今之世,为改革时代,人类生活,当起一大变化。……盖中国、印度、波斯、土耳其、俄罗斯、日本等东洋国民之天职,不独获得欧洲文化之精彩,必当表示真正自由之模范于人类也。”这是在战争背景下对西方危机所做的文明论诊断。杜亚泉指出:经此战争,西方强权主义、帝国主义、物质主义的伦理必将朝向其相反的方向发展,而资本主义经济危机所产生的社会主义潮流必将支配未来的局势。“吾代表东洋社会之中国,当此世界潮流逆转之时,不可不有所自觉与自信。”[161]这年年底,章士钊在《东方杂志》发表《欧洲最近思潮与吾人之觉悟》一文,将这个“自觉与自信”的内含挑得很明白,他说:“从前欧洲思想之变迁,乃食文艺复兴之赐,现在思想,仍略有复古的臭味。吾国将来革新事业,创造新知与修明古学,二者关联极切,必当同时并举。”[162]因此,“复古”是新的,而文艺复兴以降的新思想反而是旧的了。

    新旧的辩证法支配了《东方杂志》的论述基调,并不仅限于东西文明问题。1918年2月,杜亚泉发表《矛盾之调和》一文,观察欧洲政治领域的并置现象,即“民众主义”(平等民权等等)与“经济界之专制主义”(托拉斯等集中性的经济形式)并置、“国家主义”与“社会主义”并置。他认为应该从这些并置现象中获得“数种之觉悟”:一、天下事理非一种主义可以穷尽,多种主义可以并存互补(如政治自由与经济干涉);二、两种对立主义之间如果存在某些相似或重叠,即可使之调和(如“社会主义”与“国家主义”);三、主义是认为之规定,不是天然之范畴;理论上的整然有序并不等同于现实中界限分明,对抗与调和存在于具体的条件之下。[163]与这一并置主义相似,张东荪以黑格尔哲学为框架,认为“主义必有正负之两面”,而“两种主义,必为各得真理之一方面,不可偏废”,从而产生了“调和之需要”。据此,他试图在“多数决主义与少数决主义”、“代表主义与自由意思主义”、“平等主义与等级主义”、“单调主义与复调主义”、“非个性主义与个性主义”、“齐进主义与率导主义”、“个人本位主义与社会本位主义”、“人民主义与国家主义”、“功利主义与理性主义”之间进行调和,这就是他的以调和为手段的“贤能政治”。[164]因此,调和问题不仅是处理东西、新旧文明的方式,也是一种普遍的方式。

    在《新旧思想之折中》中,杜亚泉提供了一个以“时势”和事件为叙述框架的新旧观。首先,新旧总是存在于特定的时间点上,亦即“时势变迁”之中,不能以直线时间的观念来辨别新旧;其次,新旧存在于事件及其发生过程之中,因此必须以事件为轴心区分新旧。根据这两个尺度,“戊戌时代之所谓新旧”与“欧战以后现时代之所谓新旧”不能混为一谈,亦不能相互否定。戊戌时代以“仿效西洋文明为新,而以主张固守中国习惯者为旧”;而战争改变了整个世界局势,“西洋之现代文明(亦即戊戌时代之新——作者注),乃不适于新时势,而将失其效用。”[165]例如,中国的战争以及滋生这些战争的政治基础产生于对欧洲19世纪文明的模仿,形式上为趋新所致,实质则为循旧所致;又如,欧洲的“平民政治”与中国的“仁政”思想、欧洲的和平主义与中国的“大一统主义”观念、欧洲的社会主义与儒家的“大同”理想“忻合无间”,看似复古,实为翻新。[166]由于战后“中国与西洋各国必处于同一之境遇,故未来文明之创造,不能视为西洋人独有之要求,”从而“中国固有文明”(作为战后时代之新——作者注)有可能对“未来文明”有所贡献。[167]在这个意义上,以战争作为中轴,新旧关系发生了逆转,即中国固有的“旧文明”是新的,而戊戌以来的“新政治”是旧的,新时代的要求一变而为“复古”。一个不难从中得出的结论是:新文明将诞生于中国传统与二十世纪欧洲新文明的调和之中。

    陈独秀在他质问《东方杂志》的第一篇檄文中举了三篇文章,即刊载于第十五卷第六号上、由平佚译自日本《东亚之光》杂志的《中西文明之评判》[168]和钱治修的论文《功利主义与学术》[169],以及刊载于同卷第四号上的伧父的论文《迷乱之现代人心》。杜亚泉的论文是将中国政治危机置于文明问题的脉络中进行表述的一个典范,而陈独秀对于这篇文章的批判也最为全面和尖锐。那么,杜亚泉的新旧调和论为什么会成为引发“东西文明论战”的关键文本呢 这篇文章的标题将中国危机归结为“现代人心”而不是传统,这一前提最为关键。在这一前提之下,杜亚泉列出四个方面作为中国现代危机的征兆,即“国是之丧失”、“精神界之破产”、“政治界之强有力主义”与“教育界之实用主义”,而这四个方面环环相扣,有着相互衍生关系,其中“国是之丧失”最具根源性。所谓“国是之丧失”指“现代思想,其发展而失其统一,就分化言,可谓之进步,就统整言,则为退步无疑”,实际上暗指议会政治、多党竞争与言论自由或者受制于局部利益,或者为争论而争论,莫衷一是,集众意而不能形成公意。这是现代民主政治的危机。“精神界之破产”指现代人沉浸于“物质的生活中,不遑他顾,本无主义主张之可言”,而少数所谓“有主义有主张者,亦无非为竞争权利与寻求奢侈之手段方便上偶然假托。”即现代的“主义”均为物质利益的直接呈现,“主义”本身缺乏超越的性质,而只是投机的手段,从而根本无法构成公意。由于是非与公意的衰落,“政治界之强有力主义”亦即强权政治应运而生。中国的“秦始皇主义”、欧洲的“德意志主义”与共和时代的强人政治其实正是众议纷纭、天下无道的产物。与上述各个方面相互呼应的,是“教育界之实用主义”——实用主义教育背弃重视精神生活和生活价值的古典传统,而将教育完全“埋没于物质生活之中”。“以实用为教育之主义,犹之以生活为生活之主义,亦为无主义之主义而已。”[170]

    上述现象几乎为当时各派知识人所同认,区别在于杜亚泉将这些现象归结为“迷乱之现代人心”,而陈独秀将之视为传统中国的旧病复发。按照杜亚泉的诊断,中国的现代病灶是重“分化”而缺“统整”、重“物质”而无“精神”、重“实用”而无“价值”,政治上的强人政治恰恰是这一现代病的产物。要想治疗这一疾病,不能依靠输入西洋文明,原因在于西洋文明本身“方自陷于混乱矛盾之中,而亟亟有待于救济”,西方思想本是希腊与希伯来两个传统的混合,缺乏内在的统一性。因此,“救济之道,在统整吾固有之文明,其本有系统者明了之,其间有错出者则修整之。”总之,必须以擅长统整之中国文明会通、汲取西方文明,“今后果能融合西洋思想以统整世界之文明,则非特吾人之自身得赖以救济,全世界之救济亦在于是。”[171]换言之,一切输入中国的“主义”都在加速中国分化瓦解和中国精神领域的迷乱无宗,一切解救之道均在于立足中国文明的“统整”工作。

    如果将杜亚泉视为文明中心问题的“统整”与“分化”置于他对欧洲战争与共和危机的分析之中,我们不难发现其与集权与分权、大一统与分裂、传统政体与共和、清议与言论自由等各个层次的政治判断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不同之处在于:这些二元范畴基本上是对现象的归纳,而“统整”与“分化”的范畴却更为抽象和普遍。杜亚泉在此基础上概括中西文明的不同取向,其以新/旧和东/西为杠杆形成的文明调和论的政治指向是十分清晰的。陈独秀对此一口气问了七个问题:1. 中国文明究竟是在儒家统一前为盛还是统一后为盛 2. 中国文明统一于儒术还是包含多种学术 3. 统一的欧洲中世纪与竞争性的现代西方何为优劣 4. 在输入西方学术之前中国精神界是否已经破产 5. 在共和条件下保存君道臣节名教纲常是否“谋叛共和” 6. “以中国此时无强力者”为憾的作者是否曾对洪宪时代“称快” 7. 古代精神生活是否即纲常名教,西洋物质文明是否也有精神文明 [172]这些追问用语尖锐,除了第六条有些勉强外,其他各条均直点要害。

    在欧洲战争、俄国革命与现代资本主义的普遍危机之下,“东西文明论战”说到底是一场如何判断现代危机及中国未来道路的大争论。无论其枝蔓伸向何方,这一争论最终取决于开创这一道路的主体究竟是谁。在《中国之新生命》一文中,杜亚泉说:

    欲知中国之新生命在于何处,统括之不出两途:一、发生新势力以排除旧势力;二、调整旧势力以形成新势力。世界诸国,如法如美,以前者得新生命;如日如德以后者得新生命也。夫新势力之发生甚难,……旧势力之排除更非易易……故求便利,计效益,自以调整新旧势力形成新势力为最宜。[173]

    《东方杂志》对于世界局势和中国困境的描述没有任何其他杂志能及,但它恰恰未能回答由谁来“调整新旧势力以形成新势力” 政客、党人、官僚、学士一一沉陷于“迷乱”之中,我们能够期待他们通过自我修养立地成佛吗 [174]“自觉”的钟声没有在他们心头响起,谁又能够敲给他们听呢 我认为《新青年》与《东方杂志》的分歧不能全然置于东/西、新/旧概念之下加以说明:它们都批判18、19世纪的“旧文明”(从政治模式到经济形态),都拥抱20世纪的“新文明”(社会主义),但政治取舍各不相同。更为清晰的差别在于:《青年杂志》开宗明义,从“青年”问题开始,也即将一代新人的创造作为政治变迁和社会变迁的路径,它与《东方杂志》所共享的旧轨道已然终结的历史意识在这里转化为一种“青春的哲学”。在“文明调和论”的框架下,东西文明、新旧思想被置于一种客观的结构之中,杜亚泉仔细地勾画去取的方法,却无法说明由谁来对之进行汲取与调和,使之陷于一种“无主体的方法论循环”,而“新文化运动”以“运动”界定“文化”,以“文化”创造“运动”,它所召唤的是一个运动的主体,以及这个运动主体的政治。它对传统的激烈批判与对新政治主体的召唤完全一致。杜亚泉相信新政治只能产生于既定的历史与文明,而《新青年》却认为新政治只能产生于与历史的断裂。当杜亚泉从《东方杂志》黯然退场的时刻,“五四”学生运动的声浪仍在中国上空回荡,一种新的政治当真就要登场了——这个新政治是从对政治的拒绝中、在“思想战”的硝烟之中产生的。文化和伦理居于新政治的核心。这是现代中国的第一轮“文化与政治的变奏”,我们将在“短促的二十世纪”一再听到它的回响。

    2009年2月6日星期五第一稿,3月至4月间修订

    【注】

    [1]本文是作者有关“五四”的系列研究的第一部分,曾以同题先后在斯坦福大学(2009年2月27日)、纽约大学(2009年3月3日)作公开演讲。在“中国思想史上的关键时刻与方法”(Moment and Methodology in Chinese Intellectual History)(加州大学柏克利分校,2009年4月3日)上,这篇论文被作为主题论文(keynote speech)发表。

    [2]如果以“五四”文献为据,陈独秀的《吾人最后之觉悟》首揭斯义。他将明末至“五四”的中西接触分为七个时期,其中鸦片战争后的洋务运动为第三期,戊戌变法为第四期,辛亥革命为第五期,而辛亥革命后的文化运动则为第六期,即“共和国体果能巩固无虞乎 立宪政治果能施行无阻乎 以予观之,此等政治根本解决问题,犹待吾人最后之觉悟。此谓之第七期,民国宪法实行时代。”(陈独秀:《吾人最后之觉悟》,《青年杂志》第一卷第六号(1916年2月),第1-4页)这一观点此后为许多人继承,虽然分段略有不同。例如左舜生就说:“原来中国人对西方的认识:第一是坚甲利兵,第二段是工商业和政治,第三段才是思想学术以及文学艺术等等。关于这种认识的进度,我们虽然不能就时间上划出很明确的段落,但甲午以前停留在第一段,甲午以后则进入第二段,一直到‘五四’前后,才算是真正走进了第三段,这大致总是不错的。”(左舜生:《中国近代三度改革运动的检讨:戊戌,辛亥,五四》,见周玉山编《五四论集》,台北:成文出版社,1970,第681页。)在“五四”八十周年之际,金耀基重述他在《从传统到现代》(台北:时报出版公司,1986,第161-166页)的观点,即“五四的历史定位应是中国现代化的一个里程碑。中国现代化由洋务运动的‘器物技能层次’,转升到变法维新,辛亥革命的‘制度层次’,再转到新文化运动的‘思想行为层次’。”金耀基:《五四与中国的现代化》,见郝斌、欧阳哲生编《五四运动与二十世纪的中国》,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第63-64页。

    [3]彭明:《五四运动与二十世纪的中国》,见《五四运动与二十世纪的中国》,第23页。

    [4]梁启超建议“拿西洋的文明来扩充我的文明,又拿我的文明去补助西洋的文明,叫他化合起来成一种新文明”,这个看法与《新民说》的表述相差不能以道里计。《欧游心影录 中国人对于世界文明之大责任》。

    [5]伧父:《战后东西文明之调和》,《东方杂志》第十四卷第四期(1917年4月),第1-7页。

    [6]伧父:《战后东西文明之调和》,《东方杂志》第十四卷第四期(1917年4月),第1-7页。

    [7]胡志德:《余波:1910年间的中国文化论战》,见《五四运动与二十世纪的中国》,第482页。

    [8]陈独秀:《一九一六年》,《青年杂志》第一卷第五号(1916年1月),第1-4页。

    [9]陈独秀:《俄罗斯革命与我国民之觉悟》,《新青年》第三卷第二号(1917年4月),第1-3页。

    [10]李大钊:《BOLSHEVISM的胜利》,《新青年》第五卷第五号(1918年11月),第442-448页。

    [11]高一涵:《共和国家与青年之自觉》,《青年杂志》第一卷第一、二、三号(1915年9月),第1-8页,第1-6页,第1-8页。

    [12]高劳:《吾人今后之自觉》,《东方杂志》第十二卷第十号(1915年10月),第1-4页。

    [13]陈独秀:《吾人最后之觉悟》《青年杂志》第一卷第六号(1916年2月),第1-4页。

    [14]刘叔雅:《欧洲战争与青年之觉悟》,《新青年》第二卷第二号(1916年10月),第1-8页

    [15]陈独秀:《俄罗斯革命与我国民之觉悟》,《新青年》第三卷第二号(1917年4月),第1-3页。

    [16]高劳:《今后时局之觉悟》,《东方杂志》第十四卷第八号(1917年8月),第1-5页。

    [17]行严:《欧洲最近思潮与吾人之觉悟》,《东方杂志》第十四卷第十二号(1917年12月),第1-9页。

    [18]只眼:《每周评论》第二号(1918年12月29日)。

    [19]《通讯》(记者部分),《青年杂志》第一卷第一号(1915年9月),第1-2页。

    [20]《社告》,《青年杂志》第一卷第一号(1915年9月),第1页。

    [21]陈独秀:《谈政治》,《新青年》第八卷第一号(1920年9月),第1-9页。

    [22]陈独秀:《通信》(答汪叔潜),《新青年》第二卷第一号(1916年9月),第1-3页。

    [23]孙中山:《致海外国民党同志函》,《孙中山全集》,第5卷,北京:中华书局,1985,第140页。

    [24]这一观点较早由微拉 施瓦支提出,见《重评五四运动:在民族主义与启蒙运动之间》,收入《五四:文化的阐释与评价,西方学者论五四》,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9,第69-89页;李泽厚的《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北京:东方出版社,1987)最初发表在《走向未来》(1989)杂志的首期,影响广泛。

    [25]本杰明 史华慈:《论五四前后的文化保守主义》,见《五四:文化的阐释与评价,西方学者论五四》,第149-163页。

    [26]Yu-sheng Lin:The Crisis of Chinese Conciousness:Radical Anti-traditionalism in the May Fourth,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78.

    [27]Maurice Meisner,\"Cultural Iconoclasm,Nationalism,and Internationalism in the May Fourth Movement\" ,Reflections on the May Fourth Movement:A Symposium,edited by Benjamin I. Schwartz,published by East Asian Research Center,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2). p. 15.

    [28]本杰明 史华慈:《五四运动的反省》,见《五四:文化的阐释与评价,西方学者论五四》,第2-3页。

    [29]陈独秀的《质问〈东方杂志〉记者——〈东方杂志〉与复辟问题》,《新青年》第5卷第3号(1918年9月)。

    [30]伧父:《东方杂志》第15卷第12号(1918年12月)。

    [31]陈独秀:《再质问〈东方杂志〉记者》,《新青年》第6卷第2号(1919年2月)。

    [32]伧父:《论通俗文》,《东方杂志》第十六卷第十二号,第4-7页。

    [33]1920年1月,《东方杂志》发表《本志之希望》,重新说明办刊宗旨,其言云:“杂志界之职务,自以言论为最重大,顾欲言论之不虚发,则第一必当择言论所针对之方向。第二必当使言论有可以实行之凭藉。本志以为吾国之希望,惟在于社会自觉,而于操枋秉政之人无与。故今后之言论,亦将以促社会之自觉者居大部分,而不偏于政论之一方,而又以空虚无町畦之辞,于事实无裨益,徒足滋社会之迷惘,故今后所陈情于社会者,尤当注重于切实可行之具体问题,如本期所载之《论提倡国货宜设消费协会》及《说协济会》等篇。”坚瓠:《本志之希望》,《东方杂志》第十七卷第一号(1920年1月),第1-3页。

    [34]在杜亚泉执掌主编权的首期《东方杂志》上,即刊载了一篇在欧洲引起反响的文章(英文原题为“Letters from John Chinaman”,译者称为中国无名氏所著),其主要内容即讨论“东西文明之冲突”,除了反驳西方对于中国的误解(即中国对于西方的误解)外,也对两种文明的差异做了简要叙述。见《耸动欧人之名论》,《东方杂志》第八卷第一号(1911年2月),第6-10页。

    [35]伧父:《大战终结后国人之觉悟如何》,《东方杂志》第十六卷第一号(1919年1月),第1-8页。

    [36]杜亚泉从1911起接编《东方杂志》,前后十年。1900年,他创办晚清科学启蒙刊物《亚泉杂志》,是晚清时代科学启蒙的倡导者。

    [37]坚瓠:《本志之希望》,《东方杂志》第十七卷第一号(1920年1月),第1页。

    [38]Eric Hobsbawm,The Age of Extremes,A History of the World,New York:Pantheon,1994.

    [39]Indianapolis Star,September 20,1914,see Fred R. Shapiro,ed(2006). The Yale Book of Quotations. Yale University Press. pp. 329. ISBN 9780300107982.

    [40]应总统黎元洪邀请,督军团团长张勋于1917年6月14日入京调解府院之争,张勋入京后拥立宣统复辟,最终为总理段祺瑞所镇压。

    [41]某西人来稿:《最近欧洲各国之外交政策》,《东方杂志》第八卷第二号(1911年3月),第1-4页。

    [42]钱智修:《英王游法纪事》,《东方杂志》第十一卷第一号(1914年7月1日),第44-46页。

    [43]伧父:《革命战争》,《东方杂志》第八卷第九号(1911年11月),第1-3页。

    [44]伧父:《接续主义》,《东方杂志》第十一卷第一号(1914年7月1日),第1-3页.

    [45]石硕:《西藏文明东向发展史》,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4,第427页。

    [46]参见《青年杂志》第一卷第四号(1915年12月)“国内大事记”所载“中英藏事会议”,第3页。

    [47]康有为:《共和政体论》、《蒙藏哀辞》,均见《康有为全集》第十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第1-14页。

    [48]高劳:《欧洲大战争开始》,《东方杂志》第十一卷第二号(1914年8月1日),第5-12页。

    [49]许家庆:《俄蒙交涉之内容》,《东方杂志》第十一卷第二号(1914年8月1日),第15-18页。该期同时发表了沈与白的《西藏社会调查记》。

    [50]伧父:《大战争与中国》,《东方杂志》第十一卷第三号(1914年9月1日),第1-7页。

    [51]凡将:《十年以来世界大势综论》,《东方杂志》第九卷第七号(1913年1月),第1-8页。

    [52]伧父:《大战争与中国》,《东方杂志》第十一卷第三号(1914年9月1日),第1-7页。

    [53]钱智修:《白种大同盟论》,《东方杂志》第十一卷第二号(1914年8月1日),第22-26页。

    [54]伧父:《加查氏之东西两洋论》,《东方杂志》第八卷第二号(1911年3月),第5-7页。

    [55]许家庆:《欧洲合众国论(译外交时报)》,《东方杂志》第十二卷第十一号(1915年11月),第1-4页。

    [56]刘叔雅:《欧洲战争与青年之觉悟》,《新青年》第二卷第二号(1916年10月1日),第1-8页。

    [57]刘叔雅:《欧洲战争与青年之觉悟》,《新青年》第二卷第二号(1916年10月1日),第1-8页。

    [58]鲁迅早年曾大力介绍海克尔的理论,1916年,马君武则在《新青年》第二卷第二号(1916年10月1日)发表《赫克尔之一元哲学》,见该号第1-3页。

    [59]刘叔雅:《欧洲战争与青年之觉悟》,《新青年》第二卷第二号(1916年10月1日),第1-8页。

    [60]刘叔雅:《欧洲战争与青年之觉悟》,《新青年》第二卷第二号(1916年10月1日),第1-8页。

    [61]章锡琛:《欧亚两洲未来之大战争》(根据德国人台利史原著所写),《东方杂志》第十三卷第一号(1916年1月),第23-25页。

    [62]Samuel Phillips Huntington:“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 ”,Foreign Affairs,Summer,1993.

    [63]孤行:《论中国不能破坏中立》,《东方杂志》第二期(光绪三十年二月二十五日),第27-29页。

    [64]创刊号实际上是日俄战争专辑,头条文章《论中日分合之关系》云:“近日拒俄之事,乃拒元之事之结果;亚欧之荣落,黄白种之兴亡,专制立宪之强弱,悉取决于此也。”(别士:《论中日分合之关系》,《东方杂志》第一期(光绪三十年正月二十五日),第1-3页。)其他各篇如《论中国责任之重》、《祝黄种之将兴》等均有师法美国门罗主义,以亚洲、黄种与欧美、白种相抗衡的意思。(闲闲生:《论中国责任之重》。《东方杂志》第一期,第3-5页)

    [65]关于亚洲观念的多重内涵及其演变,参阅拙文《亚洲想象的政治》,见《去政治化的政治:短二十世纪的终结与九十年代》,北京:三联书店,2008。

    [66]孤行:《满洲善后问题》,《东方杂志》第二期(光绪三十年二月二十五日),第21-29页。

    [67]可权:《论各国对现时旅顺之意见》,《东方杂志》第五期(光绪三十年五月二十五日),第79-82页。《东方杂志》第十期(光绪三十年十月二十五日)转载《大公报》八月初二日的社论《中国衰落非日本之福说》,亦谈及中日韩联合的必要性,但对日本“乘战胜之余威”、“向中国多方要索”深感忧虑。见该期第231-233页。

    [68]新华:《论中国无国权》,《东方杂志》第五期(光绪三十年五月二十五日),第82-86页。

    [69]这一时期对于日俄战争的解读也从黄种、亚洲等问题转向了政体问题(即立宪政体战胜专制政体),如《东方杂志》第六期(光绪三十一年六月二十五日)转载同年八月十八日《中外日报》的文章《论日胜为宪政之兆》以日俄战争为例,批评专制政体,鼓吹中国的立宪改革。第115-117页。

    [70]如佩玉:《日本之帝国主义》,《东方杂志》第八卷第四号(1911年5月),第16-18页。

    [71]相关讨论不仅《东方杂志》有之,《青年杂志》也同样十分关注,例如《青年杂志》第一卷第四号(1915年12月)所载“国内大事记”头条即“引入协约问题”,对相关报道相加转载。

    [72]少游:《战后之中国与日本》(译日本《东方时论》杂志),《东方杂志》第十四卷第六号(1916年6月),第44-52页。

    [73]关于日本的亚洲政策和大亚细亚主义问题,《东方杂志》给予持续的关注。例如,1917年《东方杂志》第十四卷第三号,刊载了君实翻译的《日人对于中日亲善论之意见》(第13-16页)、《日人之放论》(第27-39页)等等;在后一篇论文中,日本原作者明确地把世界和平问题与东西文明关系作为观察的角度之一。他不但将日本的大东亚主义等同于美国的门罗主义,而且明确宣示日本对华政策必须与西方列强协同一致(即尊重列强之公约),并在此协同一致中“必当以日本为主,而列强为客,其共同动作以受指导于日本为原则。”

    [74]1917年1月,胡学愚译述《欧洲大战中之日本》,对于日本在战争中与欧洲各国的联盟和对立等详加分析,文末从英国人的角度提出日本对于中国无野心的看法,调子有所不同。见《东方杂志》第十四卷第一号,第9-15页。

    [75]《东方杂志》第十三卷第五号(1916年5月),第16-18页。他批评说:“善为大言而未尝预定实践之计划,此亚人之通病也。今所谓大亚细亚主义者,其弊正同。夫既揭此巨大之标帜以相号召,则必先有预定之计划,若何而扫除欧美之势力,若何而经营亚洲之疆土,确立军事上经济上行政上巩固之基础,而后乃可以谋进行。”

    [76]高劳:《世界人之世界主义》(译日本《外交时报》),《东方杂志》第十四卷第十二号,第54-57页。

    [77]1918年,他曾发表《论移民海外之利害》(译《新日本》杂志)一文,对“移民海外对于本国之经济及社会有何影响”详加讨论,见《东方杂志》第十五卷第二号(1918年2月),第44-49页。

    [78]1918年11月,杜亚泉在《东方杂志》第十五卷第十一号上发表了译自日本《太阳杂志》浮田和民所著的《新亚细亚主义》,此文的副题为“东洋孟禄主义之新解释”。按照作者的解释,这是一种排除了人种观念、崇尚和平和亚洲自治的主义。又,1919年5月,《东方杂志》在《内外时报》栏发表高元《咄咄亚细亚主义》一文,对浮田和民的“新亚细亚主义”做了严厉的批评,认为“新亚细亚主义就是‘大日本主义’的别名罢了。”见该号第197-199页。后一期,即该卷第6期是“五四”学生运动后出版的杂志,刊首登了学生游行的照片,内文亦有罗罗的《帝国主义资本主义之日本》一文(见该号第35-39页)。

    [79]李大钊:《大亚细亚主义与新亚细亚主义》,《国民》杂志,第一卷第二号(1919年2月1日)。

    [80]李大钊:《再论新亚细亚主义》,《国民》杂志,第二卷第一号(1919年11月1日)。

    [81]1917年10月,君实在《东方杂志》第十四卷第十号发表《亚细亚主义》(译日本《亚细亚时论》杂志)一文对亚细亚主义持肯定态度,其基本的立场是“以东西文化之融合调和为规”以形成一种类似于泛美主义的“大亚细亚主义”。见该期第17-20页。

    [82]伍廷芳(1842年-1922年6月23日),本名叙,字文爵,又名伍才,号秩庸,祖籍广东新会。清末民初杰出外交家和法学家。晚清时代曾出使多国。辛亥革命后任南京临时政府司法总长,袁世凯当权后辞职。洪宪帝制后为段祺瑞政府外交部长,1917年“府院之争”后任代理总理,此后追随孙文任护法政府外交部长等。

    [83]钱智修:《伍廷芳君之中西文化观》,《东方杂志》第十二卷第一号(1915年1月),第1-4页。伍廷芳断言:“余敢谓亚细亚,当再以文化沾溉西洋。此非余漫为嘲讽之言也。诚以白种人当受教于有色种之同胞者,其事固尚多耳,如印度,如中国,如日本。……”

    [84]《东方杂志》第十三卷第十二号(1916年12月),第49-51页。

    [85]关于泰戈尔访日的讨论持续了很长时间,从战争期间直至二十年代来华,络绎不绝。从宗教角度思考战争的文章可以参见鲍少游译自日本《中央公论》的长文《欧洲战争与世界之宗教问题》一文,见《东方杂志》第十四卷第二号(1917年2月),第17-29页。

    [86]1923年和1929年,泰戈尔两度访华,不但成为轰动一时的文化事件,也引发了不同派别知识人之间的激烈论争,其根源也正在于对于他的东西文明论的不同评价。在他访华前,冯友兰在纽约访问泰戈尔,并以《与印度泰谷尔谈话(东西文明之比较观)》为题,将谈话发表在《新潮》第3卷第1号(1921年9月);与此同时,《东方杂志》第18卷第17号(1921年9月)发表愈之的《台莪尔与东西文化批判》,介绍瑞士哲学家对泰戈尔的东西文明调和论的批判。泰戈尔第一次访华后,中国共产党人撰文批评泰戈尔的观点,如陈独秀以实庵的笔名在《中国青年》第27期(1924年4月)发表《太戈尔与东西文化》,瞿秋白在《向导》第61期(1924年4月)发表《太戈尔的国家观念与东方》等文,从不同角度批评泰戈尔的东西文明论。鲁迅在《坟 论照相之类》和《华盖集 马上支日记之二》中对于泰戈尔访华事件的讥讽更是著名的例子。

    [87]伧父在接编杂志不久,即发表《东西洋社会根本之差异 译日本〈太阳杂志〉户田博士论文》,见《东方杂志》第八卷第三号(1911年4月),第1-6页。

    [88]钱智修:《正嫉国主义》,《东方杂志》第十一卷第四号(1914年10月1日),第1-4页。

    [89]陈独秀:《我之爱国主义》,《新青年》第二卷第二号(1916年10月1日),第1-6页。

    [90]杜亚泉对于洪宪帝制的高度关注,也证之于他以高劳笔名出版的《帝制运动始末记》(商务印书馆,1923)。这部著作的底子就是他在编辑《东方杂志》时的追踪观察。

    [91]伧父:《中华民国之前途》,《东方杂志》第八卷第十号(1911年4月),第1-6页;高劳:《革命成功记》,同前,第6-16页。

    [92]伧父:《现代文明之弱点》,《东方杂志》第九卷十一号(1913年5月),第1-6页。

    [93]伧父:《自治之商榷》,《东方杂志》第十二卷第二号(1915年2月),第11-14页。

    [94]家义:《建国根本问题》,《东方杂志》第十三卷第三号(1916年3月),第1-6页。

    [95]伧父:《天意与民意》,《东方杂志》第十三卷第七号(1916年7月),第1-4页。

    [96]伧父:《集权与分权》,《东方杂志》第十三卷第七号(1916年7月),第5-10页。

    [97]伧父:《中华民国之前途》,《东方杂志》第八卷第十号(1911年4月),第1-6页。

    [98]钱智修《循环政治》:“民国之肇建,于兹五年矣。此五年中,政体既突开创局,人物尤备极众夥颐。宜若可百废具举,一新国民之耳目者,乃夷考政治之争点,常不过三数事,政争之中心,常不外三数人。始也,由内阁制而总统制,未几,仍由总统制而为内阁制。”那么,如何克服循环政治的逻辑呢 “曰平,曰定。论治则折中于国情,对人则徐观其后效。毋张之过急,促反动之发生,平之谓也。政制已定,勿轻事更张。困难之来,则排以毅力,毋浅尝辄止。”《东方杂志》第十三卷第十二号,第1-6页。

    [99]除了伧父本人的论述外,其他文章也多有涉及,例如日后成为青年党创始者之一的陈启天就专门撰文论述省制问题,回应洪宪帝制后的中央权力与地方权力的关系问题。陈启天:《省制论略》,《东方杂志》第十四卷第一号(1917年1月),第10-16页。

    [100]杜亚泉:《减政主义》,《东方杂志》第八卷第一号(1911年2月),第4-10页。

    [101]伧父:《集权与分权》,《东方杂志》第十三卷第七号,第5-10页。

    [102]伧父:《集权与分权》,《东方杂志》第十三卷第八号(1916年8月),第1-5页。

    [103]1917年3月,杜亚泉(高劳)在头条位置发表《个人与国家之界说》,提出“巩固个人之地位”的必要性,指出“个人对于国家,各有相当之责任”,反对将“强个人以没入国家”,亦反对“强国家以迁就个人”。见《东方杂志》第十四卷第三号,第1-5页。

    [104]在《灭政主义》一文中,他说:“今各国政府,组织繁复之官僚政治,视社会上一切事务,均可包含于政治之内,政府无不可为之,亦无不能为之。政权日重,政费日繁,政治机关之强大,实社会之忧也。”《东方杂志》第八卷第一号(1911年2月),第4-10页。

    [105]伧父:《论共和折中制》,《东方杂志》第八卷第十一号(1911年5月),第1-5页。

    [106]伧父:《十年以来中国政治通览 上编 通论》,《东方杂志》第九卷第七号,第1-2页。

    [107]伧父:《论民主立宪之政治主义不适于现今之时势》,《东方杂志》第十三卷第九号(1916年9月),第1-5页。

    [108]伧父说:“国民苟斤斤于政治主义,则必生邻国之觊觎而招外交之屈辱。更徵诸吾国近事,则五年之中,三起革命,政治之改良几何,而满蒙西藏间权利之损失,已不可问矣。此皆持政治主义之国民所宜及时自警告者也。”《论民主立宪之政治主义不适于现今之时势》,《东方杂志》第十三卷第九号(1916年9月),第1-5页。

    [109]伧父:《政党论》,《东方杂志》第八卷第一号(1911年2月),第10-14页。

    [110]伧父:《政党论》,《东方杂志》第八卷第一号(1911年2月),第10-14页。

    [111]玄览:《青年支那党与青年土耳其党之比较论(译National Review)》,《东方杂志》第九卷第六号(1912年12月),第8-9页。

    [112]伧父:《外交曝言》,《东方杂志》第十四卷第一号(1917年1月),第1-8页。

    [113]陈独秀:《吾人最后之觉悟》,《青年杂志》第一卷第六号(1916年2月),第3页。

    [114]陈独秀:《通信》,《新青年》第二卷第一号(1916年9月1日),第3页。

    [115]陈独秀说:“世人攻击国会议员最大之罪状有二:一曰捣乱,二曰无用。所谓捣乱者:大约以其时与政府冲突,或自相冲突;所谓无用者,大约以其未尝建立利国利民之事业;为此言者,盖不知国会之为何物也。国会唯一之责任与作用无他,即代表国民监督行政部之非法行动耳。”《随感录(二)》,《新青年》第四卷第四号(1918年4月15日),第345页。

    [116]伧父:《现代文明之弱点》,《东方杂志》第九卷第十一号(1913年5月),第1-6页。

    [117]伧父:《现代文明之弱点》,《东方杂志》第九卷第十一号(1913年5月),第1-6页。

    [118]高劳:《言论势力失坠之原因》,《东方杂志》第十五卷第十二号(1918年12月),第1-5页。

    [119]值得注意的是,现代政治危机需要通过重铸政治力量(如政党改造)和国家框架才能加以解决,政权配置的讨论并不能直接提供解决方案;《东方杂志》致力于政治分析,却未能提供如何形成新的政治力量的方案。《新青年》并不直接讨论国体与政党问题,但它所推动的“新文化运动”却对新的政治力量的形成和重组产生了巨大作用。

    [120]伧父:《外交曝言》,《东方杂志》第十四卷第一号,第1-8页。

    [121]高劳:《吾人今后之自觉》,《东方杂志》第十二卷第十号(1915年10月),第1-4页。

    [122]伧父:《现代文明之弱点》,《东方杂志》第九卷第十一号(1913年5月),第1-6页。

    [123]伧父:《国家主义之考虑》,《东方杂志》第十五卷第八号(1918年8月),第4-9页。

    [124]伧父:《静的文明与动的文明》,《东方杂志》第十三卷第十号(1916年10月)。

    [125]1915年1月,杜亚泉曾主张“社会协力主义”,他认为帝国主义与和平主义处于西方思想的两端,“国家主义之极端,即不和平之军国民主义、民族的帝国主义;而平和主义之极端,即非国家之世界主义、社会主义也。”与此相对照,“我国统一已久,数千年闭关独立,国家主义,不如欧洲之发达;和平主义,亦无以相形而见优绌。故二主义间之冲突,未尝有所经验。”他主张“协力主义”,即“和平的国家主义”或“国家的和平主义”。见伧父《社会协力主义》,《东方杂志》第十二卷第一号(1915年1月),第1-6页。“论吾国之现势,保国家之平和,较之保国际之平和,必因之而骚动,故平和的国家主义,直接以保国内之平和,即间接以保国际之平和者也。”协力主义的要旨在于承认国家、国民和种族的差异,“承认各国家之并立于世界,各得自谋其繁荣进步”,并以此为前提进行“协力”。

    [126]钱智修:《惰性之国民》,《东方杂志》第十三卷第十一号,第1-6页。

    [127]远生:《新旧思想之冲突》,《东方杂志》第十三卷第二号(1916年2月),第1-5页。远生在文中论述道:“学者叙述时代思想之变迁,有三时代其一曰无意识时代;其二曰批评的时代;其三曰学说构成时代。中国今日,盖方由无意识时代,以入于批评时代之期。”“所谓新旧思想冲突之点,不外数端。第一则旧者崇尚一尊,拘牵故习,而新者则必欲怀疑、必欲研究;第二新者所以敢对于数千年神圣不可侵犯之道德习惯社会制度而批评研究者,即以确认人类各有其自由意思,……第三,新者所以确认人类有此自由,因以有个人之自觉,因以求个人之解放,即以认人类各有其独立之人格。……第四,新者所以必为个人求自由,必为国家求其自由者,即由对于社会不能断绝其爱情,对于国家不能其爱情;而旧者束缚桎梏于旧日习惯形式之下,不复知爱情为何物,故其现象,一尚独断,一尚批评;一尚他力,一尚自律;一尚统合,一尚分析;一尚演绎,一尚归纳;一尚静止,一尚活动。”

    [128]伧父:《再论新旧思想之冲突》,《东方杂志》第十三卷第四号(1916年4月),第1-6页。

    [129]伧父:《静的文明与动的文明》,《东方杂志》第十三卷第十号(1916年10月),第1-8页。

    [130]伧父:《现代文明之弱点》,《东方杂志》第九卷第十一号(1913年5月),第1-6页。

    [131]伧父:《静的文明与动的文明》,《东方杂志》第十三卷第十号(1916年10月),第1-8页。

    [132]伧父:《论思想战》,《东方杂志》第十二卷第三号(1915年3月),第1-3页。作者进一步论述道:“现时欧洲大战争之起因,以记者之观测,则全属于思想之关系。德之大日耳曼主义,俄之大斯拉夫主义,英之大不列颠主义,此皆思想上预期之利也。”

    [133]伧父:《大战终结后国人之自觉如何》,《东方杂志》第十六卷第一号(1919年1月),第1-8页。

    [134]马克斯 韦伯:《以政治为业》,《学术与政治》,北京:三联书店,1998,页54。

    [135]逊斋在《大战争与世界平和问题》(节译美国Charles W. Elliot原著)中说:“所谓独裁专制者何 一国之政权,为君主或为少数执政者所独操,虽有宪法,而君权独尊,虽有议会,而无节制行政之能力。盖一国大权,为一二人所左右。”见《东方杂志》第十五卷第二号(1918年2月),第11-18页。

    [136]他又补充说:“吾人今日所提倡者,固非德意志主义,顾现在世界通行之国家主义,虽不至如德意志之趋于极轨,然其主旨要不外激烈人心,团结势力,以求向外之发展。故常含有排斥他人、伸张自己之意味。由是而军国主义、阴谋主义与夫尔虞我诈、此倾彼陷之种种政策,均在所不禁。然此等主义及政策,在国际上可以取得胜利者,在社会上或不免流为弊害也。”高劳:《国家主义之考虑》,《东方杂志》第十五卷第8号(1918年8月),第4-9页。

    [137]伧父说:“盖民主主义之试验期间尚不过百有余年,其有待于改良之处,固自不少。”“近世民主主义之国家所以巩固,其政体灵敏,其运用者,多赖国家主义以调剂于其间而国家的民主主义,实近世最流行而适当之主义也。”见《未来之世局》,《东方杂志》第十四卷第七号(1917年7月),第1-6页。

    [138]伧父:《真共和不能以武力求之论》,《东方杂志》第十四卷第九号(1917年9月),第1-4页。

    [139]伧父说:“欧战以后,世界之国家,经政党与武人之扰乱,渐有溶解之势,而数国家联合之大团体,将于此时出现。”见《未来之世局》,《东方杂志》第十四卷第七号(1917年7月),第1-6页。

    [140]许家庆:《二十世纪之政治问题》,《东方杂志》第八卷第十号(1911年4月),第1-5页。

    [141]彭金夷:《二十世纪之三大问题》(日本安部矶雄原著),《东方杂志》第十二卷第三号,第40-44页。

    [142]伧父:《吾人将以何法治疗社会之疾病乎》,《东方杂志》第九卷第八号(1913年2月),第1-4页。

    [143]伧父:《推测中国社会将来之变迁》,《东方杂志》第十五卷第一号(1918年1月),第1-6页。

    [144]“社会主义与社会政策”问题在《东方杂志》中出现很早,1911年6月,后来接替杜亚泉编辑这份杂志的钱智修就曾发表长文《社会主义与社会政策》,对欧洲社会政策的兴起给予比较系统的介绍,并认为中国亦应刻不容缓地实行之。(见《东方杂志》第八卷第六号,第1-10页。)此后各卷(如第八卷第十二号)对于欧洲社会党、尤其是德国社会党和法国社会党的情况也有详细介绍。

    [145]伧父:《大战终结后国人之觉悟如何》,《东方杂志》第十六卷第一号(1919年1月),第1-8页。

    [146]伧父:《大战终结后国人之觉悟如何》,《东方杂志》第十六卷第一号(1919年1月),第1-8页。

    [147]这些新的议题同样产生于他对战争期间欧洲社会的观察。在战争初期,他指出:“欧洲之国家,战争一起,举国一致。其国家观念之强,诚为吾侪所惊叹。而其社会中之一部分,即劳动阶级之观念,全与权力阶级异趣。彼等深知战胜之利益,多为权力阶级所获得,分配于劳动阶级者极少。故常常限制军备反对战争为主义,长与他国之同阶级者亲昵,而与同国之权力阶级相抗争。彼等之观念,以阶级为境域,不以国家为境域,其国家观念决不及阶级观念之强。……而彼等之势力,实足牵制欧洲之国势。……欧洲各国,或渐悟穷兵黩武之非计……”。

    [148]高劳:《劳动争议之解决方法》,《东方杂志》第十五卷第一号(1918年1月),第13-22页。

    [149]伧父:《劳动主义》,《东方杂志》第十五卷第八号(1918年8月),第1-3页。

    [150]李大钊《庶民的胜利》、蔡元培《劳工神圣》、陶履恭《欧战以后的政治》均发表在《关于欧战的演说三篇》总题下,刊于《新青年》第五卷第五号(1918年11月15日),第436-441页。

    [151]高劳:《续记俄国之近状》,《东方杂志》第十五卷第一号,第37-42页。

    [152]伧父《对于未来世界之准备如何》,《东方杂志》第十五卷第十号(1918年10月),第1-11页。

    [153]君实:《过激思想与防止策》,《东方杂志》第十六卷第六号(1919年6月),第1-10页。

    [154]伧父:《中国政治革命不成就及社会革命不发生之原因》,《东方杂志》第十六卷第四号(1919年4月),第1-7页。

    [155]高劳:《中等阶级》(译日本《太阳》杂志),《东方杂志》第十六卷第六号(1919年6月),第19-23页。

    [156]伧父:《中国政治革命不成就及社会革命不发生之原因》,《东方杂志》第十六卷第四号(1919年4月),第1-7页。

    [157]伧父:《中国政治革命不成就及社会革命不发生之原因》,《东方杂志》第十六卷第四号(1919年4月),第1-7页。

    [158]引自陈独秀:《谈政治》,《新青年》第八卷第一号(1920年9月),第1-9页。

    [159]伧父:《政治上纷扰之原因》,《东方杂志》第十五卷第二号(1918年2月),第7-10页。

    [160]伧父:《大战终结后国人之觉悟如何》,《东方杂志》第十六卷第一号(1919年1月),第1-8页。

    [161]伧父:《战后东西文明之调和》,《东方杂志》第十四卷第四期(1917年4月),第1-7页。

    [162]行严:《欧洲最近思潮与吾人之觉悟》,《东方杂志》第十四卷第十二号(1917年12月),第1-9页。

    [163]高劳:《矛盾之调和》,《东方杂志》第十五卷第二号(1918年2月),第1-6页。

    [164]张东荪:《贤能政治》,《东方杂志》第十四卷第十一号,第1-44页。

    [165]伧父《新旧思想之折中》,《东方杂志》第十六卷第九号(1919年9月),第1-8页。

    [166]伧父:《大战终结后国人之自觉如何》,《东方杂志》第十六卷第一号(1919年1月),第1-8页。

    [167]伧父《新旧思想之折中》,《东方杂志》第十六卷第九号(1919年9月),第1-8页。

    [168]平佚《中西文明之评判》,《东方杂志》第十五卷第六号,第81-87页。

    [169]钱智修:《功利主义与学术》,《东方杂志》第十五卷第六号(1918年6月),第1-7页。

    [170]伧父:《迷乱之现代人心》,《东方杂志》第十五卷第四号(1918年4月),第1-7页。

    [171]伧父:《迷乱之现代人心》,《东方杂志》第十五卷第四号(1918年4月),第1-7页。

    [172]陈独秀:《质问〈东方杂志〉记者——〈东方杂志〉与复辟问题》,《新青年》第五卷第三号(1918年9月),第206-212页。

    [173]伧父:《中国之新生命》,《东方杂志》第十五卷第七号(1918年7月),第1-4页。

    [174]杜亚泉总结说:“盖从前的种种运动,其初亦欲造成一新势力,以与旧势力对抗,其结果则依附旧势力而欲利用之。卒至旧势力愈炽,新势力毫无成就者,其误点所在,一、不于社会生活求势力之根据地,而儋欲于政治行使其势力;二、不于个人修养上求势力发生之根本,而但以权谋术数为扩张势力之具,是二者,有一于此,则其势力不能成。故新势力之发生,必不取迳于此。”伧父:《中国之新生命》,《东方杂志》第十五卷第七号(1918年7月),第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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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 | 责任编辑:张苗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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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摘要]

    【8月26日,“后殖民理论经典译丛”出版座谈会在北京举行,本文汪晖教授在会议上的发言。】

    稀方(观察者网注:中国社会研究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赵稀方)谈到“后殖民理论经典”出版的情况,而且还有那么大套的书,从这一点上来讲,我当然很愿意很高兴参加这个会,主要是学习,我自己没有什么能力来说多少话。我只是随感吧,抛砖引玉,完全的随感。

    第一,稀方对于后殖民理论有系统的理解和整理,对书目也做了比较好的整理,这个工作对于后殖民主义这个在中国大陆传播了有二十年时间的思潮很有意义。后殖民主义过去有了几本文选,但是系统的著作比较少。

    从张宽介绍东方理论开始,到刘禾讨论马丁·贝尔纳的《黑色典雅娜》,到何伟亚发表他的《怀柔远人》,后殖民理论被引入到中国文学史研究当中,逐渐地在中国大陆产生很大影响。那么,我们也可以看出,从张宽到刘和早期的这些文章,到后来何伟亚他们的论述,后来《读书》杂志还发表过查特吉的论文,在文学批评和其它领域就更多了。尽管后殖民作为一个理论在中国的传播已经有了20年的时间,不过这次我看这套书的时候,还是觉得有点不同。稀方他是把后殖民自己的脉络和对后殖民批评的脉络同时呈现出来,因为比较晚嘛。

    汪晖

    走到今天,后殖民理论影响巨大、渗透在历史研究、文学批评、政治理论,甚至法律,它跟其它的各种的理论,跟结构理论、跟心理学,跟女性主义、跟民族主义研究,跟所有这些当代理论融合在一起,事实上相当大程度地改变西方、尤其是美国人文学术的面貌。

    在九十年代,在它的高潮时期,它对于西方高等教育,尤其是通识教育里面,经典的文本的重新选择和确认方面,起到很大的作用。刚才稀方也谈到,相当多的后殖民理论是从第三世界或者说是非西方族裔的作者出发的,所以在当时的文化研究和高等院校里面,尤其是通识教育课围绕经典和经典化这个问题的讨论,使得产生出更广泛的影响,超出了一般人文学术的范围,到了一个人文教育这个层面。因为需要把很多原来在西方并不列为是经典的创作插入到里面去,同时必然导致原来的西方经典的正点的秩序的一个怀疑和质询。

    要说它的影响呢,是很大的。尽管作为一个学术的潮流,我们都知道美国他这个特点就是一潮一潮的,作为一个潮流呢,后殖民处在一个式微的过程中,但客观地说,它实际上的影响是无处不在的。我觉得这两个方面要区分开来,就是说,一方面它作为一个学术的潮流,已经不处在高潮期了;但另一方面,事实上,它影响非常大。如果你去看,很多并不认为自己是后殖民的人,他的论述里面实际上很多是后殖民主义的这些论述。所以这些问题仍然在今天是特别重要的一个问题。

    我们中国的习惯,是对于西方理论拿来就用,缺少对理论本身和内部脉络的梳理。这个理论到底怎么生成的 内部的脉络及互相之间的斗争,好像都不大管。现在我觉得从各个方面,都提出这个需求,使得我们对于一个理论,重新恢复到一个思想史、历史的、社会史和文化史的脉络里,去理解这些理论的诞生。我觉得稀方这套书编得很好,而且他的序也写得很好。他的序言里面平衡几个方面不同的观点,把这个脉络勾勒出来。我们过去都是这样:翻译什么介绍什么,我们自己就变成了什么。稀方现在的序言的这个写法不是这样,他理出它的脉络,同时指出内部的矛盾和困境。那这样也给我们一个机会。

    我记得85、86年吧,詹明信的有关第三世界文学的文章在《电影艺术》上发表的,他的后现代理论,都是在80年代中期传来的。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是,詹明信的这篇文章遭到两方面的批评。

    事实上,关于詹明信的文章第一拨是后殖民对他的批评,第二拨是反后殖民对他的批评,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个现象。所谓后殖民对他的批评,觉得他的那个马克思主义大理论,对民族主义和民族解放运动、民族寓言的基本论述,在后殖民看来都是过时的,都是有问题的,不理解第三世界内部的复杂性,不理解第一世界与第二第三世界之间有机互动的历史,而结构性得区分出类型,等等,那是后殖民主义者对詹明信的批评。可是呢,阿罕默德对詹姆斯的批评是倒过来的,因为在他的阅读当中,似乎詹明信就变成一个后殖民主义者似的。这个挺有意思的一个现象,这也意味着,八十到九十年代,在西方学术当中,这个后殖民思潮,尤其是对西方中心主义的解构,和其他的政治思潮相互综合,后殖民主义也只是在这个潮流中产生出来的。所以不一定说,詹明信真的受了后殖民主义的影响,而是在这个潮流内部,(他觉得)需要对这个问题做一个梳理。

    以我个人的感觉,在海外中国研究里面,对西方中心论的批评是非常广泛的,除了刚才提到的何伟亚,比如说最近写《大分流》的所谓加州学派,在经济史上的一些论述,他们都说不上是后殖民主义者,但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都分享了后殖民主义论述对西方中心主义的批判。从这个意义上我们也可以看到,二三十年以来,确实在整个人文主义研究领域,确实发生了一个重大的转向,也就是说非西方世界的历史传统、历史条件和文化、文本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位置和重视和再解释的空间,而这个空间是跟解构西方正典的权威性密切联系在一起的。

     

    第二,是产生出很多的分叉,而且相互之间的对立也变得比较清晰起来。当然,我觉得清晰化也有问题,清晰化难免会简单化。我也可以举个例子,比如阿里夫·德里克(Arif Dirlik),他的《后殖民气息》一书出来的时候,也是挺有影响的。当时对于很多年轻一代来说,都是受后殖民主义影响。在美国人文学术界,对他这本书抵触也还是很多的。Arif Dirlik提出的最有意义的一个挑战,就是到了90年代后殖民理论内部差别非常大,里面有很多很多的不同。但是到了90年代,当它在西方理论里面占据了一定的地位之后,理论的普遍化就非常严重,他们逐渐的有一批人试图从后殖民的角度来勾画一个全球性的状况的蓝图,并且用这个来进行文化批评、社会批评和社会构想,如阿吉兹·阿罕默德或者阿里夫·德里克(Arif Dirlik)这些人。阿里夫·德里克以中国当背景,提出的一个主要的范畴,就是用后革命和后殖民相对立。

    那么描述中国呢及有相似经历的国家呢 中国经历了一场革命的历史,并没有完全的经过殖民化,用毛主席的话说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在这个当中产生出革命,在革命当中产生出自己的政治主体性,那这个政治主体性,和后殖民性条件下产生的主体性论述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历史性关系 今天我们重新认识在冷战结束后中国自己的道路的时候,我们确实发现,中国跟拉丁美洲、非洲、印度这些国家之间道路上的差异,作为一个基本的历史条件,我们怎么把它理论化 阿吉兹·阿罕默德在对于詹明信的批评里面,其中有一个提到关于第二世界的问题,因为他把第二世界跟社会主义之间的联盟重新结合起来。

    我们都知道毛泽东的三个世界理论,是从40年代到60年代到70年代,也就是40年代的第一个中间地带,到六十年代的第二个中间地带,到70年代的三个世界。他的第一个中间地带大概在45-46年前后提出的,他强调从日本到英国,存在着一个(除了苏联跟美国之间)有这样一个中间地带,不完全跟美国完全一样的地带;以后到60年代提出了第二个中间地带,就是我们后来称之为非社会主义国家的第三个世界,这些被看做是另外一个地带;到70年代出现的三个世界这个理论。当毛泽东提出三个世界理论的时候,实际上苏联跟美国的第一世界性,包括东欧社会主义国家全部纳入到第二世界范畴里面了。但是当詹明信提出第三世界的时候,主要对立面仍然是在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范畴里面。所以我们可以看到,这些关于后殖民的论述,事实上,可以作为一个美国人文学界,我们可以说是比较时髦的一个理论,另外它所真正触动的重大历史和分析问题,仍然是值得我们思考的,而这些问题在过去流行的介绍当中,反而是忽略的,我们经常用他们的话语,我们讲历史的叙述,我们讲解构,我们讲西方中心论,我们讲二十世纪的历史变迁当中,产生这些理论最基础的动力反而是缺少分析的。那今天有一个机会让我们重新来看待这方面的问题。这是我想说的第二点。

    第三点呢,也是完全不成熟的看法,这也是跟我个人的交往和阅读有关,也是这三本书没有涉及的。阿罕默德涉及到一点。实际上后殖民的运用中,我们也可以看得出来,不同的理论在来自不同区域背景的学者产生出的差别,比如爱德华·萨义德,他基本上是讨论伊斯兰的,所以他政治的中心在中东,文化的中心在伊斯兰跟西方的关系。那么在美国,后来在后殖民论述当中起了中心作用的,基本上是以印度为中心的学者,和后来一部分是非洲的学者。因为非洲的学者非常特别,这里我顺便说一些,非洲的学者跟后殖民论述的交集事实上是跟印度这些殖民地国家的学者有很大的关系,为什么呢,因为当时去非洲殖民的国家,无论是英国法国,他们在其他地区也有殖民地,这一部分的理论借助于殖民地之间相互关系,也传达到了。

    其实他们是印度裔的非洲人,当时随着英国殖民后来从印度去的,这些后殖民主义的思考和历史研究,逐渐的也转化到了这些地区去。我们注意这一类的学者,确实在非洲,在前殖民地的这些国家,这些来自于殖民地和后殖民地国家的这些理论或者文化,对他们有重要的影响。这个角度来说,我们也可以说当年德里克对后殖民的批评有不公平的的地方,德里克说:“什么时候后殖民理论诞生了,就是第三世界的知识分子进入到第一世界的时候,后殖民理论就诞生了。”这是非常挖苦的一句话,意思是说“你们打着第三世界的招牌,其实你们跟第三世界没关系,你们不过是进入到第三世界内部争夺文化领导权的、学院里面文化领导权的,才会有这样的一套理论。”这是他的观点,不过我们看印度、非洲跟拉美相互之间的互动的这种影响关系呢,恐怕阿芙瑞这个论述不是完全公平的。在美国学院里面,美国学者确实也容易把自己的世界当成全世界的状况,他们有时候以为,只要在美国发生的事情,他们的第一世界第三世界实际上就是美国学院区域研究当中第一第二世界,跟那个世界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关系,是模糊不清的。也就是说,这也意味着,我们讨论后殖民主义的传播论述,一个很重要的部分是我们也需要去理解在这个地区已经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那些社会变迁和社会斗争,才能理解这些传播的脉络和意义到底是怎样的。

    那么,就印度的这个后殖民论述而言,稀方在序言里面也讲过,爱德华·萨义德的这本书影响非常大,但是他自己从来没讲过自己是后殖民主义者,他也没有说自己是后殖民主义理论,只是说一个东方主义的理论。那么,后殖民主义理论的确是后续的,你好像提到了霍米巴巴,这些是典型的美国学院的后殖民主义,比较有影响的,当然是独立发展的一开始并不是后殖民主义论述的所谓的庶民研究,Subaltern studies自己是从印度社会里面产生出的一个历史研究,逐渐影响到整个世界,这是一个脉络吧。新左派里面也有一部分,像斯图亚特·霍尔这种人,他也不是后殖民主义者,但是他的文化研究的一些命题,被后殖民主义者所使用,所以这是不太一样的,那他是来自于牙买加的黑人,基本上是这个脉络下的讨论。(陆建德:实际上他是英国人,汪晖:那是从文化研究逐渐转变过来的。)我在这里讲一点,就是Subaltern Study里面的两个阶段问题。过去我在编《读书》的时候,曾经发表过,邀请查特吉给《读书》杂志写一篇关于后殖民总结性的文章,他后来给我们写了,也发表在(我忘了)哪一年的《读书》上。这篇文章对他们的研究做了一个很基本的论述。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很清楚的东西,在Subaltern Study到后殖民的转变当中,我觉得从Subaltern Studies到后殖民有两个主要的转变。

    一个转变,是的确从Subaltern Study到后殖民转变,Subaltern Study里的重要学者进入到美国学院以后就变成后殖民了。我有一个印度的学生,他是做摩尔帝国和早期历史的,他说了一个很形象的话,他说在加尔各答和纽约之间有一个直通车,你要了解这个话,就要了解这个直通车是怎么回事。那从这一点来说,阿里夫·德里克(Arif Dirlik)的批评是有一定道理。

    第二个,我认为是反映了整个一个潮流的重大变迁,不一定是由于这个。也就是说随着整个80年代,社会主义的解体,三个世界整个基础性的结构,发生重大转型。全球化时代的到来到冷战的结束,这一系列的重要的转变,对这个思潮影响特别大。帕斯·查特吉说的很清楚,象斯皮瓦克这样、霍米巴巴这样的,今天在中国流行的几乎全都是第二代后殖民,而不是第一代的庶民研究者。那么第一代跟第二代的区别是什么 我们只要看一看就知道,就知道某一种区别。第一代象古哈等人,古哈本人是共产党员,用文化斗争的形式参与过当时从非洲农民运动、民族解殖运动,这个意义上他直接的参与。那么为什么斯皮瓦克的《庶民能否说话 》这篇文章变成一个分水岭,或者说变成从庶民研究到第二代后殖民主义的转折点 原因很简单,这就是从庶民研究到后殖民,对早期运动(农民运动)的解构。因为这段历史不再存在了,才会提出,说这些知识分子对于农民的需求和对第三世界的再解释,到底他的合理性和代表性能否成立这样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到底有没有道理 我觉得是有道理的,尤其放在后89以后的语境当中,它就显示了出来。因为在这个时候,并没有把各种不同社会力量整合在一个革命运动当中的浪潮了。这样我曾经在一篇文章当中,我说你问毛泽东会不会提出庶民能不能说话 毛泽东不会问这样的问题。毛泽东问得是: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 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那个我们是把所有的社会力量整合成一个运动,从里面生成出一个社会诉求和政治主体性的一个过程。这个浪潮,到了80年代,甚至以前,随着整个社会主义的衰落,导致整个浪潮过来去了,知识分子再也不能诉诸于那个有机性,来叙述这个问题了,只好来自我追寻,说我们能不能代表他们说话呢 这个时候对于政治运动的转化成为对于知识的质询。这场争论,其实基本不会争论的,都发生在马克思主义者和后殖民主义者之间,为什么会发生这个转向,为什么会马克思主义者和后殖民主义者之间的这个转向 基本上来源于20世纪历史遗产的不同的评价。因为我们怎么去看待20世纪的政治遗产,还存不存在民族解放运动 至少像詹明信,德里克这些人,都是68年一代,一定是非常支持民族解放运动的一代,所以他们很大程度上到了这个地方是不能退让的,而后殖民论述在这一点上完全解构了。

    另外,后殖民论述在历史研究上也提出了一系列动摇19世纪到20世纪的基本范畴,这些范畴到今天是有争论的。

    举个例子:帝国与帝国主义的关系问题。帝国和帝国主义在20世纪的理论里面,是很清楚的要区分两者之间的差异的。但是,我们读一读,由于后殖民主义者把帝国主义问题逐渐演化成文化霸权问题,文化的帝国主义成为它的中心,使得帝国主义范畴普遍化了。所以他们可以去研究希腊的帝国主义,这就使得象何为亚这样的学者,会去讨论鸦片战争时期,两个帝国之间的,英国和清朝之间。这个很难,如果还存在第一世界第三世界的抵抗,存在民族解放运动的模式,是不能这样叙述的。这个叙事已经变成帝国之间的冲突了,这个冲突很明显对19世纪到20世纪政治经济学、对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基本分析,提出了许多新的问题。这些问题在早期理论里面有没有 其实列宁的书里早就谈过这个问题,为什么不能把帝国普遍化 早就在马克思主义内部(讨论过),可是它没展开,所以它产生的这些问题,到今天留下了许多值得我们重新思考的问题。我觉得这套书给我们一个可能的思考空间,不仅是熟悉和了解后殖民主义,而是通过它去理解20世纪到今天理论变迁脉络背后的更广阔的社会政治图景。我已经说了很多了,抛砖引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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