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晖
汪晖,1959年生。1988年至2002年任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现任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1991年至2000年间参与创办《学人》丛刊,为主编之一。先后担任哈佛大学(1992)、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1993)、北欧亚洲研究所(1995)、香港中文大学(1997)、华盛顿大学(1999)、柏林高等研究所(2000)、波洛尼亚大学(2004)等学术机构的研究员,哥伦比亚大学(2002)、海德堡大学(2003)、东京大学(2005)的访问教授,以及Positions, The Traces, Critical Asian Studies, Post-Colonial Studies等刊物的编委。1996年应邀出任《读书》杂志执行主编至2007年。主要著作包括中文著作《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四卷,2004)、《死火重温》(2000)、《汪晖自选集》(1998)、《无地彷徨—“五四”及其回声》(1994)、《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1990)等,日文著作《作为思想空间的现代中国》(2006)、意大利文著作Il Nuovo Ordine Cinese(2006)、英文著作China’s New Order(2003 Ted Huters译)、韩文著作《新的亚洲想象》(2003)及《死火重温》韩译本(2005)等。编有《发展的幻像》(与许宝强合编,2000)、《文化与公共性》(与陈燕谷合编,1998)等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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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摘要]

    1990年代以来,中国知识界发生了一场关于中国过去、现实和未来的激烈辩论。讨论的激烈程度表明,我们对于过去和当下的理解,我们对于未来的想象是如何不确定。过去内在于当下,对于过去和当下的理解的不确定导致了未来的不确定。关于经济发展、政治改革、社会分化、环境危机以及制度创新等问题的讨论,包含着对于应当有一个什么样的中国的深刻思考。 三十年改革的复杂性

    自从1980年代以来,中国的经济改革已经取得巨大的成就,但它同时带来了社会的再次分化。这些年来,中国知识分子一直在辩论如何解释这些相互矛盾的现象。1970年代中期之后,以新古典经济学为中心的发展主义话语在许多国家逐渐取得主导地位。这种话语以私有产权、自由市场以及形式民主的理念来批评国家干预以及福利国家传统,反对大众民主以及任何社会主义遗产。在1980年代后期,这一思潮在社会主义国家产生强烈反响。在冷战结束以及社会主义体制解体的历史过程中,新自由主义成为解释改革进程的最重要的方法之一。这种主流话语建立在自由市场和国家干预、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全球化和反全球化、私有产权与国家所有权的两极对立上,用这一二元对立的框架来解释当代中国的改革进程。然而这一主流话语,并不能充分解释中国和世界范围内发生的阶级、阶层以及地区分化。它也并没有给出替代以市场扩张为主要形式的发展模式的方案,而这一发展模式已经导致环境危机以及社会解体。

    首先,中国的市场体系的建立包含了两个基本的方向:在国内,是中央向地方放权让利,培育企业的决策能力,改革金融体系,推动私有化进程,国家使得市场机制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所有领域;在国际上,通过外贸以及金融体系的改革,逐渐将中国带入WTO所主导的全球市场。

    这一进程伴随着社会结构上的重大转型,激发了程度不同的社会矛盾。这一时期发生的变化展现了市场扩张和国家之间的复杂关系。一方面,离开国家的政策调整、法律制度以及政治支持,市场的培育和发展几乎不可想象。另一方面,市场对于国家的依赖,是权力和市场之间交易的前提。从这个角度,我们发现1980年代和此后改革时期的内在历史关系,并看到传统社会主义体制和市场创造之间的具体互动――市场的扩张依赖于一种“反市场”的力量,即国家干预,而国家正是通过市场扩张来克服合法性问题的。在这个意义上,市场/国家的二元对立并不能解释中国的市场扩张进程。“国家退出”理论并不能解释自改革开始以来因价格和工业等方面的有效国家政策所带来的巨大成就。它也不能解释在国有资产的大规模产权改革过程中所存在的权力和资本之间的交易,以及严重的社会分化。

    第二,自从1980年代结束以来,国家体制所运作的社会环境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以至于国家体制本身以及它所代表的社会利益关系已经被完全改变了。在中国的高速经济发展过程中,不同社会阶层、群体和地区之间的收入差距急剧拉大。这一历史转变使得以平等为基础的社会主义国家的价值追求与国家的实践之间出现了矛盾。在这一情境中,出现了新的主导意识形态。因而,传统的社会主义/资本主义二元对立不能被用来作为历史分析的基本框架。

    第三,1980年代曾有以大众参与来实现社会与国家之间有机互动的努力。在1990年代以后,市场和国家之间的互动模式取代了社会与国家之间的互动。社会的概念逐渐被市场的概念所取代,而推动国家体制改革和法律制度转变的动力不再是“社会”或者“人民”,而是国内和国际市场。因而,“政治”的含义自身也就经历了一个重大转变:国家成为主要的执行者,维持市场体系,并根据WTO规定来重构法律制度。

     值得注意的是,将三十年的中国改革全然说

    成是新自由主义改革,将是危险的。中国改革的许多成就,比如说,开放政策从1970年代早期就开始了。于是,有必要对改革的历史作一个详细考察,以澄清到底是哪些原因导致伟大成就,以及那些原因导致中国改革中的社会分化。否则我们可能会犯将孩子和脏水一块泼掉的错误。中国并不是新自由主义的典范,但也并不是其反例。

    更重要的事实是,在知识界展开公共辩论之后,政府逐渐调整了经济和社会政策的导向。政策层面的变化至少有如下方面:第一,在1999年开始的关于三农问题的辩论过程中,政府认识到了其早先的农业政策的问题,开始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包括免除农业税,大量投入农村医疗卫生体系、教育体系、基础设施等等,以缩小城乡差别,尽管其最后效果还有待观察。第二,2003年的非典事件激发了关于医疗卫生体系的公共讨论,政府公开承认医疗卫生制度改革的失败,决定推出新的政策。同样的转折也发生在教育改革、社会保障体系改革以及其他领域之中。虽然现在作最后判断仍然太早,我们能够说的是,中国已经重新调整了其改革的政策方向。

     思想辩论的主要分歧

    在上面的讨论之后,我现在转向知识界辩论本身,概括一下知识界辩论的主要分歧。有三点尤其值得注意。

    第一,就国家和市场的关系而言,批判知识分子将更多注意力放在观察二者之间的复杂关系上,而不是简单化地从二中择一,站在国家一边或站在市场一边。国家内在于市场,市场的运动与国家相联系;国家退出本身是政治性的。至少有必要从政治分析的角度来对“国家”进行分析。将国家作为一个同质性的整体并不能说明国家如何运作,也不能界定其他社会力量和国家之间的关系。

    中国的市场化是在一个放权的过程中实施的。不同级别政府、不同政治机制和市场及不同特殊利益集团之间的关系极其错综复杂,这在公共决策过程中表现为多种诉求。因而,我们能够在“国家活动”中发现大量相互矛盾的导向,在不同层级和不同机构的决策中发现一致性和冲突同时并存。在这个意义上,将 “国家”作为一个同质的分析单位,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意识形态的建构。

    另一个方面则是“去政治化”的过程。这些方面粗略地勾勒出了当代语境中国家问题的复杂性。这种复杂性至少表明一个同质性的国家概念并不能建构分析性的范畴。关于国家的多种解释至少表明,像“国家退出”这样的解释是含混不清的说法。同时,重现复杂性的解释提供了政治分析的空间,使得我们有可能既不完全肯定也不彻底否定国家,而是分析包括在“国家”范畴中的不同政治权力。在这个语境中,关键不是在市场或者国家干预之间作选择,而是通过考察国家功能在市场环境中的变化来思考两者之间的关系,并思考两者之间应该是什么关系。因而,当一些人开始以市场的名义攻击国家,他们忘记了国家所发生的变化。与此形成对照的是,一些知识分子在批评新自由主义的国家退出理论的同时,积极主张国家的功能从发展主义国家转变为社会服务的国家,强调国家政策应当从“效率优先,兼顾公平”到“公平优先,兼顾效率”,将以效率为中心的市场活动限制在某些具体领域之内。

    我在这里要强调的第二点是,就财产权利的转移和私有化而言,批判知识分子反对公共产权和私人产权的二元对立。他们主张从社会关系的角度理解财产权利,将之看作一束权利。正在进行的关于私有化的辩论,或对财产权利进行的澄清,涉及到国有资产的再分配以及这一过程的公平性。这场辩论并不能被简化为私有产权和国有产权孰优孰劣的问题。它也不能被简化为市场规则和国家干预何者更为理性的问题。关键的一点是在改革过程中国家财产如何成为社会化的财产权利,比如说劳动财产权。一些经济学家支持无限制的私有化和

    市场化,将之作为中国获得产权清晰的市场的唯一途径。另外一些自由主义者发现中国的市场化并不能产生出自生自发的经济秩序,因为市场并不自由,而是被决定的,其中政治权力的寻租是一个重要的环节。这些自由主义者强烈批评现实,在经济增长的同时呼唤社会正义。然而,他们同样将问题简化为起点平等或者机会平等的问题,拒绝对财产关系的重新安排进行严肃的历史分析。这种简化的结果是,私有化被设定为不可质疑的目标。而将私有化设定为唯一可行的形式,压制了其他社会可能性。

    分歧的最后一个方面是知识分子们对于这些问题的态度:新的财产权体系是否促进大众民主、公民权利和有效抑制“政治市侩主义”,是否能在讨论财产权的同时扩展工人权利 

    这是当下知识界辩论的一个重要问题,如何理解民主,是否某种参与式民主是必要的,如何处理形式民主 许多第三世界国家在形式上建立了民主,但是我们经常发现,这样的形式民主恰恰是精英联盟的产物和结果,它缺少一种真正的社会参与机制。因而,与那些将民主教条化的人形成对照的是,有些大失所望的人干脆放弃了民主的理想。然而在当代世界的普遍的民主制――尤其是代议民主制――危机之中,我主张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将民主的重要性扩展到具体的社会情境,而不是将民主看作一种已制作好的和可复制的格式。实际上,精英民主和大众民主的对照是一个在中国革命中经常提出但没有解决的问题。新自由主义的权利概念是在个人和集体或国家的对立之中发展出来的。这种个人主义的权利概念与市场自由、私有产权的理念相匹配。在现实中,市场自由和私有产权的概念,经常与特殊利益集团反对劳工阶层和其他社会阶层限制市场无限扩展的努力联系在一起。比如说,这种个人主义的权利概念不仅很少提到劳工权利,而且试图取消它,因为劳工权利所涉及的社会分配原则以及对于市场扩张的限制,阻止了个人主义权利体系的扩张。

    参与式民主不可避免地与社会中的社会运动相关联。一般来说,我们可以将这些运动看作在市场扩展的环境中的社会自我保护运动。比如说,工人争取工作安全和劳工权利的运动,移民争取社会保障和平等权利的运动,某些组织保护环境的运动,等等。这些运动经常发生,但是无论是左派还是右派都将他们的注意力放在市场和国家上。缺乏对于社会运动的真正研究和关切,这是一个重大的缺陷。

    社会运动包涵了不同的类型和价值,因而产生不同的结果。一种情形是,社会运动促进了社会权利的扩展。因而社会运动在民主权利的扩展过程中起到了实质性的和决定性的作用。据我所知,在某些草根民主和村镇选举运作良好的地方,保护民主权利的运动也发展得更快一些。社会运动以及地方社会网络的发展之间存在良性的互动。

    另一方面,并不是所有的社会保护运动都会自动地导向上述权利体系扩展的结果。过快的市场扩张导致原来的社会网络和关系的解体;结果不仅仅是个别群体权利的丧失,而且可能是社会本身的解体。当社会解体和社会运动的征兆同时出现的时候,人们克服幻灭感或形成社会认同是困难的;他们对于精英所提供的认同方案并没有信心。在这个背景下,社会运动经常借助于强国家或者领袖来维持基本的社会权利。新自由主义指责左派对于“平民主义”或者“大民主”的支持和同情,认为后者将导致社会独裁。然而,正如我在前面所提到的,他们忘记了或者故意忽视了新自由主义市场扩张如何招致威权主义(小布什的美国是一个例子)的逻辑。在这种意义上,在过去若干年内在中国发生的从经济政策(以GDP增长为中心)到社会政策 (涉及社会正义、社会福利体系和绿色GDP等等)的转变是积极的行动。

    思考未来的前瞻

    根据上面的讨论,我们必须做

    出三个基本的区分:

    首先,必须区分自由竞争、自我调节的市场理念和现代市场经济生成并起作用的历史进程。根据这个区分,市场社会及其规则,是在国家干预、制度创新、垄断、社会习俗和历史事件的相互关联中形成并起作用的。自由竞争仅仅构成它的部分条件。因而对于市场社会及其现实困境的批判并不等于对市场体系的否定。

    第二,必须区分新自由主义市场意识形态(其常见特征是要求完全的国家退出)和新自由主义市场秩序及经济政策(其常见特征是依赖于国家政策与实施)。根据这个区分,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要求国家采取一种非干预的政策,也就是说,让国家放弃它的社会福利和社会保障义务,放弃它的调节市场活动的经济手段,以及更进一步,切断政治与经济之间的联系。但是对义务的放弃本身是秩序和政策安排的结果,反国家干预的口号恰恰成为了政策的前提,其实质是另一种形式的积极“干预”。

    第三,必须区分市场的范畴和社会的范畴。根据这个区分,市场的规则和管理机制并不等同于社会的规则和管理机制,而社会民主体系并不等于市场操作体系。国家的民主走向并不等于将国家转化为一个建立市场体系的政治组织。

    我再次列出若干前瞻性结论:首先,市场扩张所导致的经济不平等总是和包括诸如政治、经济和文化领域在内的其他领域的不平等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因而争取自由的努力(包括劳动合同自由,交易自由,政治自由等等)必须同时是争取社会平等的努力。完全将对平等的诉求和对自由的诉求对立起来的话语必须被抛弃。

    第二,对于垄断化和压倒性的市场专制的反抗并不能被简单等同于“反”市场的斗争,因为这样的社会反抗自身包括了争取市场公平竞争以及经济民主的努力。

    第三,对经济霸权和国际霸权的反抗并不意味着闭关锁国,一定程度上的贸易保护并不等于“反市场”。与WTO有关的社会运动以及在WTO协商中穷国和富国的斗争展现了一种新的斗争形式,那就是,并非从总体上反对国家组织和国家调整,而是以参与性的社会运动来促进包括WTO和其他国际管理机制在内的国际制度的民主化,并进一步在国内经济正义与国际经济正义之间建立关联。

    第四,经济运动总是镶嵌在政治、文化和其他社会条件之中的,争取公平的市场竞争条件并不等于是剔除国家政治体制、社会习俗和其他管理机制。相反,对市场条件的保护致力于改革、限制和扩展这些制度,以创造公平互动的社会条件。在这个意义上,争取社会正义和公平市场竞争的斗争并不能被等同于反对国家干预。需要通过社会民主,通过社会对于国家的民主控制,来防止国家成为国内垄断和国际垄断的保护者。在这里,参与式的和大众的民主仍然是现代民主的真正动力。将大众民主与形式民主对立起来的方法必须被抛弃。不管一个民族国家多大或者世界市场多大,争取自由的努力必然将自身展现为争取民主和自由的努力。

    (本文编选自作者在日内瓦论坛上的同题演讲,海裔翻译,未经作者审定。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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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摘要]

     

    许燕: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博士后

    访谈地点:北京 清华大学 访谈时间: 2004年 8月

    媒体的公共性、阶级性与利益集团的关系

    因此,对于公共领域的公共性的疑虑首先来源于对资产阶级的普遍代表性的怀疑,它集中在这一问题之上:公共领域的平等原则在实质上是平等的吗 这里已经隐含了两种平等概念即形式的和实质的,例如由于政治、经济和其他背景的差异,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真正自由地参与到公共空间里,虽然在原则上,这个公共领域必须是平等的。这个公共性的问题不仅存在于媒体空间,而且也存在于对国家结构的理解之上。资产阶级国家把自己视为公民的代表,但工人阶级及其代表们怀疑它其实只是资产阶级的代表,社会主义运动对于资产阶级国家的怀疑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对于媒体的公共性的追究是同一过程的产物。这也是为什么对于公共领域的公共性的怀疑在很大程度上是和阶级性问题密切相关的,即公共领域是公共的或是阶级的 在反对资本主义的社会主义运动中,马克思主义强调传媒的阶级性,而自由主义则延续了十九世纪资产阶级革命时代的普遍主义宣称,强调传媒的公共性。这两种学说都承续了法国大革命的平等原则,但各有各的立场,马克思主义试图揭示的是资本主义的公共性概念本身的遮蔽性,但这个质疑本身与现代平等观是相关的,即从阶级的视野揭露资产阶级公共性的排他性和等级性。

    今天来看,国家除了其统治阶级的特性之外是否还具有其公共性,以及如何理解这种公共性,仍然是值得讨论的问题。现代社会不是过去那样一个有着严格的等级制的社会,阶级的划分也不像贵族制时代那样截然分明,像封建时代那样描述公共领域与阶级的关系不再是恰当的。但无论如何估价马克思的阶级理论和国家理论的意义,我们都无法否定现代社会中的等级的或阶级的差别及其与国家政治的关系。从公共领域来看,也绝不是什么声音都能够在新闻报道和媒体中出现——什么声音能够出现,什么事情不能出现,即使不能简单地归结为阶级问题(我这里指的是古典意义上的阶级概念,即与财产权和门第直接相关的阶级概念),也总是和社会等级和权力关系相关的。因此,一种更具弹性的阶级视野——也许更准确地说是政治视野——能够帮助我们理解媒体背后的支配权力。媒体是各种社会力量斗争的场域,从认识论的角度说,透明性、自由等概念无法概括和分析媒体实践,恰恰相反,只有建立一种政治的视野才能理解媒体实践——无论是媒体的公共性,还是媒体的遮蔽性。以美国为例,一方面它有新闻自由,另一方面它也有新闻自由的限度,在国际问题上,比如伊拉克战争,我们能够听到批评性的声音,当然更多的是支持战争的声音,但这两个不同的方面均不能简单地从透明性和新闻自由的角度加以分析,而应该从政治性的角度加以分析,即哪一种政治,包括媒体工作者的政治,使得批判性的声音能够浮现,又是哪些政治性的干预,限制了这种批判性的声音。在世界范围内,对媒体的自由空间而言,国家的控制和利益集团的操控始终是最为有力的干预性和限制性力量。

    政党和政治集团、利益集团对传媒的控制是非常明显的。这并不是中国或其他社会主义国家的单一现象。当然,不同国家之间政党和利益集团与媒体的关系不能用单一的模式来解释,这种关系是由整个社会权力关系的动态模式所决定的。大量的报纸,更不用说电视了,越是主导的媒体,越有可能沦为政党和集团斗争的工具,它们的背后是政党、政治集团、大公司或其他利益集团。这些党派集团和利益群体对媒体有着极大的、有时是支配性的影响,这就是为什么今天有那么多人——无论在中国还是在西方——对大众媒体持有强烈的批判态度。公共领域从法国大革命以后发展出来,又慢慢重新封建化,理论上讲就是走的这个路子。值得注意的是:媒体的发展是社会民主和大众民主的前提,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在“去政治化的”条件下,媒体一方面沦为政党政治的工具,另一方面这些政党的政治价值相差不远,从而政党之间的媒体辩论构不成真正的政治辩论,而只是权力斗争的工具。那些被压抑群体的声音很难通过这种辩论呈现出来。

    在市场条件下,除了国家、政党、政治集团和利益集团的直接支配之外,媒体的商业逻辑对媒体的公共性影响很大。这个商业逻辑并不是指媒体可能受到利益集团的影响,而是说大众媒体在市场条件下运作,它有自身的独立的利益——媒体也成为一个独立的利益集团。在这个逻辑的支配下,媒体必然会产生出影响其独立性和批判性的双重取向:第一,出于保护自身利益的需求,媒体经常与国家、政治集团或其他利益群体达成妥协,例如对国家压力做出妥协,掩盖、修饰或重构一些重要的事件,以免引起国家对媒体的报复。这个逻辑与前述的公共领域的重新封建化是密切相关的,不过我在这里特别强调这一现象与媒体自身的经济利益的关系;第二,为了争取发行量或广告收入,媒体必然会以取悦大众为取向——取悦大众的方式各式各样,例如明星炒作,又例如危言耸听,等等。我在台湾访问时发现,很多知识分子和大众都批评媒体,后来媒体自己也批评自己,但所有的人又都在看媒体,花边新闻和那些最糟糕的恶意攻击比电视剧还吸引人。总之,人们一方面觉得它很肮脏,一方面又被它吸引。为什么媒体在遭到强烈批判的情形下仍然会继续那种混乱的逻辑 这是和商业逻辑密切相关的。在这一点上,媒体不可能单独地运作,在大众和媒体之间有着共谋关系,即大众对媒体骂声一片,但骂的同时很多人还会去看,这是一个糟糕的趣味形成过程。我们常常讲所谓 “ 大众文化 ” ,但是大众文化并不代表普通的民众,并不代表工棚里边的工人,他们甚至不能进入大众的范畴,大众文化是被工业化、市场化、商业化所生产出来的,媒体是植根在这种大众文化里面的,它反过来又塑造大众的趣味。所以公众和媒体的“骂”和上述作品的制作动机之间有互动。

    一九四九年以后,中国的公共空间与中国共产党和国家完全连在一起。在建国之初,共产党以政治联盟的形式组织社会,它的合法性建立在一种广泛的代表性之上,即代表最广大的群众,代表无产阶级、劳苦大众、工农联盟,并通过统一战线形成更广泛的社会网络。通过共产党的实践,相当一部分农民和工人在特定的程度和意义上获得了某种主体性,但“反右”运动和“文革”时期对于知识分子、党内异见者的镇压和批判,使得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暴力性质突显出来。在共产党的理论中,公共性问题和阶级性是完全重叠的,即使谈论工农联盟、统一战线,也绕不过阶级性问题,而上述对于不同观点的排斥和镇压也是在阶级论的框架中展开的。因此,在文化大革命之后,许多知识分子认为阶级斗争导致了广泛的社会迫害和政治专制,从而他们力主取消和避免阶级问题和阶级性的概念。如果将“文革”之后的历史概括为一个“去政治化”的过程的话,那么,这个过程是和阶级话语的消失相伴随的。

    第一,国家或政党与它所宣称的阶级代表性之间的关系日益模糊,以至这个公的领域的公共性日益可疑。只要不怀过度的意识形态偏见,任何人都无法否认共产党在革命时代的广泛代表性,也无法否认农民阶级、工人阶级和绝大部分人口在社会主义运动和建设过程中曾经焕发起的主体性。没有这种广泛的代表性,也就不可能存在新民主主义革命胜利的历史条件。然而,共产党的运动随着共产党成为执政党,而且是永久的执政党,其代表性本身难以用无产阶级或劳动大众的概念加以概括了,阶级性宣称往往成为政治合法性的论证方式,名实之间存在明显的错位。我想这也是五十年代苏共提出“全民党”概念的原因之一。代表性问题首先发生在共产党内部,而由于党—国体制的确立,这一党的代表性危机也就转化为国家的代表性危机。“在党的组织······的范围内‘被代表者’同‘代表者’之间的不和在所有国家机构内得到反映,从而相对地加强了官僚派(行政的和军事的)、财政上层分子、教会以及一般地所有那些相对地不受舆论影响的机构的权力呢 在每一个国家里,这个过程具有各种不同的形式,尽管他的内容到处相同——统治阶级领导权危机的产生要么就是这个阶级在某一项巨大的政治事业(例如战争)中遭到失败,而为了实现这番事业他曾取得广大群众的同意或用自己的势力强迫他们接受;要么就是由于广大群众(特别是农民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突然打破政治消极状态而进行一顶活动并且坚持一些要求,这些要求虽然彼此缺少有机的联系但是总起来却成为革命。一般都惯于说‘权威的危机’,而这也就是领导权的危机或整个国家的危机。”(葛兰西:《狱中札记》,页 158 )从当年赫鲁晓夫提出的全民党的问题,到当代中国共产党有关三个代表的理论概念的阐发,都是在共产党执政条件下对于党与国家、党与其代表性之间面临的新挑战和政治危机的回应。因此,这个危机和挑战的核心与其说是阶级性问题,不如说是共产党的代表性问题——如果共产党和国家越来越成为一个独立的利益集团,或者,它越来越代表一个社会中居于统治地位的利益群体,政党原有的广泛代表性越来越少,在它支配下的媒体的公共性也就随之变成“封建性”的领域。这是一种与资产阶级公共领域不同的“重新封建化”过程,也是一种与共产党在革命和社会运动过程中对于文化领导权的争夺完全不同的过程——这个过程是在“去政治化”和“去阶级论”的过程中完成的。在这个意义上,无论“反右”时代对党外知识分子的排斥,还是“文革”时代对于党内异见者的镇压,亦或今天中国社会对工人和农民群体利益的排斥和漠视,究竟是共产党的阶级代表性使然,还是共产党的阶级代表性的模糊化使然,需要重新进行研究。这里存在各自不同的具体情况。现在的共产党基本上放弃了原先的阶级性论述,转而追求更为广泛的代表性——先进的文化、先进的生产力以及广大人民大众的根本利益。这个合法性论述与实际的代表性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我们也需要在历史的过程中进行观察和审视。在我看来,从过去到今天,上述代表性问题的逻辑并没有改变,媒体在其中的地位的演化也是清楚的。

    第二,政党在执政过程中逐渐地变成了国家体制的主体,从而政党不再是某种政治理念和政治实践的行动者,而更接近于一种常规性的国家权力,亦即在一定程度上“去政治化的”的权力机器。现代国家,无论东方和西方,都可以概括为“党—国”体制 (party-state or parties-state) ,这个概念过去一直是冷战时代西方出于冷战需要而单向地和贬义地附加在中国和其他社会主义国家身上的命名,但在现代时期所有国家都是党—国,概莫能外。统治权从传统的君主转化为现代的政党,这是现代政治组织和现代国家的主要特征之一,也是现代性的根本政治特征。从政党的角度说,我将现代国家体制的演变概括为从党—国体制向国—党体制的转化。所谓“国—党” (state-party or state-parties) 体制指政党不再是过去的那种政治组织,而是国家体制的一部分,这个过程可以称之为政党本身的国家化。这种状况在中国的政治体制——即区别于 parties-state 的 party-state— 条件下尤为突出。“国—党体制”是“党—国体制”发生危机和转化的产物,现代中国的“党—国体制”始终包含着向“国—党体制”转变的趋势。文化大革命很可能是这个体制发生危机并试图进行自我更新的最后一个环节。随着文革的结束,政党与国家机器的关系再度稳定下来,渐趋一体化。这一过程产生出了许多的新问题,其中之一即政党本身的“去政治化”。

    我对“去政治化”问题的思考受到意大利社会学家亚历山地罗·鲁索( Alessandro Russo )的很多启发,他 用这一概念分析西方国家民主基础的消亡的问题,其前提是政治与国家之间的必要区分:人们通常将政治理解为国家活动,但这是两个需要加以区分的概念和领域。过去二、三十年来, 构成西方国家民主的基础,亦即政党以及以政党为前提的议会制,正在被瓦解;多党制的前提是有明确的代表性及其政治价值,它通过在国家框架下的特定的制度安排,形成党派间的相互竞争。然而,如果政党及其代表性越来越模糊,实际上也就取消了真正的民主政治。在这一条件下,议会也从某种公共领域转化为国家体制的稳定的机器。因此,所谓民主的危机即政党政治的危机,而政党政治的危机则是“去政治化”的历史过程的结果。在政党政治衰败的语境中,国家成为“没有政治的国家”或者“去政治化的国家”——这里所谓“政治”是一个独特的概念,与通常所谓权力角逐并不一样,后者在当代生活中并不匮乏。 中国的政治状况与西方当然不同,但在过去三十年的时期内,同样处于一个“去政治化”的潮流之中,也正是在这个“去政治化”的条件下,国家以发展为由将最终的原则诉诸于社会稳定,从而很大程度上取消了政治性辩论的空间——政党不再是特定政治价值的团体,而是一种结构性的权力体制;政党内部也不大可能产生真正的政治辩论,所有的分歧都被纳入现代化基本路线的技术性分歧之中,从而也只能通过权力体制加以解决。从七十年代中期以来,我们已经看不到共产党内有关政治价值和政治路线的公开辩论。在这个“国—党”权力体制的支配下,那种以不同的政治性争论为前提的公共性是难以存在的。事实上,以媒体控制为例,我们很难从当代的媒体控制中发现一个明确的意识形态特征,控制的对象在价值上、意识形态上经常完全相反,这是一种在“稳定压倒一切”的“去政治化”条件下的权力操控。

    “去政治化”这个概念当然需要更仔细地加以讨论,它的动力究竟是什么,也需要认真探究。 事实上,绝对的“去政治化”是不可能的,在当代中国也仍然存在政治性的空间。从这个角度,我们可以观察共和国历史上曾经存在的一些特殊时期,即不同的思想和政治观点能够公开辩论的时期,以及这个时期最终消失的过程和机制。 鲁索用这一概念描述过去三十年的历史发展,即欧洲的“后一九六八”和中国的“后文革”时期,亦即在一个高度政治化的时期之后的反动时期。我认为“去政治化”并不是一个局部的、仅仅发生在过去三十年的时段中的历史现象,毋宁是在历史中反复出现的现象。换句话说,“去政治化”是和资本主义的历史密切相关的,是资本主义的历史逻辑之一。要对这个逻辑进行历史的和理论的全面分析需要写一大本书来说明。这里只能简要地做点解释:

    首先,现代市场经济的发展是建立在一种政治与经济的区分的假说之上的,这一假说反映了早期资产阶级摆脱封建国家和地主阶级对政治和经济的垄断、支配和暴力占有的历史意志。熊彼德曾用“政治交换”这一概念论述早期资产阶级的权力构成:“如果没有某个非资产阶级实体的保护,资产阶级在政治上就会陷于绝境,不但无力领导它的国家,甚至不能保护本阶级的特殊利益”,即使在民族国家时代,在那些政治权力的拥有者——某些贵族阶级——将自己转化成为资产阶级利益的代表并为资产阶级进行战斗的过程中,政治机器与资产阶级之间也不是没有界限的。当代中国的权钱交易也是如此:一方面国家权力已经将自己转化为资本主义经济的调节机器,但另一方面在权力拥有者与资本拥有者之间也并非毫无界限,从而“政治交换”总是必须的。

    政治与经济的分离作为一种诉求产生于资本在与政治权力进行交换过程中力求获得更高权力份额的欲望。在漫长的十九世纪,那种政治与经济相互分离的早期资产阶级诉求逐渐地转化为国家和超国家体制对于市场经济模式本身的塑造;由于资产阶级将政治权力与经济权力集于一身,政治安排也随之被转化为市场经济的法则本身,即政治领域成为一种从属于经济活动而又似乎外在于经济活动的领域。以政治与经济的分离为中心,现代资本主义试图创造一种自我循环的市场经济及其“去政治化的”秩序;如果说这一诉求的历史合理性建立在重商主义时期中小企业主阶级抵制国家、贵族和君主垄断的过程之中,那么在金融资本时代,这一诉求已经蜕变为以金融资本为龙头的大资本(及其代理人)操控经济和社会的要求。

    其次,从政治的角度看,当资产阶级通过联合无产阶级和其他社会阶层发动政治革命推翻国王—贵族权力之后,亦即当国家成为“一个管理整个资产阶级的共同事务的管理委员会”之后,一种去政治化的程序性的国家政治逐渐取代了资产阶级革命时代的多样化的政治格局,其实质也就是通过政治交换关系将统治集团中资本主义的和非资本主义的成分连接起来。由于这一连接是以资本主义方式进行的,从而连接过程或政治交换本身是以“去政治化的”方式进行的。(例如,通过立宪过程将新富阶级对社会甚至国家的剥夺合法化)这个过程也就是民主逐渐地从政治民主向程序性民主的发展、国家逐渐从政治领域向常规化的权力结构的转化,而与这一过程相配合或并行的,则是资产阶级从全民代表的角色向自身阶级的经济 / 政治身份回归的过程。从社会结构重组的角度说,这也是在政治上将社会重新分化为阶级的过程。许多社会理论家——包括哈贝马斯——将十九世纪自由资本主义的政治秩序的瓦解视为现代合法性危机的根源,我认为其隐含的历史意识与这里所讨论的“去政治化”问题是相似的——虽然他们并没有将这个危机放置在“去政治化”的范畴内加以考虑。正由于此,政治与经济的分离不但构成了十六世纪—十九世纪欧洲资本主义历史过程的“大转变”的主要内容,也成为资本主义市场经济自我运转的历史神话。在这个历史神话中,市场扩张的政治 / 社会过程全部被解释为一种市场活动过程,一种资本主义商品再生产的运动,一种金钱—商品—金钱(工业资本的运转方式)或金钱—金钱(金融资本的运转方式)的往复循环。

    第三,资本主义历史中的批判性思想和文化,从根本上说,产生于政治文化被充分激发起来的历史过程之中,十九世纪的社会主义运动、政党政治、不同政治派别的分化,二十世纪的民族解放运动、学生运动、知识分子运动、劳工运动和革命运动,都可以概括为“政治化过程”,它们致力的基本目标是打破资本主义霸权的“自然状态”。几乎每一次政治变动之后,如法国大革命失败之后,一八四八年欧洲革命失败之后,一九六八年之后的欧洲和中国,以及一九八九年的社会运动之后,都存在着广泛的、各不相同的“去政治化潮流”。在这个潮流中,资本主义危机时期的国家干预、社会动荡以及革命运动都被解释为政治对于一种自然的市场进程的破坏。在第二次大战之后,社会主义运动和民族解放运动构成了二十世纪政治运动的核心。值得注意的是,社会主义运动和民族解放运动不是单纯的政治运动,通过革命和独立建国运动,它们重组了经济关系和社会模式。在西方社会内部,从工人运动发展而来的政党政治成为西方资产阶级民主自我更新的动力,也成为管理经济的一种方式,它们从不同的方面改变了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所有权关系和殖民主义条件下世界劳动分工的基本格局。因此,“政治化”虽然在一定意义上包含着对所谓“唯生产力论”的批判,但并不等同于“与经济及其发展无关”,而“去政治化”不但是对社会主义运动和民族解放运动的否定,而且也是对这两个政治浪潮中产生出的新的历史主体和社会模式的解构。

    随着七十年代的结束,二十世纪社会主义运动和民族解放运动逐渐消亡和转化,革命的时代终结了。在这一历史前提下,二十世纪政治的核心——社会运动、学生运动、政党政治、工人运动和农民运动,以及通过国家组织经济的方式——全都向着市场化、国家化和全球化的方向发展,这一过程一方面在国家内部瓦解了不同的所有权构成,另一方面在国际领域瓦解了战后的劳动分工体系。在政治与经济分离的原则之下,通过将非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和劳动分工模式贬低为“政治干预”的产物,七十年代末期以来占据主流的新古典主义经济学为市场经济向政治、文化和其他社会领域的无限扩张提供了一种“去政治化的”、“自然的”或“自生自发的”表象。

    值得注意的是:“去政治化”过程本身仍然是一个“政治交易”的过程,因为作为管理机器的国家仍然包含了双重性——传统政治精英力图将自己转化为资产阶级利益的代表,但他们仍然掌控着政治权力,新生的资产阶级和跨国资本必须通过特定的“去政治化的”交易形式换取权力机器的支持。在这个背景之下,执政党自身的“去政治化”就是必要条件之一。“新权威主义”思潮可以说就是这一“政治交易”的理论阐述。从熊彼德的“政治交易”转化为当代世界的“去政治化的权力交易”,这一新的发展建立在如下前提之下:一,在市场化和私有化过程中,权力精英与资产阶级之间的分界逐渐模糊;二,在全球化条件下,民族国家逐渐地将管理经济的部分权力与超国家的市场体制( WTO 等)关联起来。这两个发展为七十年代末开始、八十年代兴盛、九十年代风起云涌的新自由主义全球化提供了历史基础。我认为当代世界的“去政治化”过程正是从这个历史转变中产生的政治现象:通过将新的、政治性的安排置于“去政治化的”表象之中,新的社会不平等被自然化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针对这一不平等的社会安排的批判必须以形成“重新政治化”的条件为前提,亦即以打破“去政治化”的表象为前提。

    媒体“去政治化的政治化”与新秩序

    我在这里举两个例子。在美国的伊拉克战争的报道中,美军每有士兵伤亡都会成为事件,而成千上万的伊拉克人的死亡——究竟死了多少,在哪儿死的,如何死的,由谁打死的——则几乎得不到重视。这个美国媒体在战争报道方面的遮蔽性如今也传染给我们的媒体了。再比如,在我们的媒体中,甚至在我们为争取言论自由的斗争中,问题经常集中在某些精英阶层的发言权问题上,工人、农民的发言权问题,其实常常是在人们关注的问题之外的,似乎他们的声音与言论自由问题无关。

    二○○○年中国加入 WTO ,中国的媒体一片欢腾,说这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必经阶段,从此中国的民主化就有希望了。我那时正在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做客座研究。西雅图的抗议示威和后来的一系列社会压力迫使美国国会不得不把一些中美协议的内容透露出来安抚公众。这些内容是中美两国原本不准备透露的。这些内容是什么,我们现在大致清楚了。如何从整体上估价中国加入 WTO 的得失,不是我要讨论的问题,但其中涉及不同阶层的社会利益是可以肯定的。在有些行业、有些群体受益的同时,中国的农业、中国农民的基本利益,在这个框架中被大量地分割出去了。 WTO 包含各种各样的因素,是个一揽子框架,它的协议的形成涉及成千上万甚至上亿中国人的生活,但是我们在媒体里面看到过农民利益的代言吗 我看不出这个过程和民主有任何关系,它不过是在一个最强势的意识形态的支配下所做的一个强制性的安排——当然,这个强制性的安排不是由单一国家造成的,而是一种世界性的体制的产物。过往的意识形态研究均集中于国家霸权之上,例如阿尔都塞曾经通过对《德意志意识形态》的再解释,提出过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概念,在全球化的条件下,我们也许需要将这个意识形态机器的概念从原有的国家机器的角度扩展为一种国家网络型的机器或者全球霸权型机器。

    为什么这样一个问题没有基于特定社会利益的社会辩论 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之一就是所有关于这个事件的判断建立在一种国家主义的或者现代化的意识形态基础上。美国的民主有它很多的问题,不过它的议会质询制度使得政府在最后执行的时候不得不公布协议的相当一部分内容。美国的舆论界认为美国在和中国达成协议的时候牺牲了美国利益,政府要说没有,就要证明为什么没有,这样就把这些事情透露出来了。即使美国政府在透露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中国政府和媒体也没有透露,所以直到今年中美和中欧谈判市场经济地位的时候,大家才知道,在加入 WTO 之后,中国仍然不享有“市场经济地位”。在当时我们知道吗 在媒体的一片欢腾之中,我记得当时只有《读书》杂志、《国际经济评论》等少数刊物认真检讨了加入 WTO 的代价问题——当然现在有关的评论越来越多了。

    再以农民工问题的报道为例。现在许多学者、知识分子和媒体都在呼吁善待农民工的问题。我们听见的是农民工自己的呼吁吗 不是的。如果我们认为这种呼吁已经是透明的,那么,我们也就可能陷于自我遮蔽的境地。以孙志刚案为例。一方面,孙志刚案件受到重视是一个社会的进步,它标志着社会参与性和媒体公共性的成长,这一公共讨论的意义是极为重大的;但另一方面,这个参与性本身也显示自身的限度。孙志刚是个大学生,有一定的社会身份,他的惨死获得了广泛的注意。打死他的收容制度存在了不是一天两天,受到伤害的农民工数量众多,这么长时间为什么没有报道呢 有关孙志刚和农民工问题的报道中隐含了一种社会身份论,这是为媒体的道德批判姿态所遮盖了的。此其一。

    其次,知识分子和媒体主要是在人权和权利平等的范畴中谈论农民工问题和户籍制问题,这是一个正当的、应予注意的问题。但在谈论这些问题时,很少有人追问:为什么这么多农民工离乡背井,愿意忍受沿海地区的经济的和超经济的剥削 一旦提出这个问题,农民工问题就不仅仅是一个城乡权利不平等的问题,而且还涉及市场化过程及其特定的制度安排的问题,以及市场扩张过程中的农村破产问题。为什么户籍制在这个特定时刻成为了问题 这个问题与新的、我们很少加以质疑的这个市场化过程是怎样的关系 户籍制的讨论与沿海经济对自由劳动力的需求是怎样的关系 

    第三,我们在人权、城乡平等权利的范畴中讲述这个问题,而很少涉及劳动权利、劳动产权等问题,原因是在市场意识形态的支配下,剥削关系完全正当化了,从而对自由劳动力的限制是成问题的,而对自由劳动力的经济的和超经济的剥削却是正当的。在人权范畴中讲述这个问题也容易导致将中国的状况与所谓全球化的发展对立起来,从而适应那种美国的人权帝国主义的叙述。劳动权利在我们主流意识形态中是一个稀缺的概念,劳动法到今天颁布十多年了,但是国家对劳动法的执行几乎完全漠视,而许多中国公司和在华跨国公司利用这种对于劳动权利的漠视拒绝在公司内组织工会,进而为它们的经济剥削和超经济剥削提供了有利条件。你看我家后面这个工棚,每天晚上民工们躺在马路上睡觉,因为房间里边既没有天花板,也没有空调,如果他们在自己的家乡还能维持基本的生活,为什么还要到这里来忍受如此艰辛的生活 今年政府通过减免农业税等政策修补过去在城乡经济之间造成的巨大落差,虽然只是些微的改善,沿海地区就已经惊呼劳动力匮乏了。在中国这样一个人口众多、劳动力过剩的国家,为什么会出现所谓“民工荒”,这不值得深思吗 

    在今天中国的市场条件下,即使是白领阶层,也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工作超时大量存在,晚上很晚下班,经常周末加班,社会保护很差,很多人进入公司不敢提出签约——不能签约就形不成你的法律保护。这类问题没有构成媒体和社会舆论的关注中心。再如现在经常报道的矿难,其规模和悲惨的程度让人真不知今夕何夕。现在的发展主义的模式高度依赖能源,一边是煤炭涨价,另一边是私有化过程中无法无天的企业主,以及一心追求地方利益的地方利益集团,它们共同造成人命在市场经济情况下的贬值。因此,完善采矿的条件、严格规章制度是问题的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是发展模式本身。因此,如果媒体只是在人权和城乡平等的框架之下讨论农民工问题,很有可能遮盖了另一些甚至更为严重的问题,并在自觉和不自觉间将新的统治—剥削关系合法化了。 《读书》杂志曾经推动过许多讨论,比如三农问题、生态问题、劳动产权问题、法律移植问题等等,只有三农问题引起了广泛的社会讨论,但这个问题主要也是在一种国家现代化及其危机的框架下才受到如此重视的,为什么许多极为重要的问题无法引起媒体的关注和大规模参与的讨论呢 这个问题很值得思考。

    在这些问题上,媒体的表面进步显示出非常大的局限性,不是一点点,是巨大的。要想让那个无言沉默的社会发出声音来,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是对媒体最大的挑战。持续地揭示这些报道的遮蔽性绝对不能也不应转化为一种虚无主义的态度,即否认任何公共性的可能性。透明是一种诉求,是一种不断扩展的过程,但也是一种永远无法抵达的目标。

    国家的控制是一个历史的和现实的问题,但这个问题需要政治的解决,而不是“去政治化”的解决。“去政治化的”媒体观认为所有的人或帮派都可以在其中找到发表自己言论的舞台,从而当代媒体的市场转化也就可以视为民主化的必由之路,甚至是对传统专制主义的反抗或否定。但市场化并不必然是民主化的通道。从媒体的角度说,真正需要的是激发起关于社会现象的政治性辩论,展现出不同的政治价值和从这些政治价值出发提出的社会图景。

    汪: 中国社会正在转型当中,社会控制的模式发生了很多的变化,权力和市场之间的关系也正在发生转化——原有的权力不是不存在了,但它的控制模式发生了转型。有些知识分子认为中国的问题是国家专制问题,他们转而认为市场化是解决中国问题的根本方法。如果国家完全退出这一领域,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这就是“去政治化的政治意识形态”。

    许:事情确实如此。处于社会转型期的媒介面临复杂的可能性,媒介自身也在摸索自己在社会的定位。这个过程可能还会持续一段时间。

    汪: 媒体问题或公共领域问题的实质是社会自我管理、自我控制的问题,广义地说,这也就是民主的问题,尤其是社会参与的问题。民主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各种各样的社会条件,但无论哪一种民主的形式,都需要普通民众的基本参与,没有参与性的民主只是空洞的形式,甚至沦为特定势力操控的形式。因此,一方面,公共领域是民众参与的途径和前提,另一方面,民众参与也是公共领域得以形成和扩展的条件。在这个意义上,媒体的公共性既是结果也是前提,甚至是社会参与的诉求本身。“自由主义”与“新左派”争论的核心问题之一是如何理解公共领域和媒体,但我认为这个争论绝不应该被归结为要不要公共领域或要不要新闻自由,而应该被归结为承认不承认公共性背后的权力关系,要不要去揭示那些公共性宣称背后的利益关系。如果承认这个权力关系,那么,真正的问题就是争取大众传媒的公共性以及如何理解这个公共性。在这个意义上,争取公共性和更大程度的透明性与持续地揭示媒体的遮蔽性是并行不悖的,没有后者也就不存在公共领域扩展的可能性。

    许:对媒介的公共性和社会利益集团的代表性关系,您有什么看法 

    汪: 如前所说,国家和公共领域是否仅仅是“阶级的”是值得重新讨论的问题,但社会主义时期产生的社会问题和历史悲剧不能简单地归结为公共性与阶级性的重叠,也不能简单地归结为对阶级性的强调本身。我认为这里有两个问题值得思考:

    许:您刚才两次提到了“去政治化”问题,它和您提到的阶级问题是什么关系 

    “去政治化”、国—党体制与阶级话语的消失

    汪: 这要看从哪个角度说。民国时期,除了极短的时期,或者说无法控制的时期,政府在大部分情况下都想去控制媒体,要不就不会出现那些暗杀媒体人物之类的事情了。中宣部的建制是国民党开创的。但当时政府的控制能力比较弱,各个地区情况也不一样——比如二、三十年代,许多文化人和政治人物利用上海租界出版和发表文章;抗日战争时代有国统区,有解放区,政治的状况并不统一,而由于存在政治竞争,不同区域内部也存在不同的声音——这是特定历史时期形成的空间。政治的多样化是媒体空间的必要条件。但民国媒体中有多少工人和农民的声音 如果不是没有,也可以说是极少的;由于中国共产党的政治动员和现实需要,解放区的媒体中工农的声音要多得多。这并不是说解放区对于声音的多样性有多少容忍,在这方面,过去二十年,谈得已经比较多了。在当时整个中国的政治空间中,恰恰由于共产党的清晰的代表性而使得那一时代媒体的多样性呈现出来了。中国革命和社会动员激发起的各阶级的参与性是现代公共性的基础。值得总结的是:第一,当时媒体非常多;第二,当时有不同的政治集团互相竞争,在某种程度上,那个时期的公共性不是某种程序或规划的结果,不是某种透明的、价值中立的领域,而是不同的政治力量博弈和斗争的场所和结果。公共性一定是和政治性辩论的存在相关的。

    许:我们可以比较一下媒体的历史差异,有人说民国时期的媒体状况比较好一些 

    汪: 媒介这个概念本身比较模糊,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都是媒介,大学、商店、组织都是媒介。我想您问的是大众媒介,尤其是新闻媒体,比如报纸、电视、广播等等。大众传媒在现代社会扮演重要角色,大家对它的主要期待之一,是它的公共性。媒介的公共性是和社会的知情权、社会沟通的基本方式,以及政治运作的基本方式,密切相关的。

    媒介的转变既是公共领域发生转变的结果,也是推动公共领域发生转变的动力。关于公共领域这个概念,已经有很多讨论。比较重要的是哈贝马斯在《公共领域的结构性转化》中做出的,它被界定为一个介于国家与市民社会之间的领域,它的基本原则是参与性的、平等的和理性的对话,平等表现在任何人都可以进入(非排他的),任何人都是平等的成员,对话必须是在平等基础上的理性的对话。稍早一些,汉娜·阿伦特用公共空间这个概念描述相近的领域。在王权社会,王公贵族、皇室都是处在社会顶层的特权阶级,它们以公共的名义代表整个社会。因此,公的领域与国王的私人领域是重叠的。在中国的语境中,公的领域与官的领域也是重叠的——在皇权制度的条件下,官的领域与皇权的领域之间没有严格的分化,因此,官虽然也有某种公共性,但仍然是和所谓一家一姓的私人领域密切联系着的。明末清初黄宗羲以“天下之大公”为判准,揭露“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的君主之大私,要求臣为天下而非一姓而工作,就是在公私之间展开的新思想。从这个角度也可以说,早期的公领域建立在排他性的和等级性的关系上。 但这个命题并不表示现代的公领域已经完全是平等的和透明的。法国大革命以后,西方社会发生了一个很大的变化,王权为共和所取代,贵族制度逐渐衰败,社会构造重组了,不同的社会等级——尤其是资产阶级——进入了公共领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工业革命和印刷技术的普及拓宽了媒体的领域,改变了社会关系的模式,资产阶级控制了国家、经济的命脉,而公共领域的性质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因此,我们至今谈论公共领域时常冠以资产阶级的公共领域,就是指这个历史转变。资产阶级与公共领域或公共性这两个概念的重叠显示了一个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特点。资产阶级在诞生之初广泛地代表了各个社会等级的需要,尤其是非特权社会的需要,从而能够宣称它所主导的这个领域是普遍的或公共的。随着资产阶级国家权力和资本主义社会体制的确立,资产阶级公共领域的公共性本身也经历着历史性的变化——公共性从一个战斗的口号,变成了一个体制的合法条件。

    许:您对自由主义、思想史方面很有研究,能不能从这些方面谈谈媒介 

     

    网络传媒同样是社会性的空间
    许:您是否关注互联网 

    汪:媒体在历史中持续地发生变化,促成这些变化的有技术的进步和社会构造本身的变迁,网络的出现是当代媒体变化的重要标志。孙志刚的案子以及其他一些重要社会问题,都是通过网络透露给公众的。这至少可以证明技术进步与社会结构的变化——包括权力关系的变化——之间是互动的。网路的好处是相对的自由,在控制比较严密的社会里,哪怕是一点点的新空间都得之不易。最近发生的由郎咸平引发的关于国有企业改革的大讨论尤其值得注意:这场讨论在网络世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进而形成了新的公共舆论,不但引发了其他媒体的跟进报道和讨论,而且也形成了一场有关中国改革道路和方向的政治性辩论。我说这场辩论是政治性的,理由有三点:第一,这场争论的核心是当代中国的最大的公共事务之一即国有企业改革的方向,它涉及全社会的利益安排,也涉及政治与经济在当代中国社会的关系问题;第二,参与争论的人拥有不同的观点和立场,而这些观点和立场清晰地呈现了各自的阶级的和社会的利益关系和价值取向;第三,这场辩论已经导致一些利益群体试图利用他们与权力的关系取消包括郎咸平本人的发言权的政治行动。这种对于舆论的垄断是政治性的。当然,这场讨论的政治性是不完整的,原因是:一,各种观点的代表性并没有以直接的政治形式表现出来,从而我们不能确保这场讨论的民意取向对于公共政策的实质影响;二,政治、经济和文化权力的精英同盟正在努力压制和取消争论本身。 在这一历史条件下,网络的确提供了新的讨论空间和新型的公共领域的可能性,但这并不是说网络媒体可以避免其他媒体的困境。概括地说,网络媒体有几个问题: 第一,那些中心性的网络媒体也会形成相对的主流,它同样会忽略掉相当多的问题或面对许多的禁区。网络是社会性的空间,不是价值中立的、完全自由的空间。因此,对网络舆论同样需要进行社会的和意识形态的分析。关注哪些问题与不关注哪些问题往往是媒体自身没有意识到的。由于网络有自由的表象,从而对于网络的限度的自觉意识也就更为困难。 第二,在中国和在其他地区,对网络的监控是一个常态。“九一一”之后的美国,在反恐的名义下,网络成为监控的主要对象之一;中国的网络监控也是常态。从一定角度上说,网络正在将我们的所有私人领域转化为某种可供监控的领域,这是技术进步和我们对技术的依赖所造成的新的问题。由于存在监控体制,从而网络媒体也不可避免地在检查和自我检查之间徘徊,这与其他媒体形式差别不那么大。 第三,网络媒体并不是向所有人开放的。在网络时代,社会经济和技术条件的不平衡可能加速社会的不平等,比如,中国的城市与乡村上网率完全不一样,而这个信息不对称又可能拉大原有的城乡差距。 第四,网络媒体的另一问题是责任意识的淡薄。在网络社会中,流传着许多没有根据的流言,这背后同样存在着操纵。在历史上,检查制度的严密化是和这类攻击性的或恶意流言的传播相反相成的,例如欧洲中世纪的检查制度就和隐私遭到恶意破坏有关系,它并不仅仅是教皇或某种世俗权力绝对意志的产物。这种情况在全世界是普遍的,不过中国在这方面好像更糟糕。据说有人做过统计,在几种语言中,网络中骂人现象出现最多的是中文,这实在是非常非常糟糕的,因为它只能导致控制的合法化。现在有些报纸根据网络发表新闻,其可靠性变得更差了。

    阶级话语的变调
    许:的确如此,媒介不可能超出它的社会环境来做完全客观的报道。因此,媒体的角度和立场在新闻报道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汪:在社会意识形态、政治环境的大背景中,媒体不是完全被动听命的。我们在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人的因素。如果一些媒体和媒体的从业人员有非常高的自觉,有自己的价值观,它就有可能走出自己的道路。比如台湾有个报纸叫《破报》,我觉得还不错;美国的公共电视台也还可以;在中国大陆,重大的社会新闻还是能够不断地见诸报端,根本的原因在于社会的强烈诉求和一些媒体工作者的艰苦努力。不是说这些媒体已经是自由空间,而是这些媒体的某种更为独立的和批判性的取向值得发展和推广。但这些积极的发展面临许多的压力,政治的压力,商业的压力等等。在市场条件下,由于存在商业性和政治性的诱惑,很多貌似有社会责任感的行为背后隐藏着其他动机,这也需要加以辨别。 指出这一点是必要的。某些东西既能哗众,又能迎合政治的需要,还迎合了大众的趣味,讨好了媒体本身的利益。历史上无数次出现假的报道,但因为顺应了“潮流”,“大家”都不愿意揭穿它的虚假——当然这个“大家”是谁总是一个疑问。远的不用去说了,在东欧剧变,南斯拉夫战争期间,触发重大变化的一些报道后来证明是虚假的、伪造的,但无论当时还是现在,很少有人出来说明真相。这套媒体操作的结果为北约干预、美国入侵、内部突变提供了合法化的借口。在媒体时代,民意的不断流动与媒体权力有着极大的关系,而这个关系既是权势操纵的结果,也是权势利用的机会。 公共领域是一个博弈的领域。法国大革命时代的媒体被一些学者奉为公共领域的楷模,但从历史的角度说,它不能够回避阶级性这个问题。在今天中国这个社会里,阶级范畴需要作更复杂的解释,法国理论家布迪厄对趣味和阶级的关系所作的重新的研究就很值得参考。代表某一种贵族气味的人未必是贵族,可是他在文化上的阶级性很可能是贵族阶级的。有些人是贵族,可是在趣味上,他对工人阶级有很高的同情。这跟当年很多参加红军的人出身地主家庭、富人家庭一样,他的阶级性是不能用他的财产门第来说明的。与此相反,统治意识形态对于底层社会有着极大的影响,从而在很多情况下,这个群体自身也会提出与自己的阶级利益完全相悖的口号和观念。在目前这个流动性很大的社会里边,阶级性与社会流动性的关系极大,固守一套僵化的阶级分析方法肯定是不行的。但这个判断不能引申出另一个判断,好像阶级问题已经不存在了。在媒体中,我们听不到农民的声音,听不到普通工人的声音,这个问题与阶级问题不能说无关吧  这里举一个例子。《读书》曾经想要打破禁忌讨论文化大革命问题,有一次我们发表了一篇文章,讲述在一个农民的子弟眼里的文革。中国的文革记忆里边是没有农民的,没有农民对这个历史事件的记忆,作者丝毫没有否定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暴力和悲剧,但是他还是指出说你们所说的全部都是“走资派”的、高干的和知识分子的记忆。我们现在回想一下,关于文革的记忆不就是这些人的记忆吗 还有谁的记忆 不要说农民就连工人的记忆都没有。我们发表了这个文章后,有几位自称是“自由主义者”的知识分子在《南方周末》发表了一大版文章围剿和指控《读书》杂志要给“文革”翻案,此后有了内部文件,以《读书》要给“文革”翻案为由禁止我们刊登任何这方面的文章。这些人不是就文章的观点进行分析和争论,而是将矛头指向发表文章的杂志,也就等于要扼杀掉一个思考的空间。从这件事我们就可以看到合谋是怎么构造出来的。在知识分子中,有些人当然是附庸权力的,有些人未必是附庸权力的——至少没有自觉地去为权力服务的意思。这些知识分子将“文革”视为绝对的“恶”,谁要讲里面的复杂性就是为这些东西翻案,却没有意识到——或者意识到了却不愿挑明——这种对历史的整体性的否定是国家意识形态主导的产物,其结果是在否定“文革”的同时,取消对“文革”的多样性的研究。换句话说,只准有一种关于“文革”的叙述,任何关于“文革”的别的说法都是不允许的。用鲁索的话来说,“彻底否定”文革即“去政治化”。我们发表的并不是重头文章,而且同一期文章中也有不同立场和观点的文章,即使是官方也没有特别地注意,但通过影响广泛的大众传媒,那些知识分子与国家一道合谋将这个讨论空间和机会扼杀掉了。 更为值得注意的是:这个空间的扼杀并没有引起社会的注意甚至知识界的反感,这才是真正的问题。如果有一件事情做得很明显,导致官方来扼杀它,社会是会有反应的,为什么这种扼杀却没有引起反应呢 这就是“去政治化”的后果,或者“去政治化的”大众意识形态的作用。大众意识形态的塑造者并不仅仅是国家,也包括媒体和知识分子——它们常常把自己塑造成反对者。在这些媒体和知识分子的价值观和视野里是没有大众的,它们的大众只是他们通过媒体塑造出来的大众及其趣味,不是真正的广大群众,所以在中国今天的社会,强调媒体的阶级性问题并非没有必要——要想突破这个大众意识形态,就有必要对这个形态进行社会性的分析,而阶级性问题是其中的重要一环。

    许:你所说的媒体的阶级性的确是一个很有创意的提法,当然我指的是在现在的语言环境中。

    汪:在当代语境中,阶级或阶级性的概念不那么容易确定,在后现代理论的视野中,阶级和阶级性都可以被归结为一种建构。但指出这些概念的建构性却不能取消阶级范畴在社会分析中的意义。媒体代表谁,对谁说,谁能够进入媒体,谁构成媒体的读者,都是值得分析的——传统的阶级概念很可能不够用了,但某种阶级性或者说社会性的视野,却是绝对需要的。现在主流的意识形态将中产阶级作为社会的基础,这不就是他们的阶级概念吗 将中产阶级作为社会的基础就是要以这些人作为客观的尺度,而这个阶级之外的别的人就是成不了这个尺度。取消阶级性的意识形态其实并没有真正取消阶级的概念,所谓中产阶级概念不就是建立在阶级概念的基础上的吗 因此,取消的不是阶级概念,而是特定的阶级概念。这个取消本身当然是政治性的,更准确地说是“反政治的政治性的”。 一般而言,权力、资本和阶级的关系是理解公共领域及其面临的威胁的主要问题。权力是最基本的,资本、阶级都会转化为权力——因此,权力是一个权力网络、一个不断流动的网络。也正由于此,谈论资本控制和阶级性不等同于说所有媒体都已经毫无自主性,资本不是整一的,存在着不同资本之间的竞争;阶级也不是整一的,同一个阶级存在着不同的政治观和社会理念。由于社会包含各种各样的成分和力量,事实上的合谋的权力关系也可能展现为某种对立的关系,而这种对立一方面构成了某种空间存在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又经常成为一种合法性的力量——只有将自己塑造为还在批判或还在反抗的一方才有合法性,而这种合法性反映了新的权力结构,它通过遮蔽一些权力关系、放大另一些权力关系来完成这个合法化过程。比如,有些力量以反对国家支配为幌子遮盖国有企业私有化过程的真实的利益关系和格局,似乎私有化过程本身不是最大的国家行为似的。通过这种姿态,工人的利益诉求被压抑了——他们对工厂的捍卫是为了支持国家支配吗 因此,真正批判性的思维和创造性的媒体实践既需要通过这些缝隙扩展空间,又不能假装成批判者或反抗者来加强新的权力结构。 在今天的大众传媒当中,这是一个真正的挑战。如果没有这个自觉的话,就会在不知不觉间过于轻易地认同一种新型的统治模式。例如,现在大家热衷于讨论私有产权,有关政治改革的讨论都集中到这个问题上了。然而,当社会的公共财富瓜分得差不多了,瓜分所得需要合法化的时候,用私有产权的正当论述来论证它,不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吗 有些媒体把它描述成中国社会的进步,好像那些讨论者是反对计划经济、社会主义和极权主义的英雄一样,但计划经济和社会主义已经或正在被抛掉,现实存在的已经是一个新的关系。这个反抗的姿态和描述无非是新的权力关系的自我表达罢了。树立那样一个没有真正力量的敌对者,进而将自己的利益合法化——我对这个演化过程没有任何信任感。 今天维护权利的斗争要靠公共讨论、社会运动与制度创新的互动,没有公共辩论、社会运动和社会斗争,仅仅靠媒体和媒体知识分子不可能赢得大众民主的发展。许多媒体工作者正在努力创造一个另类空间,这个空间要扩大,一定要有社会力量支撑才可以做到。这个社会力量从哪里来 社会运动的支持,一定程度的社会自我保护机制的形成,社会运动、知识分子和媒体的有机互动,都是力量的根源。二十多年来,一种支配性的说法是将社会运动与“文革”或“大民主”等同起来,认为这将危及社会稳定和发展。从这种语言或舆论,我们可以知道一种新形式的社会专制是怎么构成的:一方面把所有这些东西都归纳到“大民主”、“文革”这样的范畴中去,另一方面又将这个历史当作“彻底否定”(从而也是不能触及的)的禁区。在全球化潮流里面,“冷战”、“后冷战”的意识形态起着支配作用,人们必须用一个虚幻的敌人将现实的不平等过程合法化、道德化和去政治化。 前些时,我去藏区访问,有一个年轻的藏民跑来找我。他说他们在作一些社会协作运动,因为没有资金,规模很小很小,只有三个村子加入他们的实验。他们的宗旨是什么呢 他说:第一是保护生态,第二是保护藏族文化,第三是保护集体所有制。保护生态、保护藏族文化没有人反对,NGO和国家都支持,知识分子也支持。但保护集体所有制就未必了——在私有化的大潮中,集体所有制不是计划经济、社会主义甚至极权主义的同义词吗 然而,为什么在讨论保护生态、保护藏族文化的问题时要提出所有制问题 这位藏民的回答是:集体所有并不等同于要回到公社制,现在这种强行私有化的方式瓦解了他们的生活方式,抽象地谈保护藏族文化,他们就连基本的生存模式都没有了,还怎么保护文化 在一个高度竞争的市场关系当中,怎么保护生态啊,我们不去搞野蛮开发我干什么,就等着你们来开发吗 所以他对制度的思考源自普通的农民在其最普通的日常生活中的体会。但是,你看到过媒体或知识界对这个问题有什么思考吗 

    反对政治与意识形态霸权的三重构成
    许: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 

    汪:在我们的社会,中国共产党统治着国家,社会主义意识形态仍然有着某种合法性,但无论是政党还是国家都在另一个更强有力的关系之中,更为支配性的意识形态是市场化、全球化等等,国家不是与此对立的外在的存在,而是内在的存在。在这一去政治化的政治意识形态之下,许多社会危机只能被解释为特定发展进程的“代价”,而不是特定政治关系的结果,国家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退化为一种控制的手段——我在这里要特别说明:社会主义思想和价值在我们这个社会有着深厚的传统和根源,我这里所说的“蜕化为控制手段”的是作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运作中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这样一个双重的结构不但形成了最为有力的保障中国市场社会有效运转的机制,而且还塑造了中国的新型的合法化的意识形态。邓小平说的“两手硬”的内涵,大家原以为是对立的,其实是完全合拍、互相需要的。这个体制最终还会塑造一些“能够加强这个体制的反对者”,这也是另外一个特色——反对者最终也是社会控制机制的一部分,是加强这个社会体制的特殊力量,因为这些反对者从未真正提出过与当代世界和国家体制及其意识形态霸权能够区分开来的目标和价值。“九一一”之后,在伊拉克战争中,许多人欢呼这场毫无法理和事实根据的侵略战争,他们把自己想象成“反对者”,却自觉地和不自觉地成为这个世界的霸权结构的同谋。他们对当代中国政治的否定姿态从根本上回避了当代世界的不平等的国家和区域关系,以及这个体制与他们欢呼的体制的相互匹配的方面。在今天,对任何权力的分析都必须置于一个权力网络的关系之中,从任何一个单一方向上将自己塑造成反对者都是可疑的。 为什么某些反对政治与现存秩序之间会产生这样的同构关系 这个问题需要在历史的和社会—政治的多重关系中给予解释,也需要对不同的政治力量本身进行具体的分析。这里有三种不同的情况:其一,某些“反对政治”在政治上和经济上依附于特定强权及其利益,它们虽然以独立性相标榜,但它本身的独立性十分可疑。这是一种比较常见、也比较易于分析的情况。其二,在“去政治化的”历史境遇中,一些“反对政治”完全受限于冷战和后冷战的意识形态,它们在指控中国政治的同时却陷于冷战/后冷战的意识形态霸权的控制。其三,中国经济体制的转轨时期也是一种利益关系的转化过程,但由于这个转轨时期的国际和国内的积累体制都处于极不稳定的状态之中,国家和它的反对者并不是在所有的时候都明白什么取向符合“民族利益”,什么取向损害“民族利益”或有利于其他霸权。

    如前所说,“去政治化”这一概念所涉及的“政治”不是指国家生活中永远不会缺席的权力斗争,而是指基于特定政治价值的政治辩论和政治斗争。这个意义上的政治是一个能动的主体的领域。在中国的语境中,现代化、市场化、全球化、发展、增长、全面小康和民主等概念均可以看作是一种“去政治化的”或“反政治的”政治意识形态的关键概念,正是这些概念的流行导致了我们没有能力对国际政治领域进行政治性的分析。当反对政治将上述范畴转化为评断中国或其他第三世界国家的政治状况的绝对尺度之时,国际政治及其条件却不能构成分析的对象。正由于此,在那些战争的欢呼者的心目中,侵略行为已经被放置在民主与专制、传统与现代的基本框架内,任何国际政治的思考都不可能进入讨论的中心地带,任何对于民主危机的讨论也不能进入政治分析的视野——如果不能对当代世界的普遍的民主危机作出分析,我们也不可能深入地讨论中国的民主问题。所谓“人权帝国主义”或“民主帝国主义”的概念正是产生于人权与民主概念的“去政治化”过程之中,它们成为霸权的附属品。因此,不是简单地否定人权和民主,而是将人权和民主从“去政治化的”霸权关系中解放出来,才能使之成为生动活泼的政治文化的有机部分。 按照我的分析,霸权至少具有三重构成,它们之间有着复杂的历史关联。因此,我的分析方法不是像许多西方的学者那样将葛兰西式的霸权概念(hegemony)与中国政治中对国际霸权的批判区分为两个概念,而是力图在两者之间重建本来应该存在的理论的和历史的联系。

    首先,霸权与主权国家的暴力控制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有效运转相关,葛兰西的霸权概念、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概念,都清楚地揭示了国家与霸权之间的关系。这是在西方马克思主义传统中的、针对资产阶级国家的合法性而产生的理论概念。葛兰西将这个霸权解释为两种运作方式,即“主宰权以及知识和道德领导权”,主宰权是强制的领域,而“霸权”则是指统治集团通过将引发激烈冲突的问题置于一个“共同”的层面而获得的额外权力。按照他的解释,“国家作为某一特殊集团的机构,注定要为后者最大限度的扩张创造有利的条件。但这个特殊集团的发展和扩张被看作是而且的确也表现为‘国家’全部能量的共同扩张和发展的原动力。”(《狱中札记》)阿尔都塞则通过对马克思《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意识形态概念的再研究,提出了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问题,在理论上深化了葛兰西所涉及的霸权问题。然而,西方左翼传统对霸权的分析建立在战后资产阶级国家及其民主体制有效运行的语境中,他们的霸权概念没有能力解释民主与政党政治发生深刻危机之时国家意识形态霸权的运行方式,从而也没有提出这一条件下批判政治的策略问题。当民主蜕变为一种“去政治化的程序政治”之时,民主本身也就陷入危机之中,因为它极易在国家框架下变成寡头或集团操控的工具。我在这里提到“去政治化的程序政治”并不是贬低程序的意义,而是要指出构成这一程序的实质内容的政治本身正在消解,程序变成了一套合法性的框架——如果政治性辩论、政党政治逐渐退却,而程序仍然居于中心,那么,这个程序不就成为一种操控的合法性手段了吗 在许多国家和地区,“去政治化的程序民主”往往堕落为政治寡头、利益集团、跨国公司和国际霸权操控的武器,对于这一点人们缺乏应有的警觉。因此,尽管国家意识形态机器仍然存在,但再也无法像五十、六十、七十甚至八十年代那样有效运转了。国家的意识形态霸权正在经历转变,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功能也正在发生巨大的转化。 其次,霸权这个概念从一开始就是和国家间的关系密切相关的。中国古代经典《春秋》、《左传》用“伯权”和“霸权”概念综合齐、晋、楚、秦等诸侯国家的暴力统治与礼仪支配的双重能力。毛泽东的霸权概念始终是在全球关系的范畴内运用的,他对美国和苏联作为“霸权”国家的描述被放置在三个世界的体系性关系之中,其政治性含义是以第三世界为主体,联合和分化第二世界,进而对抗这一两极霸权,形成新型的国际关系。毛泽东的分析始终是政治性的,而不是结构性的,这与套用他的理论而展开的全球体系的结构主义的分析方法是不同的。尽管中文世界的霸权概念主要指称政治、经济和军事的支配与操控,但也在不同程度上涉及意识形态的问题,它们与葛兰西的霸权概念不能说完全无关。在《漫长的二十世纪》中,阿锐基(Giovanni Arrighi) 将葛兰西的霸权概念与马基雅维利的权力概念关联起来,从而将这一概念从国家意识形态霸权的领域重新引回到国际政治的关系之中,这为我重建两种不同类型的霸权概念的内在联系提供了另一个可能的路径。“一个起支配作用的国家如果领导着主权国家体系朝着预想的方向迈进,它便行使着霸权职能,而且也在此过程中被认为是在追求共同利益。正是这种领导权才使得起支配作用的国家具有霸权地位。”“一个国家可能成为世界霸权,因为它能令人信服地宣称它对于一些国家或者甚至其他所有国家而言的权力扩张是符合所有国家臣民的普遍利益的。”(《漫长的二十世纪》)在马基雅维里那里,权力是许可与强制的结合体,强制当然意味着使用武力或构成有效的武力威胁;许可则暗指道德领导权。正是通过这一霸权的力量,美国——作为一种“去政治化的”楷模(现代化、市场化、全球化、发展、民主等等的楷模)——在全球范围内形成了某种程度的思想和道德的领导权。这就是西方政治学家所谈论的所谓软实力。美国霸权是在暴力垄断、经济垄断和意识形态领导权的多重基础上确立的。在这个意义上,“去政治化”的过程遍及国家与国际的双重方面。 第三,霸权并不仅仅与国家或国际关系有关,而且也与超国家的和跨国的资本主义密切相关。在资本主义全球化的条件下,除了需要在国家领域和国际关系领域中界定霸权,霸权还必须在一种既内在于国家、内在于国际关系又超越国家和国际关系的市场关系中加以界定。现代市场关系是一种内在于我们的日常生活世界却不能以民族国家的边界和权力加以界定的力量。当以金融资本为主要形态的市场主义成为一种霸权的时候,许多人也会将现实的市场扩张和政治支配描述为一个对所有人都有利的历史进步的历程,从而完全不能展开对于市场扩张与支配的政治含义的分析。新古典主义经济学可以视为全球化的意识形态霸权的标准读本,它渗透在各种跨国机制的规章和运行法则之中,诸如原先的关贸总协定、现在的世界贸易组织和其他的以市场一体化的协调机构的形式成立的各跨国组织,均可以视为全球化的意识形态机器——当然,它们不仅是意识形态机器。我们可以说它们具有经济支配和道德支配的双重权力。市场主义意识形态机器的更为直接的表达者是媒体、广告、超级市场和各种各样的商业机制——这些机制不仅是商业的,而且也是意识形态的,它的最为有力之处在与诉诸感官和“常识”,即诉诸所谓日常性和感官需要将人转化为消费者,并使他们自愿地服从其逻辑。市场主义意识形态和意识形态机器具有强烈的“去政治化”特征,在“去政治化”的社会过程中,它恰好构成了“去政治化的政治意识形态”。 在上述意义上,在全球化的语境中,葛兰西的霸权概念、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理论都需要扩展,即我们需要在国家的、国际性的(国家间的)和全球性的(超国家的和市场的)三重范畴及其互动关系内讨论霸权和意识形态的作用。当然,也需要在福柯所谓微观政治的层面上讨论霸权问题。上述多重霸权构成不是相互截然区分的范畴,而是相互渗透的、相互缠结的权力网络,它们内在于当代社会的各种机制和网络之中,内在于人们的行动和信仰之中。这一点对于理解当代中国的思想和意识形态状况是绝对必需的。当代意识形态霸权经常利用国家的内在矛盾施展其职能。例如,中国的经济政策和发展方向与资本主义全球化的历史过程是基本重叠的,这一过程产生出了众多的经济危机、社会分裂和不平等条件。但另一方面,资本主义全球化并没有消解卷入这一过程的国家之间的矛盾和利益冲突,也没有解决政治权力与经济权力之间的全部分界。在历史资本主义的发展中,全球性的力量与重商主义的力量(即国家力量主导下的国民经济)发生冲突是一个常见的现象,例如17世纪的荷兰既是巨额融资中心也是全球性商业的中心,面对它的挑战,英国和法国“倾向于以‘建立国民经济’的新形式来重申或重建地主阶级统治的自给自足的原则,并以那种原则来对抗荷兰人的国际中介的原则。”(《漫长的二十世纪》)而在今天,中国、俄罗斯、许多第三世界国家,甚至欧盟,在将自身的经济融入全球进程的同时,力图保持某种“国民经济”或“国民经济”的变体的形态,以抗拒美国和全球性的资本力量的压力。这里提及的“国民经济的变体”是指欧盟、“上海六国”、东南亚和东北亚的“十加三”计划等等区域一体化构想。在1997年亚洲金融风暴之中,全球化的金融资本与“国民经济”之间的冲突以极为明确的形式展现出来,进而促成了民族国家在全球化浪潮中重构“国民经济”或“国民经济的变体”的决心。因此,在全球化条件下,国家利益的冲突、政治精英与经济精英之间的矛盾有时较之以往更为激烈。为了获取更多的利益,霸权的全球力量往往会利用特定国家内部的势力挑战政治权威,而一旦政治权威意识到它与其他社会力量的交换关系面临外来干涉,也立刻会以民族利益或其他正当性诉求为由抑制这一内部挑战。 在七十至八十年代,伴随国家统治意识形态在开放条件下的松动,社会思想和立场的合法性密切地联系着对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挑战,这是当时界定独立性和自由的主要根据。然而,知识分子和社会批判立场的这一“去国家过程”包含了两重后果:第一,这一“去国家过程”产生在一种全球性的历史转变之中,即民族国家的主权权威受到全球性力量的挑战的条件之下,从而这一以“去国家过程”为标志的独立性和自由的合法性叙述同时也是和国际性的意识形态霸权的确立相互关联的。美国的思想霸权在中国的确立就是这一过程的产物。第二,这一“去国家过程”同时也伴随着一种意识形态上的“去政治化”,它被自然地组织在现代化、全球化、发展和市场的新型意识形态霸权之中。事实上,所谓“去政治化”过程恰恰是两个国家集团、两种政治体制、两种意识形态进行激烈搏斗的结果,从而所谓“去国家过程”不过是对另一种国家形式的霸权进行认同的过程。因此,通过与国家的关系来界定的独立性和自由的努力与新型霸权关系(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和意识形态的多重霸权)的确立是同一个历史消长过程的产物,从而前一重摆脱(国家)关系与后一重进入(国家的、国际的和跨国的)关系之间至少有着历史性的重叠。这绝不是说对抗上述双重性的新型霸权必须重新回到国家意识形态的宰制之中,而是说界定批判性立场的历史条件发生了重大变化,那种仅仅依靠与国家的关系来界定自身立场的方式完全不能解释今天的霸权关系。在这里最为重要的是对三重霸权关系的构成及其在具体语境中的关系进行政治性分析,其核心问题是:在当代资本主义的情境中,国家与意识形态霸权之间的关系发生了转变,即国家的合法性取决于它与支配性的国际关系和掠夺性的市场关系的匹配程度,从而国家并不真正或完全地掌控意识形态的主导权。国家与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发生了重要的变化——意识形态本身从一种控制—规训机制向规训—控制机制转变。 例如,当某些新自由主义的社会力量挑战国家权威的时候,国家机器和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可能对这些社会力量进行压制,但这丝毫不妨碍国家的基本政策与新自由主义的方向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包括重叠和共谋关系。在这一博弈关系中,国家的镇压力量和挑战国家的力量占据了国内的或国际的媒体舞台的中心,但这两者都不构成对全球化进程和中国改革过程所导致的危机和社会分化的深入剖析。在今天的中国,三农问题、劳动权利问题、金融体制改革问题、贫富分化问题、生态与发展模式问题,以及国际关系问题,不但构成了中国社会危机的最为主要的方面,而且也是新自由主义全球化以及一些相应的国内政策所导致的“新秩序”的具体体现。然而,每当人们触及这些根本性问题的时候,上述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与某些“反对政治”之间的博弈就会吸引国际和国内的关注,进而剥夺批判思想的空间:一方面,国家以“稳定”为由——在全球化条件下,人们无法否定“稳定”的重要性——拒绝任何真正的政治讨论,另一方面,“新自由主义的反对政治”利用国家的自相矛盾(即在经济政策上的新自由主义方面与意识形态上的国家主义方面)将针对这一思潮的批判性思想混同于国家主义意识形态,从而在一种全球性的和国家内部的语境中消解批判性思想的合理性。在过去二十年中,这一特殊的对峙模式总是发生在社会危机尖锐化的时代,其实际的功能是将任何批判性的声音挤压到边缘地带。上述思想状况不但构成了我们重新理解当代意识形态霸权运行的复杂的历史条件,而且也提出了批判政治的政治策略问题——我认为这个批判政治的政治策略问题值得我们极大地关注。

    回到前面所说的阶级性问题:媒体或媒体中的内容包含了阶级性,但我并不是说要将媒体转化成为一种明确的阶级工具。传统的阶级分析容易陷入静态的、结构性的模式之中,只有当阶级问题(以及其他的问题)转化为政治问题的时候,我们才能从动态的角度理解公共性的构成。没有真正的政治性争论,没有不同群体及其价值的相互博弈,我们无从估价媒体的公共性。在这个意义上,媒体的公共性首先表现为它是否能够提供一种政治性辩论的非歧视性的、自由的空间。值得注意的是:许多人将“政治”要么理解为国家的权力活动,要么理解为所谓“反对政治”,却很少讨论最为重要的政治是激活国家的政治本身,即要让国家从“去政治化的国家”向“政治社会”转变。通过媒体和其他公共领域,不同的社会运动的诉求和政治性辩论进入国家政治生活之中,使得国家的公共决策不是在权力机制下自发运转,也不是在少数利益群体的支配下调整方向,而是在与各种社会运动之间的互动中、在真正的政治性组织及其相互辩论之中形成公共决策。社会运动和政治性辩论的目的之一是促成国家承担起社会服务的基本责任,形成社会自治的合法空间和能力。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中国的社会主义遗产需要在新的民主参与的条件下被重新激发,其中的关键在于真正赋予劳动者以主人翁地位,让他们参与到国家的政治生活之中,从而改变少数利益集团在市场化过程中操控国家并促使国家向右转变的态势。国家及其角色的转变是与新的政治文化的形成密切相关的。 我在前面的讨论中沿用了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等概念,但如果考虑到三重霸权的构成全部渗透在我们的社会体制之中,而它们之间并非贴合无间,那么,这个概念中的“国家”范畴就有必要加以审察。“国家”在这里能否作为一个整体性的概念进行理解,能否作为一个分析的范畴加以运用 这个问题在我们找到更为合适的分析范畴之前不易解决。但从政治分析的角度,对“国家”本身进行分析至少是必须的,那种简单地将之视为一个单一性的整体的思想方法既不能有效地说明国家机体的运作,也不能界定其他社会力量与国家的关系。

    首先,中国的改革是在国家分权条件下的市场化进程,中央政府、地方政府以及国家各部门之间存在大量的利益不一致;国家机器的各个分支与国内和国际市场以及其他社会集团有着极其复杂的联系方式,而这些不同的联系方式也导致它们之间产生出利益一致与冲突的多重关系,进而表现为公共决策过程中的政治博弈和多重取向。正由于此,我们可以从“国家行为”中发现大量相互矛盾的取向,也可以从不同层次和不同机构的决策方向中看到一致与冲突的同时存在。在这个意义上,将“国家”作为一个单一的分析单位的方法更像是一种意识形态的构造。

    其次,主要基于一种合法性的需要,中国共产党在“文革”之后一方面“彻底否定”了“文革”,但另一方面并没有“彻底否定”中国革命和社会主义价值,尤其是作为这一现代传统的历史总结的毛泽东思想。这一条件产生了双重后果:第一,对于国家改革而言,这一传统构成了一种内在的制约性力量,即“国—党体制”每一次重大决策和转变必须建立在与这一传统的对话和博弈之上,至少它必须用一种特殊的修辞方法在这些转变与这一传统之间达成某种协调。第二,对于工人、农民和其他社会群体而言,这一传统构成了一种合法性力量,他们可以利用这一传统与国家推进的不合理的、不公正的市场化和私有化进程进行博弈和协调,从而在一定程度上限制新自由主义力量的扩张。由于上述双重后果,尽管中国的改革进程与新自由主义全球化之间有着大量的呼应和吻合,但我们不能说中国的全部改革实践都遵循了新自由主义的规划,否则我们就会将中国改革的成就全部归给了新自由主义。因此,在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与改革实践之间必须做出适当的区分和分析,从而能够对改革的积极成果予以确认。

    再次,由于国家的改革实践与社会主义价值之间存在重大的冲突,从而改革运动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运转之间存在内在的矛盾——正是由于这一内在矛盾,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实际上已经或正在蜕化为一般国家机器,即依靠暴力或行政权力进行操控的体制。在这个意义上,当代中国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运作方式并不是按照特定的价值或意识形态运转的,而是按照“去意识形态的”或“去政治化的”逻辑运转的——尽管它经常诉诸于意识形态的语言。因此,将这一运转及其后果归结为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指控是完全误导的和失效的。

    上述三个方面只是简要地勾勒当代语境中国家问题的复杂性,这种复杂性至少说明那种单一性的国家概念无法构成一种分析性的范畴。对国家的多重性的解释至少可以说明诸如“国家退出论”及其若干不同的反论如果不是含糊不清的论题,就是意识形态的构造。同时,这一解释也提供了一种政治分析的空间,让我们得以对被归纳在“国家”这一范畴内部的不同的政治力量进行分析,而不是简单将“国家”置于一个或者必须整体认同、或者全盘否定的位置之上。

    许:你的分析说明媒介的立场的确是一个相当重要的问题,值得媒体工作者深思。

    汪:如何将大众从大众媒体和大众文化的幻像中解放出来是一个复杂的理论问题,也是媒体工作者面临的重要挑战。印度的“底层研究”提出过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这就是底层能够发出他们自己的声音吗 这个问题可以追溯到葛兰西对社会集团的霸权地位的阐释——统治集团不仅声称代表了大众的利益,而且也通过“知识和道德领导权”限制底层发出自己的声音。

    早在一八四四年,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做过一个著名论断,即每个时代的统治思想都是统治阶级的思想,它的意思是说:在特定的阶级和社会关系中,意识形态的渗透力非常强,农民和工人当他们没有自觉的时候,他们的意识跟统治者的想法基本上是一致的。他们不能够摆脱统治者的意识形态,所以没有办法发出自己的声音。但是,在讨论大众或底层能否发声这一问题上,存在着一些明显的盲目之处。首先,马克思不仅提出了统治意识形态的问题,而且提出了对自为阶级和自在阶级的区分,即获得自觉的阶级意识的必要性和可能性。第二,在社会运动中,运动的参与者和领导者很可能并不出身于底层,但在社会运动和社会实践中,他们与底层融为一体,从而不但能够帮助自觉的阶级意识的形成,而且也能够代表这个社会运动本身。为什么当年毛泽东去作湖南农民运动调查呢 他是知识分子,希望通过社会调查分析和把握农民运动的真实状况。这个分析和把握是不是就是农民的声音呢 这个问题,对于像他那样的革命者而言,其实不是真正的问题。可以肯定的是:调查研究,从理论到实践,再从实践到理论,这个循环往复的过程对于知识分子和媒体工作者都是必要的,对于打破统治意识形态的霸权也是必要的。

    毛泽东做农民运动的调查或做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不是去静态地分析阶级的构成,而是去看这些不同的社会阶级对于当时他所期待的革命运动的态度,这里有一个动态的、主体性的视角。也就是说,这里有一个将相对静态的社会关系分析转化为政治分析的过程。这个视野是毛泽东的阶级分析与现在许多作者所做的结构—功能式的、相对静态的阶级或阶层分析不同的地方:前者有鲜明的政治视野,是从运动的角度展开的社会分析,而后者却是“去政治化的”或结构性的,它们对社会公正的诉求多半与重申国家现代化的目标密切相关。我在这里提及这一点绝不是否定这些研究对社会公正的诉求及其提供的某种阶级图景的意义和价值,而是希望从这里出发,重新展现出一种将社会性分析转化为政治分析的可能性。葛兰西在做政治力量的对比分析的时候曾经说过,“对于力量对比做任何具体分析的时候,所应该提出的最重要的意见,归结为一点,就是这种分析不能而且也不应该成为目的本身(只对那不写以往历史的人来说是这样),并且只有在它成为实践活动和目的明确的创举的根据的时候,它才具有意义。这样的分析能够查明阻力最少的地点,在这些地点运用目的明确的行动可以收到最大的效果;有助于实行具体策略的运用;表明怎样才能最妥善地组织政治宣传,什么样的语言是群众最理解的等等。”(葛兰西:《狱中札记》,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页157)

    随着当代思想论争的发展,社会公正和社会平等成为普遍认可的合理性诉求,因此,从什么样的政治视野出发理解社会公正问题,从什么样的未来前景中展开对于当代不平等的叙述,从什么样的所有权概念出发建构新的社会模式,逐渐地成为社会辩论的核心问题。例如,一些作者从私有产权的角度抨击中国的国家垄断和社会不平等,不愿意触及现代市场经济和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从而他们的平等诉求与他们所批判的对象一样,均以私有产权为基本价值;而另一些作者从国家主义的视野出发将不平等的根源归结为私营的或跨国的力量,却不愿触及国家在推进私有化过程中的真正角色,不愿意讨论资本主义历史中的那个“政治交换”法则的具体运用。这两种取向都没有能力对市场化过程做出透彻的政治性分析。从这样的视野出发,普通的大众难免就是资本与权力之间的被动的棋子,它们除了忍受剥夺之外,构不成真正的政治力量。

    大众是由各种各样的群体构成的,只有当这些群体及其政治被重新激发起来的时候,才有可能形成媒体的多样性和公共性。公共性必然是政治性的。如果要说积极的发展的话,一些新的社会运动和社会思想的出现,一些媒体工作者、知识分子与社会运动之间的互动,是最值得注意的。二○○四年秋天,金沙江的农民组织起来,在联合国和发改委组织的水利开发会议上发出自己的声音,对于虎跳峡水坝建设问题表达不同的意见,而许多媒体在报道会议时将镜头对准了这些农民。在这个场合和瞬间,媒体成为政治性争论的空间——我说的政治性是不同的利益群体基于不同的价值进行争论和较量的过程,它必然是多样的、力图摆脱控制的、不断敞开的过程。在像葛全孝这样的农民身上,你可以发现强烈的政治意识和权利意识——我说的这种政治意识是植根于特定利益群体及其社会网络中的,它必然地要去寻求相应的价值观作为其支撑。发展、国家利益、现代化、市场化等“去政治化的政治意识形态”对他们而言忽然失效了。他们清楚地看到这些概念背后的矛盾,比如在国家这个概念之下,隐藏着不同层级和部门之间的相互矛盾的价值取向、利益关系,以及各自与市场力量之间的关系模式。正由于此,他们并不会像许多反对政治那样简单地反对国家,而是针对具体的社会关系提出他们的批评、建议和诉求。这个过程本身充满了政治性的含义。当然,随着许多媒体的介入,从什么角度介入、如何介入、怎样将客观的工作伦理与对上述社会过程的分析结合起来,就成为媒体工作者面临的挑战了。

    许:中国的媒介目前的现实就是这个状况,它的生存条件有目共睹。您觉得无论是教育记者也好,还是记者自身培养也好,有哪些途径提升媒介的品质 

    汪:首先还要解决一个空间问题:一方面是媒体的控制问题,另一方面是媒体的自我控制问题,这两个方面都很严重,而且相互转化。对后一方面媒体工作者负有责任。与过去相比,现在控制模式的特点是更为常规化、制度化和市场化,例如一个出版社出了被认为有问题的书,或一家杂志发表了被认为有问题的文章,有关当局不是像过去那样发动大批判,而是通过吊销执照、惩罚编辑者和发行者(而不是作者)等方式处理这类问题——处理问题的方式也越来越“非政治化”,而“非政治化”的机制就是国家意志与市场逻辑的结合。正是这种“非政治化”方式构成了现在的自我检查的机制。媒体工作者和知识分子现在大多是在合同制下工作,这也增加了工作的风险。

    因此,争取最基本的自由空间仍然是最为重要的课题,但“解禁”和“松绑”并不必然保证我们拥有一个好的公共空间,这也是需要高度自觉的。很多台湾知识分子怀念80年代,也就是解禁初期压力和自由并存的那个时期。很多人也会怀念中国大陆的80年代。这种怀念植根于知识分子、媒体工作者在特定时期所激发起来的政治热情、主动性和使命感。他们怀念的是一种政治文化。我们需要历史地分析公共空间的条件,不要被支配性的意识形态概念所束缚。

    有一种说法认为在中国根本没有公共空间可言,怎么会有 一切都是国家的。根据哈贝马斯的经典化了的叙述,公共领域介于国家与市民社会之间,而八十年代的公共空间不是更加国家化的吗 然而,在过去十年来中国社会和知识界产生了大量的社会性的和政治性的辩论,如果没有特定的公共空间的构成,这些辩论又怎么能够发生呢 因此,真正的问题是:为什么在这个国家垄断的公共文化中能够产生出丰富的政治文化 我们要像欧洲知识分子分析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报刊一样,去分析八十年代或者在某一个开放时期的公共空间背后的形成机制是什么,分析我们现在的公共空间的机制和限度。这是我们这个社会产生公共空间的机制。什么东西使得它在最为困难的条件下也能够存在 什么东西阉割了它、压制了它、破坏了它或者摧毁了它 这是一个很值得分析讨论的问题。至于记者的培养和自我培养,我作为外行很难置喙。我认为这个问题是很难回避的:我们怎么去理解媒体和媒体的社会角色 记者的培养和自我培养离不开回答这个问题。

    许:媒体与知识分子之间关系的处理确实有些为难。有些学者曾反映说被媒体伤害了,或者觉得很屈辱,是否谈谈您的看法 

    汪:作为“去政治化”的后果,许多知识分子退出了媒体领域,他们是专家或者顾问。欧洲的情况要好一些,许多杰出的学者和知识分子也是公共领域和大众传媒中的活跃人物,布迪厄、哈贝马斯等都是如此。赛义德是一个杰出的学者,也是一个政治性的人物。现在也有许多中国知识分子参与媒体实践,但其中相当一部分恐怕只能称为“媒体知识分子”,而不是他们自称的“公共知识分子”——我对这个词一直有些疑虑:难道有“私人知识分子”吗 

    媒体与知识分子以及媒体与读者之间的关系是一个相互塑造的过程,认真的讨论也会培养读者的趣味。我不相信低级趣味、夸张虚构是吸引读者的唯一法宝。有些媒体捕风捉影,语言上粗糙恶劣,趣味上极为低级,成为污泥浊水的制造者。一个社会如果丧失了最普通的对人的尊重,还谈什么权利 马克思当年有一篇文章,好像是《论犹太人问题》,其中说到德国专制社会的未来。大意是一个没有任何约束的市民社会甚至比专制社会还要可怕。别的问题我不去说了,就以和学术界有关的几次讨论而言,其中既缺少对人的基本尊重,也缺少对人的长期努力工作的劳动成果的基本尊重,走到现在这一步,任何积极意义都被埋没了。有一个号称学术打假的人还是一个冒名顶替、涉嫌陷害的人;另一些所谓学术批评连基本的专业性的学术素养都没有,又怎么能说是学术批评 这样的例子不是孤立的现象。

    如果我们的社会已经成为诽谤中伤的学校,那么道德主义的批判就没有力量。我们也得追问:这种诽谤中伤和以诽谤中伤为业的人的社会基础是什么 讽刺和揶揄本来是一种文化发展阶段的产物,但从讽刺转向辱骂却是这个文化衰落的征候。在我们的网络媒体中,我看到过机智、尖锐的讽刺、揶揄,也看到过毫无顾忌的辱骂,对此我们应该做出区分。讽刺和揶揄针对的是名实之间的矛盾、自以为是的习惯,尤其是那些身为王公贵族或精英分子的人的自相矛盾;而辱骂的心理基础是敌意、妒恨和利益,辱骂的社会基础是辱骂不会让辱骂者遭到政治的、法律的和社会的惩罚或报复,相反还会从这个辱骂过程中获得自己的利益。辱骂的核心是要毁灭对方的名誉,让对方的所有言谈失去意义。因此,针对某种声誉的辱骂绝不是对于权力或权势的挑战,辱骂者对于辱骂对象总是精心挑选的,即既能够从辱骂过程获得利益,又不会因为辱骂而触犯真正的权势。事实上,只要你细心观察,辱骂的另一面一定有某种谄媚。攻击中国学者的同时就一定要向外国学者谄媚;辱骂某一种思想的同时就一定要向另一个更具有权势的思想或社会势力献媚,如此等等。辱骂的特点是针对声誉,而声誉在当代中国经历了转变,它不必与特定的不可侵犯的权力相联系,这是辱骂不会遭致报复的基本前提。辱骂者不一定是某个资本家或某个权势的走狗,而只是“丧家的、只认利益而不认主人的乏走狗”,或者,“丧家的、胆怯的和将一切利益视为主人的乏走狗”。

    这里有一个历史上的有趣的例子,是布克哈特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这本名著中提及的。布克哈特研究过十六世纪意大利的一个叫做皮埃特罗 阿雷提诺的人,他以攻击有名人物而获取利益。君主和贵族们竞相收买他,以便攻击敌手或者避免自己受到攻击。查理五世和弗朗索瓦一世同时都给他津贴,双方都希望他攻击对方。阿雷提诺对双方都加以奉承,但和查理的关系更为密切,因为查理一直是意大利的主人,你可以从中看到利益的权衡。在这位皇帝于一五三五年在突尼斯胜利以后,这种谄媚的口吻变成了最可笑的崇拜。为什么这个以攻击他人为业的人会有这种谄媚的语调呢 就是因为阿雷提诺希望查理帮助他获得一顶枢机主教的帽子。因此,他是很聪明的,对于保护他的威尼斯并不加以攻击,他和大人物的其他关系仅仅是一种乞求和卑鄙的敲诈。据布克哈特的研究,在此之前,也已经有同样的人为了在反对者之间交换利益而写文章,口气和目的也同样恶劣,但这些文章不是为了发表而是为了私人之间的传阅而写的。阿雷提诺提供了为这类目的而滥发文章的先例。布克哈特有一句评论很值得玩味:“阿雷提诺从完全公开发表上获得了他的一切利益,这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被看作是近代新闻业的前辈。他的信件和各种杂文是在相当广泛的公众之间已经流传了之后,按期付印的。”新闻业与诽谤的合作关系的确由来已久。阿雷提诺与那些批判性的思想人物的根本不同之处是“他不受原则之累,既不受自由主义,博爱主义或任何其他道德之累,也不受科学之累,他的全部货色就是一句有名的格言,‘直言招恨’。”当时就有人感到奇怪:为什么他只是诽谤这个世界而不诽谤上帝 原因很简单:“他也不能用威胁或者阿谀从上帝那里诈得金钱,因之他也就永远不会由于遭到拒绝而被激成为亵渎神明的人。像他那样的人是不找无谓的麻烦的。”布克哈特最后评论说:“在意大利再也找不到像这样的人物和这样的经历,这是意大利现代精神的一个良好征象。可是,历史的批判将永远认为阿雷提诺是一个重要的研究对象。

    在当代中国的媒体中,梦想当阿雷提诺的人物有许多,网络媒体提供了这类文章发表的极大空间。但他们缺乏阿雷提诺的聪明和机智,经常在辱骂开始不久就陷于气急败坏的状态,许多热衷于看这种文章的人也因而陷于一种不洁的威胁之中。因此,他们虽然偶尔能够获得一些利益和喝彩,最终还是处于“乏”的状态。但这些人在媒体中的横行造成的破坏性效果却不能低估:如果社会舆论不能产生尊重人的效果,生活在这个社会中的人也就不可能养成尊重人的习惯,那么这个社会还是什么社会 一个没有基本尊重的社会就构不成社会了。

    我认识一位研究中世纪英国的教会检查制度的学者,她的研究很值得我们参考:由于流言、攻击和诽谤的泛滥,许多人诉诸教会的干预,中世纪的检查制度就和隐私遭到恶意破坏有关系,它并不仅仅是教会或某种世俗权力绝对意志的产物。这就是我前面说的逻辑:国家控制、强制干预等等并不只是国家意志的结果,它有自身的社会基础。很多人不愿意进入媒体,不愿意与媒体合作,就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最后一方净土吧;如果这类攻击更甚,人们势必诉诸更高权威的干预,从而这种对于媒体权力的滥用就会成为对控制的邀请。因此,辱骂和诽谤的流行与专制主义政治之间有着内在的共谋关系。这不就是公共空间的自我毁灭吗 

    2004年8月间接受采访,12月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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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摘要]萧武按:这个访谈是[2011]年初就做的,后来在《社会观察》杂志今年第四、五两期刊发,《上海国资》杂志今年第三期摘要刊发(最前面的部分),【经略】在5月份也刊载了全文。最近流传着对汪晖关于中国模式的论述的批评,所以,征得汪晖先生同意后,我将这个访谈发在网上,…

    萧武按:这个访谈是[2011]年初就做的,后来在《社会观察》杂志今年第四、五两期刊发,《上海国资》杂志今年第三期摘要刊发(最前面的部分),【经略】在5月份也刊载了全文。最近流传着对汪晖关于"中国模式"的论述的批评,所以,征得汪晖先生同意后,我将这个访谈发在网上,希望能够帮助批评的人理解汪晖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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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武采访整理,已经汪晖审订

     

    从北京共识到中国模式

    (导读:新自由主义创造泡沫、分化、冲突和危机的能力不可低估,但真实的发展却不能用新自由主义或华盛顿共识加以解释)

    《社会观察》:2005年前后,曾经出现过一个范围不大的关于"北京共识"的讨论。最近两年,国内外又出现了关于中国模式的讨论。但经常有人批评,"新左派"在这样的讨论中总是在为中国做辩护。事实是什么样的 

    汪晖:2005年,美国《时代》周刊高级编辑乔舒亚 雷默来北京,崔之元请他来清华演讲,王缉思和我做评论。雷默从中国的经验中提炼出艰苦努力、主动创新和大胆实验(如设立经济特区),坚决捍卫国家主权和利益(如处理台湾问题)以及循序渐进(如"摸着石头过河")、积聚能量和具有不对称力量的工具(如积累4000亿美元外汇储备)等特点,认为中国关注经济发展,但也注重社会变化,是一种寻求公正与高质量增长的发展思路。从描述性的角度看,这个归纳是理想性的。雷默未必不知道中国发展中的各种矛盾,他将这些这些特征归纳为"北京共识",针对的是"华盛顿共识"的危机和全球经济的总体状况。换句话说,"北京共识"以中国为阐释对象或资源,但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关于中国的经验性描述--迄今为止,任何一种经验性描述都会引起争议,因为中国经济发展展现了不同的、常常是相互矛盾的面向。

    2005年,无论在美国,还是在中国,都出现了针对新自由主义的批评,这也就提出了一个问题,就是如何解释中国的发展:是沿着新自由主义的路线总结,还是寻找另一个解释。雷默的论文产生于他在英国伦敦外交政策中心发表的一篇调查论文,其中引用了很多人的研究成果,也包括我在美国出版的著作China's new order。我在书中对于中国九十年代的许多现象给予了批评性的分析,指出中国的发展主义及其后果与新自由主义之间的关联,但并不认为新自由主义可以解释中国的全部发展。我的着眼点在呈现问题、困境和危机,而雷默在引用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中国学者的论点时不可能不了解我们对现实过程的尖锐批评。作为一个观察者,他将知识界的辩论及其对公共政策的影响本身同时视为中国经验之一。他的目标是将中国改革中的一些经验理论化,进而提供一种不同于华盛顿共识的规范目标。你也可以说这是用规范的方式对现实的批评。

    不久之后,斯蒂格利茨来清华大学演讲,又提出了"后华盛顿共识的共识",同样是崔之元组织的,我也在场。他一开头就说,对于当前促进穷国的经济发展而言,如果存在什么共识的话,那就是"共识"根本不存在,因为华盛顿共识对于促进成功增长而言既不是必要条件,也不是充分条件。他所谓"后华盛顿共识的共识"其实是以"华盛顿共识"的失败为前提的,这个失败集中表现在对市场原教旨主义的过分信赖。从全球经济的角度,他批评国际经济组织一方面创造了不公平的游戏规则,另一方面又把失败政策强加给那些依靠它们提供政策建议和资金援助的发展中国家,因此,提出后"华盛顿共识的共识"的目的之一,就是为发展中国家提供一种不同于"华盛顿共识"的政策思路。斯蒂格利茨区分了东亚经济的成功与其他经济体的失败,指出现有的经济研究未能从经验上和理论上提供经济发展政策方面的普遍共识。与雷默一样,从一种比较性的视野着眼,他对中国经济的表现是肯定的,在政府角色、因地制宜的制定政策、鼓励创新和注重公平等方面,他的"后华盛顿共识的共识"与"北京共识"有许多重叠之处。但"后华盛顿共识的共识"并不以某一个经济体的表现为经验根据,而"北京共识"与对"中国模式"的解释相互纠缠,人们会从一些经验的角度对其进行质疑,因而引发的争议也就比较大。

    无论是雷默还是斯蒂格利茨,都发现中国的经验中包含了与"华盛顿共识"不同的地方,也认为中国的发展与其他一些地区,比如拉丁美洲的一些国家、俄罗斯等形成了区别,其中国家与市场的关系是一个关键环节。"华盛顿共识"的市场化、私有化与金融稳定化等一般原则不能解释中国的发展。在中国的市场化过程中,国家始终保持对市场的干预能力,没有走"休克疗法"的路子,也没有像阿根廷或其他国家经历大规模金融动荡。这里需要澄清的是,他们都没有单纯地为国家和政府角色辩护,例如斯蒂格利茨就指出过政府失灵的现象。他们提出的是政策的灵活性和创新能力,而不是在市场与政府的二元选项中选择国家。至于"新左派",我已经反复提及,并不存在这样一个统一的派别,被归入"新左派"的知识分子对于中国经验的解释也各不相提同。也许可以说,"新左派"只能通过对于发展模式的批判性思考来加以界定,因为环境危机、贫富分化、三农问题、公平与垄断等议题是我们共同关心的。我们也普遍低怀疑市场原教旨主义,不承认中国改革只有私有化-无论是土地的私有化还是国有企业的私有化-一种方式,但这也与否定市场机制和不承认私人产权不是一个意思。寻找制度创新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提出的。

    我个人认为,继1989年社会主义体制的普遍危机而来的,是全球资本主义陷入体制性危机,我们不可能通过在中国复制这一体制而赢得和平、繁荣并创造一个公平的社会。在1990年代到2005年之间进行的大辩论中,说"新左派"只是为中国或者说为中国政府做辩护不过是典型的冷战意识形态的表达而已。右翼的逻辑大概是只要提国家的职能就是为政府辩护--他们大概忘记了国有企业改革中的问题正是假借所谓"国家退出"这一新自由主义口号实施的。

    事实上,在"北京共识"和"后华盛顿共识的共识"提出的同时,在体制内和体制外都有人为新自由主义辩护。一位前财政部领导人就曾明确断言,遵循"华盛顿共识"是中国获得发展的原因。这样的说法有没有道理 从某个角度说,有一定道理:1990年代中后期到新世纪的前几年,中国经济领域的许多重大决策都带有浓厚的新自由主义色彩,至今影响也没有消失。新自由主义可以作为解释中国的房价泡沫、土地危机、对于美国的金融依赖、大规模的社会分化、三农危机、社会福利制度的瓦解、生态环境危机、民族区域的社会冲突等一系列问题。新自由主义创造泡沫、分化、冲突和危机的能力不可低估,但真实的发展却不能用新自由主义或华盛顿共识加以解释。在China's New Order一书中,我解释了九十年代中国的新自由主义问题,但与新自由主义者的立场不同,我的判断是批判性的。新自由主义者的侧重点在增长,但即便是中国的增长,也并不能用新自由主义本身来解释,而必须将这一增长置于改革前期和前三十年所创造的历史条件之上-甚至可以说是漫长的中国革命及其遗产之上-才能给予解释。我们也应该考虑前现代时期中国社会积累的资源在这一转变中的作用。换句话说,解释中国的发展,即便只考虑增长,也必须置于一系列历史前提之上。

     

    中国经验的历史前提

    (导读:中国深深地卷入了全球经济体系,但仍然是一个主权经济体。这种主权的强韧程度远远超过一般的第三世界国家,与经历了新自由主义浪潮的西方国家也不同)

    《社会观察》:您说的前提是指什么 

    汪晖:关于这些前提,我在去年发表的《中国崛起的经验及其面临的挑战》一文中简略地提到过。首先,中国深深地卷入了全球经济体系,但仍然是一个主权经济体。这种主权的强韧程度远远超过一般的第三世界国家,与经历了新自由主义浪潮的西方国家也不同。相对独立的国民经济和工业体系是改革的前提,国家调控经济的能力是与这一历史传统密切相关的。这一方面能够解释改革开放的成功经验,也能解释中国在大规模的经济危机中的表现。在1997年亚洲金融风暴的时候,原来被认为比较成功的亚洲新兴市场经济体受到的冲击比较大,而对中国的冲击相对比较小,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国家所扮演的角色是很不同的。在那篇文章中,与其用一般的规范性的框架来理解这个"主权",不如从二十世纪中国的历史进程中加以解释,独立自主的国家性格是一个复杂的政治进程的产物。

    其次,中国的改革是从乡村开始的,而农村改革的起点相对比较平等。无论在改革的起点上,还是在改革的内容上,以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多种经营和农产品价格调整为主要内容的早期农村改革与新自由主义毫无关系,它是以降低城乡差别和工农业产品"剪刀差"为目的的。在漫长的中国革命中,土地革命是最为核心的内容。土地改革和土地革命中曾经出现过度暴力的问题,但不可否认的是:中国农村改革的平等程度是第三世界国家中最高的。1990年代以来中国的乡村出现了严重的危机,但这个危机并不是由于相对平等的土地关系造成的危机,而是城乡关系不平等的深化引发的,是土地商品化达到新的规模的产物。但是,中国在社会主义时期积累的条件对后来的改革发挥了很大的作用,这一点是不可能否定的。

    第三,因为教育的普及和农业的传统,中国的劳动力质量相对比较高。乔万尼 阿瑞吉曾提到过这一点,如果说中国的成功仅仅是因为廉价劳动力,世界上比中国的劳动力更廉价的地方还有很多,为什么投资不是去那些地方,而是去了中国 我记得2005年去印尼访问时,恰逢印尼总统访华,他在出访前的记者招待会上提到:为什么我们的劳动力比中国更廉价,却没有吸引到像中国这样多的投资 他解释说,一方面是因为中国的劳动力质量比较高,另一方面就是中国的基础设施建设水平高,政府所能提供的服务更好。林春在《读书》上也曾发表文章讨论到底什么是中国的比较优势,她也不赞成单纯地谈廉价劳动力,而忽略其他历史要素。

    第四个是国家的角色。一个能够为改革提供合法性的国家是改革运动能够获得大众支持的关键,一个能够根据具体情况而灵活地提出发展政策的国家也是发展的关键环节之一。讨论国家的问题不能不讨论自主性问题,尽管后者并不限于国家层面。在新自由主义对增长的解释之中,只看到了开放所带来的影响,忽视了原有的基础。因此,即便是对增长的解释,新自由主义也无法给出一个完备的、真实的解释。世界上开放的经济体很多,获得持续增长的经济体并不那么多。缺乏自主的开放常会引发经济危机和社会崩溃,这是过去依附理论讨论过的问题,就这一点而言,也并没有过时。自主不是与开放对立的,更不能等同于封闭,一个拥有自主性的社会才有可能是开放的。

    但是,上述四个条件,在今天都已经发生大转变。金融资本的流动性和投机性更高,由它所带动的全球化具有更大的风险,在金融体制和相关领域,旧的主权关系已经无法描述现实;资本与国家的关系复杂纠缠,不仅是腐败现象,而且是在一系列重大政策上,"政府失灵"的现象也意味着政府的自主性遇到了极大的挑战;乡村日益依附于城市,农民中的大量年轻群体逐渐成为新的工人阶级。今天需要探讨的是开放条件下自主性的新形式。自主也不仅是对外而言,在资本或利益集团的力量日益庞大的时代,国家能否自主地制定公共政策,能否提供工人和农民作为社会主人的宪法地位,是一个严峻的挑战。没有自主性的社会也不能产生真正的民主。以一些第三世界国家为例,即便建立了形式民主,却无法遏制大规模的腐败。从某个角度说,这就是国家自主性的危机-执政党受制于其他利益集团,它的政策就不是自主的。对GDP增长的过分追求与环境危机的关系、"效率优先于公平"与社会分化的关系、片面发展与区域差距扩大的关系等等,是解释当代经济危机的不可绕过的问题,也是过去二十年辩论中常常涉及的问题,没有一个不与自主性问题相关。讨论自主性问题是辩护性的吗 

     

    讨论中国模式的现实意义

    (导读:提出"共识"意味着提出未来的发展方向,争论应该围绕我们到底需要怎样一种未来而展开)

    《社会观察》:可否这样说,提出"北京共识"更多地是要打破"华盛顿共识"的普遍性的神话,而"中国模式"或者说"中国道路"则是在创造一种新的普遍性 

    汪晖:无论是讨论"北京共识"、"后华盛顿共识的共识"还是分析"中国道路"或"中国模式",都不可避免地包含两个方面的工作,即一方面总结中国经济改革所取得的成就,因为无论在世界历史范围内,还是与其他国家和地区相比较,这个成就是无法否认的;另一方面提出在发展过程中所产生的问题、矛盾和危机,因为先前的发展模式中包含着明显的不可持续的因素和潜藏的风险。使用"道路"、"经验"、"模式"或"共识",意涵各有不同,即便同一用语,所指也未必一样。我本人没有使用"模式"这个概念,而更愿意使用经验或道路,主要是想做一点历史性的回顾和理论分析,但在理论上,还不能完成对如此复杂的中国经验的提炼。但我也不认为使用"模式"和"共识"等概念就等同于对一段经验的精确描述或辩护。事实上,这些概念是在旧模式发生危机的时刻出现的,因而也都致力于提供一个发展的方向。冷战是以社会主义体制的失败的形式终结的,在这一冷战和后冷战的意识形态支配下,知识领域存在着"凡是中国的事情都是不好的"、凡是跟社会主义有关的都是错误的这样一种风气,结果是用新的意识形态解释一切,粗暴、武断和非历史性是这些解释的普遍特征。但是,如果去阅读比较严肃、认真讨论问题的文本,就会发现并非如此,可惜的是认真阅读和讨论的风起在日益泛滥的媒体争辩中从来不占上风。其实,质疑这些讨论是可以的,但质疑者难道不应该反躬自问:难道"华盛顿共识"是什么现实吗 它从来都不是现实。提出"共识"意味着提出未来的发展方向,争论应该围绕我们到底需要怎样一种未来而展开。

    在西方,关于中国崛起的讨论,从1970年代算起,已经持续了三四十年了。去年春天,我在汉堡参加由德国前总理赫尔穆特 施密特主持的有关亚洲崛起的论坛。他在开幕致辞中回顾说,早在1970年代到中国访问时,他就已经意识到中国崛起将是不可避免的,那还是在毛泽东、周恩来在世的时代。他的看法在许多西方人那里遭到了漠视或嘲笑,但谁更有远见 从这个意义上说,否认原来的历史经验、否认中国革命和社会主义经验非常可笑,通过割裂历史,按照新自由主义的话语来叙述中国,只不过是一个神话。这个神话不仅不能全面地解释中国的发展,也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今天所面临的许多真实的问题和矛盾。这就是为什么今天需要讨论中国经验的意义。

     

    中国模式是否可以复制

    (导读:中国革命是独特的,因而是普遍的;中国的改革也是独特的,因而也具有普遍性。普遍性不是与独特性相对立的,因而也不能用可否复制这样的问题来检验)

    《社会观察》:关于中国模式的讨论中,最容易引发争议的问题是中国模式能否复制,也是分歧最大的问题。你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汪晖:"模式"这个概念是现代社会科学的产物,很容易让人想到"复制"的问题。我自己更喜欢用经验--经验总是具体的、历史的和独特的,但同时也是可以借鉴的、具有普遍意义的。中国革命是独特的,因而是普遍的;中国的改革也是独特的,因而也具有普遍性。普遍性不是与独特性相对立的,因而也不能用可否复制这样的问题来检验。普遍性与借鉴、启发等概念关系更多一点,后者总是以自主和创新为前提,而不是什么复制。用"复制"这样的标准来否定对"模式"的讨论,其实是被"模式"这个概念的先天缺陷所牵引。他们没有挑明的前提不过是:美国的民主才是一种"模式"。但是,美国模式可以超出任何历史条件而被"复制"吗 如果不能"复制",是不是就是说"美国模式"不存在普遍意义 

    中国模式经验的意义不在于它是否可复制,而在于它的独特性。林春出版于2006年的英文著作《中国 社会主义的转型》明确地提出了"中国模式"这个说法,而该书写作的时间很早。这部著作的导言的标题就是"中国模式的创造与再创造"。主流的经济学家认为中国的比较优势主要是廉价劳动力,但林春指出中国的比较优势是在社会主义历史经验中积累起来的资源,比如相对而言比较齐全的工业体系、比较高的基础设施建设水平和中国革命的成果等等。她使用"中国模式的创造与再创造"也表示存在着不同的"中国模式",革命时代、社会主义时期与改革过程存在着连续,也存在着对立或断裂。正由于此,她并没有完全认同今天的模式,而是带着批判性的审视探寻中国的转变和可能的未来。

    林春和我都提到了中国与苏东模式的差异和中国对自身道路的独特探寻;我也提到了中国与东亚其他国家的发展经验的不同之处,这种不同是由独特的历史经验构成的,例如中国的独立自主发展经济的方式与亚洲其他发达经济体在冷战时代的"依附性发展"。这两种经验直到今天都对这些国家和地区产生着影响。相比较而言,林春的讨论着眼于中国革命、社会主义建设和改革时期的独特道路,而潘维的概括则试图建立一种结构模型,方式上和内容上都有许多不同之处,不能因为使用了同一个语词,就归为同一种解释。

     

    印度经验与中国经验

    导读:中国改革始于农村改革,其特征是平均分配农村土地,并以平等为方向调整城乡关系,而印度改革缺乏这样的平等前提

    《社会观察》:近几年来,印度的发展模式经常被拿来与中国的经验作比较,不少人认为,因为印度有民主而中国没有,所以印度的前景比中国更好。您怎样看待这种评论 

    汪晖:印度经历了英国的全面殖民,也因此形成了多民族统一国家,它的社会体制不可避免地渗透了殖民历史的遗产,而中国的统一有着久远的传统,在殖民时代爆发了伟大的革命,没有沦为完全的殖民地。两者的路径不同,社会形态和政治传统也很不同,像有些人那样以印度的民主来否定中国的经验,或者以中国的成就来贬低印度的实践,一定是误导的。伴随着中国和印度经济的发展,西方舆论常常比较两者,有些是挑拨离间,而且颇见成效,很应该引起中印两国的明智之士的警觉。中国经济规模高于印度,但让印度放弃他们的民主政治经验来按中国模式发展,这不大可能;反过来,即便印度的民主是好的,也不意味着可以否定中国的经验。说到底,用印度经验否定中国经验,是要论证民主模式的普遍意义,但这种论证完全基于一种目的论式的比较,最后只能变成自我否定--如果印度在若干关键领域落后于中国,是不是就要否定印度的民主呢 

    印度与中国存在着可资比较的方面。首先,印度也曾经是某种类型的社会主义国家,经济结构受苏联影响很大,因此,中印两国的改革都包含着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内涵。其次,两者都是第三世界国家,都是大规模的农业国家,它的现代化、市场化、城市化道路,也有一定程度的相似性。第三,两者都是文明古国,一个经历了反殖民运动,一个经历了漫长的革命,但都有强烈的民族自尊心和自豪感,都要走自己的独特道路,都不会简单复制别人的模式。像五十年代的中国一样,印度过去受苏联影响比较大,也与八十年代以后的中国相似,与美国的关系日益密切,但这两个国家都不愿意接受美苏的操控。在1950年代中期,两国共同推动了不结盟运动。

    我没有做过中印两国的比较研究,没有资格全面地谈论这个问题。这里谈的,与其说是比较两国的经验,不如说是对一些现象的印象式的分析,主要针对的是一些流行的说法。首先,比较中国与印度的改革的学者都承认一个基本差异,即中国改革始于农村改革,其特征是平均分配农村土地,并以平等为方向调整城乡关系(从价格调整到城乡人口关系的松动),而印度改革缺乏这样的平等前提。这个特征并不单纯是由改革政策决定的,而是从中国革命和印度反殖民运动的不同历史脉络中衍生出来的。不理解土地改革在这两个运动中的不同位置,就不可能理解改革进程的这一基本差异。很多人讨论中国土地改革中的暴力现象,我以为反思是必要的,但这种反思如果从根本上否定了土地改革的解放作用,就无法解释改革的前提问题。中国乡村的区域差别也很大,但贫困问题在很长时期里存在,至今也没有完全解决。但是,伴随着土地改革和农民地位的改变,中国的乡村教育体系逐渐形成,识字率大幅度提高,在社会主义时期,农民子弟入学率的大幅度提升是一个显著的现象。没有这个背景,我们很难理解许多地区的中国农民在改革时期焕发出来的活力和首创精神。印度,以及整个南亚,没有经历和完成土地改革,这是种姓制度得以在现代社会延续的根源之一。种姓制度限制了社会流动,印度学者和知识分子中出身底层的比例要低得多。这与中国的差别很大。我不久前去印度,一个朋友去印度中部的马德亚-普拉什邦(Madhya-Pradesh)调查,他后来给我写信说:该邦的婴儿死亡率是世界上最高的,原因自然是贫困和医疗保障的匮乏。但追根寻源,这种极度贫困是高度不平等的土地关系的产物--许多穷苦人与其说是农民,不如说是寄居在地主土地上的农业劳工,他们没有一寸自己的土地。腐败公行而缺少监督,也是因为在种姓制度的影响下,许多人已经将贫困和社会不平等视为理所当然的秩序;自由派主张"机会均等",也就高高在上地将贫困归咎于贫苦农民的"懒惰"。印度毛派运动在一些地区重新崛起,除了与旧有的土地关系相关之外,也因为在新一轮的开发中,原住民的土地、水和森林资源遭到毁灭性的打击。就在短短的几年内,政府军对毛派的清剿造成了至少六、七千人的死亡,实际的死亡数字可能更大。主流媒体只是报道警察哨所遭到攻击,却很少报道大规模的军事镇压。印度、尼泊尔、菲律宾等地的武装斗争事实上都与未经彻底的土地改革有着密切的关系。那么,土地关系上的平等算不算民主的重要内容 

    在政治体制上,中印两国各有特点,这里只说一点对于印度体制的肤浅观察。印度独立后,选择了西方式的民主体制。但印度的一位政治学家分析说,甘地、尼赫鲁等领导的抵抗运动和建国运动已经成为一种神话,而民主只是作为这一神话的一个部分而存在,却不像前者那样成为一个独立的神话。印度宪法为印度作为统一国家的存在提供了政治认同的基石,这是一个伟大的成就,但政治民主未能与平等的社会形式相互适应,其效能大打折扣。印度的法律体制是西方式的,但法律体系的效能同样问题多多--媒体曝光了许多规模不等的高官腐败案,但几乎没有高级官员因为腐败而被绳之以法。印度从国大党一党独大,到现在的多党议会体制,加之较为自由的媒体,这一民主体制起了重要的作用,但印度政府的管理和整合能力难尽人意。我前后三次访问印度,给我留下印象的不是它的多党政治或议会民主,而是活跃的社会运动。在这方面,印度有许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这些运动草根性比较强,形成了某种社会保护,但由于政党垄断了议会和政府权力,社会运动对于公共政策的影响非常有限。这不是社会运动的问题,而是由政党垄断政治资源的民主模式包含着很不民主的内涵。

     

    中国的自主能力

    (导读:在西方、尤其是欧洲,印度距离他们比较近,而中国更为遥远。这不只是地理空间上的远近,而是文化、语言和历史上的远近)

    《上海国资》:印度相对于中国而言的这些不足之处可否在发展的过程中克服,从而超越中国呢 

    汪晖:文明的起落是漫长的,看一时一事不大看得清楚。在西方、尤其是欧洲,印度距离他们比较近,而中国更为遥远。这不只是地理空间上的远近,而是文化、语言和历史上的远近。比如中国有很长的文字统一的历史,而印度各地方言差别极大,没有统一的语言,一直到殖民时代,英语成为全国性的语言。在学术领域,如果不用英语发表,几乎不能得到承认。这也使印度的文化与学术与西方世界接轨的能力很强。对中国来说,语言文化上的差异也让近代以来的知识分子始终有一种不能与西方接轨的焦虑,但从另一方面说,也恰恰因为这样的差异,中国文化上的自主性似乎更强,例如汉语就是中国学术的最为重要的载体。

    上个月我在印度开会,辛格总理在官邸宴请与会者。一位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印度裔经济学家把我介绍给辛格总理。他特别介绍说,在进入全世界前一百名的大学中,中国已经有3所大学,清华大学就是其中之一,而印度还一所都没有。辛格很谦逊地听他说,并建议他提出方案,同时又半开玩笑地对他说,你也有责任,我们的许多人才都跑到国外去了。因为有语言上的便利,印度最优秀的人才比较容易得到在西方国家工作的机会。而在中国,无论是科技还是人文领域,许多一流人才留在国内。这种差异很难说谁好谁坏:印度学术领域更为开放,而中国学术领域自主性更高。

    还可以举一个例子。清华大学自动化领域的一位教授告诉我,中国的电子技术方面与美国的差距大概在十年左右,随着投入的加大,发展得非常快。印度的软件业发展水平很高,但主要是美国外包,并没有开发一套独立的系统;中国自身的市场很大,由于语言平台等因素,逐渐地形成了一套自主独立的系统。

     

    东亚模式解释不了中国

    (导读:日本和亚洲四小龙的经济起飞与某种"依附性发展"相关,而中国走了一条独立自主的道路)

    《社会观察》:也有人把中国与日本、韩国和中国台湾放在一起讨论,以"东亚模式"来解释中国的发展模式,甚至称之为"儒家资本主义"。这样的论述与"中国模式"有何不同 

    汪晖:中国一般被视为东亚国家,但我在别的地方说过,东亚这个范畴并不能恰当地将中国装进去。东亚地区的国家在文化上有许多相似之处,国家的角色、家庭及其伦理在社会经济结构中的影响等,儒教、汉字、律令制和佛教等等在这个区域影响巨大。但要把中国和日本、韩国、中国台湾放在同一个模式下来讨论,未必准确。离开冷战的背景、中国的独特的主权结构、中国与这些国家和地区在冷战和后冷战时代不同的地缘政治位置,都不可能解释各自独特的经验。在朝鲜战争、越南战争和整个冷战时代,日本、韩国、台湾和东南亚国家处于美国主导的冷战框架下,而中国的位置与之完全不同。日本到现在还处在美国军事保护的状态之下,而中国却需要建立一个完整而庞大的国防体系,经济结构和政治结构也极不相同。我曾经说日本和亚洲四小龙的经济起飞与某种"依附性发展"相关,而中国走了一条独立自主的道路,只是随着冷战的结束,区域关系发生变化,中国经济与这些经济体的关系才获得了新的形态。笼统地说东亚模式,抹杀了这些国家走过的不同道路。

    二十世纪中国最重要的政治价值是社会主义。20世纪的中国革命、社会主义历史在不同程度上带有悲剧性,但它提出的是让普通劳动者成为社会主人的价值目标。这个目标凝聚了几代人的经验,它不是抽象的,渗透在我们这个社会的各个方面。这是改革开放不应放弃的前提。

     

    封闭是自主的反面

    (导读:在市场化、全球化的前提下,有必要寻求一种新的自主性的形式)

    《社会观察》:你提出的自主经常会被人认为是要回到改革开放之前那种封闭的状态中去。您如何回应这种批评 

    汪晖:随着全球化的深入,中国的金融体制和整个经济体制已经深刻地改变了原有的社会关系和生产形态,主权结构也不可能保持原样。提出自主能力的问题,并不是说要回到过去那样一个状态中去,既没必要也不可能。在WTO给定的框架之下,原来的区域关系、国际关系、经济模式,已经不可能用一个单一主权国家的模型来加以界定。因此,我说的是开放与自主的辩证关系--在市场化、全球化的前提下,有必要寻求一种新的自主性的形式。

    自主,首先是指国家和社会不被资本绑架,不被内外特殊利益集团操控。在今天,国内问题与国际问题实际上已经成为一个问题了,国际资本与国内资本的相互渗透程度已经很高,因此,国家有没有自主能力也显示着一个社会的自主程度。现在有很多人谈政治改革。在我看来,政治改革的核心问题在于改变国家、政党与经济关系过于同构,国家和政党的自主能力下降。从另一角度说,也就是国家意志受控于资本,而无法反映人民大众的需求。在这个意义上,自主性的问题就民主的问题。自主不意味着封闭,缺乏自主性的开放与其说是开放,不如说是依附而已。

     

    中国国家能力的退化

    (导读:中国的经验是开放的,而不是封闭的;是自主的,而不是依附的)

    《社会观察》:就在关于"中国模式"的讨论越来越多的时候,中国政府却提出了"发展模式转型",这是否意味着对此前的模式的一种否定 

    汪晖:无论中国革命还是中国改革,都没有一个给定的可以完全照搬的既定模式。从理论探讨到社会实验,这是一个不断探索、自我否定同时又总结提高的过程。从辩证的角度说,否定不是绝对的,它不过是根据时势的变化而做出的创造性探索,先前的经验不可能被抹杀。在这个意义上说,任何模式都包含着对先前模式的否定,用"螺旋式上升"也许弱化了其间的紧张、甚至断裂,但断裂中是包含着连续性的。

    如果说真有所谓"中国模式",一个能够自主地进行自我批评、自我否定进而提出新的发展道路的经验正是这个模式的关键点之一。但现在来看,这种在实践中自我纠错的能力正面临严峻的考验。10年前,政府提出结构调整的目标,但十年过去了,调整的结果怎么样呢 三农问题、社会保障、生态保护等方面都做了一些事情,各级政府对GDP增长目标的重视程度在下降,关注的焦点也从发展向幸福转变。但经济结构的调整并未完成。这都显示初国家自主能力的下降。这次金融危机既有市场失灵的因素,也有政府失灵的因素,政府救市的速度很快,但结构调整的速度达不到预期的目标。提出"中国模式"问题,无论解释如何不同,首要的意义在于从中国的经验中提炼自我改革的动力和目标-中国的经验是开放的,而不是封闭的;是自主的,而不是依附的。

     

    平等的五个面向

    (导读:自主与开放的辩证关系、社会平等的经验、大众参与政治进程等,都值得继承和发展。这不就是真正的社会主义民主的道路吗 )

    《社会观察》:国内外目前对"中国模式"的讨论,最核心的关切点实际上是在于,中国的经验和道路还能不能持续、能不能复制 

    汪晖:中国从来都没有遵循一个简单的、固定的模式,始终在调整和自我纠错的过程之中。前进。提出中国经验、中国道路或中国模式,也是提醒人们注意总结经验,继往开来。自主与开放的辩证关系、社会平等的经验、大众参与政治进程等,都值得继承和发展。这不就是真正的社会主义民主的道路吗 

    中国革命和社会主义实践的核心价值是围绕着社会平等和首创精神展开的。着眼于中国的近代经验,我将从五个层面界定平等,这五个层面只有以综合的形态呈现的时候,中国才能实现其平等的理想:

    第一个平等是在欧洲资产阶级革命的时代提出的,这就是机会平等的概念。机会平等也是在法律权利的意义上被界定的。

    第二个平等是社会主义遗产,我们在罗尔斯所分析的"分配的正义"概念中也可以看到与这一社会主义的平等价值的重叠之处。这就是结果的平等。这也是权利概念,但以义务为前提。在过去三十年的经验里,这一分配的正义和结果的平等被否定得太多,今天有必要重新找回来加以新的界定。

    第三个平等是能力的平等,阿玛蒂亚 森对此做过系统的论述。这是在市场条件下综合机会平等和结果平等而产生的平等概念。在中国的历史经验中,教育资源的平等分配,就是创造能力平等的条件。没有能力的平等,机会的平等也没有意义。

    在上述有关平等问题的三个主要概念之外,我建议提出两个新的平等概念加以补充:第四个平等,即章太炎称之为"齐物平等"的平等,也可以称之为多样性的平等。现代平等主义的一个特征是形式的平等,它只有将人们放在同一法律主体的位置才能被界定,因此,平等与多样性之间总是存在着对立和紧张,从形式平等的角度看,多样性常常是等级的同义词。中国的民族区域自治面临的挑战可以被界定"多样性平等"或"差异平等"的危机,但这也提示我们在中国的传统、尤其是社会主义实践中,在制度的层面,包含着多样性平等或差异平等的概念和价值-以平等为前提尊重多样性,而不是将两者对立起来,是这一概念的核心。这也就是我所说的"跨体系社会"的基本价值--差异或多样性不是民族主义的,而是形成共同体的前提;差异或多样性也不是本质主义的,它是历史地变化的,但变化、融合、交流等概念并不以取消差异和多样性为目的。差异平等或多样平等的概念是与资本和金钱的同质化倾向对立的,是与将市场的法则作为支配性法则的社会模型相对立的。现代资本主义的平等概念是对多样性平等的否定,中国的社会主义经验也带有发展主义的痕迹,未能完成这一多样性平等的实验,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民族区域自治综合了现代平等观和中国历史传统,创造了一种差异平等的实践。即便这一实践并不完备,在今天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但是中国经验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今天,多样性平等的概念不仅涉及文化多样性的问题,而且也涉及生态多样性的问题,它提出的是一个与资本主义逻辑截然相反的平等概念。

    第五个平等是一种具有国际面向的平等。我在这里谈的不是国家间的平等,而是指一个社会内部的平等中包含着国际的面向。现代中国历史上的国际主义也是"中国经验"的一部分。所谓全球化,主要是资本、生产和消费的跨国发展所导致的,它渗透在任何一个国家内部。西方民主是以公民权为前提的,公民权也是平等概念得以建立的前提。但是,在全球化条件下,任何一个社会的发展模式都将对其他社会的发展模式产生影响,对于像中国、美国、欧盟等超大型共同体就更是如此了。在目前的民主模式下,单一政治共同体之外的人无权参与该共同体的重大抉择,公民权在这个意义上是排他性的。比如美国拒绝签订不签订京都议定书,而它是消耗能源最高的国家;美国对别国发动战争,也只需要国会通过即可,但其后果却要全世界承担。在美国现有的民主框架下面无法解决这样的问题。

    中国的国际主义经验是一个重要的遗产。白求恩这样的国际主义战士在中国家喻户晓。寒春、阳早、马海德等一大批来自其他国家但却作为中国公民参与中国社会的斗争。我们能否在现代中国的经验之上,寻找一种不仅基于民族国家,而且也基于全世界的平等方向 在中国的政治体制中,比如人民代表大会和政治协商制度中,以这种具有国际面向的平等为趋向,创造一个渠道、一种机制,走出一条不同于那种只管自己利益、不管别人死活的发展道路的道路。中国的资本输出应当有所节制,力求做到不仅有利于中国的发展,而且也有利于其他社会的发展,而要做到这一点,就需要在中国的体制中提供一种国际面向的机制,以将其他社会的诉求纳入中国的平等实践。从这个角度来说,全球化也为中国提供了一个创造新的平等观、新的政治模式机会。这就是开放性与自主性的统一。美国在涉及国际利益时的许多重大决策都是在封闭的条件下作出的,而中国有能力创造一种新的、平等的民主政治模式-它是自主的,也是真正开放的。

    这种平等和差异平等在结构上有一定的相似性。差异平等是跨体系社会指涉的是不同族群、不同文化之间的平等,而具有国际面向的平等则将跨社会体系作为思考平等的重要前提。如果我们能够综合上述五种平等概念,并以制度的和非正式制度的形式形成一种"模式",全世界在谈论中国的伟大实验的时候,心情会很不一样。在这个意义上谈论共识、经验、道路或模式,又有什么不好呢 

     

    政府应提高反应能力

    (导读:我们首先应该从这样的实践中去总结一个政府应当如何提高、扩展自身的反应能力,让它更加开放、有弹性,从而使其反应能力更强)

    《社会观察》:最近福山访问中国,也谈到了"中国模式"。作为"历史终结论"的提出者,承认中国并没有按照历史终结论的方向发展,而是有自己独特的道路。这是否也有一定的象征意义 

    汪晖:福山谈论中国模式的主要意图并不在中国,而是批评美国过于单边主义、过于僵化。这也类似于雷默的"北京共识"的意图--当然,雷默的态度更为积极。连奥巴马也一再谈中国经验,以激励美国人自我改革的意志。福山在这篇文章中将中国归为与俄罗斯、伊朗相同的专制独裁模式,但他恰恰忘记了俄罗斯与伊朗的政府都是选举产生的,都有多党议会制和总统选举,将他们与中国归为一类,是什么意思呢 是说政治形式不再是衡量民主与独裁的尺度-至少不是唯一的尺度-吗 福山没有这么说,仍然在民主与独裁的对立框架之下讨论问题,但他无意中透露了这个值得追问的问题。在他看来,中国虽然没有俄罗斯、伊朗那样的选举和多党制,但政府的管理能力却很高--不仅比俄罗斯、伊朗高,而且比东亚模式中的日本、韩国、中国台湾也要高。他还提到,中国政府经常压制民众的不满情绪,但中国政府有了解情况渠道,能够做出迅速的反应。如果中国政府是一个完全独裁的政府,怎么会还有对社会不满情绪的反应能力呢 在这些地方,他还是在以多党民主为标准来衡量一个政治模式,而没有将政府对民众诉求的反应能力当做标准。政府的反应能力体现在公共政策的调整上,一个政府的政策的公共性很低,就算有多党竞选,又有什么意义 这并不是说中国不可以采用更为开放的政治形式,而是说我们首先应该从这样的实践中去总结一个政府应当如何提高、扩展自身的反应能力,让它更加开放、有弹性,从而使其反应能力更强。

     

    政党政治的危机与出路

    (导读:政党如果能够向社会运动开放,就相当于动脉与毛细血管之间重新接通了联系)

    《社会观察》:2010年下半年,关于中国进行政治改革的讨论比较多。不少人认为,如果不对中国的政治体制进行改革,经济体制改革也已无法推进。您对政治改革有什么看法 

    汪晖: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但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我还没有一个完整的论述,只有一个框架性的想法。现代政治是政党政治,我们需要面对的问题是政党政治的蜕化。我曾经将这一蜕化概括为从党国向国党的转变,即政党的"国家化"。政党本来是国家权力的一种延伸形式,但无论在经典的自由主义体制中,还是在经典的苏维埃体制中,国家与政党的关系从未像今天这样具有合一的性质。与政党国家化相伴随的,是政党失去了它的代表性和政治性,与大众运动完全断裂。这也意味着诞生于19世纪的政党政治已经遇到了严重危机,转型不可避免。

    面对这种政党政治的危机,有两个解决的方向。一个是宪政民主。但宪政民主的前提是宪法,我们以哪个宪法作为宪政的基础 另一个是通过国党向社会重新开放,不再回到旧式的政党政治。这样做的前提是不同的社会组织、社会运动的合法存在,以及能够提供这些运动进入公共决策过程的机制。这里的关键是重建社会运动与政党的联系。政党国家化的结果,就是无法接上地气,形成能够整合各种社会诉求的力量。但积极地看,国党很可能是政党政治向后政党政治过渡的漫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应当按照五个平等的原则,让政党向社会运动开放,推动这个过程。

    所谓后政党政治是与多党政治相对立的。我所说的国党并不只是指中国的政党体制,也是指西方的多党政治,它们以不同的形态朝向政党国家化的方向转型。比如在台湾,围绕如何产生总统候选人,民进党内发生了关于全民调(蔡英文)和党内选举(吕秀莲)的分歧和对立,台湾的观察家将之归结为党内权力斗争,但不没有看到这一争论的更重要的背景是民进党的转型。吕秀莲代表的是传统的政党政治模式,而蔡英文代表的是国党政治模式。全民调意味着民进党靠民意而不是它自身的代表性介入政治,政党只是选举机器,而不是代表性的政治团体。这与国民党有什么区别呢 在日本,小泽一郎是传统的政党政治精英,但无法在政治上生存下去,小泉纯一郎走的全民调路线。所谓全民调,实际上就是一种民粹主义的政治形式。民粹主义在这里并不是指大众民主、人民革命,而是少数精英对民意的操控方式。泰国的他信、日本的小泉都是民粹主义政治人物。如今的竞选政治全部都是民粹主义的。

    政党政治的危机不仅表现为左翼政党的衰败,也不仅是右翼政党的衰败,而是整个政党体制的衰败。美国出现了保守的社会运动,即"茶党",它标志着右翼政党的代表性危机。我读到一篇美国人的文章,其中心思想是如何形成左翼政党的"茶党"。在19-20世纪,政党是与社会运动密切相关、血肉相连的。为什么社会运动必须以政党的形式出现呢 因为作为国家机器的议会只向政党开放,政治权力因此被政党所垄断,但伴随着政党的国家化,它作为政治组织的功能大幅度退化,最终与社会运动完全脱节。我在前面提及印度有一个特别好的方面就是社会运动特别发达,而且草根性社会运动特别多。但这样的社会运动的作用有限,因为在多党制条件下,议会和政治权力都被政党垄断了,社会运动无法参与到里面去。政党的结构本身不民主,而社会运动又无法变为国家政策,这就形成一个僵局,政治危机随之产生。印度国大党在索尼娅 甘地的主导下,试图向社会运动开放。国大党长期被认为是中上层阶级的政党,但它却是印度唯一一个向社会运动开放的政党。

    在中国,政党就是执政党,实际上已经与国家融为一体了。在这种条件下,如果能够向社会运动开放,情况就会很不同。全国每年大约有8到10万次群体性事件,事实上对国家的政策产生着作用,但这种作用的产生是相当被动的。如果这些社会运动能够通过农协等形式合法存在,并通过政治协商或人民代表大会机制,直接参与公共政策的制定,不就是一种民主实验吗 在这方面,印度有不少好的经验,比如"人民科学运动"。他们不仅以将科学归还为人民为诉求,而且直接参与了印度的教育、医疗等改革政策的制定。政党如同国家的动脉,而社会运动是毛细血管,现在毛细血管坏死了,动脉与人体的关系也产生了危机。政党如果能够向社会运动开放,就相当于动脉与毛细血管之间重新接通了联系。在这个意义上,政党也不再是旧式的政党,而是一种国家整合机制。这不就是一种后政党政治的民主的雏形吗 以前面提到的五个平等为取向,对人民政协和人民代表大会制度进行调整和改革,形成一种综合直接民主与间接民主的政治体制。我认为这就是人民自我管理和直接参政的社会主义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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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摘要]

     

    21世纪经济报道 汪洋 北京报道 2010-09-11

    本报就增长方式转变、增长的正义性等问题,采访了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读书》杂志前主编汪晖。 汪晖表示,要讲增长的正义性,中国首先必须改变出口导向型、一味追求GDP的发展模式。否则,中国劳动者仍将得不到应有的补偿。 汪晖认为,完全的市场化,并不能带来发展模式的改变。相反地,容易让国家在市场和社会间丧失中立立场,继而失去解决问题的能力。因此,改变的关键在于调整国家和资本的关系,让国家真正成为一个中立的调解者;而在资本面前,国家所能依托的只有强大的社会力量。

    增长方式的转变

    《21世纪》:本届达沃斯主题为“推动可持续增长”,请问如何发展,才能体现出经济发展的社会伦理价值——“增长的正义性” 

    汪晖:要讲经济增长的正义,经济结构调整不可避免。中国出口导向型、一味追求GDP的发展模式必须变化,不能总以世界工厂的角色发展下去。这一发展模式有两大特点:其一、是双顺差,经常性项目顺差高企(主要是贸易顺差)、热钱大量涌入中国;其二、是高能耗,环境破坏严重。不仅造成了不少经济问题,也带来了道德困境。发展成为了一个不断自我损耗的过程,中国劳动者付出的劳动得不到应有的补偿,也使中国在气候问题上陷入道义被动。

    社会结构调整: 劳资关系和内部开放

    《21世纪》:你刚才提到了宏观层面的经济结构调整。请问新的发展模式,应该如何调解这一改革带来的深层次矛盾 

    汪晖:经济发展一要体现出“增长的正义”,二要调整的劳资关系。目前,中国的劳资关系问题已经比较严重。劳资关系紧张有几种表现:其一,中国长期的出口导向型经济高度依赖廉价劳动力,部分地区已经出现了劳动力短缺的现象;其二,1990年代末开始的国有企业股份制改革中,下岗职工的劳动补偿普遍不足。从表面上看,这体现的是劳动和政府的矛盾,但从更深层次上来讲,需要调整的是国家和资本的关系。 另一个突出体现,就是消费者和房产开发商的关系。土地是公共资源。在中国,城镇土地国家所有,乡村土地集体所有。公共资源如何服务公共社会而不是被资本控制,这是最核心的部分。

    《21世纪》:我们应当怎样逐步调整劳资关系呢 

    汪晖:调整劳资关系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不仅仅是待遇问题,还有劳动者的尊严问题。想要解决上述这些问题,除了加强工会集体协商力量,还需要更好的二次分配手段。 大方向上,经济结构调整是必须的,但同时国家内部也要开放。现在中国存在一个“沿海—中部—内地”和“城市—乡村”的等级结构,一切人力、资本、资源都是单向流动的。

    《21世纪》:这一内部等级结构的问题在哪里 

    汪晖:中国城市是一个行政中枢,国家经济完全以城市为中心,乡村一直是配角,处于被控制状态。沿海和内地的关系也是类似等级结构。原有的长三角、珠三角都发展起来了,耕地早被开发,因此最后负责保障的其实还是内地,这对内地的发展是很不公平的。

    《21世纪》:你刚才也提到深层次的问题是国家资本关系的调整。你怎么解释当今的国家资本关系  讲增长的正义,讲社会分配的公平化,离开国家的角色是不可能的。社会需要一个中立的调解者。在目前的条件下,这个调解者还是非国家莫属。国家需要建设一个中立的,甚至更多倾向劳动和大众的调解机制。国家只有依托强大的社会力量,才能抗衡资本的力量,在不同社会领域之间达成平衡。

     

    附文: 增长的道义

    21世纪经济报道 汪洋 北京报道 2010-09-11

    很多事情,看起来不相关,其实是相关的。 当一家名为富士康的代工企业遭遇史无前例的劳工悲情开始北上内迁之时,远在太平洋的彼岸,奥巴马签署了一部名为《2010年华尔街改革和消费者保护法》的金融法案。 富士康传出大举内迁消息后,郭台铭成了许多地方政府的座上宾。消息说,为了让富士康落户,武汉政府为东湖高新区投资28亿元,并进行了配套建设,甚至将高新区附近的轩盛·湾郡别墅项目以极低的价格出售给富士康。 而那部号称史上最严厉的金融监管法案,既没有限制“金融创新”,也没有兴趣监管美国金融机构的国际业务。自由随意、条款含混、杠杆高企、场外交易的各类金融衍生品随时可能卷土重来,而美国金融机构则可以通过跨国投机再度将风险传递给整个世界。 无论是发达国家还是新兴市场国家,在后危机时代,这些不相关的事情不过再次显示,资本,作为试图重新主宰世界的力量,已经重新出发,尽情放纵。 这让增长的道义再次浮出水面:我们仍然要追问,在国家与市场之间,在资本和劳动之间,谁能主持立场,谁能维持道义  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汪晖对本报表示,国家重建中立立场,调处资本和劳动的矛盾已经正当时。 市场和国家:逐利的限度 在美国政商界,反对政府干预的声音依旧响亮。 《多德-弗兰克法案》未获通过前,众议院共和党领袖约翰 博纳就公开质疑法案监管力度,声称用这项法案防范金融危机就像“动用核武器杀蚂蚁”。 法案甫一通过,金融界专业人士就开始杯葛政府监管的效力。1992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新自由主义经济学家加里·贝克尔在自己的博客里写到:《多德-弗兰克法案》赋予了一些政府部门相当多的额外决定权;而事实上,当危机酝酿时,美联储等监管机构,本可以及时动用手中的权力阻止危机的深化 加里·贝克尔的质疑并不新鲜。2005年5月,美国市场上金融衍生品早已泛滥,时任美联储主席的格林斯潘坚持认为,市场自我监管比政府监管更为有效。到了2008年,格林斯潘却只能痛心疾首地表示,美联储没有及早掌握次贷市场的真实情况。 其实,华尔街本轮金融危机,正是过去十年里,新自由主义逐渐掌控政府经济政策,过度放纵资本逐利性的结果。美国著名思想家诺姆·乔姆斯基在《新自由主义和全球秩序》一书中解释到,新自由主义的基本主张就是贸易经济自由化、市场定价、消除通货膨胀和私有化,其第一特点就是反对国家对市场的干预。 1999年美国国会通过了《金融服务现代化法案》,推行金融自由化,放松监管,结束了银行、证券、保险分业经营的格局。 2000年,新自由主义的信徒小布什赢得大选。 从2001年开始,美联储连续13次降息,联邦基金利率由6.5%到降到1%。宽松的信用和流动性过剩推动美国资产价格迅速上涨。资本逐利本性被无限放大。当2004年6月30日,意识到问题不对的美联储开始重新升息,但为时已晚。到2006年,美国房地产价格大幅下跌,违约现象大量增加,危机已难于避免。 且不论政府干预是否像新自由主义者说的那样缺乏效率,新自由主义者单纯依靠市场自律的监管方针早已宣告失败,无条件信任市场的结果是普遍的道德败坏。 金融危机发生以来,美国普通人对华尔街的怒火也很好地从一个侧面说明了新自由主义的破产。在2009年11月的北京论坛上,美国政治学会主席Peter J. Katzenstein告诉记者一个小插曲:当一位与会的华尔街银行家向身边的美国人介绍完自己身份后,另一位与会者毫不留情地吼道:“滚出去”。 新自由主义者对资本的放纵,触及了金融业外绝大多数美国人的底线。《多德-弗兰克法案》也明白限制了金融界的“自营交易”。有金融界人士不无郁闷地评价说,这是对金融家的“道德”最明显的质疑。 不过,《多德-弗兰克法案》已经大打折扣。虽然奥巴马豪言,这开启了美国金融监管的新时代,但外界反应普遍审慎。 哈佛大学 William Joseph Maier政治经济学教授弗里德曼在接受本报采访时表示,“如果我们把这一法案当作持续的金融改革的开端,那么它是富有成效的第一步。但如果我们把这一法案当作美国金融改革的终结——直到发生下一次金融危机,那么这会很令人失望。” 相比预测监管改革的前景,更容易的或许是肃清新自由主义潮流中“经济学帝国主义”(即简单地用经济学各种原理解释其他社会领域行为)在社会上的负面影响。 凯恩斯是经济学帝国主义的鼻祖,他曾经说道:“经济学家和政治哲学家的思想,不论其对错,都比一般人想象的要有力得多。实际上这个世界就是被这些思想统治着的。讲求实际的人们以为自己能与所有精神世界中的影响绝缘,却到头来只是某位已故经济学家的奴隶而已。” 随着经济生活日益主导了中国社会的价值判断,经济学的各种原则,尤其是“逐利第一的经纪人假设”逐渐主导了部分人的行为和思考。从2008年到2010年,中国屡禁不绝的“毒奶粉”事件正是这一现象的最好注脚。 弗里德曼援引1987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Robert Solow的观点表示,当今世界迫切需要立一个“社会的人性制度安排”。 在资本高度控制市场、深刻影响社会的同时,金融界乃至整个社会的道德重建不得不需要外力的介入。在汪晖看来,国家是一个重要的助力,而更重要的是国家站在什么立场上介入。 资本和劳动:自由的天平 6月4日,在历经十九天罢工、六个小时的艰苦谈判后,广州本田的员工代表、资方和政府达成三方协议,协议承诺,工人最低月薪从1544元上调至1910元,涨幅24%。 本田罢工的结果在很大程度上是工人自发斗争而来的。“本田罢工事件证明,工人仅有经济补偿是不够的,劳动的声音在公共社会必须有一个长期的、体制性的表达渠道。”汪晖在接受本报采访时评价说。 本田罢工结束两周后,6月21日,全国总工会在下属《工人日报》头版刊登了《关于新生代农民工问题的研究报告》建议,“各级工会要进一步加大组织起来切实维权的力度,增强对新生代农民工的吸引力和凝聚力。”不过,报告研究组同时表示,希望外界不要“过度解读”该报告。 对于全国总工会的含蓄,汪晖认为,“国家需要建设一个中立的,甚至更多倾向劳动和大众的调解机制”, 这关乎增长的正义。 一个普遍的现实是,资本在国内市场的流动相当自由。武汉等地方政府对富士康内迁的极大兴趣再度证明,只要这些劳动力密集型企业表示出“不优惠就转去其他地方投资”的态度,资本就足以在和地方政府的博弈中占得上风。 然而,在资本泛滥的当下,除了给地方留下GDP数字和政绩外,也不能不重新叩问:在资本和劳动者尊严、福利的矛盾间、在资本掠夺性开发资源等时刻,“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两只手是否同样有作为。 在一系列经常被扭曲的话题上,资本与劳动的关系被置于面目全非的境地。新自由主义把所有问题的根源归结于“资本-官有”的矛盾,认为只要反对“官有”,继而反对国家干预,市场就能自己解决一切问题。 但今天的问题,不是一个在“资本”或“官有”中二中择一的问题,而是要追问,资本对“有形之手”是否渗透的太凶了,甚至让后者成为资本的代言人。 在危机及后危机时代,新自由主义已经声名狼藉。汪晖认为,增长的正义,关乎社会分配的公平化,离开国家的角色是不可能的。社会需要一个中立的调解者。在目前的条件下,这个调解者还是非国家莫属。 一个新的事实是,国家主义的抬头,正如日本前财相竹中平藏所说的,“有形之手”所直接操刀的财政杠杆工具,将直接培育新的利益集团。资本虽然分化,当仍占据天平最有利的一边。 这是凯恩斯主义的魔咒,也是新自由主义卷土重来的一个契机,当北欧福利主义模式还远没到普世时间。

     

     

    关键字 劳资关系 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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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摘要]中国经济的发展打破了许许多多的预言--1989年之后,不断地出现中国崩溃论,但中国没有崩溃,而是这些崩溃论崩溃了。人们因此开始总结为什么中国不但没有崩溃,反而发展了在改革过程中,反复出现肯定改革与否定改革的讨论,这些讨论也时时涉及如何估价社会主义时期与改革时…

    中国经济的发展打破了许许多多的预言--1989年之后,不断地出现中国崩溃论,但中国没有崩溃,而是这些崩溃论崩溃了。人们因此开始总结为什么中国不但没有崩溃,反而发展了 在改革过程中,反复出现肯定改革与否定改革的讨论,这些讨论也时时涉及如何估价社会主义时期与改革时期的问题。越来越多的人相信,无论如何评价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时期和改革开放的成就和困境,中国的经验都是建立在这两个传统的地基之上的。与此同时,眼下的全球金融危机和长期积累的矛盾,也提示中国不能也不应简单地回复到过去的发展模式之中--无论是传统的计划模式,还是以GDP增长为唯一目标的发展主义模式。我们需要换一个方式来总结中国60年来的经验。

     

    独立的主权性格及其政治内涵

     

    在有关中国模式的讨论中,许多学者强调中国发展的稳定性,认为没有出现重大危机。这个说法是不准确的。改革开放30年期间,中国最大的危机是1989年的危机,中国度过了这场大的危机,但其后果至今在不同领域都可以找到印迹。这场危机同样是国际危机的一部分,不过那时的危机主要不是经济危机,而是政治危机。中国的危机可以视为苏东危机的前奏。像中国一样,这些国家也是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国家,为什么中国没有像它们一样倒掉 究竟是哪些要素维持了中国的稳定性并提供了高速增长的条件 在经历了30年改革之后,这些条件本身发生了哪些变异 要讲中国道路或中国的独特性等等,这是首先要回答的一个问题。

    苏东体系的瓦解有着复杂而深刻的历史原因,比如官僚体系与民众的对立、冷战政治中的专断政治,以及短缺经济带来的民众生活的困苦等等。与之相比,中国体制的自我更新意识要强得多,经历了文革时代的冲击,党和国家的中高级官员被毛泽东遣送至基层社会工作和生活,当他们在1970年代晚期回到权力位置时,国家对于基层社会的需求有了较强的回应能力,这些方面与苏东国家很不相同。但我在这里并不打算详细讨论这些问题及其来龙去脉,而只集中于中国体制区别于苏东体系的第一个特征,即独立自主地探索社会发展的道路,以及由此产生的独特的主权地位。

    东德前共产党的最后一位总书记克伦茨在他的回忆录中,解释1989年后整个国家垮掉的原因,他提到了很多方面,其中最为重要的原因之一是苏联的转变以及由此产生的整个苏东集团的内部变化。在冷战时代,西方的政治家经常用"勃列日涅夫定律"这个概念嘲笑东欧国家的 "不完全性主权"状态。在《华沙条约》体系中,东欧国家没有完全的主权,受制于苏联的支配,苏联一旦出现问题,整个苏东体系都跟着垮掉了。二战之后,民族国家的主权体系得以确立,但事实上在世界的范围内,真正具有独立主权的国家非常少,不仅是苏东国家,即便是西欧结盟国家,又何尝不是如此 在亚洲,日本、韩国等国家都在冷战的构造里,它们的主权受制于美国的全球战略,同样是不完全性主权国家。在冷战的构造里,两个阵营都是结盟性国家体系,每一阵营中的霸权国家发生变化或政策转变,其他国家都会深受影响。

    伴随着中国内战的结束,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了。在建国初期,中国处于冷战两极构造中社会主义体系的一方,1950年代初期的抗美援朝战争更是让中国与美国及其盟国兵戎相见。在这个时期,尤其是"一五"时期,中国的工业发展、战后恢复和国际地位得到了苏联的巨大帮助,也在某种意义上,处于与苏联的某种程度的依附关系之中。但是,正如中国革命过程本身有其独特道路一样,中国在建设时期也在探索独立自主的发展道路。从1950年代中期开始,中国积极支持不结盟运动,随后又与苏共展开公开论战,无论在政治上,还是在经济上和军事上,都逐渐摆脱了有些学者所说的与苏联的"宗主关系",确立了自己在社会主义体系、进而整个世界中的独立地位。尽管台湾海峡仍然被分隔,但中国国家的政治性格是主权性的和高度独立自主的,在这一政治性格主导下形成的国民经济体系和工业体系也是高度独立自主的。没有这一自主性前提,很难想象中国的改革开放道路,也很难设想中国在1989年后的命运。在改革开放进程开始的时候,中国已经有一个独立自主的国民经济体系,这是改革的前提。中国的改革是一个有着内在逻辑的、自主性的改革,一个主动的而不是被动的改革,这与东欧和中亚的各式各样的、背景复杂的"颜色革命"截然不同。中国的发展不但与拉丁美洲的依附经济有别,即便与日本、韩国和台湾地区相比,恐怕也不能简约为东亚模式(尽管在国家角色、政府产业政策和某些发展策略方面有相似性和互动性)--从政治的角度看,中国改革前提是自主的,而上述各国的发展在很大程度上是可以概括为依附性发展(与拉美不同的是,这一冷战时代的依附关系恰恰成为发展的政治前提)。

    这个相对来说独立而完备的主权性格通过政党的实践来完成,这是20世纪政治的一个突出的特征。无论中国共产党在理论上和实践上曾经犯过多少错误,它当年的反帝和后来跟苏联的辩论,是完成中国主权性的最基本要素,在这些问题上,不能仅仅局限于个别细节加以判断。通过与苏共的公开辩论,中国首先摆脱了两党之间的宗主关系,继而才摆脱了国家间的宗主关系,形成了新的独立性的模式。换句话说,这一主权根源是政治性的,是从政党关系和政治进程中发展出的一种特殊的政治独立性在国家、经济等领域的显现。我们很难从规范性的主权概念出发来理解独立自主的含义。在殖民主义历史中,规范性的主权概念与独立自主很可能没有关系,比如签订不平等条约的国家在国际法的意义上必须是一个主权的国家,但这个主权与独立自主毫无关系。事实上,冷战时代的两极化构造的逐渐瓦解与中国对这一两极构造的持续批判和斗争有关;没有中国的介入,美苏发生直接对抗的可能性也要大很多。

    在经济、政治和文化领域,中国对社会主义道路的探索和对改革的尝试,都曾出现各种偏差、问题甚至悲剧性的结果,但在50年代、60年代和70年代,中国的政府与政党不断地调整自己的政策。这些调整不是受制于外来的指点,而主要是根据实践中出现的问题而进行的自我调整。作为一种政党的路线纠错机制,理论辩论,尤其是公开的理论辩论,在政党和国家的自我调整、自我改革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由于共产党内缺乏一种民主机制,路线斗争常常也会转化为无情打击的权力斗争,但这些因素不应掩盖路线辩论和理论辩论在其历史中的重要作用。从这个角度,需要重新思考改革以来的一些习惯性说法,比如,就改革没有现成的模式、现成的政策而言,"摸着石头过河"这一说法当然是正确的,但其实没有现成模式是整个中国革命的特点,毛泽东在《矛盾论》中就说过类似的话。没有模式的时候靠什么 靠的是理论辩论、政治斗争、社会实践。所谓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但这一对实践的总结本身是理论性的,实践不可能没有前提和方向。如果没有基本的价值取向,"摸着石头过河"就不知道摸到哪儿去了。毛泽东在《实践论》中曾引用当年列宁说的一段话:"没有革命的理论就不会有革命的运动"。革命理论的创立和提倡也在某些关键时刻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当某一件事情(任何一件事情都一样)要做,但是还没有方针、方法、计划或者政策的时候,如何确定方针、方法、计划、政策,起着主要的决定作用。当政治、文化、上层建筑等等阻碍着经济基础发展的时候,政治和文化就是核心所在,就成为主要的决定的东西了。

    理论辩论在中国的革命和改革过程中都起到了重大的作用。改革的理论源头,社会主义商品经济的概念,就是从有关商品、商品经济、价值规律和资产阶级法权等等理论讨论中产生出来的,也是从社会主义实践中摸索出来的。价值规律问题的讨论产生于1950年代,孙冶方和顾准发表了有关价值和价值规律问题的论文,其大背景是中苏分裂和毛泽东关于中国社会矛盾的分析。这个问题在1970年代中期再度成为党内辩论的中心课题。没有这样的理论辩论,也很难设想此后中国的改革会沿着价值规律、按劳分配、社会主义商品经济直至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逻辑发展。到今天,有关发展道路的辩论,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完全局限于政党内部,但理论辩论对于政策路线的调整意义仍然重大。如果没有体制内外发生的对单纯注重GDP增长的发展主义的批评和抵抗,对新的科学发展模式的探索就不可能提上议事日程。1990年代,随着中国政治结构的变化,中国知识界的辩论部分地替代了以往党内路线辩论的功能,1990年代末以来对三农问题的关注,2003年后对医疗改革的反思,2005年对国企改革和劳动权利的关注,以及保护生态环境的理论宣传和社会运动等等,都对国家政策的调整产生了影响。理论辩论在引导方向的问题上起着很大的作用。

    现在常讲民主是一个纠错机制,其实理论辩论与路线辩论也是一个纠错机制,是政党的纠错机制。由于缺乏一种党内的民主机制,在20世纪的历史上,党内路线辩论时时出现暴力和专断的特征,对此进行深入和长期的反思是必要的,但对党内斗争的暴力化的批判不能等同于对理论辩论和路线辩论的否定,事实上后者正是摆脱独断、自我纠错的途径和机制。"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一口号提出了实践的绝对重要性,但这一命题本身是理论性的,我们只有在理论辩论的意义上才能了解这一口号的意义。

    农民的能动性

     

    无论是在早期的革命和战争中,还是在社会建设和改革时代,农民阶级作出的牺牲和贡献都是巨大的,表现出的主动精神和创造力也最让人印象深刻。与许多第三世界国家相比,在整个20世纪,中国乡村社会的动员和乡村社会组织的改变可谓天翻地覆、前所未见。伴随着土地革命和土地改革,整个乡村秩序被根本性地重组了。这一持久而激烈的乡村变革产生出三个重要的结果:第一,农民阶级获得强烈的政治意识;即便是东欧国家,甚至苏联,也罕见如此长久的武装斗争和土地革命。没有这一背景,也就不可能有以土地关系的变更为中心的、持久的农民动员。与许多社会主义国家或后社会主义国家相比,平等的价值在中国人民心中扎根的程度要高得多、深得多。

    其次,要想真正理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运动与农民运动的关系,也必须理解中国革命政党的角色。中国共产党的初创也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产物,但不同的是,这个社会主义政党的中心任务是动员农民,并通过农民运动创造新政治、新社会。经历了30年的武装革命和社会斗争,这个政党最终成为扎根于最基层的社会运动,它的草根性及其组织动员能力与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政党有很大的区别。现在的媒体和观察家过多地将中国革命的成败归于个别领导人物,而对这个进程本身讨论得不充分;又因为对中国革命中暴力的反思而忽略,甚至否定在这一进程中产生的一种新的社会主体性。在一个以农民为主体的社会中进行社会主义革命,主观能动性、领袖人物的主观意志不可能不居于重要地位,但单凭这一点是无法解释历史的。

    第三,中国革命和建设中形成的新的土地关系为改革提供了前提。很难设想,在没有经过如此深刻的社会转变的条件下,传统的农民及其村社组织能够表现出如此强烈的能动精神。这一点只要参照亚洲(尤其是南亚)或拉丁美洲其他农业社会和市场条件下农民的状态,就可以有一个清晰的印象--这些社会至今未经如此剧烈的土地改革,农民仍然大量依附于地主或庄园经济,没有也不可能产生强烈的自主意识。土地改革的进程是与乡村教育的普及、识字率的提高、自我组织能力和技术能力的提升密切相关的。在市场改革条件下,这些早期的遗产也转化为较为成熟的劳动力市场的前提条件。

    在新自由主义潮流中,中国社会较之其他社会对于平等的诉求和对腐败的不容忍更加强烈,也因此从基层产生了强烈的制衡作用。这一点与90年代初期有些国家的迅速寡头化有所不同,其原因不仅可以从国家和政党的角度加以解释,也应该从社会力量的角度加以说明。20世纪末,围绕三农问题和农民工问题,如何解决市场条件下的城乡关系,如何解决中国的土地问题,再度成为当代中国的关键议题。由于乡村经济高度地依附于城市经济和城市化进程,农民大规模地流动并转化为新的城市工人阶级,立足于乡村土地关系的农民正在转化为沿海和城市工商业的廉价劳动力,这一进程与当代乡村危机有着深刻联系。

     

    国家的角色

     

    理解改革时期的中国另一个关键因素,是如何理解中国的国家性质及其演变。就像许多历史学家所显示的那样,东亚地区有着丰富而悠久的国家传统和国家间关系,阿瑞吉(Giovanni Arrighi)在他的新书《亚当·斯密在北京》中断言:"与民族国家和国家间体系相比,国家市场并非西方的发明。......整个18世纪最大的国家市场不在欧洲而在中国。"他还进一步地分析当代中国经济发展的动因,尤其是对外来投资的吸引力,他说:"中华人民共和国对外资的主要吸引力并非其丰富的廉价劳动力资源。......主要吸引力是这些劳动力在健康、教育和自我管理能力上的高素质,再加上他们在中国国内生产性流动的工序环境迅速扩大。"(中文版第323-324, 354页)按照他的解释,斯密并非自发市场秩序的倡导者,而是一个对国家规管下的市场有着清晰洞悉的思想家。大致也沿着这一思路,北京大学的经济学家姚洋在总结中国经济发展的条件时,将中性政府或中性国家作为中国改革获得成功的前提。

    改革中的国家资源是一个重要的问题。我对阿瑞吉和姚洋的讨论有两点补充性说明。就阿瑞吉的观点而言,他对中国和亚洲国家市场的叙述建立在长远的传统之上,但是,如果没有中国革命及其对社会关系的重组,就很难设想传统的"国家市场"会自动地向新型的国家市场转变。晚清时期通过国家力量构筑军事和商业体系的努力,辛亥革命后持续不断的土地革命,创造了一种不同于传统国家市场的新型内外关系。列宁在评论孙文的《建国大纲》时就曾指出过这一点,即土地革命和新的、带有社会主义取向或民生主义取向的国家方案为农业资本主义的发展提供了前提。在讨论现代中国的国家性格时,不可能脱离中国革命所导致的土地关系和农民身份的改变这一前提。例如,人们批评人民公社的试验,但很少讨论这一试验也是现代中国持续的土地关系变更的结果,一方面,以家族─家庭为单位的小农经济终结了,另一方面,家庭、家族和地缘关系又以另一种方式被组织到新的社会关系之中。农村改革是对公社制度的改革,同时也建立在由这一试验所改变了的社会关系的地基之上。初期的农村改革是在国家推动下,以多种经营和调整农产品价格为中心发展的一场改革运动,这个改革运动实际上继承了许多要素,从乡镇工业到乡镇企业的发展,都是在一个不同于新自由主义的逻辑下展开的。

    就姚洋的观点而言,所谓中性化的政府产生于现代革命和社会主义历史,其政治前提并不是中性化或中立化的。中国的社会主义实践致力于缔造一个代表大多数和绝大多数人民的普遍利益的国家,国家或政府与特殊利益的纽带的断裂是以此为前提的。从理论上说,这一社会主义的国家实践也产生于对早期马克思主义的阶级理论的修正,毛泽东的《论十大关系》《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讲话》等文献就是这一新的国家理论的基础。由于社会主义国家以代表大多数人民的利益为宗旨,在市场条件下,它反而比其他国家形式更加脱离利益集团的关系。我们只能在这个意义上将它说成是一个中性化的国家。这是初期改革成功的关键,也是改革的合法性所在,没有这一前提,不同社会阶层就难以相信国家推动的改革代表着这些阶层自身的利益。然而,中性化这一术语也遮盖了"中性化"的内涵,即国家代表的利益的普遍性是建立在中国革命和社会主义实践的地基之上的,至少就初期而言,改革的正当性恰恰来源于社会主义国家所代表的利益的普遍性。

    我们很难从一个单一的规定性出发界定中国的国家性质,在它的内部存在着不同的传统。在改革进程中,人们常常会用改革与反改革、进步与保守来描述这些传统之间的矛盾和斗争,但从动态的历史角度看,它们之间的相互协调、制衡和矛盾也有着重要的作用。在社会主义时期,我们看到过两种或多种力量之间的相互消长,以及对"极左"或"极右"的克服;当市场化改革成为主潮之际,若没有国家内部、政党内部和整个社会领域中存在的社会主义力量的制衡,国家就会迅速地向利益集团靠拢。80年代中期一度有过私有化的主张,但在体制内外均遭到强烈抵制,结果是先形成市场机制的观点占了上风。这是中国没有采取俄国休克疗法的关键所在。也就是说,社会主义时期积累的社会性资源,在这个时候通过这一关系转化为对社会政策的制约。即便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也很难将这些批评性力量界定为反对改革。其实,在1990年代爆发的思想争论中,我们也可以看到类似现象:对发展主义的批评最终促成了科学发展或另类发展的观念。中国社会对腐败的普遍厌倦和抵制也是推动制度改革的动力之一。国家的中立性是由上述并非中立性的力量及其相互关系促成的。

    中国改革中值得总结的经验很多,比如人才战略、教育改革和其他经济政策的实施等等,但我认为上述这几个方面最为根本,也因此常常被忽略。这几点也是中国20世纪最为独特的经验的一部分。

     

    主权结构的变异

     

    在全球化、区域化和市场化的新条件下,上述各项条件也面临着重要的挑战--社会关系、经济活动和政治主体的基础正在发生变异。如果不能把握新的历史条件及其变动方向,就难以形成新的、有效的机制和政策。要理解这些变化,需要对当代世界的一些新趋势加以总结。

    首先,在全球化的趋势中,传统的主权正在发生重大的变异。当前的全球化进程,主要体现在两个方向上,第一是资本的跨国运动,以及由此产生的跨国生产、消费和流动,大规模移民及由贸易和投资而形成的市场依赖性,以及各种风险的全球化。第二是为了管理和应对这一资本的跨国运动及控制风险而形成的新的国际调控机制,如WTO、欧盟和其他国际性的或区域性的组织。前者更像是一种无政府力量,而后者则是对这一无政府力量加以协调或控制的机制,这两种力量同时起作用。

    伴随这些重要变化,国家主权的形态也势必发生变化:就前一个方面而言,主要自1980年代末期开始,中国逐渐地成为出口导向型的经济形态,生产的跨国化造就了中国的"世界工厂"地位、完全不同以往的劳动力和资源配置,以及沿海与内地、城市与乡村之间的新关系;随着金融体制的逐渐开放,外汇储备跃居世界第一,经济发展高度依赖国际市场、尤其是美国市场。所谓"中美国"Chimerica的概念也许有些夸张,但就相对独立的国民经济向某种程度的依附性经济的转变而言,这一概念也有很强的寓意。

    就后一个方面而言,中国加入了世界贸易组织和其他国际条约和协定,积极参与不同的区域组织,传统意义上的主权概念已经难以描述中国的主权结构。眼下的金融危机显示:危机本身恰好源于社会自主性的动摇,即任何一个地方的危机都可能成为我们自身的危机;而克服危机的方式又不可能单纯地通过重申旧式的主权来达致(例如,中国在国际贸易中遭遇的反倾销、反补贴及特保问题无法通过国家主权单独地加以解决,而必须通过国际仲裁加以解决;高额外汇储备的风险也无法通过传统主权加以保护,同样需要某种国际性的规约和保护;流行疾病及其防控现在也是一项国际性的事务)。国际合作是不可避免的选择。因此,在全球化条件下,在开放性的国际网络中,如何形成自主性的新形式,是一个需要参照历史但又必须重新探索的新课题。

    其次,不仅在全球关系领域内,而且在国内关系中,国家的角色也在发生变化。简单地用"极权主义国家"这样的概念来描述中国的国家角色,常常混同了国家角色中的积极方面和消极方面。中国的改革没有像俄国那样经历"休克疗法",国家在调节经济方面的能力是比较强大的。中国的金融体制显示出相对的稳定性,是因为中国没有完全走上新自由主义道路;中国的土地没有私有化(但能够相对自由地流转以适应市场条件的需求),不但为中国农村社会的低成本保障体制提供了基础,而且也为国家利用土地资源组织开发并进行土地分红提供了可能性;中国的国有企业所提供的大量税收也为危机条件下政府的调节能力提供了基础。这些方面均与国家能力及其意愿有关。中国的国家应该负起该负的责任,比如积极解决乡村危机、重建社会保障制度、保护生态环境、扩大对教育的投资并推进教育体制的改革,在这方面,中国政府需要从发展型政府向社会服务型政府转化,而这一转化也会促使中国经济从过度依赖出口向内需导向转变。

    这些积极的社会政策能否实施并不仅仅取决于单纯的国家意志。经过30年的改革,作为市场化改革的推进者,国家机器深深地嵌入市场的活动,就各个局部而言,用中性化国家的概念来描述今天的国家并不恰当。国家不是孤立的,而是镶嵌在社会结构、社会利益关系中的。今天的腐败问题,不仅涉及官员个人的贪腐,而且也涉及社会政策、经济政策与特殊利益之间的关系问题。例如,高碳工业和能源项目的开发,常常为个别利益集团所牵制、甚至主导。对这些利益集团在公共政策中的影响形成遏制的,主要是公共讨论、社会保护运动,以及来自国家和政党内部的不同传统。例如,在1990年代末期,三农问题的大讨论促进了国家农村政策的调整;2003年"非典"危机引发的有关医疗保障制度的大争论促成了医疗改革的方向性变化;2005年展开的国企改制的辩论及大规模的工人运动,导致了一系列相关政策的出台;国家内部要求惩治腐败、严肃党纪的呼吁为中国的反腐败运动提供了内发的动力......但是,国际和国内的利益关系也以空前的能量渗透到国家机制之中,甚至法律制定过程之中,在这一条件下,如何让国家及其公共政策代表广泛的利益,而不是被少数利益集团所操控,已经成为一个极为尖锐的问题。

     

    政党国家化的悖论

     

    有关国家的讨论直接地联系着民主机制的形成问题。讨论中国的国家问题必须面对一个基本的悖论,即一方面,较之许多其他国家的政府,中国的政府能力得到了广泛承认,从汶川"5·12"大地震后的救灾动员,到金融风暴后迅速推出的救市计划,从奥运会的成功举办,到各地方政府在组织发展和克服危机方面的效能,都显示了中国国家能力的突出优势;但另一方面,即便各种民意测验显示公众对政府的满意度处于较高水平,官民矛盾在某些地区、某些时刻也极为尖锐,不同层级政府的施政能力和廉洁度也受到质疑。最为关键的问题是:这类矛盾经常被上升到合法性危机的高度加以讨论。反观其他一些国家,即便国家能力衰落,政府无所作为,经济低迷,社会政策无法落实,但并不存在体制性的政治危机。这一问题与作为政治合法性资源的民主有着密切的关系。

    在80年代,民主问题似乎相当简明。经过20年来的民主化浪潮,一方面,民主仍然是最为重要的政治合法性资源,另一方面,简单照搬西方民主的做法在亚洲地区已不再具备1980~1990年代的那种吸引力。随着新兴民主的危机和"颜色革命"的褪色,1989年后在东欧、中亚和其他一些地区发生的民主化浪潮正在衰落;与此同时,在西方社会和第三世界的民主国家(如印度),民主的空洞化正在形成普遍的民主危机。民主危机是与市场化和全球化的条件密切相关的:一、战后政治民主的主要形式是多党或两党的议会体制,但在市场条件下,政党日渐失去早期民主的那种代表性,为了获得选票,政党的政治价值日益模糊,使得代议制民主名存实亡;二、民主与国家之间的关系在全球化条件下也面临挑战:由于经济关系日渐越过传统的国民经济范畴,与此相关的活动很难在一国国内达成妥协,任何一个国家的政治安排必须与国际体制相适应;三、伴随着政党的利益集团化、甚至寡头化,形式民主日益成为与基层社会脱节的政治结构,底层社会的利益诉求无法在政治领域中获得表达,从而迫使下层社会采取无政府的自卫行动(如印度"毛主义"的崛起),不要说形式民主,甚至是国家本身,在许多地区也是空洞化的;四、由于选举过程依赖于大量的金钱和财力,在不同的民主国家,存在着合法的和非法的两种形式的选举腐败,从而也破坏了选举的公信力。

    这并不是说民主价值已经衰落。问题是:到底需要怎样的民主及其形式 如何使得民主不只是空洞的形式,而具备实质的内涵 

    中国的政治体制也发生着重要的变迁,其中之一,是政党角色的变化。在1980年代,政治改革的目标之一是党政分开。1990年代之后,党政分开已经不是一个流行的口号,在具体实践和制度安排上,党政合一成为更为常见的现象。我把这一现象概括为政党的国家化潮流。为什么会出现这一趋势,值得深入分析。按照传统的政治理论,政党代表众意,通过议会斗争和辩论,即通过程序民主,形成国家公意,所谓主权即公意的表达。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多党合作体制也是以各政党的代表性为基础的。但是,在市场社会条件下,国家机器直接参与经济活动,国家不同分支与特定利益的关系相互纠缠,改革初期的"中性化国家"正在发生转变。由于政党相对远离经济活动,反而能够相对自主地和"中性地"表达社会的意志,例如,反腐败就主要依赖政党机制的有效实施。1990年代以降,国家意志主要是通过政党的目标呈现的,从"三个代表"到"和谐社会"及"科学发展观",都是如此--这些口号不再直接表达政党的特殊代表性,而是直接诉诸全民性的利益。在这个意义上,政党成为主权的内核。

    但是,政党的国家化也意味着双重挑战。首先,如果政党与国家的分界完全消失,有什么力量和机制能够保障政党不会像国家一样陷入市场社会的利益关系之中 其次,传统政党的普遍代表性(及早期社会主义国家的中立性)是通过其鲜明的政治价值来完成的,政党国家化则意味着政党的政治价值的弱化和转变。如果"中性国家"的达成与政党的政治价值有着密切关系,那么,在新的条件下,中国始终能够保持其普遍代表性的机制究竟是什么 政党究竟能够依靠什么力量才能获得自我更新 如何让普通人民的声音在公共领域中获得表达 如何通过真正的言论自由、协商机制和官民互动不断对国家和政党的基本路线和政策进行调整 如何广泛地吸纳国内和国际的力量以形成最为广泛的民主 这是讨论政党自我更新无法回避的问题。

    在考虑中国的政治变革问题上,我们需要考虑这些问题,以构思中国的民主道路。具体而言,我认为至少有三个方面需要考虑:第一,中国在20世纪经历了漫长的和最为深刻的革命,中国社会对于公正和社会平等的要求极为强烈,这一历史的和政治的传统应该如何转化为当代条件下的民主诉求 即什么是新时代的群众路线或大众民主 第二,中国共产党是一个庞大的、经历了巨大转变的政党,它日益与国家机器混合在一起,如何使得这一政党体制更加民主,如何在政党角色发生变化的条件下,保证国家能够代表普遍利益 第三,如何在社会的地基之上形成新的政治形式,使得大众社会获得政治的能量,以克服由于新自由主义市场化而造成的"去政治化"状态 中国是一个开放的社会,但工人、农民和普通公民在公共生活中的参与没有足够的空间和保障。中国怎么样让社会的声音和诉求在国家政策层面得到表达,以节制资本的垄断能量和诉求,这是问题的关键所在。资本的自由还是社会的自由,两者有着重大的区别。这些都是具体的问题,但也孕育着重要的理论命题,即在全球化和市场化的条件下,什么才是人民中国的政治变革的方向 如何在开放条件下形成中国社会的自主性 在普遍的民主危机条件下,这一探索的全球意义也是不言而喻的。

     

    金融危机与90年代的终结

     

    我们以中国这次金融危机中的表现为例,观察中国面临的挑战。关于金融危机,中国的专家和一般社会都有不同的看法。其中一个争论是,到底是金融危机还是经济危机 这两者本来是相互纠缠的,但在理论上作出区分还是重要的。金融危机爆发后,大部分媒体将分析的重心集中于美国次贷危机和金融投机,但也有另一些政治经济学家,如Robert Brenner,则指出这次危机不仅仅是一般的金融危机,不仅仅是金融衍生品的问题,其根源是由生产过剩导致的经济危机。金融危机和经济危机之间的关系值得研究。如果只是金融衍生品的问题,就是过度投机和缺乏有效监管引起的问题。如果是经济危机,就说明资本主义有其结构性的危机,不只是少数人投机,而且是生产方式的问题造成了危机。其实,两者是相互关联的。金融危机不可能不与整个生产方式有关系。中国的情况与美国有所不同,危机主要集中在实体经济方面,由于经济结构高度依赖国际市场,而国内消费又严重不足,虽然国家的刺激计划及税收减免维持了经济增长,但如果不能改变经济结构,通过促进社会保障和社会平等以促进内需,就有可能造成新的产能过剩。即便在金融领域,两个方面的问题也是纠缠在一起的,比如中国的高额外汇储备和所购买的美国国债的安全性问题备受关注,这一问题的形成,除了与高度依赖出口的经济结构及美元霸权有关,又产生于国际炒家由于对人民币升值的预期而进行的金融投机。实体经济危机是跟金融危机连在一起的,不可能截然区分。

    另外一个争论是,目前的危机到底是周期性的,还是结构性的 现在看来,这两者的情况也是相互纠缠的。所谓周期性的危机,意味着经济可以自我恢复到危机之前的状态;如果是结构性的话,则意味着不太可能恢复到过去的结构,会有结构性的变化。从目前来看,经济状况会恢复好转,因此危机有周期性的特点,但未必能够回到原有的结构。例如,金融体系是否还会恢复到新自由主义高潮时期的模式 在应对危机的过程中,欧美的金融机构经历了大规模的国有化,各国政府都大力干预经济和金融,即便政府开始调整其刺激计划,并从银行系统退出,金融体系也不太可能完全回到原有模式。

    再比如,由于环境危机、能源问题及在上一个发展进程中被破坏了的社会关系需要重新修复,掠夺性的开发方式所支撑的高速经济增长很难持续,大规模提高普通工人的社会待遇、逐渐改善生态环境的进程已经不可逆。最近美国提出大气变暖和节能减排的问题,环境问题逐渐成为国际政治的重要议题,国内有人提出其中包含的新帝国主义的问题。利用环境问题对第三世界施压,逃避发达国家的责任,是的确存在的现象。但不能否认气候变化带来的普遍影响。大气变暖的问题很严重,而且速度很快,冰川融化,湿地消失,一些地区的沙漠化,江河湖泊的严重污染,水资源的匮乏,这些问题意味着原有的生活方式无法持续。长期做这方面调查研究工作的文佳筠在她的文章中以太阳能热水器和农村沼气池的运用为例,说明中国在节能环保方面其实做了大量的工作,与此相应,过去一段时期,清洁煤电技术渐居领先地位,风能发电等也发展迅速(但也有人批评说,后一发展也存在盲目上马的现象)。但问题是发展主义和消费主义仍然深刻地影响中国的发展模式,以更为迅速的态势造成环境压力。

    从上述角度说,出口导向型经济必然会发生变化。第一,为了规避长期的经济风险,拉动内需以改变过度依赖出口的状态,势必导致经济结构的变化;第二,在全球市场条件下,出口产品的升级换代也是适应新的全球经济结构,改变过度剥夺国内劳动资源和自然资源的必要选择;第三,随着美国经济地位的逐渐衰落,在一个较长的时间内,全球经济关系势必发生重要的转变,这种转变也势必投射到国内经济关系之中,比如美元地位的变化,人民币在国际结算中的地位的增强,以及其他区域性贸易的重要性的增强等等,都意味着经济结构会有所变化。这些变化可能不是一般的周期性变化,也是全球性的和结构性的变化。现在中国经济已有触底回升的迹象,但如果没有结构性的调整,会迅速遇到新的结构性危机,尤其是新的产能过剩导致的金融体系不稳定和其他社会问题。即便是为了应对经济危机,重建全面的社会保障体制、提升环境工程的水平、促进经济结构的升级、重建城乡的有机互动和平等关系、加大教育投资、修补并发展为盲目的发展主义所破坏的社会关系,将是不可避免的选择。这些问题都不是短期问题,而是长期的、结构性的问题。

    从历史上看,大规模经济危机发生之后,社会体制和社会思潮均会发生相应的变化。经济危机除了导致新的社会政策的出现,战争、革命、社会运动也往往是其副产品。旧式的大规模社会运动模式--如农民运动和工人运动及阶级斗争--似乎发生了转型,虽然有局部性的战争,但不是两次世界大战那样的战争;局部的战争没有引发20世纪的那些暴风骤雨般的革命,而是新型的抵抗类型。在中国,围绕国企改制发生的冲突已经绵延多年,由于长期没有有效的解决方案,一些利益集团和基层政府强行推行私有化计划,导致最近一个时期社会斗争中的暴力现象;由于区域差别、城乡差别及贫富差别而产生的民族矛盾也有尖锐化的迹象,无目标的社会报复取代了早期社会运动的模式。从政治的角度看,经济危机与政治变迁的关系也是不确定的,比如美国,奥巴马当选总统,推动医疗保险计划,无论成功与否,至少透露了某种程度向左转的态势,但其最终后果并不乐观。欧洲在政治上是右转的,萨科齐、默克尔、贝卢斯科尼的当选就是明显的例子,英国工党风雨飘摇,而且也说不上左或不左。最近朝鲜和伊朗发生的事态则是地缘政治的延续。在这个背景下如何分析重大的变迁 最重要的不是换上了哪个领导人,即便是换上了某个看似进步的领导人,在国际领域,他们会扮演什么角色也是颇难定论的。

    经济危机所导致的一个最正面的变迁,是新自由主义的绝对支配地位的衰落。新自由主义的霸权地位在1980年代越来越强化,到1990年代达到高峰,但在科索沃战争、"9·11"事件之后,新自由主义及新自由主义的帝国主义在全球范围遇到很大挑战,到这次危机,新自由主义的霸权地位广受质疑。随着经济危机的到来,以新古典主义经济学为中心的一套论说,在广大的社会中不再获得绝对的信任。这并不是说新自由主义的影响会很快衰落,也不是说它的后果会很快消失,事实上,新自由主义的后果将在很长时期内伴随着我们,但它的霸权地位被彻底地动摇了,寻求新的发展模式在一定程度上已经上升为清晰的社会意识和政治价值。围绕新自由主义的一些基本价值的争论仍然会持续,但这是在其衰落过程中的争论。

    另一个重要的变化表现在地缘关系方面。地缘关系和全球权力关系的转变是长期的过程,但经济危机将是一个标志性事件。从资本主义历史来看,以往每一次重大的危机,都伴随着权力关系的变化。例如,美国的霸权地位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逐渐确立的,苏联的霸权地位则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冷战就是两霸支配的结构。伴随着这些新霸权的确立,旧的霸权体系不可挽回地衰落了。今天不再是简单的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的时代,需要分析新的地缘政治关系与权力关系的转变。比如,在金融危机中,美元的霸权地位没有被彻底动摇,但受到削弱,其地位的下降将是一个长期过程。希拉里访问中国时,温家宝直率地表达了对中国在美资产的安全感到"忧虑"。中国领导人的忧虑是真实的,它的前提是依附性经济关系的形成;但从外部来看,一个发展中国家的领导人如此直率地向美国领导人表述他们对于霸权性货币的忧虑,这在十年前也是不可能的。如果中国对美元的信心动摇,改变依附性经济模式的努力获得成功,势必对美国的霸权地位产生深远的影响。在危机之前,中国的金融体制改革正在朝向新自由主义方向变化,但在金融危机中,中国的银行变成世界上市值最高的银行,中国的银行系统也是相对稳定的银行系统。也就是说,以美欧为绝对中心的经济─金融体制正在遭遇挑战。中国经济到底存不存在某种模式,现在争议很大,但讨论模式的意义,是对旧的模式、旧的霸权的怀疑,这也是为什么在其他地区,人们对中国模式的热衷常常超出了中国人自身。

    过去几百年,全球权力中心发生了几次转移,但每次都在西方内部。这次不一样,欧美遇到了强有力的挑战,亚洲的地位特别是中国的地位发生了变化。美国在长时间内仍然是一个重要的霸权,但不再是绝对的霸权,而且也必将是逐渐衰落的霸权。长远来说,这一变化的世界性影响会很大。值得注意的是,变化不止发生在中国,前段时间的金砖四国会议和上海六国会议密集地召开,并且提出了它们对全球性问题的看法。关于金砖四国的讨论,争议和分歧很大,但这一概念挑战旧的世界秩序却是显然的。中国对外贸易用本币结算的比重越来越大,这种双边结算模式的意义不仅限于双边,而且是全球性的,意味着对既有霸权的挑战。

    伴随经济增长的重心部分向太平洋地区或者东亚的主要经济体转移,世界性的权力关系正在发生结构性变化。即便在经济危机的条件下,中国的经济发展速度相对放缓,但在世界范围内,仍然是最快的。这一增长速度对于世界经济而言,是一个积极的因素,尽管单纯的经济增长对于中国的结构调整也带来了许多问题。中国经济的快速增长不是孤立的现象,相较于其他地区,整个东亚地区都是快速增长的区域,而且这个区域的经济融合也是迅速的。中国的兴起并不等于中国会取代美国的地位,但是中国和这一区域在整个世界经济中的地位的上升将改变传统的三个世界的格局,为世界的多极化的形成作出贡献。这次金融危机是标志性的事件,它不是一般性调整,而是大的结构性变迁的一个环节。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原有的世界性的霸权构造,不仅是纯粹的经济霸权和经济结构,而且是一套政治社会关系和文化价值。目前经济结构调整已经开始,文化和政治的变化,则需要更多的创造性的工作。新的模型和社会关系的产生不是自然的结果,需要人来塑造。如果这次危机带来的结构性转变只是地缘关系的转变,那就不过是霸权关系的转移而已。今天需要讨论的非常重要的问题是,中国要什么样的国际地位 中国要什么样的社会关系 要什么样的政治文化 也就是说,我们需要思考经济危机与新政治的关系、新文化的关系。就像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中国发生了新文化运动,并促成了新的政治的发生一样,今天,我们也要问金融危机与政治的关系。

    伴随着中国经济的增长,中国也在寻求更广泛的国际合作和市场。中国在非洲和其他地区的存在在西方引起了许多议论和不安,那么,中国能否在经济全球化的过程中,不但找到一条另类的发展道路,而且也不重复西方在其他地区做过的方式 这是一个重要的挑战。中国曾经有过国际主义的传统,也十分关注第三世界的命运,中国在第三世界、尤其是非洲和拉丁美洲的声誉,至今仍然受惠于那个传统。这些传统在市场化和全球化的条件下还有可能产生作用吗 资本主义经济本身是具有扩张性的,它对能源及其他资源的需求,无论在世界范围内还是在一国范围内,都具有扩张性。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中国的现代国际主义的传统需要被重新提出来--不是那种输出革命式的国际主义,而是真诚关心和尊重第三世界国家的生存、发展和社会权利,在全球范围内探索一条平等、民主和共同发展的道路。放弃对霸权性世界构造的分析,不可能对中国在全球的定位作出深刻的、准确的分析。

    国际地位的问题与国内关系的转变是相关的。中国要发展怎样的商业、政治文化 它与美国式霸权有何区别 它应该不同于早期资本主义。市场在文化与政治中发挥重要作用,但不能让市场逻辑变为宰制的逻辑。从经济体制来看,劳动者地位应该有显著的提升,生态和自然环境应该得到改善。重点在于政治与经济关系的变化,但这一点现在的讨论最少。目前的结构性危机也是旧的主导型的模式的危机,现在是创造新政治的时候了。

    1990年代结束了,2008年是一个标志。这个后1989的过程在前几年已有走向尾声的迹象,事件的影响有其绵延的部分。但到2008年,这个过程可以说结束了,其标志在全球范围内就是新自由主义的经济路线遭遇重大危机,而在中国,这一过程则是由一系列事件贯穿起来的:从"3·14"事件到汶川大地震,从北京奥运会到金融危机,中国社会对自身的全球位置有了不同的解释,中国的风险管理机制有了不同的表现形态。在西方社会,关于中国的崛起的讨论已经有了一段时期,但在危机中,人们突然意识到中国已经是一个必须面对的、仅次于美国的经济体,并以超出人们预期的速度,表达出与之相应的自信。这个变化是戏剧性的,有巧合的成分,但并不偶然。问题很可能是:中国社会对于自身在国际社会的这种新身份还不太适应,中国社会在市场化过程中积累的矛盾和在全球化过程中面临的风险也同样前所未有。作为一个命题,所谓"90年代的终结"的真正意义是对一种新的政治、新的道路和新的方向的探寻。

     

    (作者单位:清华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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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摘要]"新工人"与"新穷人"同是资本主义经济从工业经济向金融资本、从实物经济向虚拟经济过渡中的产物,共同构成了"穷人"概念的两面:前者是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产物,后者则是消费社会和消费文化的伴生物。新工人群体在政治领域的沉默状态是当代中国政治生活的最重要的特征之一。

     

    这是一部关于新工人的著作,也是一部为了新工人而写的著作。这部著作由大量的访谈和细心的分析构成,作者通过持久的、广泛的对话,将自己融入这个群体的命运之中,用自己的手、自己的心去摸索这个群体的劳作的身体及其痛苦、欢欣,记录这个群体的灵魂的轨迹。她在记下这些青年男女的语言时,几乎将自己彻底地隐去,力图用他们的语言呈现他们的命运。但在面对其他的力量时,她又分明在争辩:不应该称他们为农民工,也不能将他们等同于社会主义时代的工人阶级,他们是新工人或新工人群体。她不是像许多学者那样,在"代表"打工者说话,她就是从他们的命运内部提出问题。即便当她表述自己的期待时,也像是这个群体的成员的自我反思。在这个意义上,这本书是独特的。

    与这种"贴近"的描写方法相关,作者对于习用的概念保持了高度的敏感。她有时为一个不经意使用的概念起而辩论,仿佛不是她的研究对象,而是她自己的身份,因误读而受到了伤害。这种反应方式不但没有削弱她的分析,反而增强了她的理论敏感。在这方面,最为突出的是这部著作在两组概念上的选择:拒绝使用"农民工"的概念,转而使用"打工者"和"新工人"的概念,没有使用"工人阶级"概念,而是使用"新工人群体"这个概念。事实上,这两组概念的使用形成了作者观察打工者群体的基本路径或方法论。那么,如果他们就是人们习惯称呼的农民工,为什么称他们为新工人 如果他们构成了一个稳定的、立足于特定生产体系的社会群体,为什么不称他们为工人阶级 一句话,谁是新工人 

    新工人无论在行业、地域和待遇方面多么千差万别,却是一个客观存在的、能够被描述的社会群体,即"工作和生活在城市而户籍在农村的打工群体"。这个群体是国家主导的改革开放过程的产物,是后社会主义时期劳动商品化的新形势的产物,也是中国在将自己打造为世界工厂过程中所创制的新的政策、法律、伦理规范、城乡关系和社会模式的产物。这一群体大多出身于农村并与乡村保持着亲缘关系,就像作者描述的那样,他们在城市居住、工作和生活,却视农村为自己的"家"-那里不仅是他们的家乡,而且有他们的父母或者孩子。但作者拒绝了"农民工"这个易于被理解的概念,因为农村的家实际上是一个回不去的家的符号,城市才是他们的真正的归宿。在作者所属的"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的墙上,悬挂着一幅《打工·三十年·流动的历史》图表,它清楚地说明了这个群体的历史形成:1978-1988,农民在受控的条件下进城打工,他们的名字是"盲流",至1988年,人数为2千万;1989-2002,也许可以称之为"农民工"阶段,其人数达到1.2亿 ;在这个时期,政府对人口的流动不再限制,但城市对外来人口的歧视性政策(暂住身份、遣送风险等)是常规性的;2002至今的阶段,作者称之为"打工者成为新工人新市民"阶段,人数规模至少在2.4亿以上。在这个时期,收容遣送制度被废除,劳动合同法得以实施。打工者在城市工作,盘桓于局促的居室,劳动的汗水换来的工资常常用于在"回不去的农村"盖房子。

    作者拒绝了农民工这一称谓,这不仅是对城里人的偏见的反驳,也是对于政府、学者和打工者自己关于最终会回到农村的幻觉的否定。作者指出:与70年代及之前出生的第一代打工者不同,80年代以后出身的第二代打工者大多没有以务农为生的历史,90年代出生的第三代打工者中的很多人没有种过地,他们在城市出生和长大。打工者工作、居住、生活在城市,他们的后代也将城市视为最终的归宿,但他们心里的或者说符号性的"家"却在乡村-这是衰败中的、无法支撑其生存的、不能为其子女提供未来的"家"。这种介于城市边缘和乡村边缘的状态使他们"迷失于城乡之间",但从生产、劳动和生存的基本现实看,他们不是农民工,而是新工人,理应获得与城市居民同等的待遇。因此,用打工者概念替代农民工概念不是咬文嚼字,而是基于对这一庞大社会群体的准确描述。当然,这一描述仍然存在着不确定的因素,即土地制度的因素。由于土地集体所有,只要户籍在农村,在外的打工者至少在理论上就拥有一定的土地(但实际上很多地方未再进行土地调整,新生代并不拥有土地),从而可以在城乡收入差距缩小或经济危机时代重返乡村。但这一前景伴随着土地流转政策的实施和可能的变迁而日益不确定。这也正是有关土地制度辩论的重要环节。

    作者关于农民工和新工人概念的辩证还涉及另一更具有理论含义的命题,即新工人是一个阶级吗 作者在书中没有展开有关阶级概念及其相关命题的理论讨论,但她的用语-新工人群体而不是新工人阶级-却显示了对于这一理论问题的敏感。新工人是在中国改革开放条件下由工业化和城市化的过程所催生的"新兴的产业工人"群体。由于日渐地脱离乡村和土地,他们已经成为与生产资料(土地)相分离的雇佣劳动者。这是一个完全依托于生产或增值"资本"来维持生计,专靠出卖劳动而不是某一种资本的利润来获取生活资料的群体,他们的祸福、存亡全部依赖于市场对于劳动的需求。就此而言,他们与经典的无产阶级没有什么不同。如果翻查有关中国工人阶级的产生的研究著作,马上可以找到相关的界定,即"工人阶级是近代大工业的产物。中国工人阶级是伴随着外国资本、中国早期的官僚资本和民族资本这三种近代工业而产生和发展的",而最初的产业工人"产生于外国资本在中国经营的企业里。"[1]仿造这个定义,我们可以说,新工人群体是中国将自己改革成为"世界工厂"的产物,是伴随跨国资本进入、中国国有工业转型和民间资本兴起这三种工业的和服务业的潮流而产生和发展的。如果说中国近代的产业工人绝大多数来源于破产的农民,那么当代中国的产业工人则来源于城乡差别日渐扩大时代的广袤乡村。因此,作为一个客观的社会群体,新工人可以定义为工人阶级。

    但作者没有使用阶级概念来定义新工人,而更多地将他们描述为"新工人群体"。这究竟出于什么考虑 在整个二十世纪的中国革命中,阶级意识和阶级政治极为活跃,渗透在政党、国家和社会组织的不同方面,展示出阶级概念的多面性-它是客观的,也是主观的;它是结构的,也是政治的。在改革时代,"世界工厂"的建构不仅召唤着资本,也同样召唤着作为商品的劳动。市场化和新工业化的另一种表达就是阶级关系的重构。但恰恰是在这个大规模重构阶级的过程中,阶级话语在中国或许多前社会主义国家消失了。除了少数案例,试图通过阶级意识召唤新的政治尝试的努力似乎并不成功。就当代中国社会研究的状况而言,我同意李静君的如下判断,即"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体验与前改革时期马克思主义话语的传承相结合,在中国劳工的部分片断中生产出强烈且高水平的阶级意识。转型研究'重返阶级'(bring class back in)的紧迫性和必要性不仅适用于中国,也同样适用于其他前资本主义国家,不仅适用于工人阶级,也同样适用于资产阶级。"[2]阶级的视野对于理解中国劳工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状况而言,都是必要的。

    但同样必要的是:在"重返阶级"的过程中,需要对阶级概念本身加以再分析。这一工作不是本书的主要任务,但作者在使用新工人概念时透露的两点信息值得加以理论总结。首先,在自己的生产和生活过程中,新工人逐渐地形成了某种朴素的主体意识,但无论其深度还是广度,均未构成清晰的阶级意识。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说:"工人作为独立的人是单个的人,他们与同一资本发生关系,但是彼此不发生关系。他们的协作是在劳动过程中才开始的,但在劳动过程中他们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了。他们一进入劳动,便并入资本。"[3]并入资本的劳动者只是资本的一种形式,它并没有任何自我意识。因此,工人群体的客观存在并不等同于作为一种具有自我意识的工人阶级已经存在。用汤普森的话说,"阶级是一种历史现象,它把一批各各相异、看来完全不相干的事结合在一起,它既包括在原始的经历中,又包括在思想觉悟里 。"它不是"一种'结构',更不是一个'范畴'......是在人与人的相互关系中确实发生(而且可以证明已经发生)的某种东西。""阶级是社会与文化的形成,其产生的过程只有当它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中自我形成时才能考察,若非如此看待阶级,就不可能理解阶级。"[4]

    反观20世纪,工人阶级的文化形成并非单纯地由工人们自身完成,而是一个丰富复杂的政治过程的产物。除了政党的介入之外,无数知识分子、艺术家、文化人、律师等介入工人的运动,共同为一种工人阶级文化的形成做出了贡献。从政治的角度看,阶级的形成也与对立面的确立密切相关。新工人群体的文化状态与这一过程的终止有着密切的关系。在上述意义上,这部著作不但从日常生活和制度安排等各个方面描述新工人的客观存在,还通过展现新工人的生活世界,探索在他们的感受、意识和判断中正在积聚的群体自觉。新工人渴望提高工资,拥有住房和劳保,家庭团圆,获得与城里人一样的平等待遇,并用炒老板鱿鱼的方式(用工荒)表达自己的抵抗。在本书第十四章"用工荒与新工人的形成"中,作者将"用工荒"描述为"企业、政府和打工者进行较力的一种表现","是弱者的武器,但是在运用这种武器的过程中打工者会加深作为工人群体的一种认识,这也是新工人群体形成的一个过程。"打工者的抵抗的主要形式之一是打工短期化。作者在调查中发现:在打工者换工作的比例中,被老板开除只占少数,大多数打工者是因为工作条件差、劳动保护差、工作无聊和谋求更好的待遇或技术提升而离开的。还有一些工人出于对工作性质的道德判断(如一些造假制假的黑心工厂)而选择离开。这种灵活选择工作的方式当然有其客观条件(如更多的工作机会),也实际上带来了对自身的伤害(在提前离开的条件下,劳动合同法的保护条款形同虚设),但其中蕴含的抵抗却是推动劳资关系改变的动力之一。新工人的抵抗也在文化上产生了自己的成果,那些源自新工人的写作、音乐和其他形式(如打工者博物馆)正在为这一群体的形成提供文化支持。然而,在新工人群体的形成过程中,我们很难发现20世纪曾经出现过的那个活跃的政治进程。新工人群体的称谓本身似乎暗示了其形成的宏观条件与上个世纪的政治进程之间的重要区别。

    新工人群体在政治领域的沉默状态是当代中国政治生活的最重要的特征之一。相较于近年来受到极大关注的"新穷人"群体,新工人群体的这种沉默更为令人深思。根据鲍曼的《工作 消费 新穷人》一书的解释,"新穷人"是"消费社会里的穷人",或者说是那些为无力消费而苦恼、羞愧和自惭的人物。他们大多拥有较高的文化、教育或技术水平,生活方式与一般白领无异,却与新工人一样,处于城市的边缘。"新工人"与"新穷人"同样是资本主义经济从工业经济向金融资本、从实物经济向虚拟经济过渡中的产物,他们共同构成了"穷人"这一概念的两面,前者是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产物,而后者则是消费社会和消费文化的伴生物;前者在反复出现的用工荒、广本工人罢工、富士康工人自杀中显露自身的力量,而在阿拉伯的反抗运动、占领华尔街运动、莫斯科街头和中国的网络媒体尤其是微博中,我们看到的大多是后者的身影。"新穷人"的身份归属很不确定,政治诉求也更加多元,但其政治动员的能量却大大高于新工人;新工人在"世界工厂"的创造中贡献最大,他们也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诉求和抵抗,但他们的自我意识难以像"新穷人"那样借助于媒体形成广泛的社会动员。但我们也可以想见:一旦新工人在政治领域发出自己的声音,中国的政治图景将会发生巨大的变化。新工人在政治领域的缺位是中国政治体制危机的最深刻的症候,因为它标志着工人阶级作为国家领导阶级的宪法原则早已土崩瓦解。

    新工人在政治领域的无声状态不仅是文化、教育及技术背景的落差造成的,也是一个重构阶级关系的政治过程造成的。工人阶级的转型不仅涉及物质、法律过程,而且还涉及道德和政治过程。从宏观的角度说,这些过程是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过渡(有时是突进)中展开的。由此我们可以理解作者使用"打工者群体"而不是工人阶级或无产阶级的另一原因,即新工人与过去的国企工人的区别与对比。不仅在物质待遇、道德标志上,而且也在法律和政治上,打工者与老工人阶级有着截然不同的位置。当代中国社会转型涉及工人群体的两个方面,即新工人群体的创制与老工人群体的转型。站在新工人的立场,作者认为"对比过去的国企工人而言,过去的国企工人有国家工人的编制,享受国企工人的各种待遇,而现在的打工者虽然在工作性质上是工人,但是却享受不到过去工人的待遇。"这一区分延续了有关城乡身份的思考,即新工人并不享有"过去的国企工人"的待遇-这里使用了"过去的"作为定语,因为现在的国企在招募工人方面与跨国企业或私人企业差别不大,即便新工人进入国企,他们也不同于老工人。但两者的区分并不只是停留在待遇方面,而在政治方面。老工人生活和工作的是单位,一个微型的小社会,而打工者的生存空间却是单纯的为资本增值而保持再生产的生产机构。在单位中,人并不仅仅与单一的资本发生关联,单位内部发生着人与人之间的持续的政治、文化、经济、亲缘的关系,也产生着劳动者参与的各种可能实践(单位制度的演变及其与社会主义政治制度的关系需要另文讨论);而在富士康这样的工厂中,人与人之间并不发生关系,他们每一个人只是单一地与同一资本发生关系。他们之间的关系仅仅发生在生产场所之外。就今天的情境而言,我们在人民代表大会、政治协商会议和中国共产党的各级代表机构中,很少看到新工人的身影、听到他们的声音,他们与资本连体因而也只能被资本所代表。资本与权力垄断着中国的基本政治机构并不是偶然的,这一政治现象正是适应市场经济形成而产生的法律变革和政治变革的产物。在这一新的历史条件下,工人权利的问题现在主要的不是一个宪法和政治问题,而是一个法律权利的界定问题。

    劳动的商品化不是资本主义市场发展的自然产物,脱离了与这一市场经济发育相适应的国家介入(包括法律制定、政策和政府行为),我们不可能理解雇佣劳工的形成。[5]李静君特别强调新法律的制定与劳工状态的关系,她指出"除了服务于经济改革的需求之外(保护私有产权,契约、执照认可),这些法规还规定了不同社会群体的权益,制度化社会冲突的调节,并不经意间扩展了参数内公民的法律权利。上世纪90年代颁布的《工会法》、《劳工法》以及《保护妇女权益法》都对工人阶级具有重大影响。此外,包括劳工争议仲裁、社会保险、最低生活水平、失业救济等在内的一系列覆盖工人各方面生活条件的管理规则和社会政策也得以颁布"[6] "如今的阶级斗争不仅存在于私有产业中私人资本(海外及国内)和农民工之间,同样存在于经理制改革后的国企经理和老工人之间。劳工冲突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剧增,但不再是在企业层面上被基层党组织以个人命令的方式加以处理,而是借助一套外在、普遍的(法律)系统。尽管国家的执法能力还远不理想,但至少已经开始将阶级冲突引入一个新的、扩展的法规领域,为工人确立其权益并为之斗争提供了新的法律诉求的维度。"[7]除了上面提及的几项法律之外,当代劳资冲突也围绕着《劳动合同法》和《物权法》的相关条款而展开。

    法律维权对于新工人群体的意识有着重要的作用,但也将工人群体的斗争限制在法律的框架内。法律斗争是工人阶级运动的一个重要方面,但就新工人与老工人的区别而言,后者的社会地位更是一个政治过程的产物。在1949年以后,一种具有清晰的政治意识的工人阶级的存在是中国政治生活的基本要素。作者引证的宪法第一条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是工人阶级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人民民主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第二条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切权力属于人民。......"在理解工人阶级的领导作用时,需要同时理解有关"一切权力属于人民"的宪法原则,即工人阶级的领导作用与一种普遍的利益密切相关,它不是为少数人或工人阶级自身而设定的。在社会主义时期,工人阶级的待遇是与这一宪法权利-尤其是生成这一宪法权利的政治过程-密切相关的。不理解20世纪的政治过程和政治文化的生成,也很难理解这一宪法原则的诞生。在改革开放的30年中,阶级话语的消失、传统工人阶级的消亡和新打工群体的制造为这一宪法原则的空洞化提供了解释。法律维权通常集中于个人权利,围绕法律正义的斗争只是在个别情况下才会转化为有关政治正义的斗争,例如2003年由孙志刚案件而引发的废除收容制度的斗争,以及为打工者在城市生活中的地位而展开斗争。换句话说,法律正义与政治正义存在着交叉点,但在多数情况下,法律正义只涉及个人权利,而不涉及有关一个社会及其形态是否正义的问题。

    在这里,真正的问题并不在于用政治正义的命题替换法律正义,而在寻找法律正义与政治正义之间的衔接之道,探寻法律正义与宪法原则之间的关系。重提宪法问题实际上也是重提政治正义问题,它并不只是追问工人阶级是否真的是一个领导阶级,而在探寻是否存在着一个将工人阶级及其利益视为普遍利益或普遍利益的核心部分的政治进程。将工人阶级及其利益视为普遍利益,是为了重申劳动在当代生活中的地位。在这个意义上,政治正义的核心是劳动的解放,劳动者的平等和自由。因此,当法律进程规范了工人斗争的框架之时,我们还应该问:这一法律进程是否还同时有利于促进实现这一普遍利益的政治进程的展开 新工人群体并不具备20世纪工人阶级的那种强烈的政治意识,也从未产生过宪法所规定的那种国家领导阶级的愿望,但这并不是新工人群体本身的缺陷所致,因为这种意识和愿望并不是单纯地从工人生活和境遇中自发产生的,而是一个基于工人阶级生活的互动的政治过程的产物;离开了20世纪的政党政治、工人组织、民族运动、武装斗争、工农联盟和社会主义建国运动,我们无法解释中国工人阶级的形成。在当代条件下,上述政治进程的各项要素都发生了重大变化,不用说民族运动、武装斗争、工农联盟,即便是形式尚存的政党政治也不包含丝毫有助于上述政治过程的动力。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很难在从自在到自为的目的论框架中讨论新工人群体的阶级意识,因为这种意识是一个广阔而复杂的历史进程的产物。

    因此,不是新工人群体缺乏阶级意识,而是产生这种阶级意识的政治过程终止了、推动这种阶级意识形成的政治力量转型了。如果将早期工人阶级的历史形成与当代新工人群体的状态做一个对比,一个清晰的区别恰恰在于国家在调节、管理、规范、形塑劳资关系方面的角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19-20世纪 ,资本的运作始终依托于各种权力,尤其是殖民主义国家和官僚体制的权力,但其形态却带有深刻的无政府力量的特征,劳资矛盾清晰地表现为劳动与资本之间的直接对抗。在当代条件下,从自由劳动力大军的形成(如通过户籍制度的松弛和城乡关系的改变将农民抛入城市),到招商引资政策的出台,从工人组织的形塑和限制,到金融体制的规范,国家扮演着资本与劳动的双重代理人角色。然而,资本与权力的日益紧密的联盟使得国家对劳动权利的"代理"日益空洞化,但其作为劳动的代理人角色却没有发生根本变化。因此,从政治的层面说,新工人的政治状态意味着政治代表性的危机,即声称代表其利益的国家或政党(政党国家化条件下的政党)与劳工阶级之间存在着深刻的断裂,从而劳资对抗也经常地呈现为劳动与国家之间的矛盾。在20世纪 ,工人阶级的形成与政党政治有着密切的关系,甚至工人的自我组织(工会)的形成也与政党动员密切相关。但是,伴随着政党从阶级性政党向"全面代表"的方向-亦即政党国家化的方向-转化,工人阶级不但失去了自己在政治领域的代言人,而且也几乎无法产生自己的政治代表。在政治沉默的状态下,新工人也像马克思所分析的法国农民一样,在政治的层面,"他们不能以自己的名义来保护自己的阶级利益......他们不能代表自己,一定要别人来代表他们。他们的代表一定要同时是他们的主宰,是高高站在他们上面的权威,是不受限制的政府权力,这种权力保护他们不受其他阶级侵犯,并从上面给他们雨水和阳光。"[8]于是我们看到了代表资本利益的政客偶尔也会在道德的名义下"代表"工人说话,要求资方将无法维系资本长期运转的超经济剥削转化为经济剥削。在这个"被代表"的状态中,新工人除了寻求生存状态的某种改善之外,甚至不清楚自己的对立面何在,或者,是否存在着自己的对立面,自己的利益与普遍利益之间的关系究竟是什么,仿佛一切的不平都可以在这些道德的言辞、政府的关怀和资方的守法过程中得以化解。

    正是为了摆脱工人的这种"被代表"的命运,作者高度地重视新工人的主观能动性,积极评价他们在创造财富和创造新的社会关系方面的贡献。在大量的访谈中,她记录了许多工人的自主意识,并不因为这种意识是跳跃性的、片段的和自我矛盾的而加以舍弃。作者从宏观层面到微观层面,细致地观察新工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自我表达和群体意识,这种自我表达是他们在经历了种种困苦、劳作、斗争和妥协之后产生的,其中缠绕着他们与城市、与资本、与家乡、与家庭、与亲戚、与朋友、与国家的复杂关系。汤普森很早就曾指出这一尝试的方法论意义:工人阶级的研究应该摆脱那种"天路历程"的正统观点,即"在这一整段历史时期中上下搜索,要找出各种各样的先驱者-诸如福利国家的先驱、社会共和国的前辈、以及(最近流行的)理性工业关系的早期实例等等。"[9]按照这种正统观点,只有成功者才会被记住,而迷失的状态、走不通的道路和失败的痛苦统统被舍弃在形成阶级意识的伟大道路上。在这个意义上,作者也是从一种与这种正统观点对立的"阶级形成"的角度观察新工人群体的诞生。

    如今,新工人群体无所依靠。他们只能从自己的生活经验、从自己与他人的相关关系中探寻新的动力和希望。在广本工人的斗争中,在富士康工人无声的抗议中,在新工人为改变自己的物质命运和文化命运的点点滴滴的微小努力中,我们听到了这个群体发声的愿望和要求。终有一天,人们会明白这个群体诞生的深远的政治含义。

    2012年4月17日星期二

     

    注:《中国新工人-迷失与崛起》将由法律出版社出版。

    [1]《中国近代工人阶级和工人运动》第一册,主编刘明逵、唐玉良,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2002, 第1页。

    [2]李静君:《中国工人阶级的转型政治》,载《当代中国社会分层:理论与实证》, 北京: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

    [3]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第370页。

    [4]E. P. 汤普森:《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上),钱乘旦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 第3, 4页。

    [5]Margaret Somers, "Class Formation and Capitalism: A Second Look at a Class,"European Journal of Sociology, 37(1),194,1996.

    [6]李静君:《中国工人阶级的转型政治》,载《当代中国社会分层:理论与实证》, 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

    [7]同上。

    [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8卷,第217-218页。

    [9]E. P. 汤普森:《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上),钱乘旦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 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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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摘要]

     

    国外理论动态编者按:2011年11月18日,德国社会民主党在其总部威里 ·勃兰特大厦会议厅举办了一场"哲学与政治"的对话,由中国清华大学教授汪晖与社会民主党主席西格玛·加布里尔(Sigmar Gabriel)进行对话。汪晖教授发表了题为《代表性的断裂:再问"什么的平等"》的演讲,加布里尔主席发表了题为《金融危机时代的民主与正义》的回应,政治理论家托马斯·迈耶尔(Thomas Meyer)、联邦德国议会前议长沃尔夫岗·蒂尔舍(Wolfgang Thierse)、德国哲学协会主义朱里安·尼达-胡姆林(Julian Nida-Rümelin)参加了圆桌讨论。在演讲之后,汪晖教授应托马斯·迈耶尔教授的邀请为《新社会》杂志做了一次访谈,讨论演讲中涉及的一些问题。本文是访谈的翻译稿,汪晖教授本人对译稿进行了核对和修改。

    ○您曾对西方民主制度中和在中国国内缺失民主以及在社会和政治制度之间发生"代表性"断裂这种现象作出评论。就缺失民主的性质而言,您认为西方社会和中国社会之间存在相似之处吗 

    ●是的,我认为是这样。在政治家们的讨论中人们多半强调两种社会的政治制度的差别,而且这是不无道理的。可是,在近十年来,我们可以看到,在中国发生了某种转变过程, 西方也面临了深刻的危机。在这个全球化的过程中,中国目前面临的问题同西方社会所面临的问题无疑具有相似之处,这当中包括:中国版的社会分裂、社会国家的破毁,以及尚不具备社会政治维度的新工人阶级的产生,以及欧洲版的贫富分化和民主危机。

    事实上,这种转变是一种全球性的现象。因为,我们的政治制度虽然不同,但是在其中我们越来越多地发现某种专家政治取向。专家政治在政治制度中的作用如今已十分突出,如在金融部门中就是如此,而且这种现象在两种制度中是极为相似的。这就是说,"民主"这一课题无论在西方世界或特别在中国,都一如既往是十分重要的又是十分迫切的问题。就法治国家这一属性而言,同样可以这样说。现在所有的社会都面临全球化进程带来的新的挑战。19世纪和20世纪所产生的所有政治制度,现在都发现自身正面对各种新的问题。

     

    ○在您的分析中您强调两种发展趋势,一个是"代表性"的退化,另一个是社会阶级和政治阶级日益扩大的分裂。社会利益在政治制度中已不再被充分体现 这个问题在西方社会和在中国同样都具有压倒优势吗 

    ●我指出两者具有相似的趋势,并不是否定两者的差异。中国曾经历一个漫长的革命阶段,从1911年开始直到70年代末毛领导的文化革命,几乎有70年是处于革命之中。自然,这也意味着,政治制度必须把极不相同的各种成分整合在社会形式之中。中国的状况同前东欧各社会主义国家的状况有重要的区别。中国革命是一场农民革命,其发端主要来自农村。其政治构成和社会发动力植根于农村结构之中。在革命时期,政治机制深受阶级斗争的影响,而党就立足于这一意识形态之上,但这个阶级政治是建立在一个资本主义的阶级分化并不像欧洲那样明确的社会里。以阶级概念为中心的政治代表性并不直接等同于阶级的直接代表性。我曾将这个阶级概念描述为政治性的阶级概念。在50年代,政权被认为是全社会的真正代表。毛曾说过,"我们代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民",而这是以无产阶级思想为依据的。这就是所谓的无产阶级专政,专政的对象是以阶级敌人的名义出现的政治敌人。否则我们就难以解释为什么大量的"阶级斗争"发生在共产党内。我们也许可以将这种政治斗争解释为围绕阶级代表性而展开的政治斗争。

    1989年的转变过程后发生的政治事件,同东欧各国的情况也很不同,虽然80年代和90年代的危机显示出某相似之处。但是,1989-1992, 苏东体系瓦解了,但中国共产党依然强大有力,并且使政治形式得以呈现出某种连续性。通过对外开放和逐步采取市场取向,以及踏入全球化进程等等,社会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政治形式的这种连续性当然只是表面现象。如今我们看到,这里发生了某种根本的转变。不仅就民主化而言是如此,而且就政治价值发生转化而言也是如此。从邓小平时期开始,经江泽民,直到胡锦涛时期,政治口号是:党要代表社会的最重要的利益。由此而产生的政治结果,就是共产党的代表性的本质发生了某种转变。邓的口号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江的口号是"三个代表",如今的口号是"和谐社会"。共产党尝试摆脱旧的意识形态。但是,现体制下的日常实际生活表明,普通的民众、下级社会阶层,从而工人阶级,在公共舞台上没有自己的声音。

    例如,在人民代表大会上,在过去的一段时期里,我们很难找到工人和农民的代表,我们也难以在相关的政策或法规中,找到代表他们的政治取向。因而,政治进程越来越受到特殊利益集团的影响,并且颇具资本取向。

     

    ○虽然情况如此,但是您不认为,西方民主形式仍不失为一种选择,而值得中国效法吗 您对西方民主的现状有怎样的评价 

    ●借鉴不同的制度,包括西方的民主制度,一直是中国改革的内容之一。但现在的问题是,中国和西方,甚至俄罗斯和印度,虽然政治制度很不同,但为什么如此不同的政治制度面对着十分相像的危机 从政治的层面看,危机的核心在于政党体制。在欧洲,从政党政治的两个方向来看,政党都越来越趋向中间。典型的左翼政党变成中左政党,传统的右翼保守政党变成中右政党。各政党在选举运动中虽然竭力向选民展示各自不同之外,但是选民越来越发现,各政党的社会经济纲领彼此几乎不再存在什么差异。这种情况无需实际民主进程的助力便大大有利于专家政治,意大利最近的新总统上任并不是民主选举的结果,但也没有遭到激烈的反对。我们由此便可看到这种情况。

    按照经典的政治学理论,一种多党制的议会制度是建立在某种经过谈判调解冲突的机制之上的。各种利益的不同代表通过议会框架进行的谈判,导致某种共同意志。这就是民主决策的根本机制。但是,如果政党发生了代表性危机,这一框架的运转也就发生了困难。在美国,茶党运动可以视为共和党的政治代表性危机的产物,占领华尔街运动与左翼政党的危机有关。德国实行的是一种社会民主制,它比其他制度更为有效和更为牢靠,但代表性的断裂问题未必不存在。在西方,形成公共意志的这一基本结构-也就是民主形式-未必会发生改变,但越来越多的人觉得传统的政党政治越来越没有代表性。中国的政党体制及人民代表大会和政治协商制度与欧洲民主制度不同,但无论政党还是人民代表大会,在代表性危机方面的症候都很明显。越是想把自己变成全民党,传统政治政治的代表性危机就越深刻,其结果是两种现象的替代性出现,一种是民粹主义政治的升温,另一种是专家治国式的精英政治的登台。政党弄不清自己的执政基础的现象如此突出,却少有理论家此做出深入分析。在没有法治基础薄弱和政治参与较低的社会,还可能产生政治的"密室化"。借鉴民主政治和新型的群众路线,都是避免后一种危险的途径。

     

    ○西方民主的一项承诺是其多元主义和随之而来的政党竞争。然而,政治产出、社会结构和平等却往往遭到忽视。现今的中国社会出现了某种开展公开讨论的多元主义。存在着各种流派,如共产党现代派,新自由主义派,"新左派","共产党保守派"(毛主义者),以及那些主张某种"审慎的权威主义"的人士。一种日益深化同时日趋广泛的言路多元主义看来正在抬头。这种广开言路的多元主义在政治生活中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对政治领导层产生影响了吗 各流派彼此是怎样沟通的 

    ●这些流派正处于转变之中。在80年代初,中国政治运行于两极之间,一极先前颇为团结一致,他们推崇旨在体现广大民众意志的"群众路线";另一极为先前的官僚主义者和专断者。在80年代,大部分政治讨论是在政治机关和公共机构的框架下展开的,这也导致了政治机关的相对开放性,如党内的公开讨论变得多了起来,虽然也并不稳定。90年代以后,一些根本不同的利益开始抬头,并且这也是在社会日益分化的基础上产生的。最初,这些多样的讨论首先是在知识界的讨论中提出的,它们并不是像80年代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那样由党的领导层推动。这种讨论起初多半带有浓厚的理论色彩,但自90年代以来,由于触及现实问题而激化起来。这些问题包括:农业危机,卫生医疗保障的崩毁,国有公司及其私有化,收益的分配,地区间的差别,以及政治改革等等。对于中国来说,这些都是最重要的问题。

    这种讨论后来通过大众媒体扩散开来,并最终为当局所认知,且在不同程度上加以消化。实际上,现在在政治精英中间,甚至在党内,都可以听到不同的声音;这就是当局和公开的政治讨论之间的相互影响所产生的效果的一个实例。在朱镕基总理任职时期,有关三农的公开辩论迫使政府面对问题,实行减免农业税的政策和推行新农村建设。。讨论最初发生,逐渐地扩展至大众媒体最终在人民代表大会上得到认知;而政府最终不得不被迫认真看待农业中的危机,并修改发展农业的改革纲领。

    不久前,有两种互相竞争的社会(经济)发展模式进入政治讨论的视野,这就是广东模式和重庆模式。有关两种模式的辩论或多或少夸大了两者的差异,但这也反映了党内和社会上的两种不同的政治观点。广东拥有一家具有广泛影响的传媒帝国,这就是所谓的"南方传媒集团"。重庆在这方面虽然影响力稍逊,但是可通过电视广播和公开的报刊文章宣传自己的改革。广东的报纸也就此对重庆展开评论,而不是不加置喙。当然,就两种互相竞争的发展模式而言,意识形态的或价值的冲突是重要的。这是一个新的现象。重庆开始进行试验,成都也在实验,有关温州模式与苏州模式的争论仍然在进行,但人们并不了解政治领导层的观点是怎样的,由此也引起了人们对这种改革的关注。我个人的观点是:多种模式竞争正是活力所在,现在需要让这些竞争模式及其价值取向在公共领域获得表达,让实践来检验,而不是相反。

     

    ○在平等和民主参与方面,中国在发展中最近可望采取哪些步骤 

    ●就大众媒体而言,中国需要更加放宽和更多的公开性。但这是一件麻烦的事。因为我们知道,媒体可以对政治制度进行"殖民化"。这一点您托马斯·迈耶尔就曾进行过分析。这种发展在中国恰好已经发生。中国现在实行的固然不是西方意义上的民主制,但是媒体的影响较之从前已大大增强,如南方传媒集团,以及十分强大的四大门户网站。如果把温家宝总理同媒体之间的互动当作一种标准来看,那么可以发现,与更早时期相比,甚至与江泽民或朱镕基时期相比,现在中国的政治精英们在大众媒体上亮相的机会大大增多了。我认为当代世界的政治危机可以概括为如下方面,即政党国家化,国家公司化,媒体政党化,政客媒体化。

    但是,媒体政党化与政客媒体化并没有促成公共领域的扩张,情况有时是相反的。公共性问题依然是一个问题。政治干涉仍然十分突出,并有碍于持久的讨论空间的发展。此外,还有媒体日益屈从市场取向这个问题。实际上,媒体在许多地区都实行地方性垄断,例如从北京到广州,从上海到南京,都是如此,在那里所有可供利用的报纸都属于同一家出版集团。这种地方性的媒体垄断必然导致消息报道的片面性和易操纵性,不仅从党的角度来看是这样,而且从利益集团对于媒体的控制来说也是这样。

     

    ○请允许我们再谈一下社会民主问题。甚至温家宝不久前也使用了这一概念。究竟中国传统的哪些特性使得人们对社会平等、民主化社会以及多元民主制持有与我们不同的观点 

    ●在中国,就西方政治模式而言,许多人宁愿选择"社会民主"这一概念,而不赞成右翼的、保守派的政治观念。这或许是因为社会民主是社会主义传统的一个部分,与中国的社会主义传统之间多少有些重叠的关系,虽然两者的政治形式是极为不同的。许多老一辈人习惯于使用"群众路线"这一革命概念,即吸收全社会参与政治意志形成这样一种概念,讨论政治参与的必要性。群众路线的纲领赋予来自群众运动的政府以合法权力。在这一制度下,干部直接同农民、工厂工人对话,同时汲取工人、农民代表参与管理,以消除官僚主义,因为官僚主义会使人们同政治领导者疏远起来。这一实践在过去三十年中很少再被提及,但最近许多地方的试验试图恢复这一作风。例如,各级干部每年都要被派往实地进行实验,以使有一段时间同农民或工厂工人打成一片。返回市政治中心之后,要对他们的政治工作作出评价。我以为,这样一种实地实验如今再也不可能有效地恢复"群众路线"时期的状态和机制,因为现今的政治制度已深陷官僚主义之中,没有这一新的政治的和社会的氛围,一些曾经非常有效的方式难以取得实质的效果。当然,这一试验也许可导致进一步的实质性的政治试验和制度试验,但现在社会条件和制度框架都不利于这样一种群众路线的实施。这也正是危机所在。

    我们首先要争取的是政治进程的更大的透明性。一些公共管理机关已经这样做了;所有的政治发展事项,如倡议制订新的法律等等,都应在相关的互联网上予以披露,不管这涉及的是地区性的事情,还是全市的事情。

     

    ○在西方世界,我们正围绕普遍主义和文化多元主义或分立主义进行一场大辩论。欧洲左派主张建立一种以平等和参与制民主为特征的社会。在中国的文化界中,是否有人忍受不了关于平等和参与制的普遍主义概念 

    ●并非如此,文化传统有助于改进关于平等的旧观念。这里不一定必然存在分立主义。我们之间的价值和观念依然是有很大差别的。我们可以各自从不同的角度来讨论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化,甚至历史差别,总是有意义的。不过,这和特殊主义或分立主义不是一回事。

    民主对我们来说是某种积极的东西,但到底什么样的民主 即便是文化界的保守派都承认这一点。尽管他们并不认为民主程序能解决所有问题,对选举民主有批评,但是他们也指望政治参与的某种更有力的制度化。文化界保守主义并不一定要反对民主制,这一点在当代西方也是如此。至于更为激进的知识分子显然对于民主参与有更大的兴趣。中国和西方存在差别,但这并不等同于说不能借鉴政治制度和法治国家原则等内容。但即便借鉴这些制度和原则,也仍然需要处理它们与特定历史条件和文化历史遗产的关系。例如,中国的农业体制同欧洲国家是不可比较的。这部分地在于,土地产权是由昔日社会主义制度下的公有财产继承而来的。我们借鉴了市场导向的农业改革,固守旧的土地关系变得不可能,但即便是为了与市场经济制度相容,也不等同于非得完成土地私有化。公共产权在使用权方面的变通,未必采用私有化的形式。维护公民的权利与保卫土地的公有制原则并不是对立的。我们知道,贪污受贿多半由公有财产买单,而很少由私人财产付账。问题在于,农村改革是否可以使全体居民受惠,却又不一定与社会民主模式完全一致 后者是立足于很高的税率之上的。中国减免了农业税,实行了更加灵活的土地关系,土地的公有产权能否有利于经济发展和社会分红,是一个正在探讨中的问题。

    ○2008年底,中国领导颁步一项农业改革文件,宣传扩大土地使用权的转让。最初,曾出现了大量赞同的声音。但是逐渐听到批评的声音,认为在当前农村地区社会保障体系尚不健全的背景下,农民如果把他们的土地出租,将会丧失他们的至关重要的社会保障网。这项政策确实符合农民的心意吗 为保护农民,政府应当采取哪些措施 

    ●这份文件本身是某种妥协的结果;人们推出的是模棱两可的举措。在文件发布之前,政府内部是有意见分歧的。尔后政府急忙进行澄清,说明此举是为了促进所谓土地流转的灵活性。这样做无非是加强市场取向。在这种情况下,农民可以把他们的土地使用权租给其他农民。可见,其实这涉及农民之间的土土使用权转让问题,而不涉及改变产权本身。今天,在中国各城市效区,特别是在南方,几乎已见不到小农的踪影。到处工厂林立,城乡的明显差别已难以辩认,而农产品多半是从临近的省份运进来的。怎么会发生这种情形呢 原因之一是土地价格的上涨。因为土地已不再用于农业生产,而是用于城区之间的商业目的。因此,土地获得某种附加值,这种附加值不是来自于生产。基于这一原因,对农民的必要补偿的种类可以区别为两个类别:一者涉及个体农民家庭的土地,只有农民才有权使用土地从事农业。这样的农民家庭当然应当获得补偿。而用于商业目的所获得的土地增值,在我看来应归于整个社会,并用于共同福利。

     

    ○著名经济学家胡鞍钢要求对福利状况进行测算,而不是去追求国民生产总值。他建议更加关心反映中国社会福利状况的指数,这包括财富的均衡分配,生态指标以及参与水平。这一争论在中国今后几年会产生影响吗 

    ●胡鞍钢谈到"绿色国民生产总值"。他尝试给"绿色国民生产总值"的基本原则作出界定,并把社会保障、生态问题和良好的政府管理等列入其中。关于幸福值也存在争论。这涉及福利、教育、卫生保健体系的质量等等。重庆模式强调均衡的财富分配的意义,广东模式则侧重国民生产总值,把这看作是标准的福利指数的内容。不过两种模式也有许多互相重叠之处。老百姓很可能赞成某种再分配。广东迅即提出论证,指出我们虽然主张经济增长,但是也规定有幸福指数。这种竞争已成为十分普及的话题。不过十分重要的是,尽管金融危机迫在眉捷,发展经济的基本模式并未发生动摇。

    中国的经济试验的一个极富成效的侧面,就是各种经济规划都是由地方首先发起试验的。在大多数场合下,这种规划不是囊括整个社会。现在我们知道,在有一些地区这种试验未获成功并被放弃。这种地方性发展规划的试验,开始只实施于颇为具体的区域,因而具有一个很大的优点:只有那些在地方上行得通的规划,才推广于相当更高的各层次,最后才确认是否具有全国性的价值。这样,某一全国性的步骤失效的可能性就会降到最低限度。如果政府行政、公开讨论、社会参与能够有效结合,从实践中总结提高,我们就会确信,这样的实验会强有力地推动社会的发展;政府的只能也比许多别的政府更加负责。在这方面倒未必取决于政府形式,如是民主制的,还是非民主制的。如果你比较一下中国和日本,你就会发现,日本实行着一种远为更有效率的市场经济。但是政府对社会需要或新的形势的应对能力,却受到很大的限制。

     

    ○2008年,中国遭到一场可怕地震的袭击。但只是经过两年半的时间,中国的行政当局就做到了使一个面积相当于整个比利时的地区完全重建起来。我们曾访问过四川地震灾区的一些人,他们中大部分人对中国政府迅速做出的救助深怀感激之情。

    ●这就是我所说的超常的应对能力。西方世界给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应当怎样判断这种应对能力 我读过弗朗西斯·福山的一篇文章。他访问过中国并且对于内地取得的成就印象深刻。福山对中国政府的反应能力有所评价,并得出这样的结论:从某个方面来看,中国的工作效率高于台湾或南韩,甚至高于日本和一些西方国家。另一方面,他又批评中国政府缺少分权制。同时他承认,中国政府有能力了解老百姓到底需要什么。问题在于,关于这种应对能力或反应能力,从理论上应怎样界定其政治前提 事实上,从某些方面看,中国政府的反应能力很强,但从另一方面看,又存在着高度官僚化的特征。如何将这种反应能力日常化 在我看来,这种反应能力产生于某种民主的潜能,我们的问题是如何使之更加稳定。如今的挑战和危机具有鲜明的新颖性,我们需要重建认识这些挑战和危机的新的视野和角度,而不是落入冷战的或甚至后冷战的思想框架。在这个意义上,我们需要以开放的心态研究不同的传统,寻找或者说改革适应当代中国发展的制度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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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摘要]

    近期本刊[国外理论动态]记者根据与创刊20周年笔谈主题相关的论题,采访了清华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所所长、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汪晖先生,下面是访谈主要内容。

    《国外理论动态》(下面简称"《动态》"):当前严重的国际资本主义危机对中国与世界来说是一个历史性的转折点,您认为它将会给国际格局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关于中国在新的世界格局中的选择,有人认为中国制造业规模越来越大,继续按照原来的路子走下去,就可以很快挤进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俱乐部,有人却认为由于国际和国内的矛盾,中国无论如何挤不进去,反而可能因此导致巨大危机,因此中国最好是继续秉承70年代的三个世界理论和建立国际政治经济新秩序运动的基本精神,推动建立一个新的国际秩序。您认为国际金融危机后中国在国际上应该采取什么样的国际战略 我们该综合什么样的新旧理论资源为中国处理与世界的关系找到新的可能性和方向 

    汪晖:你的问题是以中国为中心的,而不是以中国内部不同区域、阶层及其相互关系为中心的。但两者并非没有关联。这样提问预设了中国形成自主发展的可能性,或者说,预设了对如何形成自主发展的追问。中国的金融体制、市场体制都已经碰到了很大的困难,正在迫使我们重新思考发展模式的问题。对发展模式的思考早已开始,却收效不大,原因并不是思想问题,而是利益错综纠葛,无法将已经提出的问题转化为公共政策。在思想层面,也存在着一个承不承认需要调整变革方向的问题。有人提出进一步全球化、市场化、私有化,又有人提出民主社会主义。以我的看法,今天的关键问题是存不存在改革的社会主义方向和朝向这个方向的可能性。如果存在这个方向问题,而不只是技术性调整的问题,那么,调动怎样的经验和实践以创造新的发展模式的问题就会浮现出来。

    但这也并不只是中国的问题。以"占领华尔街"运动为例,很多人批评它没有具体方案,但这恰恰说明这场运动致力于方向性问题,而不是技术性问题。它意识到了今天的问题是体系性的,不是个别的技术调整可以解决的。它说我们现在是99%对1%的斗争,提出了敌我关系,提出了统一战线,也就勾画了它的政治战略。这并不是说运动可以迅速取得成果,原因在于:第一,如果一个社会创造的是99%对1%的体制,那么,改变这个体制意味着革命;第二,经历了20世纪后期的大转变,即便思考革命,其条件、方式、基础也全面地发生了变化。没有长期的积累和新的形势的出现,要想取得实质的成果非常困难。就19-20世纪的革命而言,我们已经处于后革命的时代,针对体系性危机的思考和行动应该采用怎样的形式 这是困扰许多人的真实的问题。但无论如何,这是冷战结束以来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在这样的规模上提出问题。即便运动是幼稚的、初步的,也值得我们思考。

    现在有关中国发展方式转型的提法是升级换代,产业转移。从"阿拉伯之春"到"占领华尔街",许多人出于不同的愿望,预言甚至鼓动中国出现类似的局面,但让他们失望的是中国尚未出现他们期待的"革命",而街头革命已经遍布欧美。为什么 并不是因为中国不存在社会矛盾和冲突、中国的发展模式没有问题,而是因为两个原因:一是中国区域广阔,发展不平衡,这些负面的条件在危机条件下,反而成为缓冲金融危机的条件,如区域差别、城乡差别、贫富差别等等,恰恰成为中国内部的调整空间;二是过去10年中国实际上始终处于调整过程之中,这种调整是内部博弈、社会斗争、公共讨论、政策改变和地方实验等一系列各不相同的实践的结果。中国社会的社会实验和模式辩论仍然在持续,这表明自主变革的可能性尚存,但由于变化过于急速,如果不能迅速行动,可能性瞬间即逝。但那种试图由外而内地引发颜色革命的方式似乎只能引发社会动荡,而难以产生积极的成果。

    果断行动是必要的,但如果没有更清晰的政治社会目标,宏观调整往什么方向转化,就会成为一个日益尖锐的问题。围绕"重庆模式"与"广东模式"的争论超出了各自的具体实践,也超出了技术性层面,甚至有关技术性调整的辩论也被上升到政治层面,辩论中对各自模式的发挥并非为了有意夸大其实践的状态,而是由于人们迫切地需要重新确认变革的社会目标。不同的社会目标会产生出围绕发展战略而展开的社会斗争。如果要分析中国未来的选择的话,就需要分析中国内部的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矛盾的主要方面与次要方面,以及这些矛盾在国际语境中、国内语境中的差异、转化和变异的动力及可能性等等。

    中国的区域关系、城乡关系和贫富差别意味着产业转移和产业升级的过程仍有很大的空间,城市化道路和工业化道路还会持续相当长久的过程。受经济危机的影响,制造业产能出现过剩,由于国际市场萎缩,正在转向内部拉动,但总体来说,我认为工业化过程不会停止。而且我认为在国际资本主义体系当中,不但到目前为止,而且在未来20年当中,中国仍然处在上升的阶段。危机、挫折、社会矛盾的加剧并没有改变这个国家在世界体系内上升的轨迹,恰恰相反,它们正是这个上升过程的伴生物或者说直接的产物。因此,不同于中国崩溃论,我认为中国仍然处于上升过程;但也不同于发展主义的论调,认为经济增长可以化解社会矛盾,我认为正是这个上升过程本身会带动社会矛盾的尖锐化。尽管出现了各种有关发展模式的讨论和实验,也出现了局部的改变,但这个上升过程的基本模式不会发生根本变化,城市化、制造业的发展带动大规模的社会转型,由此产生的冲突矛盾--尤其是区域关系、城乡关系的变动--不会减弱。总之,中国在世界资本主义体系当中的地位会继续上升,但经济上升并不意味着矛盾的自动消失,社会分化的格局会长期存在。由于工业化过程的持续和大规模城市扩张,对能源和其他资源的需求将会持续,这也会导致国际矛盾的尖锐化。其实,资本主义的常态是经济上升期与社会矛盾的累积的共生关系,19和20世纪前半叶资本主义的上升期正是欧洲阶级斗争最蓬勃发展的一个时期,也是其国际冲突最为严重的时代。我们要研究的是上升中的社会冲突与下降中的社会冲突的各自特征,研究中国及其他新兴经济体与欧美国家的变迁轨迹之间的差异。中国的社会矛盾有可能激化,原因不是因为它要垮掉,而恰好是因为它在世界资本主义体系中处在上升期,社会矛盾的激化正是其后果。

    这是我一贯的看法,十几年前有人发表中国崩溃论时我就这么表述过。因为它处在上升期,尽管处于局部调整之中,但基本的发展模式不会发生根本性的转变,因而社会矛盾和阶级矛盾的加剧也不可避免。要想改变这一格局,就需要讨论改变发展模式的问题,而这个改变离开了方向性的调整是无法完成的。在讨论中国的经济增长的时候,有人说我的看法比较乐观;在讨论社会矛盾和社会冲突时,也有人说我的看法比较悲观。其实,用悲观和乐观来表述是没有意义的,所谓"乐观"很可能就是"悲观",反之亦然。资本的力量很大,利益关系盘根错节,即便你指出了基本模式的危机,在新的形势出现之前,结构性变革仍然很遥远。另一方面,全球资本主义体系的特点就是发展不平衡,这也使得一些地区的增长具有特殊的意义,例如中国、印度、巴西和非洲一些国家的发展修改了国际格局的霸权关系,使得欧美的霸权地位有所降低。迄今为止,非洲、拉丁美洲国家总体来说对中国的新角色持相对欢迎的态度,就是因为中国的崛起打破了原来稳定的霸权构造。同样的逻辑,国内边缘区域的经济成长有助于区域和城乡间的平等。现在的挑战是:边缘区域的发展与产业转移的大格局关系密切,而后者在改变经济发展的不平衡的同时,并不包含改变发展模式的必然性。

    毛泽东总结过20世纪帝国主义的时代特点,即第一世界与第三世界的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国际劳动分工使得原有的阶级概念在国际领域发生了变化。伴随着国际劳动分工,中国国内的阶级分化和社会分化日益严重,但这个分化同时也是国际劳动分工的产物,是体系性矛盾的一部分。国际发展的不平衡和国内发展的不平衡都需要我们仔细分析主要矛盾及其转化。不久前,为了讨论辛亥革命后中国的政治变迁,我重读了毛泽东1926年论农民问题的文章和1936年以后讲抗战的文章,发现其中存在着重要变化。19世纪20年代,主流观点认为国际间的战争是有意义的,国内战争即阶级斗争是无意义的,我们现在也有人持这一观点,这是民族主义的调子。毛泽东表示反对,认为第一次世界大战证明所有的国际间的霸权斗争是没有意义的,国内的阶级战争才有意义,十月革命就是国内阶级战争解决了国际问题的最佳例证。因此,他在1926年搞农民运动的时候非常强调阶级斗争的重要性。30年代由于整个世界格局的变化,侵华战争迫在眉睫,国际法西斯主义的威胁上升到危险的阶段,他的看法发生了变化,即认为主要矛盾从国内阶级斗争转化为民族矛盾,不能只讲国内阶级斗争,还要讲统一战线,在国内,民族资产阶级、地主阶级成了统战的对象,在国际上,资本主义的反法西斯国家也成了统战对象。他并没有放弃阶级分析,而是认为在特定历史条件下敌我关系发生了重大的转变。

    不是这个战略分析本身,而是它所体现的方法对于解释中国经济的崛起仍有重要的启发性。中国知识界,无论是左翼还是右翼,都没有成功地回答这一问题。你提到按原来的路子是不是可以很快挤进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俱乐部,这个问题不容易回答。首先,资本主义国家俱乐部是一个经济俱乐部,也是一个政治俱乐部,要想进入这个俱乐部有一个"政治审查"问题。俄罗斯政治上已经按照西方的模式改变了,但按照西方标准,尚未达标,进入不了这一俱乐部。中国与西方的政治体制和社会体制不同,又是亚洲国家,没有哪个西方国家真的认为中国会成为其俱乐部成员。其次,能否进入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俱乐部,不仅要看中国的状态,还要看国际格局。前一段时间我在日内瓦参加"南北论坛",印度一个经济学家讲,金砖国家的经济发展规模比发达国家弱很多,但现在西方已经把金砖国家变成一个大话题,目的是推卸西方国家应该承担的国际义务。全球化改变了原先的世界格局,三个世界的理论不能简单照搬了,但在气候问题、能源问题及有关其他国际责任的谈判中,第一世界与第三世界的博弈,或者说南北关系问题,仍然是一个主要矛盾。当然,与过去不同,这个主要矛盾是围绕着如何在全球范围内改变发展模式这一宏观目标展开的。当代世界的平等危机的根源在于南北关系及其衍生结构的不平等。中国将在未来二、三十年中成为世界第一大经济体并没有太大的疑问,但其含义到底是什么,是要认真考虑的。今天国际劳动分工和国际经济结构都发生了重大变化,比如说美国是第一大经济体,但它是债务国,中国是一个穷国,但它是债权国;即便是第一大经济体,上述经济结构的转变未必对中国是最有利的。

    今年在日内瓦联合国会议中心举行的"南北论坛"以金砖国家为主题,第一天讲中国,第二天讲巴西,第三天讲印度,后面讲俄罗斯和南非。因为有其他安排,我只出席了前面三天的讨论。按照这个顺序,每个国家也对应着一个主题,中国那一场的主题是"世界工厂",巴西的主题是"世界的面包房",印度那一场叫作"世界的办公室"。这些主题描述了一个国际劳动分工的新趋势,中国的工业化实际上也在这个国际劳动分工的新格局里面。与其他后发国家相比,中国由于未曾经历全面的殖民、具有漫长的农业传统,在二战后又有自主发展的历史经验,其经济构成上的多样性比很多发展中国家要高得多。许多前殖民地国家即便在独立后,也仍然是单一经济,如咖啡经济、蔗糖经济或者石油经济。有些国家原来有工业、农业和其他多种经济形态,但是越来越往专门化方向发展,其转变速度之快,甚至超过了过去的殖民时期,比如巴西、阿根廷等在极短的时期内成为主要的农业出口国。它们的农业被少数垄断的种子公司控制,并成为国际劳动分工的一环,受控于国际市场。中国的经济多样性比较高,相对而言稳定性就多一点,不会由于国际市场的萎缩而一下子跨掉,但所谓"世界工厂"的名号,也蕴含了一种对中国未必有利的趋势。工业化是必要的,但如果这一工业化与一种新型的国际劳动分工相联系,就意味着中国工业化将承载比传统的工业化更大的能源消耗、廉价劳动、生态压力和其他劳动保障方面的代价。

    在西方语境中,许多人往往将中国的能源问题、生态问题、移民问题、廉价劳动力问题与人权及其他国际规范放在一起讨论,却从不追究国际性的产业转移与这些问题的关系。中国的世界工厂化与西方国家的去工业化的关系本来是一目了然的,气候变暖、能源问题、廉价劳动、甚至国家的压制机制,都是这一新的国际劳动分工的一部分。产业转移也是社会矛盾向发展中国家的转移。

    产业的国际转移与阶级关系的国际转移对于解释中国的社会冲突也是重要的。与传统的工业资本主义不同,我们今天处在一个高度金融化、资本化的时代,全球化使得资本与劳动在地理上的分离变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为清晰。过去的阶级斗争集中在国家内的劳资关系,但在跨国资本主义时代,资本高度灵活,国家变成跨国资本的维持会和代理人。资本的流动性和生产的跨国化造成了劳资矛盾形式的变化--劳动与资本的关系是通过国家的招商引资完成的,劳资的纠纷也往往变成劳动和国家之间的冲突。例如,工会问题本来主要是劳资关系的产物,但在中国却成为劳动与国家的关系问题。在全球资本主义条件下,阶级关系的国际转移所造成的冲突到底怎么去分析,涉及对国家的镇压机制的新分析,即,不同于以往,国家的压迫性恰恰是由产业转移、新的劳动分工带来的。国家的压制机制在形式上有延续性,但内涵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在这一条件下,如何分析政治空间与民主问题,成为了一个新的问题。回到前面所说的经济增长与社会矛盾的累积问题上来。由于处在上升期,国家积累了大量的能量,也加强了其控制社会矛盾激化的能力。经济规模的增长也给整个社会一个期待,从而提供了某种稳定性的要素。但如果稳定越来越和增长联系在一起,也意味着一个危险的逻辑,即经济一旦停止增长,或者处在另外一个格局下,政治危机的爆发就不可避免。也正由于此,国家的稳定性越来越依赖于增长,从而发展模式的变革变得更加困难。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前面提到的中国社会变革的方向问题是十分迫切的。

    在国际金融危机中,中国应该采取什么样的国际战略 我个人的看法是寻找自主的发展战略,突破资本主义霸权所主导的劳动分工模式。没有自主就谈不上战略,但到底什么是全球化条件下的自主,已经成为一个很复杂的问题。生产、消费、劳动都在国际化,原来民族国家条件下的自主性、冷战时期的自主性都不再可能了,因此,要探索"自主性的新形式"。所谓国际战略,就是如何建立跟美国、欧洲、拉丁美洲、非洲和周边邻国之间的关系,如何在资本主导的世界里保持政治的能动性。从理论上看,社会民主主义和自由主义的全球正义理论非常空洞,没有提出实质性的纲领,依附理论和三个世界理论作为切入整个全球格局的总的分析方法也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解释力,例如如何解释中国与非洲的关系,如何分析中国与东南亚国家的关系,这已经不可能在万隆会议时代的框架中展开了。毛泽东关于三个世界的理论是在冷战的格局下形成的,有两大阵营的对抗,才有中间地带,第三世界的非社会主义国家才可以与社会主义一道形成反对帝国主义和霸权体系的统一战线。这个格局已经不存在了。但这个理论对我们的启发并不应该忽略。

    政治上的犬儒主义和机会主义只能导致自主性的丧失。自主性集中体现在中国与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关系之中,自主性的弱化导致中国没有有力而又灵活的国际战略。过去30年,从国家到知识领域,与西方的关系是中轴。或悲观,或自大,一会儿说中国一无是处,一会儿又说中国已经不得了了。新世纪之后,得意洋洋的味道重起来了,说我们是债权国,美国也不敢把我们怎么样,现在美国人在南海折腾了一下,他们发现中国不但与美国存在利益对抗,而且也与周边国家关系紧张。中国国际战略的机会主义和利己主义使得第三世界国家对中国非常有看法。不过,中国的经济行为中还部分地保留了一些东西,例如,与西方企业不同,也与一些急功近利的私人企业不同,在非洲和拉丁美洲的中国国有企业总体而言有长期的计划性,在当地一般来说还是受欢迎的。前段时间一个英国导演拍了一个有关中国在赞比亚的纪录片。我和这个片子的导演有过讨论,他也同意说,中国国有公司愿意投资那些欧美拒绝投资的基础建设领域,计划往往是长期的,获取回报需要很长的时间,这对西方国家和它们的公司而言是不可能的。西方70年代以后已经宣布不能在这些地区从事基础建设方面的项目,因为风险太大。在这个格局下,中国能够发展出怎样的与发展中国家的战略关系 这个问题值得思考。

    《动态》:在这次国际危机之前,您其实已经很深入地论述了当代资本主义具有的深刻的危机趋势,比如您对全球化、新自由主义等的内在矛盾的揭示,特别是您指出它们所导致的去政治化趋势已经导致资本主义在平等上出现日益严重的危机。您揭示的这些危机和当前资本主义的金融、经济危机以至社会和政治危机有内在的逻辑关联吗 这场危机形成的更深层次的逻辑是什么 

    汪晖: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和中国的去政治化趋势,跟当前的资本主义的金融危机和政治危机完全是有逻辑关联的。这是一个潮流。首先,从经济层面来看,70年代晚期整个资本主义向新自由主义转变,中国大概是在80年代中期,特别是城市改革以后开始露出端倪,1989年之后深化,这个浪潮一直延续到今天的全球性危机。其次,在政治领域,新自由主义使得政治的含义发生了重大的变化,瓦解了原有的政治格局,不光是社会主义国家的政治,而且也包括自由民主体制,特别是以国家、政党为中心的政治,几乎无一例外地出现了危机。在政治领域,这些危机的主要特点是代表性断裂,不同的政党体制因为代表性断裂而产生政治危机。

    在政治领域,代表性的匮乏是普遍的特征。今年11月18日,我在德国社会民主党总部与社会民主党主席加布里尔有过一场公开的对话和辩论(加布里尔:《金融危机时代的民主和正义--对汪晖教授的回应》),我在演讲中指出欧洲与中国的政治体制的差异非常大,但不仅共同面对着经济危机,而且也有着相似的以政党的代表性断裂为中心的政治危机。我的基本看法是,今天分析政治体制危机的主要尺度应该发生一个转变:此前的政治分析都以两种政治体制的对立作为它的前提,即以另外一个体制作为自我理解的前提。但从合法性危机的根源来讲,今天的危机不能在一个体制与另外一个体制的差异中诊断,而必须在为什么不同的政治体制共同地产生了代表性断裂这一问题脉络中展开。代表性断裂问题遍及所有的政治体制,这并不是说原来的两种社会体制的对立消失了,而是说全球性的转变导致这种对立的含义发生了巨变。代表性的危机说到底是新自由主义在政治领域的产物,也是去政治化的后果,与整个全球资本主义条件下政治结构发生的根本的转变和变迁有关。加布里尔评论说,我把欧洲跟中国放在完全同一个平台上加以批判让许多人感到惊讶,但这个批判触及了欧洲政治和思想的危机。

    《动态》:资本主义面临严重危机,但是反资本主义运动好像从20世纪70-80年代以来,基本丧失了方向感和道路感。因为苏东剧变后,关于如何看待传统社会主义的历史,如何看待资本主义民主制度和市场经济体制,一直没有系统而深刻的理论著作出现。而正如您所说,理论的作用是非常巨大的。反资本主义力量从反伊战运动直到今天的"占领华尔街"运动,好像不知道该反对什么,争取什么,他们陷入回到传统社会主义不能得到人们信任,在资本主义的民主和市场框架下又软弱无力的困境,您一直在反思左翼面临的这些重大理论挑战,根据您的思考,反资本主义运动应该如何摆脱这一困境,替代运动的方向在哪里 

    汪晖:反资本主义运动不可能陷入传统的以民族国家为单位的社会主义模式中,这一点应该有清醒的认识。这一轮全球化的规模,尤其是生产的跨国化,使得退回到旧有的国家逻辑当中的可能性变得很小。国家是一个斗争得以展开的空间,自主性问题也在国家层面得以呈现。只要观察一下北非、中亚国家在外来干涉下的命运,就可以理解国家问题绝不像许多人说的那样没有重要性。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才说要探索全球化条件下的自主性问题。最近反资本主义运动出现了一些变化,"占领华尔街"运动实际上提出了体系性危机的问题,同时也呈现了缺乏有效的战略的弱点。我们可以归纳几个特点:首先,在针对新自由主义浪潮的一系列改良运动逐渐挫败之后,现在出现了一个针对体系的抗议运动,而且这个抗议运动表现出了全球性和不平衡性。全球性是指中东、北非、拉丁美洲、亚洲、美国和欧洲到处都出现了这种运动。所谓不平衡性是指:这些运动是相互关联的,但形态各异,体现出各自社会条件、区域条件、经济-政治条件和文化条件的不平衡。比如埃及的运动得以发生的条件是金融危机条件下的高失业率、长期的和大规模的贫困及高度的腐败,这些是长期的、普遍的、与其他区域较为相似的现象;但除此之外,它还针对政治体制,即长期的警察专制加上国际范畴内的美、以秩序,以及伊斯兰运动。它的反体系性集中在这些方面。在伊斯兰地区,这一反体系运动激活了、或者说释放出了一种宗教能量,这些能量不是新的政治力量,但具有变成新的政治能量的可能性。宗教重新进入政治领域的状况并不仅仅出现在阿拉伯世界,整个非洲包括现在的欧洲也有类似的现象。中国也面临着复杂的宗教问题,但主导的社会矛盾仍然是经济性的和政治性的。由于中国在漫长的革命和建设中形成了一个相对独立自主的国民经济体系,即便经历了30年的开放性改革,已经高度全球化,但其经济体的相对独立性(以及内部不平衡性)仍然是显著的特征。前几天,"占领华尔街"运动动员了两、三万人从纽约步行到华盛顿,这一运动似乎是要点明资本主义经济体制与政治体制之间的关联。99%与1%的对立似乎也隐含了一种阶级性的元素,但显然,原来的阶级性运动的模型不适用于分析这一运动。我个人的看法就是,体系性的问题需要在理念上重提大的方向问题,同时重视全球范围内、区域和国家范围内的不平衡。

    中国处在大规模工业化、城市化的过程当中,城乡矛盾与阶级分化仍然是非常重要的特征。如果真正能够做到"五个统筹",就必须改变发展模式,调整变革方向,加强中国社会和国家在发展战略上的自主性。大规模城市化与工业化连在一起,城乡关系与新工人阶级的形成有着内在的关联,因此,大规模城市化条件下的城乡矛盾如何解决,是一个中心环节。如前所述,中国经济规模的扩张是和新的国际劳动分工联系在一起的,它的高能耗、廉价劳动力不能在国内的单一语境中解释,却无疑会加剧内部冲突。如果不重新调整在国际劳动分工中的位置,社会冲突、社会平等的问题就不可能根本得到解决。

    如何才能形成全球化条件下自主发展的战略 在全球性的国际分工和全球资本主义条件下,离开每一个社会的独特条件及所处的国际位置,就不可能形成突破性的战略。毛泽东在《论持久战》中说战争的胜负要分析三个势,敌势、我势、地势。敌人怎么样,我们怎么样,客观而言敌我斗争的场地怎么样,综合这些方面才能分析到底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战略。站在这个角度说,我们先要分析金融资本主义和全球劳动分工的新格局,在这个新格局下产生的国家关系、区域关系、阶级关系、社会关系。从对手的角度说,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能够成功地再工业化吗 如果能,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如果不能又会出现怎样的局面 在危机条件下,政治、军事关系会发生什么变化 从中国自身的角度说,中国是一个非常不平衡的发展中国家,它的区域关系也极为复杂,它的发展的可持续性与它的发展的不平衡性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是形成新的发展战略的思考前提。沿海经济受国际危机的影响较深,许多产业开始向内地转移。所谓内地拉动缓解了经济危机是事实,内蒙古和其他地区的经济增长率远超沿海地区。这是发展不平衡造成的。但伴随着产业转移,危机也开始波及这些区域。中国内部的不平衡,反而使得它承受经济危机压力的能力比其他小共同体要大,广阔的农村腹地和广大的农村人口提供了缓冲和发展的空间。黄宗智对重庆土地财政的分析就突出了这一点,根据他的分析,在50年内,重庆的土地附加值的增长率高过工资增长率应该不成问题。很多左翼也许不见得喜欢这一分析,认为这还是支持城市化的发展模式。但这个分析是从中国发展不平衡性出发的,有某种方法论的意义。这不等于说这种区域不平衡可以自然地成为可持续性的保障,我觉得应该像毛泽东当年分析战争形势一样来分析中国在全球资本主义条件下的可持续程度和规模,分析它的阶级矛盾、社会矛盾发展的形势,解释中国的国情及其发展战略。

    《动态》:您曾经谈到关于中国的国家能力有一个基本的悖论,即一方面,较之许多其他国家的政府,中国政府的能力得到了广泛承认,从汶川"5·12"大地震后的救灾动员,到金融风暴后迅速推出的救市计划,从奥运会的成功举办,到各地方政府在组织发展和克服危机方面的效能,都显示了中国国家能力的突出优势;但另一方面,各种民意测验显示公众对政府的满意度处于较低水平,官民矛盾在某些地区、某些时刻也极为尖锐,不同层级政府的施政能力和廉洁度也受到质疑。最为关键的是:这类矛盾经常被上升到合法性危机的高度加以讨论。您如何看待这一问题 

    汪晖:这就是合法性问题。在全球资本主义条件下,政治体制的合法性危机的核心是政党政治的代表性危机。在全世界范围内,政治体制的危险格局是从一种没有代表性的政体向另外一种没有代表性的政体转移,从而让这种空洞的政体转移成为不平等的社会过程的合法化的条件。颜色革命就是从一种没有代表性的政体向另外一种没有代表性的政体转变,表面上是民主化,实质上是最不合理的社会分配和财富剥夺过程的合法化。克服政治危机的真正挑战是如何避免从一种没有代表性的政体向另外一种没有代表性的政体的转变,其前提是所谓重新政治化。这是非常尖锐而又非常复杂的挑战。我认为在理论上阐明这个问题是迫切的,因为很多人并不了解这个代表性危机的普遍性和深度,甚至认为西方没有代表性的危机。争取一个真正的公共的讨论空间,形成真正的政治的和理论的辩论,对于中国的政治变革而言十分关键。大众媒体上很难有严肃的政治讨论,这个状况是很危险的。关键是要通过自主讨论,让大家了解在全球资本主义条件下政治危机的真正特点和本质。

    很多观察家都讲到中国国家能力的问题。真正的问题是为什么中国一方面有较强的国家能力,而另一方面又无法克服合法性危机 国家能力首先是国家回应社会需求的能力,在这方面,中国国家能力显示出它的两面性,即一方面在特殊状态下反应能力很强,而在另一些方面又非常缓慢。最近福山写文章说,中国的反应能力不但比周边国家强,而且比很多发达国家,比如日本、韩国和欧洲的很多国家都要强。在与加布里尔的辩论中,我也特别谈到:如果一个国家的政治体制的反应能力强,表示这个社会存在着民主的要素和潜能,但是我们的民主理论注重于形式分析,而忽略这些实质性的潜能。正由于此,如何使这些潜能发展为更为制度化的实践是不清晰的。如果能够在理论上和制度上清晰地描述这种潜能得以展现的条件,就能给我们提供一个更具实质内涵的民主变革方向。如果能对社会需求做出迅速反应,表明这个政治体制存在着实质的民主潜能,但程度如何,怎样发展,如何表述,都需要具体分析。

    国家能力的另一面是政治整合能力,即通过公共行政对各种社会利益和诉求进行政治整合的能力。福山在最新的文章("Oh for a democratic dictatorship and not a vetocracy")中针对西方民主危机提出要"民主专政"(democratic dictatorship),不要"否决政治"(vetocracy)。在历史观上,我们当然是不同的,但他在这里的实际所指与我在《革命、妥协与连续性的创制》一文中谈及的政治整合有些相似性,即强调行政决定与政治整合之间的贯通关系,而批评行政权力与议会权力之间的过度分隔与对峙。通常而言,行政权力是执行机构,而议会-政党体制是政治整合的机器,在代表性断裂的情况下,国家的政治整合能力大规模瓦解。议会、法院、行政,三权分立,但政党的代表性的断裂、政府的进一步官僚化和法律体制的危机导致国家回应社会危机的能力下降了。这也是当代政治危机的基本特征。

    《动态》:您多次提到毛泽东思想这一理论资源对于我们分析当前中国与世界的形势的重要性,我们想请您进一步展开谈谈这一具有重要方法论意义的问题。

    汪晖:我是针对贵刊的栏目而言的。毛泽东思想是20世纪中国最为重要的遗产之一。就对整个西方思想和第三世界运动的影响而言,中国没有任何其他遗产可以与之相比。当代法国的著名哲学家阿兰·巴迪乌是个典型例子,他对毛泽东的文本有很深入的分析。他对欧洲哲学史的深入阐释与他对毛泽东思想的阐释相得益彰。70年代,北京大学的张世英教授写了一本关于黑格尔的著作,被翻译成了外文,巴迪乌曾经写过一本小册子来回应张世英教授。按照意大利学者鲁索的解释,那本书在巴迪乌的思想历程中标志着一个重要的转变。这是一个思想时代对于这个哲学家的影响。由于1968年之后的挫败,整个欧洲理论特别是左翼理论带有政治悲观主义的特点,佩里·安德森就曾将这种精神气质归结为"不妥协的悲观主义"。但巴迪乌的理论中有一种毛泽东式的革命乐观主义,即便在低潮的时代,他仍然将毛泽东关于"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的"敌人的逻辑"与"从胜利走向胜利"的人民革命的逻辑展开为一种历史的理论。2007年,我们在博洛尼亚开会讨论20世纪的中国,巴迪乌提交的文章是对毛泽东的《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的文本细读,我读后很受启发,也很受鼓舞。在那么困难的条件下,毛泽东以独特的洞察力分析出中国的红色政权能够存在的理由,进而提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命题。他关于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的分析其实跟他后来在抗日战争中分析中国为什么最终能够取得胜利的分析在方法论上是完全一致的,其中综合了军事、哲学和政治这三个层面。毛泽东的军事思想从来不是一个简单的军事战略和策略问题,而是政治、哲学和军事策略的综合。《论持久战》的战略思想是哲学思想在政治领域的展开,也是政治思考在军事战略、策略层面的呈现。两种统一战线如何形成,能不能够形成,帝国主义内部的革命有没有可能爆发,这些都是战略问题,而不是一般的军事战术问题,但两者是综合在一起的。毛泽东思想的重要特征是其实践性,就是永远切入到现实分析中去。现实不是被动的、客观的,而是能动性与客观性相互交织的领域,在对现实的分析中,我们看到的是各种历史力量的脉动和走势。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确实具有重要的方法论的意义。毛泽东面对的格局是白色恐怖,是革命与反革命之间的力量对比的悬殊。但在这个条件下,他提出了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这个问题。这篇文章是一种出色的政治分析,但同时也像是一部兵书。他坚持革命的正当性,却又不盲目地重申这种正当性,而是将正当性与战略分析结合起来。这么一点点弱小的力量,最后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壮大起来。红军到达陕北时还剩几万人,但早在1936年毛泽东就预见到了抗日战争的不可避免,世界大战的即将到来,以及整个抗日战争的基本路径,如果没有高度的理论概括力和对现实总体关系的洞察力,是无法达到这样的高度的。十多年前,当我们发起新的思想讨论时,完全是书生意气,孤军作战。没有政治的权力,没有媒体的权力,没有自己的群众,我们致力的是思想讨论。但在自己没有媒体平台的条件下,中国的批判思想仍然能够获得了一定的发展,包括众多媒体的暴力在内的各种迫害和打击终于不能扼杀这些批判思想的成长,这是为什么 我们需要对内外局势做出客观而灵活的分析,形成一种理论的和战略的总结。

    毛泽东的一系列概念,如战争上的统一战线、哲学上的一分为二,以及他对人民民主的阐释,都产生过巨大的影响。福柯关于政治和权力的关系的观点,詹明信关于第三世界的理论,都曾受到毛泽东的影响。在右的方面,卡尔·施密特的游击队理论,以及以敌我为中心的政治概念,都与毛泽东的军事理论和政治思想有着这样那样的联系。最近"占领华尔街"运动与过去几年中逐渐发展的占领大学的运动有关,随着网络发展,许多人重新提出开门办学,批评现行的大学体制,我们不知道这些实践与毛泽东思想是否存在直接关系,但比较分析是必要的。关于知识、权力、政治、资本主义经济这几个主要因素之间的关系,以及什么是社会主要矛盾,谁是社会的主体,毛泽东都有过解释,并提出了一套分析问题的方法。

    加布里尔在回应我的讲话中说,西方左翼30年来没有真正面对我所提出的代表性断裂和平等问题。他自己说,他过去到工厂去的时候,工人介绍他的时候会说他是个社会主义者,他现在再去工厂,工人只是介绍他为政客。一个年轻的社会民主党人对我说,在冷战之后,社会主义这个理念不能提了,但不提这个概念,社会民主的转型到底往什么方向呢 我在讨论中提及了这一思想方式的两个问题:第一是把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等同于原来的国家社会主义实践;第二是把原来的社会主义实践当成一个整体,完全拒绝对实践过程进行真正的历史-政治分析。在欧洲语境中,一说社会主义就是专制,就是极权暴政,整个调子是否定的。社会主义是一个丰富而复杂的遗产,对这个遗产需要进行批判性的总结。毛泽东的思想遗产既是我们思考的对象,但也提供了反思他自身的政治实践的方法。我们需要从这个角度去重新激活这一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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