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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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摘要]在分析1949年之前的中国共产主义革命历史时,对于中国革命的国际主义(internationalism)面向的讨论主要集中在中国共产党与共产国际及苏联之间的组织联系与人员互动,还有共产主义思想的国际流变方面;而对新中国成立之后国际主义在中国政治内部及其对于世界秩序的影响讨…

    在分析1949年之前的中国共产主义革命历史时,对于中国革命的国际主义(internationalism)面向的讨论主要集中在中国共产党与共产国际及苏联之间的组织联系与人员互动,还有共产主义思想的国际流变方面;而对新中国成立之后国际主义在中国政治内部及其对于世界秩序的影响讨论,则集中在冷战叙事框架内。在西方学术界,对于第三世界国际主义问题的讨论在冷战初期便开始出现。在这一时期,中国所提出的一系列国际政治话语以及对世界秩序的表述,都首先在共产主义阵营内部的前提下被审视为一种“共产主义的团结”(communist unity)。①

    这种从现实主义假设角度出发,对意识形态理论的功利主义理解,作为另一种意识形态话语,产生于冷战的政治现场。随着1956年匈牙利事件以及1968年苏联武装进军布拉格之后,苏联在其阵营内所提倡的“社会主义国际主义”(Socialist internationalism)与“无产阶级国际主义”(proletarian internationalism)很快遭到了来自西方知识界的全面攻击,成为批判苏联意识形态宣传的重要工具。伴随着苏联阵营内部出现的对俄罗斯大国沙文主义的批判,“国际主义”这一曾经代表了共产主义世界秩序理想的观念,也被进一步解构为苏联霸权政治的幌子,成为一种“虚假的国际主义”(pseudo-internationalism)。②这种粗暴的俄罗斯民族中心主义,在西方学术界,也很快被作为“苏联民族问题”,并被理解为其“帝国”崩溃的重要内因之一。③在这个语境下,国际主义也被视为一种苏联帝国主义甚至是殖民主义的霸权秩序。而第三世界之间在国际主义精神指导下进行的政治合作,则也随之被视为是“共产主义对第三世界的渗透”。④

    今天的新冷战史(new Cold War history)研究很大程度上也延续了这种源自20世纪60年代的理论假设。在西方传统安全观的基础上,“无产阶级国际主义”话语基本被看作是苏联输出革命政策的一个组成部分。这种对国际主义的理解还包含了与寻求主权独立的民族主义话语互相对立的含义。从地缘政治的逻辑上,这种国际主义话语的直接目的,则是保证苏联国家利益与安全,并不惜损害他国利益。⑤此外,近年来对于国际主义观念的讨论还主要来自对于东欧前华约集团国家冷战历史记忆的梳理。这类研究结合对苏联,特别是斯大林时期开始的“民族问题”(National questions)政治讨论的分析,将其视为在斯大林主义影响下,用以维系共产主义阵营内部秩序,树立苏联中心地位,并试图在世界范围内进一步扩张苏联霸权影响的沙文主义式政策工具。⑥

    可以说,作为一种对世界未来秩序及人类平等政治叙述的国际主义话语,国际主义这一概念从20世纪60年代中期开始便始终被笼罩在美苏政治对抗的阴影之下。并且,随着冷战结束,以实用主义为基础的国际政治活动开始成为常态。以现实主义为理论的国际关系分析框架又进一步地对20世纪中期在国际主义精神引领下产生的一系列内政与外交活动进行重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少涉及第三世界去殖民民族独立的讨论更局限在弗莱德 哈勒代(Fred Halliday)所描述的那种两极竞争(bipolar contest)的范式之中。⑦这种现实主义的理解模式最大的局限在于其对政治活动及其深远影响本身做出了前提性的限定。它首先假设在国际活动中,国家作为行为主体,其首要目标是“寻找能够驾驭对方的机会”⑧。其次,决定国家生存与安全的基本条件来自国家本身的军事与物质实力,以及地缘政治层面与其他国家的同盟关系。⑨在这些前提下,苏联与中东地区的联系被看作是一种寻求地缘政治安全的结果。⑩而由于中国与中东地区缺少地缘政治的关联,其与该地区在国际主义精神基础上进行的一系列活动,则或被看作是共产主义集团内部对世界革命领导权的争夺。11对英语世界的一些研究者来说,新中国与苏联对世界革命进程的理解存在一种策略性的差异。在最新的一些讨论中,两者之间针对“反帝”问题的态度被视为这种领导权争夺的核心。这种论点强调,虽然两者从本质上都追求彻底推翻资本主义体系,但是在方法上,从赫鲁晓夫时期推行“三和路线”开始,苏联便强调,共产主义作为一种历史必然,终将会取代资本主义制度。12在此过程中,反帝的诉求则是从属性的。而对新中国来说,帝国主义压力不但是其革命历史记忆的一部分,也是新中国发展过程中所面临的直接威胁。因此,反帝是新中国世界革命话语的绝对核心。正是由于这种对世界革命主要矛盾理解的差异,使得两者在面对第三世界独立运动时,出现了冲突。这也被视为是“两种革命”(two revolutions)之间的冲突。13除此之外,中国在第三世界的活动也被作为大国对第三世界干涉主义政治斗争的一部分。14或者,成为后冷战时期,特别是中国开始改革开放之后,叙述中国崛起对现有世界权力平衡形成挑战的佐证。15

    然而,这种后冷战时期形成的冷战史叙述,遮蔽了第三世界独立运动的历史与政治丰富性。在接下来的讨论中,我们会尝试去展现在20世纪中期,新中国与阿拉伯国家,这两种在今天的世界观语境下似乎是截然不同的秩序,是如何构建它们之间的国际主义想象的,同时,这种国际主义想象又是怎样参与到新中国的社会政治建设,并最终发挥“改造我们的学习”进而改造新中国人民世界观的作用的。通过这一分析,我们也希望展现,这一将两种似乎有着截然不同知识基础与政治建设构想的普遍主义世界秩序想象融合在一起的政治实践,恰恰展现了20世纪中期那种以亚非拉/第三世界为社会基础的国际主义想象最具历史价值的特点,并且将其与19世纪晚期20世纪早期那一系列国际秩序普遍主义话语区分开来。同时,作为一种尝试,我们将讨论重点放在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之前的那段历史时期,以此希望打破那种现实主义国际关系研究中以国家为中心的窠臼。

    一、从革命的东方理解20世纪的民族独立

    中国共产党政权对中东地区的关注始于新中国成立之前。这种对中东地区的政治兴趣,密切回应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旧的殖民帝国主义秩序衰落、新的霸权秩序逐渐形成过程中出现的阿拉伯民族独立运动浪潮。也正是通过来自共产党组织、知识分子、各民族以及社会各阶层对于这一不断变化着的政治历程的叙述、回应与讨论,发生在中国的以民族独立为先机的革命才逐渐同世界范围内的历史性秩序变革发生了联系。这种与世界历史变迁和人类解放命运相联系的政治叙事,成为中国共产主义革命中国际主义共同体想象的重要基础。从政治理想上,“建立一个新中国”的革命任务与创造新世界这一命题密切相关。作为一种问题意识,这种联系始终存在于中国知识分子的讨论中。无论是康有为对“世界大同”的叙述,还是孙中山表达的人类平等理想,都是这种现代化进程中、中国世界秩序观变迁历史中有机的知识组成部分。

    这种中国和世界的关系,在早期毛泽东看来,是大规模改造时代的着手点与长远目标的关系。在1921年新民学会会员新年大会上,毛泽东表示,“改造中国与世界”比“改造东亚”更具价值。因为,提出世界,是为了明确“吾侪的主张是国际的”;提出中国,是为了“明吾侪的下手处”。“中国问题本来是世界的问题,然从事中国改造不着眼及于世界改造,则所改造必为狭义,必妨碍世界。”16在毛泽东看来,所谓世界主义,是“愿自己好,也愿别人好,质言之,即愿大家好的主义”,与之相对的是“殖民政策”,即“只愿自己好,不愿别人好,质言之,即损人利己的政策”。17

    当然,从政治调动角度来看,对于1949年之前的中国来说,“世界革命”的政治意义显得并不那么迫切与重要。“中国革命”本身“反帝”与“反封建”的任务,在军阀混战与抗日战争这两个最基本的大背景下,可以得到较为直接的体现。因此,在很大程度上,军事斗争本身便扮演着一种整合性的力量,最大限度地将社会各阶层、集团,各地区的分散力量组织到一场国家身份建设的现代进程中。18同样,我们可以看到,在1917年俄国革命胜利时,那种超国家的“世界资本主义危机”,仅仅在革命推动者们的理论叙述中,得以作为一种基本的全球性历史大前提。而真正对革命成功起着关键作用,并发挥了社会调动与政治整合功能的,则是列宁所表述的对俄国经济状况的理解,以及在危机中寻找“有利于全体人民”道路的需求。因此,列宁才提出了关于“只有国家资本主义”才能拯救俄国的基本认识。19同时,在列宁看来“拯救俄国”这一似乎建立在民族主义基础上的国家认同“现实政治”(realpolitik,德语)命题,在共产主义革命的理想下,还存在着一个进步与落后的差别。而超国家的无产阶级认同,则是决定这种进步意义的核心内容。这一点,在其同罗莎 卢森堡就民族自决权问题的争论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在这一争论中,卢森堡的论点建立在对19世纪波兰民族主义性质的判断上。在她看来,19世纪上半叶波兰民族主义兴起的物质基础与中欧地区受资本主义发展影响而形成的那种民族国家认同有着根本差异。波兰的民族主义“根源于未开化的封建经济”,本质上是一种占据统治地位的贵族对其社会地位身份的确证。20现代民族主义与民族国家本身作为一种统治者的经济需要,在卢森堡看来,并不具有普遍的进步意义。相反,在19世纪世界资本主义体系中,波兰的工业从一开始便是具有依附性的出口工业。因此,波兰的资产阶级从一开始便是一种“殖民化的产物”(a product of colonization),是“移植到波兰土地上的外来物”(alien body transplanted into the Polish soil)带有“明显的反民族因素”(antinational factor)。21在这里,卢森堡将殖民理解为资本主义全球化过程中与弱小以及经济不发达地区/国家之间形成的霸权关系。而在这种关系中,“民族主义”的认同在世界不同地区则形成了不同的政治动力,进而形成了对“国家”这一政治认同概念阶级性差异的具体判断。

    这种将殖民视为一种霸权关系的理解,也直接影响到了后来西方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们对第三世界的认识。在斯塔夫利亚诺斯的论述中,第三世界是一个随着15世纪欧洲商业资本主义发展而不断扩大的概念。一个国家是否属于第三世界,并不取决于它的地理位置,而取决于其在“国际经济结构中的客观地位”。它指的是“那些在不平等的条件下参与最终形成全球性市场经济的国家和地区”。22从这个意义上来看,随着16世纪欧洲经济中心转移至西北欧,波兰乃至整个东欧地区的确如沃勒斯坦所判断的那样,成了欧洲在世界经济中欠发达的国家。23

    在这个基础上,我们重新去回顾卢森堡对波兰民族主义的判断,便可以发现,卢森堡对民族自决的批判,其基本出发点是对在世界资本主义霸权压迫下,在发展落后的、处于被压迫地位下的“较小的和次要的”小国中,强行(自上而下地)推动“形式上独立的人民的‘自决’”的批判。24卢森堡强调,这种条件下形成的民族主义热情,以及在这种热情推动下构建的国家,并不能成为改变这种经济不平等地位的动力。因此,这种民族概念“兼具乌托邦式和反动的特征”。25而在这种民族概念下形成的国家以及对“国家利益”的诉求,则无疑成为既得利益统治阶层意志的体现。26在这个判断基础上,卢森堡对超国家的阶级联合寄托了更大的希望。她更进一步从理论上,试图将其判断普遍化。她认为,“民族权利”(rights of nations)不应当作为社会主义政党讨论民族问题时自身立场的标尺。因为,包括“民族”“权利”,甚至“人民意志”(will of the people)在内的这些概念本身,仅仅是在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之间早期那种幼稚的、并无明确政治意识的对抗中产生的概念。在19世纪欧洲弱小国家的政治背景下,民族问题(nationality question)与其他社会与政治问题一样,本质上是一个“阶级利益的问题”(a question of class interests)。而对一个组织起来的,具有阶级意识的无产阶级来说,再使用这些概念则成为一种历史的矛盾(historical contradiction)。27

    正如卢森堡对民族主义的批判一样,列宁为民族自决权的辩护也需要放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欧洲政治背景下理解。对列宁而言,谈论民族自决权政治意义的基本前提是俄罗斯解放运动。他强调,在谈论民族问题时,必须面对民族问题的“特殊性”。28与波兰不同,俄罗斯在19世纪欧洲的世界体系中主要作为一个霸权的施加者出现。俄罗斯作为一个帝国,其政治主体在列宁看来,则是标榜着大俄罗斯主义的“封建主”。列宁强调,在这一前提下,如果否定俄国马克思主义者在“纲领上规定分离权”,无疑便是从事实上帮助了这类霸权者,帮助“大俄罗斯民族的黑帮”享受特权。同时,在俄罗斯帝国这种强大的现实政治压迫下,独立自主成为大俄罗斯民族的特权。大俄罗斯民族对帝国内其他民族的压迫,便表现在俄国对(大俄罗斯)民族主义的强调。因此,强调(弱小)民族的分离权,无疑是俄国本身寻求平等的解放斗争的重要组成部分,更是俄国“替自己扫清走向解放的道路”的必要过程。29在列宁随后对帝国主义(imperialism)的著名分析中,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通过对俄罗斯作为列强在世界殖民扩张过程中的巨大影响力,以及俄罗斯银行业在整个欧洲金融寡头资本主义秩序中盘根错节的互利与依附关系的分析,列宁充分说明了俄罗斯帝国在整个帝国主义世界秩序中作为压迫者的地位。30而只有在这一反对(大俄罗斯)帝国主义的政治前提下,才能真正理解列宁为什么会认为(欧洲)弱小民族的独立运动是在更广大范围内产生无产阶级社会革命运动的前提。列宁进一步提出,随着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全球扩张,这种民族之间压迫与被压迫的关系也会在世界范围内扩张。在这种资本主义的全球秩序下,绝大部分的亚洲地区或者作为列强(great powers)的殖民地,或者作为被压迫民族,在这种不平等的国际体系中作为依附者存在。因此,在这类地区,以民族运动为动员模式的对抗活动,无疑是对这种不平等秩序最有力的打击,也是这类被压迫民族自我“觉醒”的过程。31必须强调的是,在列宁看来,这种来自压迫民族对被压迫民族“分离权”的支持需要与超越了民族界限的建立在阶级认同基础上的大联合共同存在。列宁引用了1905年瑞典社会主义者支持挪威独立权的案例,以此说明这种在工人阶级中间,超越了民族界限和作为资产阶级与贵族特权的国家利益,站在“兄弟阶级团结”(fraternal class solidarity)基础上的联合,恰恰体现了(弱小)民族自决行动的进步性。32在1916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列宁又进一步对民族自决与国际主义关系的问题做了阐发。他强调,那些借口“为了社会革命”而“否定”民族问题的人无疑是普鲁东主义者。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是“着眼于各先进国家无产阶级阶级斗争的利益”的。在这个基础上,作为压迫者的大俄罗斯民族,则必须站在基于阶级联合的国际主义精神上,通过支持被压迫民族的自决来“获得解放”。33

    如果将列宁与卢森堡就民族自决权的辩论放在20世纪世界革命脉络中来看,那么其复杂性则更为明显。用斯大林的话来表述,“民族问题”仅仅是“改造现存社会制度的总问题的一部分”。34并且,随着俄国革命的胜利,它从欧洲“反对民族压迫的斗争的局部问题,变为各被压迫民族、各殖民地及半殖民地从帝国主义之下解放出来的总问题”。35斯大林以苏维埃政权承认芬兰独立为例,指出俄国十月革命“社会主义革命性”的根本在于它超越了狭小的地区范围与民族国家利益,并以阶级联合为政治基础与理想,超越了卢森堡所指出的那种资产阶级式民族主义政权的片面性。36在此基础上,斯大林给出了一个有中心、有边缘的世界革命图景。由于十月革命的胜利,俄国毫无疑问成了这场世界革命运动的“中央”,这一革命浪潮“势必要扩展到边疆去”。这种革命运动的蔓延首先在俄罗斯帝国领土范围内出现。原俄罗斯帝国边疆的“民族政府”与在“边疆工农与俄国工农”联盟影响下的“民族群众”彻底决裂,进而促成了这种在阶级认同基础上建立起的“社会主义联盟”的形成。37斯大林对民族问题的讨论,一方面吸收了卢森堡式的对(俄罗斯帝国境内)民族政府反动性的认识,另一方面,又融合了列宁站在对大俄罗斯民族主义批判角度出发,对“自决权”革命性的论述。因此,在斯大林看来,民族自治政府的革命性,完全取决于统治阶级的阶级性。压迫不但包括来自外部的民族压迫,也包括来自于国家内部的资产阶级政权。因此,只有在本质上是超民族的无产阶级联合基础上出现的自治,才是真正意义上反压迫的“民族自由”。苏维埃政权的正当性,以及它得以保持俄罗斯帝国原有疆域的合法性基础,则都来自于对这种自由的保障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政治平等。38

    毫无疑问,从卢森堡到斯大林对民族问题的讨论中,无论是关于民族主义还是国际主义的认识,都基本建立在对欧洲社会政治历史的基础上。虽然在列宁与斯大林的分析中,“东方”作为“被奴役的殖民地和半殖民地”,成为被压迫民族反抗斗争世界性意义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我们也必须看到,他们对这些欧洲之外的,有着迥异的社会经济地理条件的民族的认识,很大程度上停留在逻辑推论或是经验论层面。甚至,在斯大林的表述中,我们还能感受到那种明确的差序观念。东方,在这种差序秩序中,扮演着一个从属性的角色。它是(在西方发生的)无产者世界革命斗争过程中,“经过俄国革命”而新开辟的“反对世界帝国主义的革命战线”。39而真正确立十月革命以及整个20世纪共产主义革命世界性意义的,则恰恰来自于广大“东方”内部发生的革命实践。也正是这场发生在“第三世界”内部的政治实践,为我们理解民族独立与国际主义问题提供了更为丰富的历史经验。

    二、从民族独立到自力更生

    在列宁与斯大林的叙述中,我们看到,俄国社会主义革命中,这种超民族的“国际主义”式的认同基础来自无产阶级的政治觉醒。如果单纯像俄国革命者们那样,将中国与波斯、土耳其等“东方”国家,同质化地理解为资本主义世界秩序中被压迫的殖民地或半殖民地,那么其作为一个整体的“民族独立”便完全可以不言自明。但是,无论是卢森堡还是列宁与斯大林所描述的民族主义,都无法真正解释发生在欧洲之外地区的政治变动。辛亥革命从“反满独立”到“五族共和”的转变,恰恰体现了中国革命中民族问题的双重性。一方面,“反满”的政治任务反映了卢森堡所指出的民族主义从“占据统治地位的贵族对其社会地位身份的确证”到对这种确证的反叛;另一方面,革命建国之后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迅速转向“五族共和”,又体现出了以汉人为主体的南方革命者们,对汉民族主义不可能作为立国基础的清醒认识。这一点,则一定程度上,可以与列宁对大俄罗斯主义的批判相对应。而之后随着国共分裂而开始的“新民主主义革命”阶段,则更进一步地将更具普遍意义的阶级问题纳入到了革命建国实践过程中。从这个意义上来看,相比俄国革命来说,中国革命则在更广大的“东方”世界中,更具有范本价值。与广大的在19世纪资本主义全球扩张过程中成为殖民地和半殖民地的旧帝国一样,中国一方面在世界秩序层面上,作为被压迫者,面临着来自于资本主义全球贸易的不平等;另一方面,在旧帝国疆域内,其民族多样性又使得其内部存在作为主体或/和居于统治地位的“民族”对少数或/和居于被统治地位的“民族”的压迫。40因此,中国革命,乃至许多第三世界国家后来的民族独立运动,都面临着需要处理自身(主体民族)作为压迫者和被压迫者双重身份的复杂革命任务。

    在这种背景下展开的新中国对自身以及世界解放的未来想象,表现为一种对广泛的平等政治的追求,以及在这一过程中对“人民”这一政治主体性概念的创造。在1940年的《新民主主义论》中,毛泽东详细勾勒了新民主主义政治的范畴及其未来。新民主主义的进步性首先建立在一个对人类历史进步脉络的认可基础上。毛泽东强调,在20世纪反对殖民主义、反对帝国主义的全球斗争中,随着一场社会革命的出现,无产阶级成为一个“觉悟了的独立的阶级力量”,这一发展丰富了“反帝、反殖民”民族独立运动的政治内涵。41只有出现了由于革命行动而获得了政治觉悟的无产阶级,反殖民后建立的国家才有可能避免沦落为一个阶级的私产。

    必须强调,对于“新民主主义”的信念并非是对历史发展阶段的机械想象。它提出了一种无产阶级平等参与的政治可能性。这种可能性一方面建立在俄国十月革命与中国革命的现实诉求上,另一方面也建立在对平等政治的未来想象上。而两方面的互动则构成了无产阶级政治实践的本身。换句话说,无产阶级对自身平等权利的发现,造就了无产阶级平等政治;而这种平等政治的实践则又反过来,进一步丰富了平等观念的内涵。在这个意义上,平等政治的实践与观念的创造是互为前提也是互为语境的。这种无产阶级政治的觉醒与自主参与,则恰恰构成了中国共产党对于“民主”的一层重要理解,也是之后新中国对新的世界平等政治想象的基础。

    新民主主义对平等的追求,除了要求“独立”之外,还强调“自力更生”的原则。在抗日战争的背景下,自力更生一方面强调的是如何处理来自“帝国主义集团”的外援问题;42另一方面,也包含了中国共产党组织原则中依靠群众的基本工作方针。毛泽东在1939年的答记者问中,曾经简要地指出了“自力更生”与“民主”之间的联系。在他看来,解决了中国“民主政治”的问题,才能够增强中国“政治上的抵抗力,才能准备军事力量”。这种民主政治是“自力更生的主要内容”。43在抗战的条件下,实现“民主政治”并不一定采用启蒙式的政治教育,而需要在对敌斗争的过程中,在党的领导下,通过政治实践来获得。随着抗战逐步走向胜利,中国共产党强调“依靠群众”的这种民主政治叙事则显得更加有说服力。这一在斗争中获得的民主经验也成为中国共产党在抗战末期主张成立“联合政府”的重要政治自信。中国共产党之所以能够有信心在统一战线斗争中取得支持,一个重要判断便是“我们依靠人民,自力更生解决问题,而国民党却依靠外援,等待胜利”。44

    自力更生还包含了另一层含义,即在国民经济层面上对工农业现代化与实现自给自足的追求。在解放区发起的大规模生产运动则是达成这种自力更生目的的办法之一。而另一手段,则是通过减租减息和劳动互助的方法,提高农业劳动生产效率,提高农民生产积极性。45对国民经济生产自力更生的追求,与对政治独立的追求一样,都在无产阶级获取阶级意识与政治自觉的过程中扮演举足轻重的作用。它构成了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中对于国内与国际层面上平等政治理解的另一个重要内涵。这种平等关系,并不仅仅局限于国际法形式层面的“平等条约的订立”,且“绝不能单靠外国政府的给予”,而旨在通过“中国人民自己努力争取”“实际上的真正的平等地位”。“而努力之道就是把中国在政治上经济上文化上建设成为一个新民主主义的国家,否则便只会有形式上的独立、平等,在实际上是不会有的。”46这种对新中国国际地位的想象,本质上则传达了一种新中国对平等观念及其政治的世界新秩序的再造。

    新中国自成立之初,便延续了延安时期对世界秩序的看法,并表达了参与全球平等政治建设的意愿。在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夕,共产党意识到在社会各阶层中间树立“新的爱国主义”的重要意义。与战争时期的情况相比,新时期的斗争以“和平民主运动”为基调。除了防止战争的出现之外,建设成为更主要的任务。因此,在新时期,“新的爱国主义”一方面包含了为了保卫新政权而进行的“消灭反动派残余的斗争”,也包含了对“投身经济、政治、军事、文化的建设”的要求。同时,这种爱国主义,“是与进步人类的国际主义相一致,而与民族侵略主义和排外主义不相容的”。在这个政治表述中,反帝这种对抗性的“争取解放的革命运动”,与争取团结、互相尊重的“和平民主运动”相互关联,共同形成了新中国对国际主义精神理解的内涵。47这一以“建设”为主要任务的“和平民主运动”进程,是新中国人民“文化翻身”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成为新中国理解“国际主义”和“爱国主义”辩证关系的基础。

    如果说在抗日战争时期,针对“日本帝国主义”进行的军事与政治斗争塑造了一个中华民族的政治认同,那么在解放战争末期开始的、伴随着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而展开的针对“美国帝国主义”以及后来的英法“帝国主义”以及“苏联社会帝国主义”的斗争,则成为构成“中国人民”这一政治身份主体性的重要部分。它通过对“帝国主义”这一敌人的反抗,以及对“世界人民的民主力量”这一朋友的团结,塑造了新中国平等政治话语的一个基本逻辑框架,并将中国“广大人民”“拒绝支持反动统治”这一谋求“中华民族的权益”的斗争,放在了一个更大的人类解放框架中。48这种中国社会建设与世界人民反霸权运动之间的关联,通过一系列包括广播、戏曲、版画等多样的宣传形式,为普通中国人创造了一种国际主义的共时感。这种共识感,则进一步通过报纸新闻及有组织的群众政治学习与讨论,变成了普通人的国际主义“世界观”的有机组成部分。在这幅世界图景里,阿拉伯地区作为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反抗殖民与帝国主义主要的政治现场,很早便成了解放区以及之后新中国关心的重点。

    三、“巴勒斯坦”在晋冀鲁豫边区

    1946年5月15日,中共晋冀鲁豫边区机关报《人民日报》创刊,发行量将近一万份。同年5月29日,即《人民日报》创刊之后两个星期,其头版便刊发了三则与中东地区密切相关的短讯。第一则是关于埃及亚历山大港民众与英军的冲突;第二则为转载路透社电讯,内容是阿拉伯国家对英美巴勒斯坦委员会提议向巴勒斯坦地区移入十万犹太人的抗议;最后一则有关黎巴嫩政府改组。49在此之后,《人民日报》便开始密切关注阿拉伯地区,特别是埃及和巴勒斯坦的民族独立运动。直至新中国成立之前,其消息来源,除了编译各国通讯社新闻简讯之外,主要还是苏联报刊评论。从内容上来看,这一阶段针对中东问题的表述,除了展现阿拉伯国家“日益滋长的民族运动”、受美国支持的“犹太恐怖主义”与英国、埃及政府的冲突,以及“阿拉伯人民独立要求”之外,还涉及对美英这两个新老帝国主义在阿拉伯问题上出现的矛盾,阿拉伯国家要求废除不平等条约的斗争,以及诸如1930年签订的《英伊友好同盟条约》(The Anglo-Iraqi Treaty of 1930)对阿拉伯国家经济独立负面影响的简单介绍。此外,还有少量内容,介绍中东地区共产党(特别是以色列共产党)对阿拉伯民族独立问题的支持。50

    虽然这一时期内,这类消息内容简单,但是我们可以发现,从消息的采编及叙事的形式上,这类对阿拉伯世界要求民族团结,特别是“回犹两族人民”团结,超越党派偏见,共同反抗不平等条约,以及受帝国主义压迫的状况,很容易便同中国民众反压迫的历史经验发生情感上的联系,并与当时重点进行的反美反蒋解放斗争发生直接的呼应。阿拉伯世界这种民族团结、阶级联合的政治诉求,也为中国共产党当时在解放战争背景下进行的政治与军事斗争提供了更具普遍意义的国际主义共时性。

    这种对阿拉伯世界反抗运动的叙述,将弱小民族对帝国主义压迫的斗争这一主题从中国历史经验扩大到了国际范畴中,并从知识上丰富了当时民众的世界图景,同时也将多民族的世界想象纳入到了一个整体性“人民解放”的政治理想之中。而在这其中,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便开始浮现的巴以问题也得到了《人民日报》的极大关注。从19世纪晚期欧洲内部诞生的犹太复国主义(Zionism),以及同时期在欧洲殖民秩序背景下诞生的阿拉伯民族主义及伊斯兰现代化运动,是二战结束之后出现的巴以问题最重要的历史基础。而随着二战之后国际秩序的变迁,特别是美国的参与,这一19世纪的“欧洲内部”问题,也很快成了新秩序形成过程中极为重要的冲突核心。51处在解放战争时期的中国共产党在1946年6月16日的《人民日报》上,刊载了一则关于美国“设立巴勒斯坦委员会”的短讯。短讯中所指的委员会,是时任美国总统杜鲁门于1946年6月11日发布命令成立的“巴勒斯坦及其相关问题内阁委员会”(Cabinet Committee on Palestine and Related Problems)。52该委员会基本任务则是推动向巴勒斯坦地区移民十万犹太难民,建立独立的犹太人的国家。当时,英美还正在英美联合调查委员会(Anglo-American Committee of Inquiry)的框架下,就巴以建国问题进行磋商。两国的主要冲突在于,英国方面希望以道义上支持阿拉伯民族主义的方式,通过阿拉伯国家维持其在中东地区的影响力;而美国杜鲁门政府则更希望通过支持以色列独立一方面来获取国内犹太选民的支持,另一方面则能够在中东地区扩展其世界影响力。53《人民日报》对这则消息的报道最后加了一则按语,“英国在美国压力下,曾同意十万犹太人(有美国资本背景者)移入巴勒斯坦,后又多方推诿。上述行动,为美国势力积极渗入中东之明证”。54这种着重表现英美冲突及新旧霸权对中东地区干涉的基调,基本代表了1946年—1949年这段时期《人民日报》对中东问题的大致态度。

    从1947年10月14日起,《人民日报》上开辟了一个名为“读报辞典”的不定期栏目,专门对报纸上出现的大量社会科学、政治、地理、经济、国际关系等各类新名词进行简单解答。55这一栏目至1958年最后一次出现为止,共对约二百多个新概念进行了解释。当然,介绍新概念的功能不仅仅由这一个栏目承担。除此之外,还有“学习讨论”“答读者”等一些栏目,也承担着传播新概念的责任。关于阿拉伯世界的观念,最早出现在1949年1月18日的“读报辞典”中。此时的《人民日报》已成为中共中央华北局机关报。在这一期里,《人民日报》除了向读者介绍包含“埃及、伊拉克、叙利亚、黎巴嫩、沙特阿拉伯、叶门和外约坦”在内的,以阿拉伯人为主的“阿拉伯国家”,以及“根据一九四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联合国安理会对巴勒斯坦问题”这个“合理的决定”成立的“据有巴勒斯坦一半以上的面积,约等于江苏省的八分之一”的“以色列”国之外,还以夹叙夹议的口吻,向读者介绍了“巴勒斯坦委员会”。56在介绍中,作者表示,该委员会“由有意破坏民族自觉原则的五强中的美、英、法、‘中’”指派成员组成,因此“不能真正解决阿犹纠纷”,甚至还只是他们取得“在巴勒斯坦的石油权利的一个工具”。57随后的几期栏目里,“读报辞典”又通过“自治领”(dominion),向读者介绍了英帝国主义通过名义上赋予殖民地立法、行政权的形式,“缓和其殖民地人民日益增长的反抗”,继续维持其殖民帝国主义对殖民地支配的统治形式。58并通过介绍“摩洛哥”“阿尔及尔”“突尼斯”59“外约旦”60等国家的情况,向读者展现了英法两个老帝国对中东国家的殖民统治。通过介绍“叙利亚”和“中东油管”61等概念,更进一步将帝国主义追求中东石油利益的信息传递给读者。

    我们可以看出,在这段时期,从基本政治立场上,中国共产党对巴勒斯坦问题的态度基本与苏联一致。从1947年5月14日的联大会议上开始,苏联便提出,阿拉伯人和犹太人应当按照民族自决的原则,成立两个相互独立的国家,或者是联邦国家。62《人民日报》的文章基本反映了这种两国方案。但是,在具体表述中,我们看到《人民日报》支持巴以两国各自独立建国时的理论表述并未落到维护“自治权”上,而是从被压迫民族反抗的角度出发,一方面以支持以色列建国来反对英国殖民主义,一方面又以支持巴勒斯坦阿拉伯民族独立来反对美国帝国主义对中东的干涉。同时,还强调,英美在中东地区的角逐,不但威胁了“近东和平,而且已经开始破坏了和平”。63然而,中东地区在国际主义脉络下展开的民族独立与反帝运动,则展现了中国共产党对世界未来秩序的一个基本想象,即在反帝反压迫的基本任务下,“阶级的友爱填补着民族的隔阂,工人与进步分子的团结更是一天天密切”。64这一点,即便在新中国成立之后,乃至后来“三个世界”的理论中,都能找到影子。

    四、用建设支援世界革命

    新中国的成立,并不意味着“中国革命”的胜利与进一步“世界革命”的开始,而应当被理解为,通过建国这一“政治翻身”以及社会主义改造这一“经济翻身”这些标志性事件,将新中国的独立变为“人类解放”这一“世界革命”进程中一个具有象征性意义的事件。同时,这个过程也伴随着“文化翻身”、建设“人民”政治主体性的实践尝试。在这个过程中,以《人民日报》为平台进行的宣传活动,以及民众有组织地对《人民日报》内容的学习讨论,则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作为党的“喉舌”的《人民日报》,一方面将党的世界观通过多种形式,传达给作为读者的广大民众,另一方面,它所提供的这类信息又为民众讨论与学习,而内化为自身认识世界的知识。

    我们可以看到,在新中国成立之后,这种“人类解放”的国际主义政治理想,成为抗日民族战争之后,新中国进行社会建设时重要的政治调动力量。而在这一时期,发生在亚非拉地区的民族独立运动(及其所遭受的经济,甚至武装干涉),则让“帝国主义”这一抽象的不平等秩序成为一种具象的政治体验。

    从对中东地区民族解放斗争的认识中,我们可以看到新中国对国际主义的理解延续了1949年之前的一些基本观念。它包含了从战略角度出发,超越阶级认同而进行世界范围内反帝民族大联合的愿望。中东和近东作为一个地理范畴,在1949年之后,随着阿拉伯世界的解放运动而再次被重新介绍给了新中国的民众。1957年《人民日报》的“答读者问”中,便解答了什么是“中东”和“近东”的问题。这些地理观念基本沿用了当时苏联百科全书中的解释。其中,中东地区包含了伊朗和阿富汗;而近东则包括:“土耳其、叙利亚、黎巴嫩、以色列、埃及、苏丹、沙特阿拉伯、伊拉克、约旦、也门、阿拉伯半岛上英国的殖民地和保护国以及巴林群岛”。同时,在习惯中,有时这两个概念会被不加区分地使用,并且有时还会包括“巴基斯坦和北非一些国家”。虽然,中近东的概念在当时的中国也经常被使用,但是也有读者表示,这两个概念所指的地区,对中国来说实际上处于西方,因此,不能“跟着别人称这些地区为中东或中近东”。《人民日报》的编辑对此表示赞同,并表示,虽然在习惯上,我们“没必要反对使用这些名称”,但是“我们称这个地区为西亚和北非地区是更为准确的”。65从实际运用上,我们可以发现,在正式的官方文本中,“西亚北非”在20世纪50年代之后便开始成为指代“中近东”地区的正式概念。

    对这一地区的地理命名,是与对该地区的战略与政治认识密切相关的。中东被看作是欧亚非的连接点,是帝国主义“保证它对亚洲和非洲的殖民地控制,维系崩溃中的殖民体系”的关键。因此,“中东人民如果取得了独立”,那么“帝国主义不但不可能继续保持在亚洲的残存的殖民地,而且连非洲也将保不住。影响所及,拉丁美洲人民的民族独立运动也将高涨”。66这一判断,很大程度上也是延续了中国革命经验中一个关键的辩证关系的理解,即对民族独立这一地区性革命诉求与反帝这一对世界范围内平等秩序的追求。1957年11月18日,在各国共产党和工人党代表会议上,毛泽东发表了“东风压倒西风”的论述,其中提到,这个问题是不能用钢铁数量多少来作决定,而是首先由人心的向背来作决定的。67这可以被看作是从战略角度出发,对世界范围内的团结问题的一个基本认识。

    从实践层面,这种“人类解放”的理想对新中国的人民来说,包含了保卫和平运动以及社会主义建设两个重要内容。成立之初,新中国尝试通过保卫和平运动的形式与非共产主义国家进行接触。然而,直至万隆会议之前,这类和平运动仍主要在国际共产主义民主运动的框架内展开。并且,新中国早期的和平运动,基本上延续了解放战争期间对于民族解放运动反帝反封建任务的认识。其目的,在于要将“不同类型国家”的各类代表,“集合在一起,团结一致,相互学习,交换经验,建立深厚的友谊,来共同反对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侵略战争,为争取民族的独立,人民的民主,为保卫世界的持久和平”而“共同奋斗”。68这一时期,与伊斯兰世界的联系,成为和平运动当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并延续了新民族主义革命进程中对于民族团结的塑造。

    在针对1952年10月2日—12日召开的亚洲及太平洋区域和平会议展开的动员和宣传活动中,中国伊斯兰教协会筹备委员会作为一个重要的参与者,出现在公众媒体上。69在这个语境下展开的对“保卫世界的持久和平”的讨论,其目的在于为战后“经济建设和文化建设”提供重要保障。这与受到帝国主义干涉的“伊斯兰教国家人民的民族解放”运动目标一致。也与整个世界的民族解放运动任务相一致。70同时,当时正在进行的朝鲜战争,作为一个帝国主义对亚非民族独立运动进行直接军事干涉的案例,在与会代表的讨论中,与中东地区民族主义独立运动的斗争发生了联系。伊朗和伊拉克的代表发言中强调,“中国、朝鲜、越南和马来亚的人民为争取和平与独立而进行的光荣与英勇的斗争”不单单是“鼓舞我们的力量”,也是“我们的榜样”。中东地区,特别是“苏彝士运河”(今译苏伊士运河)、“达达尼尔海峡”等“战略动脉”,对帝国主义来说,甚至要比“朝鲜更为重要”。71此外,没有中东地区的石油,帝国主义的“战争机器”就“不能开动”。72因此,亚洲与中东地区进行的民族独立运动与武装保卫和平的运动,则是在世界范围内反抗帝国主义秩序,追寻“全人类的繁荣生活”的斗争过程中,极为必要的组成部分。

    然而,在20世纪50年代,新中国也意识到,这种在共产主义运动框架下,通过与各国共产党以及亲共力量进行联合的和平运动,并不能真正在世界范围内说明“反帝”这一战略任务的普遍性意义。并且,这种在共产主义运动框架内进行的和平运动受到苏联国家利益变动的影响极大。73在1946年—1955年万隆会议之前这段时间里,苏联的兴趣主要集中在伊朗与土耳其这类与苏维埃安全直接相关的国家。74但这并不代表中国的国际主义政治理想受到了这种政治现状的限制。

    在抗美援朝之后,随着南亚与中东地区独立斗争的兴起,毛泽东意识到,“非共产党领导的国家也可以和美国闹独立性”。他特别提到“印度、印度尼西亚、叙利亚、埃及等国”。75在1956年苏伊士运河事件之后,毛泽东在1957年于北京召开的省市自治区党委书记会议上便表示,国际形势上,帝国主义国家的争夺“集中在中东这个具有重大战略意义的地区”。这种冲突反映了世界上“两类矛盾和三种力量”,“两类矛盾,一类是帝国主义跟帝国主义之间的矛盾,即美国跟英国、美国跟法国之间的矛盾,一类是帝国主义跟被压迫民族之间的矛盾。三种力量,第一种是最大的帝国主义美国,第二种是二等帝国主义英、法,第三种就是被压迫民族”。而对中国来说,“我们可以利用他们的矛盾,这里很有文章可做”。76在这之后,毛泽东在最高国务会议第十一次扩大会议上发表的《如何处理人民内部的矛盾》这一讲话中,又进一步阐发了“三种力量”的概念,并界定其为“一种叫社会主义,一种叫民族独立运动,一种叫帝国主义”。在这其中“第二种力量在某些问题上,如和平问题,反对帝国主义问题,可以跟我们合作”。我们可以看到,这里对两类矛盾的判断,基本上同1946年以后《人民日报》中反映出来的对巴以问题的认识相一致。而在此基础上延伸出来的对“三种力量”的判断,则直接构成了之后作为理解世界秩序关系的“三个世界”理论的政治基础。

    新中国这种对民族解放运动的意见,其基本考虑在于体现一种最广泛的反帝斗争的团结。这种团结不但包括了与民族独立运动力量的团结,也包括了在社会主义力量内部的团结。这一点在1957年毛泽东最后一次出访苏联之前,便通过尤金转达给了苏联方面。中国方面表示,需要在团结的立场上,反对战争,争取和平,并且支持民族解放运动。这种支持一方面要“走十月革命的道路”,另一方面也需要“按照各国的民族特点进行工作”。之所以这么提,也考虑到需要照顾当时社会主义国家内部的矛盾,尽可能地谋求社会主义国家之间的团结,不要让帝国主义揪住社会主义国家间的矛盾而“大肆宣传”。77从战略上,帝国主义的目的“是拼命地想保持住自己的地盘”,而只要“我们内部巩固”,那么来自帝国主义的三个军事集团(北大西洋公约、马尼拉条约、巴格达条约)的性质便不会是侵略性,而成为防御性的。78也正是这种维护世界霸权利益的企图,引发了来自“亚洲、非洲、拉丁美洲”的反帝斗争,这就好比“在全世界钉了许多桩子”,把美国“自己的腿也钉在桩子上了”。79

    随着1958年伊拉克革命之后,英美武装进驻黎巴嫩和约旦,新中国的和平运动出现了一个新的契机。1958年7月21日,毛泽东在会见苏联大使尤金的时候表示,“我们搞和平运动很难,人家说是共产党搞的,效果不大。现在美英侵入了黎巴嫩和约旦两国,起了宣传员的作用。谁主张和平,谁搞战争,不是很清楚吗 世界各地蕴藏着革命力量。在保卫和平的口号下,在亚非拉美三洲到处酝酿着反帝反封建的革命”。80很大程度上,1958年伊拉克革命对后来毛泽东三个世界战略观念的形成影响巨大。虽然,伊拉克在1958年7月14日卡西姆领导的自由军官革命中,伊拉克共产党力量也起到了一定帮助,并且共产党人在随后的卡西姆政府里也有很大影响(一个例子是,1959年1月25日,虽然伊共还未成为伊拉克合法政党,但其官方刊物《团结报》[Ittihad al-Sha’b]仍获得了出版许可),然而,卡西姆政府与共产党之间的默契却并未维持很久。到了1960年初,开始出现安全部门拘押共产党人与工会领导人的事件。当年5月1日国际劳动节游行中,游行队伍又遭到了伊拉克民族主义者与反共分子的冲击,造成50名亲共人士受伤,5人死亡。5月下旬,几乎所有在共产党支持下开办的民主青年联合会(Union of Democratic Youth)活动中心都被关停。81然而,就在1960年5月9日,毛泽东在河南省委交际处接见伊拉克文化代表团时,仍旧强调,帝国主义作为一种世界秩序,需要“团结人民的大多数”。他表示,“人民就是上帝”,因此“要战胜帝国主义,需要广泛的统一战线,要团结一切可能团结的力量,这是我们的经验”。82甚至,“为了接近群众、团结群众”,共产党人还可以进清真寺,进教堂。83在毛泽东看来,新中国与阿拉伯世界之间是通过“反帝”和“建设”这两个目标联系起来的。中国对阿拉伯世界,由于这个目标而构成的团结,将中国变成了阿拉伯世界的“朋友,是你们的兄弟”,而阿拉伯世界也同样是“我们的朋友和兄弟”。84

    8月6日的《人民日报》又开始进一步讨论拉丁美洲的反抗活动。像之前介绍中东地区形势一样,《人民日报》在这一期中介绍了拉丁美洲的基本政治地理情况,配发了一张由世界知识出版社和地图出版社共同提供的拉丁美洲反抗活动形势图,并对巴西、智利、墨西哥等国的罢工及抗议活动进行了报道。还通过“国际知识”栏目介绍世界情况。同期中,还报道了农村广播网在黑龙江省的普及对农民了解“天下大事”的重要意义,以及对“改变人民政治思想面貌和提高农民政治觉悟”发挥的巨大作用。

    在这个基础上,我们再看1946年提出的“中间地带”的观念,便具有更丰富的内涵。1964年,毛泽东在回顾了中东北非世界独立运动的基础上,对“中间地带”做出了一个更接近“三个世界”的阐发。他认为,“我们说有两个中间地带,亚洲、非洲、拉丁美洲是第一个中间地带,欧洲、加拿大、澳洲、日本是第二个中间地带。……这个话不是现在才讲的,一九四六年就讲了。那个时候没有分第一、第二,只讲了中间地带,讲苏联同美国之间是中间地带,包括中国在内”,而帝国主义侵略中间地带的目的同“反华的性质一样”,其目的“是要整个中间地带”,“想控制世界”。851965年3月23日,在会见叙利亚外交部部长哈桑 穆拉维德一行时,毛泽东说:“我们是友好国家,有共同目标,第一是反对帝国主义,第二是建设国家”。86因此,在“中间地带”进行的联合,与整个世界反抗帝国主义霸权的目标是一致的。1967年“六日战争”(第三次中东战争)期间,在会见锡兰共产党中央政治局委员、书记处书记桑穆加塔桑时,毛泽东进一步总结了这种对阿拉伯民主主义反抗运动的理解,以及对其内部出现的大联合态势的希望。他认为,这种发生在地中海和中近东的、目的在于争夺石油利益的局部战争,使得英美帝国主义处于相当被动的地位。阿拉伯国家可以通过封锁苏伊士运河、截断运油管道的方式,对帝国主义进行严重的打击。也正是在这种战争进程中,“阿拉伯国家的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不仅仅是埃及、叙利亚这些阿拉伯民族主义国家之间,甚至包括沙特、约旦在内的“老殖民地国家”都开始团结起来,用联合的方式来进行斗争。87

    五、建设国际主义共时性

    1963年10月,当毛泽东接见阿尔巴尼亚军事代表团时,第一次正式提到了“第三世界”的概念。他提到,西方报纸上有两种“第三世界”的说法:一种指亚非拉,另一种是指西欧共同市场。88这与毛泽东1958年在读了宦乡针对西欧自由贸易区谈判破裂问题的报告后表示“西方世界的破裂”这一判断相结合,突出强调了在争取世界和平的斗争过程中,美国那种霸权式和平状态的不稳定。89对霸权秩序不稳定的认识,也伴随着新中国希望通过在广大被压迫民族中间建立起反抗霸权,寻求平等政治的外交努力。透过社会建设与中东地区国家建立联系,在新中国,特别是万隆会议之后的和平运动中占据了重要地位。这也同时回应了新中国国内社会主义建设的要求。

    通过《人民日报》,中国人了解到,在万隆会议之后,“叙利亚、黎巴嫩、伊拉克、约旦、沙特阿拉伯、科威特、亚丁、阿曼、巴林等国的许多厂商,都来和中国作生意。中国和阿拉伯国家之间的贸易,从1955年以来,逐年增长”。901955年8月中国与埃及签订了贸易协定之后,两国开始互相派遣贸易代表团。就在1956年4月中国贸易代表团访问埃及期间,双方便完成了将近四百万英镑的贸易额。中国购买了大量埃及棉纱,而埃及则购买了中国的钢材、机器以及植物油。911956年,《人民日报》上甚至还喊出了“为了和平,开展国际贸易!”的口号。92在这一时期,人们甚至在《人民日报》的头版,读到了诸如这样的故事:“中国制造的五灯收音机开始出口”,“供应叙利亚、黎巴嫩”等地,由于“每个零件都加有一层防潮湿的蜡”,因此“可以适应亚非热带地区的环境”。93

    对新中国的建设者来说,在媒体上读到那些通过自己的生产活动,可以支援世界革命前线武装斗争的故事,无疑又调动了他们对中国本身革命及反帝军事胜利的记忆与自豪。就在1956年支持埃及人民将苏伊士运河国有化的政治动员中,《人民日报》上除了大量刊载关于苏伊士运河公司国有化的法律依据、埃及报纸新闻摘要、纳赛尔讲话、埃及社会建设情况、历史介绍、伊朗、叙利亚等国共产党代表团在中共八大上发言等消息之外,还通过各类社会文化新闻、读者来信、文艺作品等形式,共同构建一个以反帝与国家建设为目标的国际共同体想象。新中国的民众会在报纸上读到诸如“我国一批牛羊肉运到了苏伊士港……及时供应了埃及人民新年的需要”这样的新闻,也会看到一户来自“上海江苏路五十四弄二十七号”的人家给埃及家庭写的公开信,了解到这家人“这几天”起身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收音机收听有关你们正义的斗争的消息”,了解到这户人家相信,“中国水利工作者正在利用和改造江河为人民谋福利”,并“对埃及的同行”抱着“殷切的期望”,因为他们“根据自己亲身的体验”,“坚决相信埃及人民一定能够管理好苏彝士运河,阿斯旺水坝也一定能够在埃及人手里建造起来!”94

    这种丰富的国际主义共同体认同,构成了当时中国人日常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人们可以从报纸上读到包括世界青年联欢节(1955年)、大马士革国际博览会(1955年)、埃及电影周及埃及电影代表团访问(1957年)、亚洲电影周(1957年)、伊拉克共和国电影周(1959年)、突尼斯中国电影周(1962年)、伊拉克中国电影周(1962年)、亚非电影节(1964年)、阿拉伯联合共和国电影周(1965年)等一系列文化体育交流活动的新闻。人民政府强调,通过电影而促进“亚洲各国人民相互了解,友好和团结”,是为了“维护亚洲和世界的和平”进行的努力。95这类电影周首先一般会在北京、上海、天津等主要城市集中举办,随后还会有部分电影被送往全国各大中型城市进行播放。例如,在“亚非会议所创导的文化合作精神”下,1957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举办了“埃及共和国电影周”。96电影周一共播放了《七月的风云》《山谷里的斗争》《我们美好的日子》《生与死》等4部故事片,以及《幸福的日子》《英军撤退节》《埃及的石油》《工业复兴》等8部纪录短片。同时,埃及还派遣了一支由国家指导部文艺处处长耶雅 哈基带领的电影工作者代表团访华,其团员便包括了埃及当时著名的女演员法登 哈马玛(Faten Hamama)和她的丈夫男演员奥玛 薛里夫(Omar Sharif)。97

    除了看到来自亚非拉国家电影之外,人们还可以通过阅读中国电影在阿拉伯国家被接受情况的报道,来进一步体验这种通过文化交流而建立起的为了保卫世界和平的认同。1956年,中国电影《鸡毛信》和《智取华山》在埃及播放,并“得到埃及人民的热烈欢迎,而且被认为是中国人民对埃及人民正义斗争的一种实际支持”。98新华社从开罗发回的报道也进一步向中国读者加强了这种感受。中国读者们看到,“身材魁梧的纳赛尔总统”在1957年9月16日晚上,走进了“按着中国风格装饰”、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和中埃两国的国旗”的开罗“歌剧”电影院。从来“没去参加过任何电影节”的纳赛尔,在这一天晚上,不但参加了“中国电影节的开幕式,看了中国电影《祝福》”,还“接见了中国电影代表团”。9月20日,纳赛尔夫人还举办了茶会,招待“电影女演员白杨和秦怡”,并和“她的五个儿女一起”,跟中国客人“度过了一个很愉快的晚上”。99

    这种通过文化交流与新闻而建立起的共时感,还通过群众运动成了一种直接的斗争政治体验。这种斗争体验,在对1958年伊拉克革命的支援中表现得最为全面。从1958年7月18日《人民日报》刊登“北京五十万人在天安门广场集会,表示全力支持阿拉伯人民的正义斗争”开始,在随后的一个月里,中国各省市各阶层与民族的民众,都在这一支持阿拉伯人民反对帝国主义斗争的主题下被调动了起来。这种社会调动与当时的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相结合,强调工人、农民、学生等社会各阶层劳动者不但应当在劳动间隙或者下班后进行学习与抗议集会,而且更应当以支援中东人民斗争为目标,抓紧生产建设。我们看到马鞍山钢铁厂的工人们提出“多产钢和铁,打击侵略狼!”,全椒县机械厂职工“在集会抗议英美帝国主义侵略中东的罪行后”,不但贴出许多大字报,表示“以实际行动支持中东人民的正义斗争”,而且还“连夜投入生产”。来自铜川市的抗议大会上,“采煤工人和钻井工人们一致表示,中国工人誓作阿拉伯工人的后盾”。同样的增产运动也出现在各地的农业合作社中。渭南县隐乡村“在举行了声讨美帝罪行大会后,全乡农民当晚就深翻挖地一百多亩”。来自新民县的三千多名社员,在抗议大会之后,“连夜苦战干旱”,“以增强祖国保卫世界和平的力量,声援阿拉伯人民的正义斗争”。100同样的故事,在这段时期里不断得到报道。101

    在支持“我们的阿拉伯兄弟”的政治调动中,对少数民族以及宗教界人士的动员及其他们的反应,则更能显出国际主义认同为新中国的政治主体性建构所带来的巨大灵活性。1958年7月18日,在中国各阶层共同支援中东人民的活动中,伊斯兰教协会副主席达浦生也发表了讲话,表示“中国穆斯林支持阿拉伯弟兄”。在这一则简短讲话的开始,达浦生表示,“我们中国穆斯林和全国人民一同,热烈祝贺伊拉克人民的伟大胜利”。而“美帝国主义的行为”,“完全是魔鬼的行为”,是对“阿拉伯各国人民的狂妄挑衅”,而且“威胁亚非和世界的和平”。随后,达浦生强调“爱护祖国是伊斯兰教信仰的一部分”,他引用了《古兰经》中“你们当为主道而抵抗进攻你们的人”(第2章,第190节),证明反对“美帝国主义的侵略”的爱国主义战争,是一种“为主道而战”的正义战争。102

    在这个基础上,我们还看到中国伊斯兰学者利用《古兰经》对巴格达条约集团国家做出批评。在1958年8月3日的《人民日报》上,马坚发表了一篇题为《重读古兰经》的文章,其中将《古兰经》的诞生,作为阿拉伯人文化进步与发展的一个重要标志。并且,由于“我们现代比古人远为优越和丰富的历史经验”,需要对“古兰经做出新的解释”。随后,他引用《古兰经》中“你们不要纷争,否则,你们一定胆怯,你们的气势一定消逝”(第8章,第46节)一节,来证明“团结就是力量”,并提出阿拉伯世界的历史发展道路,需要建立在一个广泛的团结基础上。而来自“土耳其、伊朗、巴基斯坦和费萨尔王朝的伊拉克”,由于“甘心做帝国主义侵略中近东国家的工具”,而违背了《古兰经》“你们当为正义和敬畏而互助,不要为罪恶和横暴而互助”(第5章,第2节)的教训,背离了作为伊斯兰国家的道德与律法准则。在这里,伊斯兰的大圣战(Jihad)观念,被诠释为一种被压迫民族“拿起武器来反抗侵略者”的反帝斗争。这种斗争经验,便是“全世界的三亿七千万穆斯林”与“全世界爱好和平的千千万万人民”一起组成政治共同体的基础,也是中国穆斯林作为中国人民的一部分,“在道义上和物质上支援阿拉伯国家的弟兄们扑灭侵略战争的火焰,保卫世界的持久和平”的基础。103这种讨论也被带到了中国许多伊斯兰社区,在各地清真寺阿訇分别组织的活动中,成为表达中国人民与阿拉伯人民团结,以及与帝国主义侵略者斗争决心的话语资源。在这个过程中,曾经前往阿拉伯国家,或者有过朝觐经历的穆斯林,则用这种经验,向民众传达“中东人民对中国人民非常热情”这种团结讯息。通州区清真寺阿訇杨品描述着自己曾经看到过的“埃及小学生给中国青年代表团演出的《打英国兵》话剧”,昌平区清真寺阿訇陈广元则描述他在叙利亚看到的诸如“兄弟们,被奴役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类动员性的标语,表示“要全力支援阿拉伯人民的斗争”。104

    这种“用斗争取得和平”的观念,一面同中国自身的民族独立经验发生了直接联系,另一方面,也与当时对赫鲁晓夫和平观的批判联系在了一起,105构成了新中国武装“保卫和平”的基本态度。在支持阿拉伯人民反帝斗争的背景下,包括《古兰经》、伊拉克诗人白雅帖(Abdu al-WahabalBayati,1926-1999)106、黎巴嫩“和平战士”诗人萨依德107,以及伊拉克、黎巴嫩、埃及电影108,阿拉伯谚语109等在内的文艺作品,则与阿拉伯历史、“国际知识”、阿拉伯领导人讲话等政治资料一起,成为当时中国人民国际主义反帝斗争想象与理论讨论中的重要文化资源。

    围绕着阿拉伯人民反帝斗争,特别是一个曾经出现在《人民日报》上的“黎巴嫩小孩”形象而创作的文艺作品也大量出现在《人民日报》上,联系中国抗美援朝的经历,以及美国对台湾问题的干涉,共同形成了当时中国人的来自被压迫民族语国家反抗帝国主义的国际主义体验。这些作品包括诗歌110、游记111、音乐、短篇小说112、儿童剧113、活报剧114、京剧115、地方戏曲116、宣传画与漫画117等形式。配合着当时经济建设“大跃进”,这种以反帝国际主义为基础,用“写诗当武器,唱歌当战鼓”来支援“阿拉伯兄弟的斗争”的形式,也体现了当时在“学哲学、用哲学”运动中进行的旨在树立社会主义新人,实现“文化翻身”的目标,118可以被视为一种“文艺大跃进”的表现。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人民文学出版社、作家出版社、通俗文艺出版社、北京出版社和新文艺出版社均出版了大量阿拉伯文学作品和诗文画集。其中不少还以极为通俗的语言,“及时供应各地群众反对英美侵略阿拉伯的宣传材料”。而各种收录了快板、山东快书、相声、小演唱、相声、京剧等内容的《说唱集》以及《活页歌曲集》,则为“街头宣传和晚会演出”提供了素材。119

    这种轰轰烈烈的群众性支援活动,也在一定程度上吸引了阿拉伯世界媒体的注意。在多个阿拉伯世界的新闻报道中,美英的军事行动不仅仅被看作是对阿拉伯民族独立运动的威胁,也被看作是对和平的威胁以及对国际法和联合国秩序的挑战。同时,也描绘了人民与统治者之间的对立。120媒体也开始讨论,美国在远东,特别是台湾地区的战略活动与中东世界的事件是密切相连的。121伊拉克的媒体则将革命看作是创造性的人道主义行动(creative humanitarian mission),因此也强调超越民族国家而进行世界大团结的重要性,并号召亚非人民要在联合国大会上揭露美国的帝国主义侵略。122位于大马士革的约旦人民电台(Jordanian People’s Radio)则更号召阿拉伯人针对帝国主义进行圣战。123

    六、结语

    冷战时期,不少新独立的国家都在进行一项伟大的工作。他们一方面试图找到一条使自己国家实现物质现代化的道路,另一方面,也尝试在这个过程中寻找一种对现代世界的描述方式。传统外交史研究很大程度上只关注国与国之间的直接互动,或者审视在国际组织会议中进行的国与国之间的外交活动。这种视角具有巨大的局限性。虽然国与国之间的直接互动构成了国际交往中最稳定也最直接的活动模式,但是,当我们面对一个正在自我创造过程中的国家时,这样的叙事方式其实无法承载这一新生时刻所传达的神圣历史重任。同时,在这个国家诞生的新生时刻,一种新的国际秩序也在激烈且富有新意的互动中形成。从冷战时期的外交行动中,我们可以看到一种对世界秩序的整体想象,以及这诸种想象图景之间,通过外交事件体现出的矛盾冲突及其变迁。

    与今天世界主义(cosmopolitanism)的想象不同,从中国革命经验中走出的国际主义话语消除了阶级差异。作为一种随着政治任务变化而不断发展的国际主义精神,其基本内涵则围绕着对“团结”与“和平”两个关键主题的理解,以及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的通过“反帝(霸权秩序)”这一形式开展的对新时代平等秩序的追求。新中国第三世界视角下的世界新秩序强调,第三世界民族独立运动潜在的政治理想,是通过国家内部的民族独立行动,刺激并促进社会结构变迁,培养人民政治意识,进而成为世界范畴内人民民主实践的铺路石。强调中国革命经验的特殊性,恰恰从逻辑上奠定了中国第三世界世界观叙事的普遍性基础。这种需要团结,以“自己为主,外国援助为辅”,“要靠人民”的独立经验与对未来世界秩序的理解,也被毛泽东认为是在中国革命实践中总结出来的,唯一一个可以具有“普遍”意义的经验。124新中国的第三世界国际主义,是在对世界和平、民族解放、人民民主和社会主义这四者的辩证关系的理解中形成的观念。也正是在这种国际主义认同的基础上,新中国对平等的理解才得以超越民族/种族主义的局限,但却同时包容民族主义本身所体现出的政治与历史价值。而对于新中国的人民来说,国际主义精神是一个不断被教育的过程。也正是在这个互动过程中,“中国人民”这一政治概念的主体性,才得以在“国际主义”与“爱国主义”这一组辩证中逐渐建立。

    【注释】①Zbigniew K. Brzezinski, The Soviet Bloc: Unity and Conflict, Cambridge;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7, pp. 271-272. ②Ivan Dzyuba, Internationalism or Russification A Study in the Soviet Nationalities Problem, London: The Camelot Press, Ltd., 1968, p. 93。本书作者为乌克兰文艺批评家伊万 祖巴( ва н Миха йлович Дзю ба)。作为一名苏维埃的异见分子,他于1965年年末写成一本小册子《国际主义或是俄罗斯化 》( нтернац онал зм чи русиф кац я ),并转交乌共领导人。这本小册子在1968年时以秘密出版物的形式在苏联广泛流传,并在当年就有了英语译本。在书中,祖巴对斯大林和赫鲁晓夫时期的苏维埃民族政策提出严厉批判,并将赫鲁晓夫时期的语言教育改革方案视为一种俄罗斯大国沙文主义的表现。关于赫鲁晓夫时期的民族政策,特别是针对乌克兰地区进行的语言教育政策及其政治影响,可参见田鹏:《语言政策、民族主义思潮与前苏联的解体》,载《民族社会学研究通讯》总第116期(2012年),第9—18页。 ③西方学界从这个角度切入,并将祖巴关于苏联民族问题的讨论进一步理论化的第一本系统性著作可以参看:Robert Conquest (ed.), The Last Empire: Nationality and the Soviet Future, Stanford: Hoover Institution Press, 1986。康奎斯特在20世纪60年代还编辑过一本小册子,主要梳理苏联历史上对于民族问题的基本政策与理论,用以回应苏共当时针对美国黑人民权问题的批评。参见:Robert Conquest (ed.), Soviet Nationalities Policy in Practice, London: The Bodley Head, 1967。 ④这类叙述可参见:Edward Taborsky, Communist Penetration of the Third World, New York: Robert Speller & Sons Publishers, Inc., 1973; Lawrence L. Whetten, The Canal War: Four-Power Conflict in the Middle East, Cambridge, MA: The MIT Press, 1974; Joel Beinin, Was the Red Flag Flying There  Maxist Politics and the Arab-Israeli Conflict in Egypt and Israel, 1948-1965,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0。 ⑤Vojtech Mastny, The Cold War and Soviet Insecurity, the Stalin Years, New York and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6, pp. 15-17, pp. 54-55. ⑥Matthew J. Ouimet, 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Brezhnev Doctrine in Soviet Foreign Policy, Chapel Hill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03, p. 65;Chris J. Chulos & TimoPiirainen, The Fall of an Empire, the Birth of a Nation: National Identities in Russia, Ashgate, 2000;David Brandenberger, National Bolshevism: Stalinist Mass Culture and the Formation of Modern Russian National Identity, 1931-1956,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pp. 78-123. ⑦Fred Halliday, Cold War, Third World: An Essay on Soviet-Us Relations, London: Hutchinson Radius, 1989, pp. 1-24。同类的著作还有:S. Neil MacFarlane, Superpower Rivalry and 3rd World Radicalism: The Idea of National Liberation, London: Croom Helm, 1985。 ⑧John J. Mearsheimer, “The False Promise of 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s,” 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 19, No. 3, 1994, pp. 5-49. ⑨Kenneth Waltz,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Reading, MA: Addison-Wesley, 1979, pp. 103-104. ⑩Galia Golan, Soviet Policies in the Middle East, from World War Ⅱ to Gorbachev,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0, pp. 1-3. 11英语世界最新一本关于这个问题的著作是:Jeremy Friedman, Shadow Cold War, the Sino-Soviet Competition for the Third World, Chapel Hill: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15。早期英语世界中对这个问题的讨论集中理解中国在亚非团结运动内部作用,及其在激进的世界革命理念下,对民族独立运动的支持。例如:Hashim S. H. Behbehani, China’s Foreign Policy in the Arab World, 1955-1975: Three Case Studies,London, Boston, Melbourne and Henley: KPI, 1981; Charles Neuhauser, Third World Politics: China and the Afro-Asian People’s Solidarity Organization, 1957-1967, Cambridge, Mass: East Asian Research Center, Harvard University, 1970; Yitzhak Shichor, The Middle East in China’s Foreign Policy, 1949-1977,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9; Peter Willetts, The Non-Aligned Movement, the Origins of a Third World Alliance, London & New York: Frances Pinter Ltd. & Nichols Publishing Co., 1978。在这其中以中国与巴勒斯坦解放组织关系的讨论为最多。例如:W. A. C. Adie, “Plo,” Asian Perspectives, No. 2, 1975;Lillian Craig Harris, “China’s Relations with the Plo,” Journal of Palestine Studies, Autumn,1977;Raphael Israeli,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and the Plo,” in Augustus Richard Norton & Martin H. Greenberg (eds.), The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f the Palestine Liberation Organisation, Carbondale and Edwardsville, IL: 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 1989; Helena Cobban, The Palestinian Liberation Organisation: People, Power and Politic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4。 12Galia Golan, Soviet Policies in the Middle East, from World War Ⅱ to Gorbachev, pp. 9-10. 13从这一观点出发对中苏分离及其对第三世界革命的影响,可以参见:Jeremy S. Friedman, Shadow Cold War: The Sino-Soviet Competition for the Third World, Chapel Hill: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15. 14Odd Arne Westad, The Global Cold War: Third World Interventions and the Making of Our Times, Cambridge and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7. 15这类讨论,可以参见:Muhamad S. Olimat, China and the Middle East, from Silk Road to Arab Spring,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13; John Calabrese, China’s Changing Relations with the Middle East, London: Pinter Publishers, 1991; Mohamed Bin Huwaidin, China’s Relations with Arabia and the Gulf 1949-1999, London: Routledge, 2002; Christopher Davidson, “Persian Gulf-Pacific Asia Linkages in the 21st Century: A Marriage of Convenience ” Kuwait Programme on Development, Governance and Globalisation in the Gulf States, London: The Centre for the Study of Global Governance, LSE, 2010; Lillian Craig Harris, China Considers the Middle East, London: I. B. Tauris & Co Ltd. Publishers, 1993. 16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上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第75页。 17同上,第71页。 18关于武装斗争对于国家身份(national identity)建设的作用,可以参见亨廷顿对冷战之后“美国国民性”问题的深入讨论(Samuel P. Huntington, We Are We  The Challenges to America’s National Identity, New York: Simon and Schuster, 2004)。 19关于这一问题的讨论,参见吕新雨:《托洛茨基主义、工农联盟与“一国社会主义”——以苏联20世纪二三十年代党内斗争为视角的历史考察》,载《开放时代》2016年第5期,第157—180页。 20Rosa Luxemburg, “The National Question and Autonomy,” in Horace B. Davis (ed.), The National Question - Selected Writings by Rosa Luxemburg,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 1976, pp. 175-182. 21Ibid., p. 176. 22L. S. Stavrianos, Global Rift, the Third World Comes of Age, New York: William Morrow and Company, Inc., 1981, pp. 39-43. 23Immanuel Wallerstein, The Modern World System: Capitalist Agriculture and the Origins of the European World Economy in the Sixteenth Century, Vol. I, New York: Academic Press, 1974。关于波兰随着欧洲商业资本主义发展而逐渐走向世界资本主义体系的边缘的论述,主要参见其第五章。关于波兰作为这一时期这一体系中的第三世界的论述,参见:L. S. Stavrianos,Global Rift, the Third World Comes of Age, pp. 65-68. 24Rosa Luxemburg, “The National Question and Autonomy,” in Horace B. Davis (ed.), The National Question - Selected Writings by Rosa Luxemburg, pp. 129-131. 25Ibid., p. 177. 26Ibid., p. 137. 27Ibid., pp. 137-138. 28V. I. Lenin, “The Right of Nations to Self-Determination,” in Julius Katzer (ed.), V. I. Lenin Collected Works, Moscow: Progress Publishers, 1964, pp. 410-414. 29“Critical Remarks on the National Question,” in Julius Katzer (ed.), V. I. Lenin Collected Works, pp. 30-32. 30V. I. Lenin, Imperialism, the Highet Stage of Capitalism, a Popular Outline, Peking: Foreign Languages Press, 1970, pp. 53-72. 31V. I. Lenin, “The Right of Nations to Self-Determination,” in Julius Katzer (ed.), V. I. Lenin Collected Works, p. 400. 32Ibid., pp. 425-429. 33V. I. Lenin, “The Socialist Revolution and the Right of Nations to Self-Determination,” in Julius Katzer (ed.), V. I. Lenin Collected Works, pp. 150-151. 34斯大林:《马克思主义与民族、殖民地问题》,北京:人民出版社1953年版,第106页。 35同上,第113—114页。 36同上,第109页。 37同上,第110页。 38同上,第112—113页。 39同上,第115页。 40对于“民族”观念在中国19世纪以来历史语境中的变迁,参见殷之光:《政治实践中的“中华民族”观念——从立宪到革命中国的三种自治》,载《开放时代》2016年第2期,第95—118页。 41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1940年1月),载《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666—672页。 42毛泽东:《论政策》(1940年12月25日),载《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765页。 43毛泽东:《和中央社、扫荡报、新民报三记者的谈话》(1939年9月16日),载《毛泽东选集》第2卷,第588页。 44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周恩来年谱(1898—1949)》,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第599页。 45毛泽东:《必须学会做经济工作》(1945年1月10日),载《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016页。 46毛泽东:《论联合政府》(1945年4月24日),载《毛泽东选集》第3卷,第1086页。 47廖承志:《中国人民解放战争中的青年运动与今后中国青年的基本任务》,载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一九四九年一月—九月)》第18册,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1年版,第530—531页。 48《无可奈何的供状——评美国关于中国问题的白皮书》,载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一九四九年一月—九月)》第18册,第550—557页。 49《亚历山大港骚动 群众怒袭英国俱乐部》,载《人民日报》1946年5月29日,第1版。 50这类《人民日报》上刊载的新闻包括:《加强各民族团结 阿拉伯首领会议开罗》(1946年6月7日,第1版)、《巴勒斯坦形势忽告紧张 英美利益冲突威胁近东和平 苏报主张应由联合国作根本解决》(1946年6月11日,第1版)、《近东八国会议重申各族人民团结 巴勒斯坦五政党另组新阵线》(1946年6月15日,第1版)、《国际述评》(1946年7月4日,第1版)、《从中东到远东英美矛盾发展》(1946年12月29日,第1版)等。通过人民日报图文数据库的简单检索,从1946年5月至1949年10月,这类消息就有一百余条。 51关于战后各个大国(great powers)在中东地区的利益冲突,可以参见:Grant S. McClellan(ed.), The Middle East in the Cold War, Vol. 28, The Reference Shelf, New York: The H. W. Wilson Company, 1956。这是一个着重介绍而非分析的参考书。关于中东地区冲突在当代国际秩序构成过程中的意义,特别是从非西方角度,理解中东地区在英、美、苏、法大国政治博弈过程中的主体性,可以参见:Rashid Khalidi, Sowing Crisis: The Cold War and American Dominance in the Middle East, Boston: Beacon Press, 2009。事实上,虽然当时在联合国层面就巴以问题的讨论主要集中在巴勒斯坦和耶路撒冷主权归属以及犹太难民问题,但是已经有一些当时的学者意识到,犹太人与阿拉伯人之间存在的是土地所有权以及阿拉伯地区经济发展落后的问题。例如:George E. Kirk, A Short History of the Middle East, from the Rise of Islam to Modern Times, London: Methuen & Co. Ltd., 1948。 52Harry S. Truman, “Executive Order 9735 - Establishing a Cabinet Committee on Palestine and Related Problems,” June 11, 1946, http://www.presidency.ucsb.edu/ws/index.php pid=78027&st=palestine&st1。成员包括国务卿詹姆士 贝纳思(James F. Byrnes)、战争部长罗伯特 帕尔逊(Robert P. Patterson),以及财政部长约翰 史尼德(John Wesley Snyder)。 53参见:Glen Balfour-Paul, The End of Empire in the Middle East, Britain’s Relinquishment of Power in Her Last Three Arab Dependencie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4, pp. 8-15; Douglas Little, American Orientalism, 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Middle East since 1945, Chapel Hill: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 2008, pp. 80-103; Hugh Wilford, America’s Great Game: The Cia’s Secret Arabists and the Shaping of the Modern Middle East, New York: Basic Books, 2013; Michael J. Cohen, Palestine and the Great Powers, 1945-1948,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2, pp. 43-67。 54《美积极扩张近东势力设立巴勒斯坦委员会》,载《人民日报》1946年6月16日,第1版。 55这个栏目的第1期便介绍了“经济上比较落后,经常受美帝国主义的威胁侵略”的拉丁美洲,并列出了拉美二十国的国名。 56这里的“巴勒斯坦委员会”,指的是1948年12月11日联合国大会第194(III)号决议通过设立的联合国巴勒斯坦和解委员会(United Nations Conciliation Commission for Palestine)。该委员会由美国、法国和土耳其组成。其任务是接替在当年9月17日,第一次中东战争停火谈判期间,在耶路撒冷以色列控制区内被犹太复国主义者枪杀的联合国调解专员(United Nations Mediator in Palestine)、瑞典红十字会会长福克纳 博纳多特伯爵(Folke Bernadotte)的工作。关于第一次中东战争期间在欧洲国家内部就停火条件问题发生的冲突与政治斗争,特别是博纳多特的委任与当时英国代表亚历山大 卡达戈爵士(Sir Alexander Cadogan)之间的关系,以及当时阿以双方对移民问题的态度,可参见:Howard M. Sachar, Europe Leaves the Middle East, 1936-1954, London: Allen Lane, 1974, pp. 544-579。 57《读报辞典》,载《人民日报》1949年1月18日,第3版。 58《读报辞典》,载《人民日报》1948年12月25日,第3版。 59以上三个概念来自于《读报辞典》,载《人民日报》1949年2月25日,第3版。 60这个概念来自于《读报辞典》,载《人民日报》1949年2月24日,第3版。 61《读报小辞典》,载《人民日报》1949年4月4日,第3版。 62关于苏联的意见及其与英美之间的分歧,参见:Galia Golan, Soviet Policies in the Middle East, from World War Ⅱ to Gorbachev, pp. 29-43。 63本报资料室:《英美在巴勒斯坦的角逐》,载《人民日报》1946年12月10日,第4版。 64同上。 65《什么是“近东”和“中东”》,载《人民日报》1957年5月22日,第6版。 66《论当前的中东局势》(社论),载《人民日报》1957年9月10日,第1版。 67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3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251—252页。 68蔡畅:《迎接亚洲妇女代表会议——在北京新华广播电台的演讲》,载《人民日报》1949年11月10日,第1版。 69出席本次会议的代表共来自37个国家,其中包括:伊朗、伊拉克、以色列、黎巴嫩、叙利亚、土耳其等6个西亚、北非地区国家的代表。 70马坚:《欢迎亚洲及太平洋区域和平会议》,载《世界知识》1952年总第34期,第6—7页。 71[伊朗]柯拉姆 阿赛因 拉西米安:《关于民族独立问题的补充报告》,载亚洲及太平洋区域和平会议秘书处(编):《亚洲及太平洋区域和平会议重要文件集》,北京:亚洲及太平洋区域和平会议秘书处,1952年,第88—90页。 72[伊拉克]加吉姆 艾尔 萨马威:《关于中东、近东和平运动情况的报告》,载亚洲及太平洋区域和平会议秘书处(编):《亚洲及太平洋区域和平会议重要文件集》,第91—96页。 73Margot Light, “The Evolution of Soviet Policy in the Third World,” in Margot Light (ed.), Troubled Friendships, Moscow’s Third World Ventures, London: British Academic Press, 1993, pp. 1-28. 74Fred Halliday, The Middle East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Power, Politics and Ideolog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5, pp. 99-110。关于苏联与阿拉伯地区共产主义运动的联系,参见:Tareq Y. Ismael, The Communist Movement in the Arab World, London: Routledge Curzon, 2005。 75Fred Halliday, The Middle East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Power, Politics and Ideology, p. 370. 76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3卷,第69页。 77同上,第231—232页。 78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4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213—214页。 79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3卷,第618—619页。 80同上,第390页。 81Tareq Y. Ismael, 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Communist Party of Iraq,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 pp. 79-102. 82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4卷,第391页。 83这是毛泽东在接见叙利亚共产党中央总书记巴格达什时谈到的一个问题,他也将同样的意见告诉了赫鲁晓夫。参见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4卷,第188—189页。 84这是毛泽东1964年6月9日,在会见阿拉伯也门共和国总统阿卜杜拉 萨拉勒的时候提到的话。参见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5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360页。 85这是毛泽东1964年6月18日接见在华工作四年的桑给巴尔专家阿里和夫人时,谈到非洲人民的斗争时讲的一番话。同上,第364页。 86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5卷,第487—488页。 87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6卷,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91页。有趣的是,凯杜里也表达了类似的观念,在他看来,只有阿拉伯世界超出西方民族主义认同建立联合,可能才是阿拉伯现代化的希望,参见:Elie Kedourie, Politics in the Middle East,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2。 88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6卷,第268页。 89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3卷,第530页。 90周一良:《中国人民和阿拉伯人民的情深厚谊》,载《人民日报》1958年7月28日,第3版。 91《加强中埃友好合作的步骤》,载《人民日报》1956年4月18日,第4版。 92《为了和平,开展国际贸易!》,载《人民日报》1956年5月24日,第4版。 93《我国收音机开始出口》,载《人民日报》1956年5月29日,第1版。 94《给埃及家庭》,载《人民日报》1956年8月14日,第5版。 95周恩来:《为“亚洲电影周”题词》,载《人民日报》1957年8月9日,第1版。 96《在“埃及电影周”开幕式上夏衍副部长的讲话》,载《人民日报》1957年9月29日,第4版。 97在埃及电影周期间,《人民日报》还刊发了一系列参展电影介绍以及埃及电影发展的回顾。参见:《促进中埃两国人民的相互了解 埃及电影代表团启程来我国》,载《人民日报》1957年9月24日,第6版;金声:《埃及电影事业的发展》,载《人民日报》1957年9月28日,第3版。 98《欢迎来自尼罗河畔的客人——祝埃及电影周开幕》,载《人民日报》1957年9月28日,第3版。 99《开罗的中国电影节开幕 我国电影代表团见到了纳赛尔总统》,载《人民日报》1957年9月18日,第6版;《埃及人欢迎中国电影》,载《人民日报》1957年9月29日,第4版。 100《多产粮食多出钢狠狠打击野心狼 安徽陕西辽宁人民以实际行动支援中东人民》,载《人民日报》1958年7月24日,第2版。 101例如:《美国侵略者赶快滚开 工人代表、石景山钢铁厂工人王才的讲话》《我们恨透美帝的强盗行为 农民代表、黄土岗农业社主任殷维臣的讲话》《我们以实际行动支持你们 工商界代表、北京市工商业联合会主任委员乐松生的讲话》,载《人民日报》1958年7月18日,第2版;《射穿战争贩子的胸膛》,载《人民日报》1958年7月26日,第8版;《福建安徽湖南黑龙江抗议示威运动怒涛汹涌 侵略者如不悬崖勒马定将自食恶果》《北京电池厂提前完成赶制任务 一批干电池运往伊拉克》《愤怒的吼声震撼整个开滦矿山 工人决心多出煤炭打击侵略者》《上海二十万店员痛斥美英侵略罪行》,载《人民日报》1958年7月27日,第2版;《愤怒的口号响遍原野 反侵略意义家喻户晓 五亿农民坚决支援中东兄弟》,载《人民日报》1958年7月28日,第1版;《增加生产,支持阿拉伯兄弟——记北京棉纺织联合厂工人抗议美英侵略中东的活动》,载《人民日报》1958年7月28日,第2版;《千千万万酷爱和平的中国妇女大声疾呼不许美英海盗蹂躏中东姐妹》,载《人民日报》1958年7月29日,第2版;《警告美英侵略者!》,载《人民日报》1958年8月1日,第8版;《从农村来的抗议》,载《人民日报》1958年8月6日,第8版,等等。 102《中国穆斯林支持阿拉伯弟兄 中国伊斯兰教协会副主任达浦生的讲话》,载《人民日报》1958年7月18日,第2版。 103马坚:《重读古兰经》,载《人民日报》1958年8月3日,第8版。《古兰经》中体现圣战的“你们在那里发现他们,就在那里杀戮他们!”,以及“你们当为主道而抵抗进攻你们的人”等经文,也单独出现在1958年7月20日《人民日报》第8版的文艺作品介绍中。 104《阿拉伯人民的斗争一定胜利,北京天津访问过中东的人士集会抗议英美侵略》,载《人民日报》1958年7月27日,第2版。 105《站在保卫和平的最前线》(社论),载《人民日报》1958年8月4日,第1版。 1061958年7月28日《人民日报》的第8版上,刊载了马坚、刘连增翻译的伊拉克诗选,其中就包括两首白雅帖的诗。195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依据莫斯科外国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翻译出版了白雅帖的《流亡诗集》。 107萨依德的《献给和平战士》翻译发表在1958年8月5日《人民日报》的第8版上。1959年,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则出版了题为《黎巴嫩和平战士诗选》的小册子,其中收录了这首《献给和平战士》。 108例如:许薇文:《看伊拉克影片“邻居”》,载《人民日报》1959年7月14日,第8版。在1957年亚洲电影周上展出的由著名黎巴嫩导演乔治 纳赛尔(Georges Nasser)拍摄的电影《向何处去》(Whither ),以及1957年埃及电影周时放映的四部电影都成为这段时间里的重要文化资源。 109当时被引用最广泛的一句便是“当你进去以前,先想想能不能出来”。 110这些诗歌有的来自著名作家,例如:萧三:《打断侵略者的脊梁》,袁水拍:《滚!滚!滚!》,沙鸥:《屠刀挡不住历史的轮子》,马少波:《不准魔鬼乱动!》,袁鹰:《黎巴嫩一小孩》,载《人民日报》1958年7月18日,第8版;李广田:《支持黎巴嫩兄弟》,载《人民日报》1958年7月19日,第8版;也有的来自普通工人、农民与战士,例如:541工厂工人李学鳌、北京国棉一厂工人范以本、北京人民印刷厂王杰雄、上海国毛一厂秋漪东、水兵谭积全,等等。参见《人民日报》1958年7月26—27日,第8版。 111张铁生:《贝鲁特一瞥》,载《人民日报》1958年7月23日,第8版;杜前:《在黎巴嫩做客的日子里》,载《人民日报》1958年7月26日,第8版。 112例如:方曙:《贝鲁特的深夜》,载《人民日报》1958年7月26日,第8版。 113例如:陈中宣:《黎巴嫩小孩(儿童剧)》,载《人民日报》1958年7月27日,第8版。 1141958年7月19日《人民日报》第8版的舞台与银幕专栏报道了这样一个故事: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和中国青年艺术剧院,以战斗的姿态各编演了两出活报剧。他们分别在天安门、百货大楼前等处演出时,在场的观众十分激动。为使更多的人看到这些富有政治教育意义的活报剧,希望剧院能在剧场演出的正式剧目前,加演一个这样的活报剧,就像放映正式的影片前的新闻短片。这样,将更扩大这些活报剧的影响,使更多的人受到教育。1958年7月21日,《人民日报》上还刊载了由“中国戏剧家协会宣传队”创作的广场剧《卖国贼的下场》。 115例如:马少波:《斩断侵略者的黑手》,载《人民日报》1958年7月23日,第8版。 116例如:《支援伊拉克黎巴嫩人民(快板剧)》,载《人民日报》1958年7月20日,第8版;《世界人民同声吼,滚蛋滚蛋快滚蛋!——民间歌手们的怒火》,载《人民日报》1958年7月21日,第8版;《群兽图(拉洋片)》、《打蛇妖(木偶剧)》、《艾克苦唱迷魂曲(金钱板)》,载《人民日报》1958年7月24日,第8版;《阿妈妮走亲戚(山东快书)》,载《人民日报》1958年7月27日,第8版。 117天津美术出版社:《一面大跃进,一面反侵略!》,载《人民日报》1958年7月26日,第8版。 118关于“学哲学,用哲学”的历史讨论,参见周展安:《哲学的解放与“解放”的哲学——重探20世纪50—70年代的“学哲学,用哲学”运动及其内部逻辑》,载《开放时代》2017年第1期。 119《写诗当武器,唱歌当战鼓,支援阿拉伯兄弟的斗争》,载《人民日报》1958年7月28日,第8版。 120Foreign Radio Broadcasts, FBIS-FRB-58-139, UAR, 1958年7 月 18日。 121Foreign Radio Broadcasts, FBIS-FRB-58-196, UAR,1958年10月8日;FBIS-FRB-58-154,UAR。 122Foreign Radio Broadcasts, FBIS-FRB-58-158, Iraq。 123Foreign Radio Broadcasts, FBIS-FRB-58-147, UAR。约旦人民电台是阿拉伯联合共和国境内移动广播的一家电台,受纳赛尔政府资助,在1958年7月伊拉克革命时期,着力进行反对哈希米王朝的政治宣传。关于这家电台及其与纳赛尔政府的关系,参见:James P. Jankowski, Nasser’s Egypt, Arab Nationalism, and the United Arab Republic, Boulder: Lynne Rienner Publishers, 2002, p. 144。 124这是毛泽东在1970年8月11日会见南也门总统委员会主席鲁巴伊等人时谈到的观点。参见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年谱(1949—1976)》第6卷,第316—3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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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摘要]导读:本文希望超越传统主权国家体的界限,展现全球化时期国家内部与外部之间密切的联系,并进而提出“边疆”(borderland,frontier)观念在今天的全球政治动态中不再具有其理论有效性。取而代之的应当是对在全球范围内后冷战时期意识形态领导权政治的重新发现与强调。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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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殖民工程:“边疆”、“边界”与问题化新疆背后的理论含混

    当代汉语学者对边疆问题叙述确实常常流露汉族中心史观。并且,受到浓重19世纪欧洲人类学研究眼光的影响,容易将对边疆的研究抽象化为对“民族问题”的脸谱化讲述。其中民族交通融合的线索更显出这种研究模式在苏联斯大林式“民族问题”理论基础上,在理解中国问题上的生硬套用。在对“新疆问题”的讨论中,我们可以梳理出几个基本的政治预设。首先,是对新疆在中国“帝国”秩序中边缘(border)地带地位的表述。这种叙述将共产主义中国政治结构视为冷战时期苏联一样的帝国模式。将1949年之后中央政府在新疆设立自治区的治理模式,直接理解成遵照苏联斯大林模式形成的少数民族高度自治式结构。此种帝国秩序的预设同样也被用于理解20世纪中国革命之前,王朝时期的治理秩序。在这种帝国秩序中,边疆是差序结构中的外部,中心的从属。而在苏联冷战时期汉学家对中国边疆问题的叙述试图消解当时第三世界国家对于中国和平主张的支持。并试图论证中国在“中央帝国”的立场上,对边疆地区“自古以来”便存在的扩张主义殖民倾向。

    “后冷战”时期西方对“新疆问题”最集中的梳理开始于1998年的“新疆计划”(Xinjiang Project)。该计划很好展现了美国地区研究领域与情报领域密切的联系。这堵旋转门的存在,直接形成了最基本的美国区域研究的问题意识。自1998年起,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中亚-高加索研究院(Central Asia-CaucasusInstitute)召集了18名美国研究中国明清史、少数民族社会史、人类学、宗教研究、经济学及地理学方面的学者,进行了一项为期4年的研究计划。项目的发起人包括前任亚洲学会(Asia Society)主席、老布什政府下的对华政策顾问安熙龙(Robert B. Oxnam),中亚-高加索研究院创始人、冷战时期重要美国苏联与欧亚问题专家史蒂芬·佛里德里克·史达(Stephen Frederick Starr),前任美国高级外交官、亚洲共产党区域情报区域情报和研究所(Asian Communist AreasDivision of the Bureau of Intelligence and Research)主任、时任亚洲学会主席的卜励德(Nicholas Platt),以及美国中央情报局喀布尔情报站主任、中东伊斯兰极端主义研究专家格雷汉姆·福勒(Graham E. Fuller)。该项目两个重要成果,一个是由福勒与史达共同撰写的报告《新疆问题》(The Xinjiang Problem),另一个则是福勒编辑,由包括后来美国“新清史”研究学派重要人物蒲德培(Peter C. Perdue)等18名西方学者在内的《新疆:中国的musilin边疆》(Xinjiang, China’s Muslim Borderland)。

    然而,边疆(frontier)作为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概念,实际上强调了包括新疆在内的一系列汉族人口少数区域在帝国秩序中的特殊地位。这种从“边疆”出发对中国历史进行诠释的方法开始于欧文·拉铁摩尔1939年完成的对于中国大陆内边疆的研究。拉铁摩尔强调边疆地区与汉族中心地区在地理环境上的差异造成了当地居民在生活方式、生产方式、社会组织方式等各方面的不同。在两种不同形式的文化之间的接触与摩擦,对历史发展产生了独特的影响。拉铁摩尔的问题意识,产生于他对“中国本部”(China proper)和边疆地区之间互动的认识。从地理上,这条界限以长城内外为准。而从政治与文化层面,这个边疆的界限则随朝代变迁而不停变换。在这个基础上,他希望理解为什么中国没有像美国西进运动那样,发生汉族大规模向边疆地区扩张的历史。

    拉铁摩尔从边疆角度对中国历史进行的分析很大程度上得益于19世纪末期美国历史学家佛里德里克·特纳(Frederick J. Turner)所创立的美国史研究“边疆学派”(Frontier Thesis)。在特纳看来,美国制度的独特性并非来自于其欧洲大陆的传统,而是在美国“族人扩张”(expanding people)过程中被迫适应变革环境的结果。用特纳的话来说,便是“横越大陆和征服荒野的结果”。在这种对边疆不断的扩张发展进程中,美国将边疆原始的经济政治状况改造成为复杂的城市生活方式。特纳所描述的边疆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概念,更重要的是一个经济与政治制度的边界。这一点与欧洲建立在民族国家观念基础上的边疆认识迥然不同。在欧洲人眼里,边疆是一条明确的界限,从法律上规定了民族国家主权的边界。然而,特纳描述的边疆更主要的则是一个可以自由扩张的广阔土地。代表了美国新教徒城市生活方式的经济与政治模式最外延。特纳发现,这种外延是流动的,随着“光荣”的西进运动的推进,这个外延不断扩张。而随着1890年西进运动导致的大量(白人)人口西移,美国人口调查局长宣布,一个“连续的、未开发的边疆线(frontier line)”已经不复存在。

    在特纳对边疆的论述中,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新教普遍主义假设,即对文明与野蛮这一对立毫无置疑的认同。西进运动的基本合法性来自于那种对蛮荒之地的开发。蛮荒与文明之间的边界则成为特纳理解中的边疆的另一特性。边疆实际上代表了两种生活方式的对立。当作为野蛮的印第安人被彻底消灭,并归化到白人“文明”的城市生活秩序中之后,作为保护移民不受印第安“野蛮人”威胁的边境哨所则也不具价值了。在这种美洲大陆内部的扩张主义历史叙述中,边疆哨所则成为文明推进的前线。与其说是一个防御性的界限,不如将其看作是一个进攻性的尖兵。在其主导与文明的感召下,则更加促进了美国民族融合的进程。

    当然,在拉铁摩尔看来,美国西部开发与中国欧亚大陆边疆历史之间最大的差异在于,后者是两个文明群体之间长期的接触与流动。在这个意义上,拉铁摩尔的讨论可以对那种从欧洲中心的观念出发,用帝国史与殖民史的态度去理解中国“边疆”历史的倾向提出相应的批评。拉铁摩尔认为,在理解新疆问题时,必须认识到其边疆内涵的多样性,其中有不同种族之间存在的语言与文化边疆(linguistic and culturalfrontier),有宗教边疆(religious frontier),有遵循不同制度模式社群之间的政治边疆(political frontier),以及对苏联工业化社会、外蒙古共和国游牧制度等多种多样的经济边疆(economic frontier)。因此,拉铁摩尔提醒,在理解新疆及中国问题的时候,必须摆脱欧美中心的窠臼,同时承认,那种被美国历史进程所认可的“民主制度”(democratic institution),在中国历史进程中可能并不会被认为是“民主的志向”(aspiration towarddemocracy)。然而,受到麦卡锡主义的影响,拉铁摩尔并未在当时的英文学界取得太大影响。那种欧洲中心式的“原住民”(indigenous people )对抗中国“殖民”(colonialism)的叙述模式仍旧广泛存在于英文学界对新疆的历史叙述中。

    倘若离开了两种生活方式界定下的文明与种族冲突,特纳假设下的边疆便无法作为美国独特历史发展的动力。同样,在拉铁摩尔对中国历史的叙述中,存在于蛮汉之间的边界也非常重要。与特纳一样,拉铁摩尔描述“中国”边界“不只是划分地理区域及人类社会的界限”,更代表了“一个社会发展的最大限度”。但是,与特纳不同的是,拉铁摩尔认为,作为帝国地理边界的长城是防御性、限制性的。它保护的是汉人“中国式的经济”,并进而保证帝国能够在最大程度上维持一种“向心性的利益”。必须注意的是,拉铁摩尔谈到的汉人(Chinese)不单单是从典型的西方体质人类学出发的对族裔差别“科学性”的鉴定,而更是一种从经济生产方式及群体组织方式出发的社会政治学概念。因而,正是在这个基础上,我们才能理解拉铁摩尔所描述的,在这个不断变迁的边疆历史互动中,汉人与非汉人的身份之间存在着流动性。那些“有特殊利益的商人、移民、有野心的职业政客及军人以及其他在边界外寻找机会的人”需要反对并摆脱帝国内部向心的发展趋势,因而脱离中心,成为了边疆利益的一份子。反之,朝向边疆的扩张则能够为农耕经济提供新的土地。从一定程度上,拉铁摩尔对“Chinese”和“barbarian”的理解更接近于传统中国天下观念中对华夷的认识。其价值,除了对文化差异的辨识之外,更重要的是强调了生产方式的差异。而这种生产方式之间发生的矛盾冲突,实际上构成了中国历史发展的基本动力。长城也并不能代表传统中国秩序的边界。

    然而,在当代“新疆问题”的表述中,这一“边疆”概念本身的多样性被替代为一种僵化的民族国家地理边界(border)。这便是“新疆问题”显露出的第二种政治预设。当代英语学界对新疆问题的叙述很大程度上继承了冷战时期对苏联民族问题研究的经验与路径。1983年,在罗伯特·康奎斯特(Robert Conquest)主持下,斯坦佛大学胡佛战争、革命与和平研究所在美国新闻署的资助下,召开了一次学术讨论会。3年之后,此次学术讨论会上发表的论文结集出版。这本论文集当时集合了当时欧美资本主义阵营里最重要的苏联研究专家。讨论会的核心议题是“民族问题”(nationalitiesproblems/questions)。在其前言中,罗伯特·康奎斯特表示,西方“当然要支持隶属于苏联各民族的自由”,也不应当忽视“真正俄罗斯民族感情的要求”。在他看来,这种民族感情或者“被政权利用”,或者受到“现政权的压制”。在福勒与史达撰写的《新疆问题》报告中,“新疆问题”别表述称“两个迥异人群之间的冲突”(confrontation between twovery distinct peoples),即汉族人(Han Chinese)与维吾尔突厥穆斯林原住民(indigenous Uyghur Turkish Muslims)。这种冲突从“原住民”的角度来看,是汉人对边境地区的“殖民征服”(colonial conquest),而从“汉人”的角度来看,则是对领土主权的合法诉求。报告还指出,1759年清朝对新疆的“再征服”历史,是更广大的世界殖民史进程中的一部分。与俄国在中亚的扩张,法国征服阿尔及利亚,及英国殖民印度这一系列欧洲中心的政治事件可以相提并论。而也是在这种历史语境下,当代中国的西部开发,也被看作是苏联斯大林时期的民族问题与政策的翻版。

    倘若不将今天美国区域研究学界对“边疆问题”的叙述特别是在这套叙述中殖民与反殖民话语本身问题化与历史化,那么我们便很难理解这一研究领域的理论来源及其背后的政治隐喻。今天我们讨论的殖民主义问题,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欧洲18世纪末期海外扩张过程中形成的一种法律秩序。在这种被今天国际社会所普遍认同的所谓国际法秩序中,那种在欧洲历史中形成的民族国家(nation-state)主权是国际行为的主体。从格劳秀斯时代开始,这一民族国家主权规范便是对欧洲传统中帝国(主要是罗马帝国)的“治权”(imperium),以及教皇的专制权利(potestasabsoluta)的有效拒斥。从这个角度上来看,欧洲历史上现代民族国家的形成,是对原有帝国治权及教权统一的分裂的结果。这种分裂的基础,是在自然共同体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绝对主义君主权利。对欧洲内部来说,君主的绝对主义主权建立在一个亚里士多德式的“自然共同体”内部。这一自然共同体的基础是“自给自足”(α τ ρκεια,self-satisfaction)。今天“民族国家”观念中的核心概念“民族”(nation)来自于西塞罗。其拉丁语词源是natus。指的是有共同祖先的全体人群。这种血缘上的共通性与今天的种族(race)观念相近。然而,缺少了政治共同体(populus)的认识,单纯的种族共同体(natio)无法形成健康的、具有自我保卫能力、可以独立生存的群体。种族共同体的自我保卫能力,其形成是一个主权与治权分离的过程。在民族国家主权观念基础上形成的有限的边界(border)恰恰是对与在帝国治权基础上形成的边疆(frontier)的对抗。其历史动力,恰恰来自欧洲历史中罗马皇帝治权统一的结束与地方封建领主主权分裂的兴起。其本质上,是对耕作土地(cultivated land)的所有权的确认。

    从17世纪开始,从民族国家主权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欧洲国际法体系也开始用于规范欧洲国家在海外殖民地的行为。而国际法作为一种普遍法(universallaw),其普遍性基础实际上来自于美洲的殖民者们对于欧洲滑达尔(Emer de Vattel)和格劳秀斯(Hugo Grotius)发展起来的国际法规范的进一步诠释。本质上来说,这种欧洲民族国家国际法体系的普遍性是具有明确边界的,其自然法(Natural law)的特性从根本上将其适用范围规定在信仰基督教的白人世界。格劳秀斯认为,所谓自然法实际上是对“基督徒认可的合法性”(what is lawful forChristians)的认可。只有从这种17世纪国际法自然法的起源及其发展层面上,我们才能理解殖民主义背后的法律意义。对欧洲国家来说,欧洲内部民族国家的主权是神圣的。其在殖民地行为的合法性,恰恰基于它们对殖民地人民已有主权形式的否认。因而,我们可以发现,这种殖民行为在格劳秀斯国际法中实际上被表述成对未耕种的“无主之地”(Terra nullius)的占有以及对海洋这类“无主财产”(res nullius)的使用与分配。离开了对于财产权有意识的分配这一个欧洲中心的历史背景,我们便无从理解殖民主义的真正含义。反之,如果简单用当代语境下的“殖民主义”去重新解读17-18世纪世界史范畴内,发生在欧洲及基督教世界之外的主权及治权行为,便显得极其无力。新清史研究中,以殖民征服表述的清朝治权方式,便面临着这种时代错乱(anachronism)的问题。同时,也显出一种用西方后“冷战”时期国际秩序及其意识形态语言对中国问题进行规训的态势。

    当然,在法律实证主义的影响下,国际法在19世纪开始渐渐剔除其格劳秀斯以来的自然法色彩。然而,在这个过程中所形成的实证主义普遍性却已经不再服务于欧洲的殖民主义秩序。从民族自决(Self-determination)出发,这种美国式的世界图景将民族国家主权的普遍性扩大到欧洲之外。虽然当代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秩序中存在着明显的超民族国家式的美国新帝国主义霸权。但是,我们也必须意识到,这种霸权主义的起源恰恰来自于美国在19世纪末期,通过国际法理论讨论和国际政治实践,以民族自决为基础,对欧洲殖民帝国主义秩序进行的挑战。美国作为一个新兴的势力,在其新教普世教会(Presbyterian)传教士们的协助下开始将国际法推广到包括中国在内的非西方世界中。

    必须强调的是,在中国天下秩序中民族国家主权意识的出现,其历史动力来自于两种西方世界霸权格局更替中出现的冲突。这种冲突的复杂性更体现在从现实主义权力政治的角度出发,不同霸权力量对一种普遍性话语差异性的使用,及多重标准的存在。这一多重标准不但存在于两个相竞争的霸权之间,也存在于霸权内部针对不同地区不同问题的不同处理方式上。具体来说,我们即能看到欧洲旧世界殖民霸权针对中央统一性的主权的漠视,也能看到在殖民秩序下,对地方分裂性的自决权的鼓励。这一现象出现在中国,也出现在阿拉伯世界。在中华帝国与奥斯曼帝国衰亡与19世纪末它们自我转型的历史中,当代政治话语中的“民族问题”作为殖民知识的一部分,开始生根发芽。同时,我们也能看到美国19世纪在西方之外的地区,作为一个新兴的力量,对民族自决及其背后的政治普世话语进行的策略性诠释,以及在此基础上对欧洲殖民世界秩序的挑战。这种对殖民秩序的挑战很快也发展成一种新的干涉主义霸权。

    19世纪的特殊性在于在世界范围内,几种普遍性话语之间出现的冲突和在西方普遍主义话语内部出现的欧美新旧大陆之间的分裂,以及在此分裂基础上对这种欧洲国际法秩序普遍主义话语的再诠释。对于民族身份的认同也需要被放在这个背景下理解。从欧洲殖民秩序角度出发,“民族身份”观念的理论基础来自于19世纪中期发展起来的所谓科学种族主义。随着19世纪生物分类学的发展,一种用“科学”的标尺对人类种族进行分类的尝试也开始兴起。除了对人类从体质上进行的分类之外,一个更基本的问题,则是为这种体质性差异提供合理化解释。在环境决定论的影响下,人种的体质多样性被看做是物理环境,特别是耕作条件影响下的必然差异。在古生物学的创始人瑞士解剖学家乔治·居维叶(Georges Cuvier)看来,人类主要分为三种迥异的种群,即高加索白种人(Caucasique)、蒙古黄种人(Mongolique)、以及伊索比亚黑种人(éthiopique)。造成这种人种差异的基础是各大洲迥异的古气候环境。这种环境差异进而造成了文明程度的差异。如苦寒的北亚、北欧,及美洲森林的环境造就了占据那片大陆的“野蛮”捕猎人,而中亚与非洲的沙漠盐碱地养育了那些游牧的半开化(demi-civilisées)族群。他们一直与周边的农业国家冲突不止。诸如波斯、印度、中国这类农耕国家(les pays cultivés)物产丰富,也反之受富饶所累,因而需要专制集权君主进行组织保护。这种专制主义又阻碍了工业的发展。在居维叶看来,只有不受野蛮人(Barbares)干扰的南欧,气候平和的南欧才是真正的文明(civilisation)的起源。这段叙述中最有意思的论述是居维叶对文明的分类。

    从词源上来说,“文明”(civilisation)与耕作(cultivés)密切相关。这一点在之前对殖民权利的讨论中也能得到佐证。然而,一片土地的耕作与否在19世纪殖民知识中并非是“文明”的唯一例证。从居维叶的讨论中,我们发现,工业的发展,及在其影响下兴起的社会财富积累及中产阶级个人主义才是现代文明的标志。农业(l'agriculture)与文明是两种不同的人类社会进化阶段。前者的兴盛,并不能直接导致后者的发生。能否从一个落后阶段发展到一个高级阶段(avancé son développement.),一个重要的因素是环境。在居维叶看来,包括中国在内的一些国家,它们仅仅算作是“农耕国家”,社会形式停留在由一个专制主义(despotisme)统治下形成的软弱无力的国民群体,进而被人征服(subjuguer)。

    在这个意义上,这类农耕国家与“半开化”的游牧民族并无二致。两者之间的冲突关系业无非就是动物界中那种捕猎者与猎物之间勉强求生的共生关系。从这种基本的“野蛮/半文明/文明”的生物学分类中,我们也同样可以找到在欧洲殖民秩序中,从国际法及道德层面对其在非西方地区进行殖民活动的合法性叙述基础。在这个基础上,欧洲的殖民被描述成为“文明化任务”(civilizing mission)。其文明指向是非常明确的,即朝向欧洲工业化式的“现代化”计划。在这种过程中出现的对非欧洲白人的经济与政治霸权与其“文明化任务”的普遍主义政治话语出现冲突。同时也出现了对非白人权利的认可与殖民扩张经济效益最大化需求之间的冲突。在这多种冲突之下出现的一系列诸如“原住民问题”(aborigine question)、“黑人问题”(negro question)等等,恰恰体现了在这种以社会达尔文主义道德历史观及工业现代化为基础的殖民主义普遍话语在理论上巨大的漏洞,也正是这些问题的存在,使得殖民主义普遍话语下建立的世界秩序始终处在冲突与反抗,中心与边缘这类尖锐对立的困境之中。

    在这个基础上出发,再去理解西方国际法体系下提出的“民族自决”,便能发现其在根本上并未对欧洲殖民知识中对于历史发展进程及现代化目标作出任何反思。历史发展进程也从未离开那种从野蛮经由“现代化”改造而进入文明的步骤,而现代化的目标仍旧是以欧洲式的工业化为标杆,其核心问题仍旧是土地在财产权意义上的归属。我将这种在“现代化”改造掩盖下的“文明化任务”霸权主义成为一种以秩序建立为目标的“系统殖民工程”(systematic colonialproject)。从欧洲内部,这种系统殖民工程是欧洲民族国家工业革命后资产阶级兴起及绝对主权形成的必然后果,从其外部,则体现为利用欧洲知识对世界秩序有意识的系统改造。这种改造的方式针对“半文明”与“野蛮”地区有截然不同的方式。这种伴随着有意识的、内外结合的、有强烈中心霸权意识的殖民工程在19世纪是具有其特殊性的。而利用“殖民”这一话语去理解非西方国家19世纪及其以前的普遍主义话语及其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政治行为则恰恰弱化了这种话语背后的特殊性。也更无法真正展现其在19世纪世界秩序形成过程中对当下世界的深远影响。

     碎片化:贸易的殖民秩序与中亚分裂

    新疆的“问题化”包含两个层面的认同,一方面是在民族自决及西方人种学基础上对新疆泛突厥民族属性的认同。另一方面,是对该地区伊斯兰属性的认同。这在中国被简化表述为“双泛思潮”对新疆独立的影响。然而,泛突厥主义(Pan-Turkism)及泛伊斯兰主义(Pan-Islamism)其产生背景以及它们与19世纪殖民工程之间有什么关系,则是需要被深入分析的。

    欧洲对中国最为系统的地理认识,应当开始于18世纪早期。自康熙四十七年五月十七日(1708年7月4日)开始,在康熙与路易十四的共同支持下,耶稣会士在中国官员的配合下对中国全境开始进行测绘。这部分成果除了成为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初刻的二十九幅《皇舆全览图》之外,还流传至巴黎,由制图师唐维尔(Jean Baptiste Bourguignond’Anville)增补欧洲资料,修订编成《中国、鞑靼总图》(Carte Générale de la TartarieChinoise,1732年)《中国、鞑靼与西藏新地图》(Carte la Plus Générale et qui Comprend la Chine, laTartarieChinoise et le Thibet,1734及1737年)。在1734、1737年的两幅图上,虽然对中国西部地区的测绘描述不清,但包含基本山脉河流沙漠,以及重要城市如阿克苏、喀什等。

    19世纪以来针对中国西北部地区的勘绘则多由欧洲主导。其中主要的为俄国率先开始的由北向南朝今蒙古及新疆地区的勘绘。英国皇家地理学会(Royal Geographical Society)翻译了大量这类来自俄国军方中亚地区探险队发回的报告,对后来英国从印度半岛向西藏新疆的勘绘起到了重要指导作用。两者的基本目的均为寻找商贸路线。而后者则更在19世纪后半期的殖民世界秩序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到1880年之后,英国这种所谓“自由贸易的帝国主义”(imperialism of free trade)秩序便开始让位于对大量海外殖民地直接控制的政策。而就在这一从19世纪中期开始的殖民贸易活动中,“东突厥斯坦”开始被作为一个统一的地理区域,指代包括中国新疆在内的广大中亚汗国。这一地理名词在19世纪欧洲殖民文献中无具体边界。拼法也略有不同,如East Turkestan, EastTurkistan, Eastern Turkestan等。也有文件称之为“中国突厥斯坦”(Chinese Turkistan)等。在19世纪贸易殖民主义秩序看来,这一地区在19世纪实际为沙皇俄国与英帝国两个中心的“边缘”地带。此外,还有包括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在内的伊斯兰帝国的影响。以及中国天下秩序中重要的一部分。从历史上来看,诸如河中地区等包含在这一广大地理范畴内的土地,实际治权归属非常复杂。是多种普遍性政治话语接触的现场。因此,即便我们不考虑当代民族国家主权概念在该地区形成时背后的欧洲殖民主义帝国战略背景,也无法真正使用教条的种族边界及民族国家主权模式去消解这种在历史过程中形成的治权复杂性。

    沙皇俄国19世纪中期在该地区的贸易扩张行动主要开始于19世纪中亚历山大二世时期。特别是其在针对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发动的克里米亚战争之后。英帝国也希望通过参与这场战争,能够遏制不断向欧洲扩张的俄帝国。作为战争的结果之一,1856年签订的《巴黎合约》将黑海划为中立区,这从实际上取消了俄国原有对黑海的专属控制权。同时,战争又使得原先在欧洲政治秩序边缘的奥斯曼帝国进入到了欧洲以民族国家主权为基础的“维也纳体系”中,被接纳到所谓“国家大家庭”(family of nations)中。维也纳体系的普遍性是极具边界意识的。其所倡导的国家主权模式,及在此基础上的权力平衡(balance of power)国际关系结构仅仅局限于被认可为“国家大家庭”成员内部。成员之间的关系受条约约束。而在外部,这种以权力为主导的政治结构却不受任何限制。这种霸权主义政治现实于是便形成了19世纪欧洲实证主义国际法话语的基础。进而也使得这种枪炮下的普遍主义话语及其强调的主权模式,一方面成为欧洲基督教殖民主义霸权扩张的工具,有差别地对其帝国边缘的治权进行改造。另一方面,也成为包括奥斯曼帝国在内的这类非基督教的“国家大家庭”新成员对自身治权模式改造的课本。至19世纪末期,日本也成为这一“家庭”的成员。而清朝后期进行的系统变法运动,以及随后的民国宪法运动等等,也可以被看做是这种“现代”民族国家主权模式在非基督教国家内的吸收与内化过程。这一过程在一些学者看来是一种“法律帝国主义”(legal imperialism)。同时,在这过程中,欧洲国际法及其背后的实证主义法理思想也对这种非基督教国家内的法理秩序进行他者化的叙述。

    《巴黎合约》签订于1856年3月,同年9月21日,俄国便向楚河河谷地区派出了一支勘探队。这支勘探队由俄国阿拉套地区(Alatau)地区指挥官命令,军官P. 谢苗诺夫(P. Semenoff)带领,从今天阿拉木图境内的俄军韦尔内堡垒(Fort Vernoye)出发,最远到达伊塞克湖(Lake Issik-Kul)西岸。在其考察报告中,这一包括伊犁在内的广大地区被称为东突厥斯坦(Eastern Turkistan)。这一欧洲/俄国中心的含混名词后来在该地区民族主义兴起的浪潮中被作为分裂主义者们建国的口号,这则更显示了19世纪维也纳体系在欧洲以外地区扩张所形成的矛盾状况。

    俄国在中亚地区的扩张对英帝国在亚洲的边疆形成了重要挑战。作为对俄国中亚扩张活动的回应,英国殖民政府也开展了对中亚的探险活动。其目的主要是为了打开从旁遮普地区通向以新疆为主的中亚地带的商贸路线。1868年5月25日,在皇家地理学会年会上,时任学会主席的罗德里克·玛奇森爵士(Sir Roderick ImpeyMurchison)发表了长篇演讲。这篇演讲系统的叙述了英国贸易殖民主义下的世界秩序及战略重点。其中针对中亚(Central Asia)与中国西部(Western China)地区的部分,也充分反映了当时英国政府在中亚及西藏新疆地区的贸易扩张意图,以及在这种意图之下对该地区治权问题的法理认识。在玛奇森爵士看来,“东突厥斯坦”地区是两个殖民帝国边疆间的缓冲地带。他提到的“东突厥斯坦”包括莎车(Yarkand),喀什(Kashgar),和于阗(Khotan,即今和田)。他清楚地认识到,“东突厥斯坦”及包括云南等省份在内的地区是在中国治权下的。而该地区的穆斯林动乱则“清除”(sweep away)了中国政府官员,建立了独立政府,并进一步影响到了四川、甘肃、陕西等地。这种分裂的独立政权虽然暂时阻碍了英国缅甸殖民地向中国内陆的贸易活动,但却有效地成为了英国殖民边疆的缓冲地带,防止了俄国对英国印度殖民地威胁,并连接殖民地通往中国内陆的贸易路线。在他看来,英国印度殖民政府与这些英帝国边疆(British frontier)之外的那些“好战且居无定所的自由骑兵”(bellicose and unsettledFree Lances)之间的合作是非常明智的行为。在此基础上,他对当时英国支持下的阿古柏伯克叛乱(YakoobKooshbegee)做出了高度评价。将其称为“全东突厥斯坦的统治者”(the ruler of all EasternTurkistan)。

    18世纪末期英国在印度特别是孟加拉与旁遮普地区的殖民活动,除了大大提高了这一地区的粮食作物产量之外,更重要的是通过棉花种植与布匹生产,将这一地区编织进了英帝国贸易殖民主义的网络中。这一过程,超出了原有自然法基础上形成的以耕作(cultivation)为法理根据的殖民秩序,而将这种以基督教普遍性为基础的“文明化任务”转化成了以商业资产阶级为基础的“商业化运动”(commercialisation mission)。与前者不同,后者所形成的世俗化的世界秩序中,其格局不再是意识形态的冲突,也不需寻求在一种神权意志下进行的平等教化。相反,则更希望在一种差序世界格局中,维持贸易的垄断与利益的最大化。正是从这种贸易殖民主义霸权角度出发,英帝国对一个具有独立地位的“东突厥斯坦”的支持才有了实际价值。玛奇森爵士演讲之后,英国旁遮普地区殖民官员托马斯·福斯(Thomas Douglas Forsyth)主持撰写了一份详细的备忘录。这份备忘录建立在1861年7月20日,托马斯·蒙特哥米瑞(Captain Thomas GeorgeMontgomerie)向旁遮普政府提交的报告基础上,进一步描述了从旁遮普地区通向“东突厥斯坦”莎车之间可能的路上贸易线路。1861年的报告中记录了三条路线。第一条通过克什米尔(Kashmir)及莱镇(Leh,今印控克什米尔地区列城县);第二条经过蒙迪(Mundee)、库尔卢(Kullu)至莱镇;第三条为实验性开拓路线,经斯卡都(Skardo)或拉达克(Ladak)。报告指出,所有路线均通过中国领土。1868年新报告指出,经由这三条路线进行的贸易活动受到许多限制,其中最重要的包括高昂的人力成本,受克什米尔大君(Maharajah)控制的莱镇地区又有高昂的税费,从旁遮普边境喀喇昆仑山脉(Karakorum)的艰难地形,以及莱镇至莎车之间沿途的安全。因此,福斯的报告建议,应当开通一条从莱镇至莎车的新贸易路线。在其报告开头,他附了一份详细地图,指出了这条可能的贸易途经。这条路线沿班公错(Pangong Lake)南岸,沿卡莱博士(Dr. H. Carley)1868年8月16日报告的从Changchenmoo山谷至喀拉喀什河(Karakash River)的线路至莱镇。由于路途相对平坦,且1868年时克什米尔大君降税,沿此线进行的贸易盈利更高。报告格外指出,总体说来,旁遮普至莎车的贸易线路非常艰苦,因而,此报告“不是为英国商人”服务的。而是要同该地区适应了这种艰苦状况的其他国家(即俄国)相对抗。开拓出一条与中国经由中亚地区的贸易通道。报告还指出,随着阿古柏动乱,中亚地区的茶叶供应受到阻碍。而开拓这条通道,则能够将旁遮普地区坎格拉(Kangra)产的茶叶输送到莎车,并经由莎车转向中亚其他地区。

    这种以贸易为基础的殖民主义秩序从根本上区别于中国建立在文化认同基础上的天下秩序。也不同于基督教普遍话语及科学人种学基础上中对世界秩序的认知。这种秩序并不希望建立一种统一的政治共同体,相反,由于小型政府更容易屈服于这种贸易殖民主义的霸权,进而为其提供更低的税率。因此一个碎片化的治权结构虽然在贸易路线上造成一定的安全隐患,但从整体殖民工程的角度出发,小政府则更符合19世纪欧洲殖民霸权的利益。这一点,从19世纪历史中,英帝国对在旧帝国秩序边缘发生的“民族独立”运动的支持中也能得到印证。

    本文为修远基金会与《经略》团队的合作产品。图片来自网络。原文较长,此处为节选,欲知更多内容,请关注《文化纵横》2015年2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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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化纵横》杂志,修远基金会支持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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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摘要]

    摘要:虽然今天伊斯兰国沿用了19世纪末期那种反帝反殖民的自决话语,但其本质仍旧是只为特定一群服务的分裂性的霸权主义精神。在这个意义上,“圣战约翰”们所代表的对西方霸权与现代政治不平等的反抗,无疑只是一种向后看的“封建反帝”。

    2015年2月26日的《华盛顿邮报》上捅出了一则重磅新闻。伊斯兰国的著名上镜侩子手“圣战约翰”的真实身份被曝光。报道称,此人名叫默罕默德·艾姆瓦兹(Mohammed Emwazi)。从今天西方社会的衡量标准来看,这位出生于科威特的英国公民并不是那种“典型”的失败者。他有一个做出租车司机的父亲,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他们一家五口人从科威特搬来伦敦。就像每一个安分守己的中产阶级那样,“圣战约翰”的父母希望能通过移民,给自己的孩子们带来一个好的生活与教育环境。虽然他们生活并不富裕,但像每一个英国普通中产阶级家庭的孩子一样,“圣战约翰”顺利地进入了公立学校。 据他的邻居们说,10来岁的小“圣战约翰”体格瘦弱,时常有当地小阿飞抢他的午餐钱。即便如此,小“圣战约翰”也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2006年高中毕业之后,他申请去威斯敏斯特大学念本科。同样与所有中产阶级的孩子们一样,他选择了一个看上去非常“实际”的专业:信息系统与商务管理。

    正是“圣战约翰”这样一个规规矩矩的成长轨迹,使得所有的西方媒体感到大惑不解。为什么这样一个中产阶级的英国公民,一个工作努力、希望让家庭在英国过上脚踏实地好日子的移民后代,竟然成长为如此坚定的反西方极端分子。在他们看来,这一现象几乎跟上世纪六十年代时在欧洲中产阶级青年中流行的马克思主义思想一样,属于完全不可思议的事件。长久以来,拥有一个庞大的中产阶级被看做是社会稳定基石。然而,今天伊斯兰国的兴起,吸引的却是大量来自西方社会中产阶级的孩子们。他们中间,不仅有移民后裔,也有白人的孩子。

    然而,在这个萦绕西方半个多世纪的困惑背后,实际上是一种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社会组织形式的原教旨确信。卡尔·波兰尼在其1944年初版的《大转型》中,将西方社会的这种对市场原教旨主义称作为一种“乌托邦的社会体制”。在这种原教旨的理想下,人被假定成为一种超越了社会关系的原子个体。社会则为这种原子个体之间相互作用的总和。

    市场原教旨主义的基本逻辑来自于对原子化个人边界的界定。在这种逻辑下,人的边界一方面被视作是其“自然的”生理需求集合。这类被称作为“基本人权”的诉求,是站在这种原子化个人中心立场上对权利的抽象理解。而也只有在这个基础上,才能理解今天西方社会进行“政治正确”判断的基本前提。另一方面,在涉及到人与人关系的社会交往层面,原子化个人的边界则被抽象理解成为一种建立在财产权基础上的所有权边界。而在这种所有权边界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契约关系则从制度上将这一个人主义的逻辑扩大到社会群体层面。进而将各种尺度上的社会关系,简化抽象为物权,以及判定物权所属的合同关系。 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文化多元主义”作为一种欧洲社会处理不同族群之间关系的指导思想,实际上也产生于这种古典的自由主义放任思想。这一建立在物权属性基础上的古典自由主义观念,甚至通过康德的《永久和平论》被延伸到理解国与国关系的层面。

    这种基于原子化个人假定所发展出来的对社会关系的理解,本质上是一种发源于欧洲历史背景下的普遍主义。其普遍化,则是伴随着欧洲19世纪殖民历史而产生的。然而,无论是18世纪欧洲,那些倡导绝对自由放任的古典自由主义者们,还是19世纪工业革命后开始倡导通过政府保障个人权利的社会自由主义者们,都没能预见到在21世纪的今天,一个高度多元化了的世界对这种普遍主义的普遍性所造成的深刻冲击。他们更没办法看到,这种原子化个人堆砌起来的契约结构到了今天,却促生了一个几乎完全碎片化了的社会

    很大程度上,“圣战约翰”的故事是这种当代碎片化欧洲社会的缩影。 在今天新自由主义对市场的确信中,城市中产阶级被许诺了一个自由与繁荣的市场。这群对繁荣抱着梦想的人,不单包括像“圣战约翰”父母那样从第三世界涌向伦敦的人们,也有原本便生活在此的白人市民。然而,当对未来生活充满幻想的中产阶级将新自由主义者们送进政府,为他们打破“垄断”的市场化改革而欢声雀跃后不久,他们发现,这个所谓自由与繁荣的市场,很快便成为了少部分冒险家的乐园。

    这种被背叛的感情正像2010年时,当剑桥的中产阶级选民们热情洋溢地将自由民主党(Liberal Democrats)捧进了联合政府之后,剑桥的学生们发现,这个政府的首项举措,竟是取消大学学费限制,将本科学费从2004年的3000英镑猛提至今天的9000英镑。中产阶级的选民们,再次被这种新自由主义的精英政治所出卖。

    涨学费仅仅是这个故事的冰山一角。移民英国后,“圣战约翰”一家人住在伦敦爱奇威尔路(Edgware Road)附近一栋英式公寓楼里。这里距离白金汉宫大约2英里左右,从他们家步行去著名的伦敦摄政公园(Regent’s Park)则只需10分钟。虽然一家人住的公寓是政府提供的公租房,邻居也都是与他们家差不多的阿拉伯新移民,但是距他们一街之隔便是伦敦地产的黄金地段之一:拉德布鲁克森林路(Ladbroke Grove Road)。

    拉德布鲁克森林路位于诺丁山(Notting Hill)区北部。根据英国最大的地产交易信息网站rightmove的统计,该地区的住房均价超过百万英镑。这个西伦敦最抢手的黄金地段集中了伦敦大量的政客与名流。这其中就包括了现任英国首相大卫·卡梅伦身边的数位重要顾问及好友。这群扎堆住的年轻保守党政治与经济精英们,被英国媒体称为“大卫·卡梅伦的诺丁山帮”(David Cameron’s Notting Hill Set)。

    诺丁山区是伦敦作为一个大都会的骄傲。每年8月这里都会举行一场为期两天的盛大嘉年华。来自世界各民族的人们盛装从诺丁山区的主路上走过,四周的人行道旁也摆满了贩卖各类民族食品物件的小摊。各色人等,摩肩接踵,一派多元文化的祥和景象。然而,直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期,这一地区还只是塞满了新移民的贫民窟。二战之后,这里一度被此起彼伏的族裔暴动所困扰。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英国撒切尔政府推行新自由主义改革,短期内,这一改革效果显著。这一地区大量贫民窟得到改造,随着地产业的发展,这里很快在八十年代末期成为了金融新贵们的宠儿。然而随之地价飙升,诺丁山区成为伦敦炙手可热的黄金地段。到了二十一世纪头十年,来自海外的土豪们更是蜂拥而至,大量购入该地区房产。不过,由于英国政府的规定,地产开发商必须在其开发的区域内留出一定比例的公租房。此举的理念是尽量能够促进贫富阶层之间的交流互动,并通过政府资助地区公立教育等方式,尽量避免阶级固化。“圣战约翰”父母1994年从科威特移民到伦敦时,他们便住进了这种公租房。

    虽然在那种公租房的政策影响下,至少在诺丁山区并未真正出现大面积的贫民窟现象。但是,这并无法打破在公租房住客与私有房产业主之间那道愈来愈深的鸿沟。居住在诺丁山区的移民们仍旧与周围的白人精英们格格不入。“圣战约翰”1994年来到伦敦,与那诸多从英国跑去圣战的年轻人一样,属于他这个时代的英国社会,阶层壁垒高筑,固化现象日趋严重。同时,作为金融中心的伦敦,工作机会几乎完全分散在各类服务性行业中。这其中那些诸如金融、法律、医疗等高收入行业的壁垒被教育、社会资源等搭的越来越高。新移民们作为这个社会的陌生人,实际能够选择的工作机会极少。

    事实上,根据英国第四频道(Channel 4)的统计,近年来在全球圣战中扮演重要角色的人物中,就有7名来自伦敦这一区。并且,他们均是第二代移民。其中就包括去年一度被美国媒体指认为“圣战约翰”的伦敦饶舌歌手、伊斯兰国圣战的参与者、埃及移民的后代阿卜杜-马吉德·阿卜杜·巴里(Abdel-Majed Abdel Bary)。

    随着地产价格日益增高,诺丁山区被进一步撕裂成一个个以街道为单位的碎片化空间。 这种空间上的碎片化起源于财产权的严重不平等,更进一步影响到了社会资源占有的不平等。一方面,类似于“诺丁山帮”那样的富有白人精英们成群结队,住在他们用百万英镑够得的城市别墅中,他们其中绝大多数的子女都将会是同一所精英寄宿高中里的同学,大学也大多会进入剑桥牛津修读法律、医学或是政治经济这类学科。而毕业之后,这群默默拼爹的二代白富美、高帅富们则很有可能轻松拿到大公司或是议员办公室的实习职位。

    另一方面,诸如像“圣战约翰”那样的二代移民们则面对着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那些出租车司机、超市收银员们的后代,大多接受的是廉价的政府公立学校教育。作为英国公民,他们也许在卡梅伦政府提高本地大学生学费之前,还有希望负担得起上大学。他们学习的专业则更多为电脑科学、机械工程、工商管理等实用性较强的科目。毕业之后,这群名义上的中产阶级后代们还要过五关斩六将,试图逃脱“毕业便失业”的命运。作为他们中间的一份子,“圣战约翰”2009年在金融危机下的失业潮时毕业,他甚至为了第一份与其专业对口的工作回到了科威特。

    可以说,只要有ISIS的意识形态存在,那么一定还会继续有从“自由世界”奔向他们的年轻人,他们是被新自由主义精英政治出卖的、无声的城市新中产阶级的后代。他们是这个碎片化社会的受害者。然而,这种双重的碎片化现象,前者被新自由主义政治经济策略下的市场机制所合理化;而后者,则被在这种策略下产生的“文化多元主义”观念所掩盖。“圣战约翰”在套上黑色面罩端起AK47之前简直就是一个英国当代社会中的模范移民。

    在壁垒愈发森严的当代英国社会里,虽然“圣战约翰”上的公立小学中学无法打破阶级之间的壁垒,但是总可以从形式上提供打破种族壁垒的条件。体育运动在深受“预约文化”制约的英国社会里,多多少少能够起到促进个体与社群融合的作用。因而在英国,乃至整个西方社会,我们总会不断看到对体育活动的强调。例如在今天的瑞典社会,一些NGO组织甚至通过实践,让新移民,特别是穆斯林移民们通过参与到滑雪这项瑞典“国技”活动中去。并将这类事例当做成功典型向社会报道。

    的确,体育活动可以为社会群体融合的润滑剂。但这类活动大多需要一定的资金、时间投入,经过系统训练才能掌握相应技巧。与滑雪相比,足球可能相对更为亲民,但是深受“预约文化”规范的欧洲契约社会里,这类竞技性体育活动必须租用专用场地,在一群已经相互较为熟悉的个体之间能顺利地开展。此外,与深具中国特色集体色彩的广场舞、广播体操、太极拳等这类群众体育活动相比,西方体育活动中浓厚的竞技属性也必然使得缺乏技巧的个体难于被集体接纳。

    据报道,学生时期的“圣战约翰”也积极参加学校足球队的活动。然而,瘦弱的他可能在这个群体中并不出挑。老师们也回忆,他似乎是球队里一个不起眼的小成员。这孩子似乎偶尔会有些小脾气,但经过批评教育之后,倒也没捅过什么篓子。在这种深受个人主义影响的竞争团体里,“圣战约翰”很可能只能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陌生人。

    促使“圣战约翰”父母来到英国的理想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这种美好生活的理想基础是对经济发展可能性的信任。的确,20世纪90年代的科威特刚刚走出伊拉克占领的阴影。与大多数海湾国家一样,科威特社会宗族主义色彩严重。关键行业均被各大家族垄断。不过,应当强调的是,这种垄断实际上符合阿拉伯宗族社会的传统社会组织方式。

    传统海湾阿拉伯宗族是一个高度集体化的社群。生活在阿拉伯半岛沙漠绿洲地区的宗族社会有很强的游牧特性。在这一社会条件下,土地作为一种自然物,是无法被标记所有权属性的。而劳动所需的生产资料,诸如宝贵的水资源等,则归属为宗族集体所有。宗族长老以其一族之长的身份,对这类集体所有的资源肩负着管理与分配的责任。 在土地上通过劳动而产生的财富,具有明确归属。而通常情况下,族长占有着大量劳动创造出的财富。他与族民之间的社会关系以及财产再分配则通过宗族大会(Majlis)的形式调节。这类宗族大会在海湾宗族社会中至今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它是君主与臣民之间沟通并达成利益分配的最直接手段。这类大会通常会在宗族领袖家中举行,其族人无需预约,直接登门拜访。他们中有些人仅仅是通过这种礼节性的拜访向族长表达敬意,而更多的,则会根据自己实际情况,向族长提出一些财产或礼节性要求。诸如向其索取一定金额的财务以补贴家用,或是邀请其出席自己儿女的婚礼庆典等等。这种迥异于现代欧洲社会陌生化的部族熟人生活方式,至今仍旧在阿拉伯社会中扮演重要组织作用。

    然而,在这种脆弱的部落熟人结构维持下的社会稳定极易被打破。除了来自外部的战争、全球化经济压力等因素外,甚至内部的人口增长也容易对这一制度的有效性造成威胁。相应地,伊斯兰(或者确切的说是特定伊斯兰教派)则被转化为可提供国家认同的意识形态。同时,今天伊斯兰国所叙述的伊斯兰,作为政治与道德理想,也为个人努力提供了方向。与今天我们熟悉的一个人为中心的发展主义话语不同,这种伊斯兰国的政治理想将个人视为“穆斯林”这一集合概念的组成部分。因此,那些在个人主义现代社会中不被注意的“圣战约翰”们,一旦戴上了蒙面头罩,便成为了一个无法被忽视的强大集体精神中得一份子。无论在这面罩背后是那个来自科威特移民的后代,还是那个伦敦街头的饶舌歌手,同样都传递了“圣战约翰”作为反西方现代精神的强大符号作用。通过彻底地回归到传统阿拉伯社会结构,放弃个人身份与权利,这些来自西方且无需有名的蒙面人们,实际上在对他们所熟悉的“西方社会”进行着一场“回到过去”式的本质主义抗争。

    虽然,无论是伊斯兰国的意识形态家们,还是今天部分反伊斯兰国的西方学者们,都会强调今天这场血腥反抗与19世纪末殖民地人民反抗殖民主义全球霸权,谋求民族独立的运动相联系。但是,我们也必须认识到这两者之间存在着根本性的政治理想方向差异。在面对针对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政治批判时,主流的西方知识界普遍受困于一种拒斥主义态度。他们不肯承认,今天伊斯兰国的疯狂,实际上是对欧洲社会秩序及其政治理想国假想的根本挑战。这种拒斥主义的基础恰恰是对作为普遍主义存在的“个人主义社会结构”及“自由主义政治方向”的原教旨式认同。

    正是在这种拒斥主义影响下,“圣战约翰”才会被看做是无法理解的“疯狂”行为。是一种与上世纪60年代受马克思主义影响的年轻人一样,是一种非理性的心理冲动。这种心理冲动,被“激进”(radical)一词简单概括。这个词的含混性在于它将一系列极为复杂、具有深厚历史背景、政治因素的社会现象用一个标签笼统概括。这个词既可以用来形容20世纪初,代表工人阶级利益的共产主义、社会主义运动,也可以用来形容今天反移民的民粹主义活动。同时,“激进”也被用来描述一切与暴力相关的对抗,以英国社会来说,这类对抗包括19世纪末期殖民地针对宗主国的反抗,包括20世纪中期马克思主义者学生的抗议,包括20世纪末期的爱尔兰共和军恐怖活动,当然也包括了今天以伊斯兰国为代表的伊斯兰意识形态与政治运动。

    将这些各自不同的问题概而论之的原因,在于西方社会对自身政治逻辑的原教旨确信。进而使得在政治讨论中,这种“激进”冲动背后可能存在的社会因素被彻底弱化。一切“激进”行为均被视为“无目的的反抗”,进而被视为非理性的疯狂,而与这种疯狂相对,欧洲社会的理性主义可能更容易理解作为正义对立面存在的“邪恶”。倘若今天的“圣战约翰”从小生长在一个父亲酗酒,母亲饱受家庭暴力愤而自杀的家庭环境里,有着孤僻怪异的性格,还喜欢残杀小动物的坏孩子。那么对于西方主流社会来说,“圣战约翰”日后在伊斯兰国里做下的累累恶事,便是能够被理性化的“邪恶”。

    正如特瑞·伊格尔顿在他的《论邪恶》一书谈到的,那种从解释学角度出发看到的“邪恶”意义,实际上诞生于基督教神学系中对善恶二元划分的理性传统。这位垂暮的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承认“邪恶”是一个道德与神学的问题,并也试图为其提供一个唯物主义的理解方式。在他看来,“邪恶”的行为甚至对其的道德叙述本身是一个制度性的产物。与纯粹的疯狂不同,“邪恶”是理性的。它与正义一起,组成了一个硬币的两面。这一矛盾的关系为伊格尔顿理解“邪恶”及其在今天这个世界里的事实表现提供了最基本的逻辑基础。

    然而,今天呈现在西方媒体面前的“圣战约翰”却完全不合这套逻辑。因此,“圣战约翰”背后的那个伊斯兰意识形态,便也像是一个幽灵,困扰着今天的欧洲。与19世纪欧洲上空的幽灵不同,今天这个幽灵来自过去。虽然今天这个幽灵也在强调自己代表了对西方帝国主义霸权的反抗,并尽力将自己表述为一个与西方世界相对立的阵营。然而我们发现,这种反帝的政治理想并未真正为世界提供平等共存的替代性方案。甚至暴力本身也超出一切,成为这种政治理想的实践手段。

    齐格马·鲍曼曾将911事件称为21世纪的新式政治暗杀。在他看来,这类政治暗杀的对象是符号化的制度本身。世贸大厦代表了(西方的)经济霸权,五角大楼则无疑是(西方的)军事霸权。同样,“圣战约翰”在镜头前对人质的处决,实际上也能被同样看做是对西方政治符号的政治暗杀。这种暗杀式的手段,虽然名义上可以被讲述成针对西方话语霸权的对抗,而实际上,镜头前的两者均成了暴力的施加人。而暴力之后的受害者,则是镜头背后那所有丧失了主权的人民。这也就是为什么,虽然今天伊斯兰国沿用了19世纪末期那种反帝反殖民的自决话语,但其本质仍旧是只为特定一群服务的分裂性的霸权主义精神。在这个意义上,“圣战约翰”们所代表的对西方霸权与现代政治不平等的反抗,无疑只是一种向后看的“封建反帝”。

     

    我们今天的中国,其革命建国的历程是一场经过了“反帝反封建”的政治实践。也许重提这一曾经影响了整个第三世界的政治实践及其话语略显得不合时宜。但是,我们看到,恰恰是在这样的理想下,中国以及整个“第三世界”对霸权的反抗才真正有了普遍性的意义。在这种政治“反抗”行动的内部,有着不同寻常的复杂性。在拒绝简单妄信某种外来的“真经”的同时,也需要同时避免这种“反抗”行动沦为新的原教旨主义与霸权。这恰是我们今天的中国人对这个世界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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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摘要]我的主要学术兴趣是广义上的区域研究,在这个领域,西方的问题意识非常明确,即希望从本国出发,对外部世界进行战略性的分析与深入研究。中国今天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如何从中国的意识出发,发展出一种审视世界、审视自身的中国眼,将本国的问题与世界的问题连通一起去理解

    殷之光:《经略》新任编委。英国艾克赛特大学(Universityof Exeter)讲师,剑桥大学博士。2011-2014年在阿联酋国立扎耶德酋长大学(Zayed University)任助理教授。主要从事思想史、国际关系史、国际法及伊斯兰教法等方面的研究。著有《Politicsof Art: The Creation Society and the Practice of Theoretical Struggle inRevolutionary China(Leiden:Brill, 2014)

     

    殷之光

     

    一、新浪文化:之光好,你是剑桥的博士,又常年在国外教书育人。能讲讲你旅居国外的情况吗 

     

    大家好。我是2007年硕士毕业之后出国的。在国外呆了7年多,一半时间在欧洲学习,一半时间在中东工作。有趣的是,我长居的两个地方,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有些“与世隔绝”的味道。剑桥作为一个古老的大学城,知识分子在这个小镇上坐而论道,大学生们上课喝酒爱恨情仇。只有走出这个城了,才能发现周围的世界究竟有多么的不同。而迪拜一样也是这么个地方。我走过中东海湾地区不少国家和地区,到最后发现,迪拜完全是一个真空球里的世界,无论周边多么的动荡不安,在这个自由港里,永远是马照跑,舞照跳,各国冒险家们来这里寻找机会,各地军阀土豪们打仗之余来这里消遣散财。我在这里见过南美的雇佣军,英国的私人安保商,伊朗的没落贵族,沙特的土豪公子。在这种真空环境中呆久了,人们有种分不清楚今夕是何夕的恍惚感,更难免让人丧失脚踏实地的能力。所以就更需要时不时跳出来,提醒自己多做些自我批评,试着去从外部来观察一下自己,观察一下周遭的世界。

     

    我硕士毕业后去了剑桥大学的国王学院。这所学院的著名校友包括经济学家约翰 梅纳德 凯恩斯,数学家阿兰 图灵,还有马克思主义史学家艾瑞克 霍布斯鲍姆。我在国王学院的时候,还有幸见过一次霍布斯鲍姆。与其他学院相比,国王学院20世纪以来,一直被看做是个特立独行的地方。学院也非常乐意维持自己与众不同的激进形象。例如,剑桥有一个传统,就是学院教师与学生至少一周会有一次共同进餐的机会。在这种师生同乐的仪式里,其它学院均有所谓高低桌的制度。即教授们会围坐在一个位于台阶之上的长条桌周围,台阶下的位置则是为学生设置的。而在国王学院却没有这种明确的等级差异。学生与老师在这种聚餐会时,都会共坐一桌。

     

    这种欧洲中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左翼范儿”体现在学院生活的许多方面。例如剑桥几乎每个学院在每年考试季结束后会搞那种需要穿礼服出席的“五月舞会”。而国王学院则从不举行这种活动,而搞一个充满了嬉皮士风格的叫做“国王学院游乐场”的活动,与所谓“保守传统”的“五月舞会”相对。学院酒吧的一角还挂着一面苏共党旗。不过,另一方面,这个学院的学生又大多来自英国社会的中高阶层子弟。有钱有闲的白人学生差不多占到学院总学生数的70%。像我这样非欧盟、非英语国家、非白人的中国学生更是少之又少。我在念博士的将近4年中,学院的中国人似乎一共只有3个。现在想想,这种现象其实非常有趣。与其说流行在国王学院里的左翼空气是一种政治理想与实践精神,倒不如说这是一种今天白人年轻精英中一种生活方式与审美体验。就像印在文化衫上得格瓦拉头像,就像悬挂在国王学院酒吧里的苏共党旗。他们是属于特定人群的。

     

    这种中产阶级的左翼情怀在现实政治中几乎无地自容。就比如,我在念博士的时候,正逢英国保守党与自由民主党联合政府上台。上台之后立刻提升学费的举措激怒了广大英国学生。剑桥作为自由民主党最大的选区,被此举深深刺激。英国本土学生们觉得自己被背叛了。2008年的时候,大学里开始兴起一场叫做“保卫教育”(Defend Education)的运动,很快波及英国数十所大学。剑桥大学进行了多次抗议活动,其中包括占领剑桥大学议会中心。占领活动中许多骨干成员都来自国王学院。“保卫教育”的运动一直持续到今天,其主要口号包括反对教育私有化、市场化,反对新自由主义,反战等等。这场运动中绝大部分参与者是英国本土的白人青年学生。他们表达了对联合政府内部的一些政客的情感不满,表达了希望彻底免除学费的希望。

     

    然而,在延续了6年多的抗议过程中,我们却看不到对英国教育市场化历史化的分析讨论,对教育资源在社会各阶层不平等分配的讨论,也看不到年轻知识分子们超出自身利益之外对整个社会平等问题的关怀。“保卫教育”运动中体现的精英化倾向在一定程度上,几乎是冷战之后西方社会政治的缩影。跟在英国近些年来此起彼伏的地铁工人、公交车工人、机场工人等工会的罢工事件一样,这一场场以维护本团体利益为核心的社会抗议活动均无法得到社会其他阶层与团体的同情与支持。大家各唱各戏,6年多了,大学生换了几茬,抗议照抗,学费照涨。政治表演取代了政治实践的结果就是政治的公共性被团体的私利替代,虽然此起彼伏的抗议活动创造出了一种“公共”的假象,但真正具有政治价值的讨论、对话、以及为他人着想、为人民服务的政治公共精神却消失殆尽。

    二、新浪文化:在国外,很辛苦吗 

     

    有苦有乐吧。最大的“苦”处就在于不接地气。我经常跟经略的朋友们吐槽,说我这是被发配西域。跟经略的所有同仁们一样,我的研究与思考的起点与终点都是中国的。因此总会担心自己由于不在国内生活工作,容易脱离实际情况。这种恐慌感就像是半夜起来上厕所的感觉一样。虽然路在脚下,目标也大体明确,但由于前途看不清,所以充满着伸手不见五指的不自信。

     

    另一种“苦”我觉得应当与是否在国外没什么关系。“苦”在现实与理想的差距。就像网上流行的那种“别人眼中的XX”,“父母眼中的XX”,“我想象中的XX”还有“实际情况中的XX”那种分格漫画一样。我从博士毕业之后到现在一共在两个国家两个大学里工作过。在阿联酋工作的那所大学非常年轻,1998年由建国酋长创办。现在看来,这所大学就是学世界一流大学的典型例子。大学模仿的是标准的美国制度,每隔3年还会由美国中西部大学联盟组成的委员会过来对大学资质进行细致评审。大学里除了主席之外,从校长到行政服务人员,再到中层干部以及教职员工,从英美澳名牌大学里毕业的人占了绝大多数。管理层中,更是大多数均直接聘自美国。

     

    2012年,学校经历了一场人事改革,换来的主席和校长是两个“海归”阿联酋人。他们的口号是一方面要把这所大学建成海湾地区的哈佛和剑桥,要加大步伐进入世界百强排名。另一方面,又要求大学配合阿联酋国家战略,推进教育阿拉伯化。就在这种美好急切的愿望下,海归带领一群外国人对大学进行了大张旗鼓的改革。海归领导们想要看到的是急剧增长的大学教工研究发表影响因子及引用数量,而受聘的外国人们则更希望看到在这过程中自己银行账号上急剧增长的进账数额。在这两方面的双重努力下,诸位教职人员在2013年底新的续约合同上发现,系主任不叫系主任了,叫做“生产线经理”(line manager)。全校大会上,人们开始用“产量”来对比各个系所的优劣了。而我的同事们也开始着急想要在自己每三年期满的合同期内(这所大学实行的是三年合同周期,每次期满之后,教职员工要准备一份详尽的材料,通过外审决定是否继续续约),尽快增加自己文章发表数量了。在这多种压力下,不少老师选择了跳槽。

     

    不过,2014年来到英国现在这所大学后,我发现这实际上是个全球同此凉热的现象。我现在的系主任在合同上也被称作“生产线经理”。我们也在教工大会上不停地强调“客户满意程度”,“同业竞争比较”,发表数量及世界排名之类的指标。但是,为什么同样的模式,在英国和阿联酋却激起如此不同的反应,这实际上是个蛮有意思的问题。作为一个非常年轻的国家,阿联酋所面对的建国任务非常严峻。一方面,他们需要在急剧变革的世界环境中,在原先分散的以部族为单位的游牧社会基础上,建立一个具有独特统一性的国族身份认同。这种“意识形态”任务,是包括大学在内所必须承担的责任。另一方面,该国长期的殖民历史,以及20世纪70年代之后靠资源起家的建国经历,又使得该国大量依赖外国中高层管理人员。在大学层面,从开办大学之初,便模仿该国其它各类产业,全盘引进西方制度,以合同雇佣与高薪吸引海外师资。大学除了扮演为本国公民颁发学位之外,进行的研究活动缺少脚踏实地的本国关怀。此外,本国年轻人大量涌向金融服务业,或进入高薪的政府机构,缺少真正意义上的本土知识分子,缺少学术梯队,大学无法承担国家身份认同建设的意识形态任务,这些都是阿联酋在建国之初建立的学术产业化导向所造成的尴尬情况。

     

    教育产业化是个全球性的问题。很多时候,对于这种似乎是具有普遍性的现象,我们就引以为常,不假思索。把一种模式当做是实践的唯一方式,把变革过程中产生的问题,当做是必然发生的阶段性阵痛而不去思考其产生的原因。就好像鲁迅说的“妄信”。这是比半夜摸黑上厕所还要令人恐慌的事情。

     

    国外生活的“乐”当然也有不少。这种经历给了我看待中国问题一个具体的语境化的参照物。我是在中东工作时期加入经略群体的,那时候正值中东动荡,经略团队让我写了些相关文章。可以说,是经略这个群体给了我讨论现当代阿拉伯问题的具体问题意识。

     

    三、新浪文化:能否讲讲,这几年你所观察的中国在世界观感的变迁。

     

    从我个人角度来看,作为一个生活在海外的中国人,与许多“身在此山中”的人们相比,对中国近些年的发展与强大感受可能更深些。

     

    我记得在阿联酋的时候,我有一个上通选课的本科学生,下课之后跑来跟我展示她新买的手机。手机做成法拉利车模型的样子,铃声也是引擎的轰鸣声。满满的狂拽炫酷屌炸天。她告诉我,这是她从“龙城”买来的,便宜实惠够个性。“龙城”(Dragon Mall)是靠近迪拜边缘的国际城附近一家中国小商品贸易市场。规模庞大,吸引了大量来自中东北非中亚地区的批发商与零售顾客。在中国,也许这类小商品交易市场可能已经只能在二三线城市找到了。一线城市的市场可能更多被苹果、三星这类似乎是高端洋气上档次的产品占领。但换个角度来看,走出国门,抛却了在商品背后的文化性偏见之后,这台法拉利手机与苹果手机一样,是一个多样化市场上的不同选择而已。买这台法拉利手机的姑娘并非一个差钱的主,她与卡塔尔皇室还沾亲带故。

     

    对于这个“中国制造”走向世界的故事,我相信,经略的许多朋友要比我更有发言权。我作为一个身在海外的经略人,在这个故事里看到的可能更多的是一种在全球化背景下的制度与文化自信问题。如果我们简单地将经济发展进行功利化的阐述,那么可能全面开放市场,走私有化道路会在短期内带来经济数据的飞速发展。这一点,从埃及和突尼斯近20年来的发展方向便能很容易地看到。但是,随之而来的社会碎片化问题也是有目共睹的。这种碎片化体现在阶层分化,族群分化,社群分化等多方面,与先前看到的英国社会面临的政治空间私利化的倾向是一致的。这种经济利益主导下的制度与文化软骨病非常可怕。我们一直说,中国19世纪末闭关锁国,没有开眼看世界,所以搞得积贫积弱。其实今天的问题多少也有些相似。我们中国30多年的开放恰恰与西方新自由主义霸权的兴起历史重合。那种将西方世界假想为乌托邦的幻觉,使得我们很少心平气和地从理论与历史的角度去分析理解这个世界面临的问题,去质疑我们用以理解世界的诸多概念本身。今天的我们,很容易就会变成打着民主自由大旗的义和团。

     

    四、新浪文化:欧洲的族裔问题,你最近多有文章涉及。您谈谈成因是什么 

     

    这个问题需要被放在整个19世纪以来的世界历史背景中去理解。欧洲的族裔问题,具有其独特性。在欧洲民族国家发展历史中形成的欧洲国家族裔分布是相对单一的。这一点,从其《威斯特法利亚合约》之后形成的现代以国际法为基准的民族国家秩序实际上是排外的。这一点,从《威斯特法利亚合约》的两个基本文本中就能看出。正如在这之后的诸个重要国际法文本中强调的,这种秩序的合法性基础在于共同的对基督教上帝的遵从。正式由于这个基本准则的保障,欧洲殖民主义才得以在其内部合法化。但是,随着殖民主义的全球霸权扩张,欧洲国家遇到了治权相对稳定强大的非基督教帝国:中国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这两者之间的互动历史是非常痛苦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在克里米亚战争之后被接纳为“国家大家庭”的一份子。随后进行了法律改革,教法从一种灵活的习惯法被逐渐变成了死板的条文法。之后的历史我们也都清楚,奥斯曼帝国分崩离析。阿拉伯民族主义,泛伊斯兰主义等民族建国理念此起彼伏。至于中国,这种被“国家大家庭”接纳的权利是经过了更为剧烈的革命与抗争才来到的。这种随着殖民主义扩张而形成的近代全球化历史为欧洲带来了族裔多样性。到了二战结束之后,殖民地纷纷独立,旧制度下的社会精英们不少成了殖民地民族独立运动中被“革命”的对象。他们何去何从便成了个大问题。不少殖民地精英们决定回到宗主国去。所以一夜之间,在那些原本白人为主的欧洲国家里,人们突然发现自己的邻居越来越多变成了各色人种。原先的殖民者们领地收缩了,本土的治理压力加大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多样性成了今天欧洲族裔问题的历史负担之一。

     

    此外,今天欧洲的移民问题又携带着阶级差异的问题。随着新自由主义全球化与欧盟的成立,在欧洲人权法的保护下,欧盟成员国之间劳工平等自由的流动给今天欧洲经济相对发达的国家造成了新的问题。一个可笑的情节就是,当年被英国白人指着脊梁骂的那些印度新移民们,他们的子弟今天跟白人一起,骂那些从波兰新来的移民们,说他们进来抢走了“我们”的工作。欧洲今天的人权与多元平等主义是用钱堆出来,族裔之间并未真正融合。《查理周刊》之后迅速出现的针对穆斯林群体的敌意,以及之前著名的挪威右翼分子屠杀事件,英国的穆斯林族裔性侵幼女案等等,都从各个方面,体现了这种用钱买出来的和谐气象是多么的不稳定。

     

    五、新浪文化:中国应该能汲取哪些教训 

     

    中国近些年来对所谓“民族问题”的处理模式也有重走欧洲失败老路的危险。用钱买出来的和谐不是真和谐。同时,我们现在正在进行的“一带一路”战略也同样需要思考如何避免重走殖民与贸易霸权主义的老路。我的主要学术兴趣是广义上的区域研究,在这个领域,西方的问题意识非常明确,即希望从本国出发,对外部世界进行战略性的分析与深入研究。中国今天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如何从中国的意识出发,发展出一种审视世界、审视自身的中国眼,将本国的问题与世界的问题连通一起去理解,而不是简单功利性地去寻找一条唯一正确的“制度”,去霸权式地理解“国家利益”,区分“内部”与“外部”,我想这应当是我自己以及我们经略的朋友们共同希望通过我们的努力,为中国,为世界的多样性平等未来做出的一点点贡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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