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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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摘要]导读:本文希望超越传统主权国家体的界限,展现全球化时期国家内部与外部之间密切的联系,并进而提出“边疆”(borderland,frontier)观念在今天的全球政治动态中不再具有其理论有效性。取而代之的应当是对在全球范围内后冷战时期意识形态领导权政治的重新发现与强调。本文

     

    《文化纵横》微信:whzh_21bcr

     

    殖民工程:“边疆”、“边界”与问题化新疆背后的理论含混

    当代汉语学者对边疆问题叙述确实常常流露汉族中心史观。并且,受到浓重19世纪欧洲人类学研究眼光的影响,容易将对边疆的研究抽象化为对“民族问题”的脸谱化讲述。其中民族交通融合的线索更显出这种研究模式在苏联斯大林式“民族问题”理论基础上,在理解中国问题上的生硬套用。在对“新疆问题”的讨论中,我们可以梳理出几个基本的政治预设。首先,是对新疆在中国“帝国”秩序中边缘(border)地带地位的表述。这种叙述将共产主义中国政治结构视为冷战时期苏联一样的帝国模式。将1949年之后中央政府在新疆设立自治区的治理模式,直接理解成遵照苏联斯大林模式形成的少数民族高度自治式结构。此种帝国秩序的预设同样也被用于理解20世纪中国革命之前,王朝时期的治理秩序。在这种帝国秩序中,边疆是差序结构中的外部,中心的从属。而在苏联冷战时期汉学家对中国边疆问题的叙述试图消解当时第三世界国家对于中国和平主张的支持。并试图论证中国在“中央帝国”的立场上,对边疆地区“自古以来”便存在的扩张主义殖民倾向。

    “后冷战”时期西方对“新疆问题”最集中的梳理开始于1998年的“新疆计划”(Xinjiang Project)。该计划很好展现了美国地区研究领域与情报领域密切的联系。这堵旋转门的存在,直接形成了最基本的美国区域研究的问题意识。自1998年起,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中亚-高加索研究院(Central Asia-CaucasusInstitute)召集了18名美国研究中国明清史、少数民族社会史、人类学、宗教研究、经济学及地理学方面的学者,进行了一项为期4年的研究计划。项目的发起人包括前任亚洲学会(Asia Society)主席、老布什政府下的对华政策顾问安熙龙(Robert B. Oxnam),中亚-高加索研究院创始人、冷战时期重要美国苏联与欧亚问题专家史蒂芬·佛里德里克·史达(Stephen Frederick Starr),前任美国高级外交官、亚洲共产党区域情报区域情报和研究所(Asian Communist AreasDivision of the Bureau of Intelligence and Research)主任、时任亚洲学会主席的卜励德(Nicholas Platt),以及美国中央情报局喀布尔情报站主任、中东伊斯兰极端主义研究专家格雷汉姆·福勒(Graham E. Fuller)。该项目两个重要成果,一个是由福勒与史达共同撰写的报告《新疆问题》(The Xinjiang Problem),另一个则是福勒编辑,由包括后来美国“新清史”研究学派重要人物蒲德培(Peter C. Perdue)等18名西方学者在内的《新疆:中国的musilin边疆》(Xinjiang, China’s Muslim Borderland)。

    然而,边疆(frontier)作为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概念,实际上强调了包括新疆在内的一系列汉族人口少数区域在帝国秩序中的特殊地位。这种从“边疆”出发对中国历史进行诠释的方法开始于欧文·拉铁摩尔1939年完成的对于中国大陆内边疆的研究。拉铁摩尔强调边疆地区与汉族中心地区在地理环境上的差异造成了当地居民在生活方式、生产方式、社会组织方式等各方面的不同。在两种不同形式的文化之间的接触与摩擦,对历史发展产生了独特的影响。拉铁摩尔的问题意识,产生于他对“中国本部”(China proper)和边疆地区之间互动的认识。从地理上,这条界限以长城内外为准。而从政治与文化层面,这个边疆的界限则随朝代变迁而不停变换。在这个基础上,他希望理解为什么中国没有像美国西进运动那样,发生汉族大规模向边疆地区扩张的历史。

    拉铁摩尔从边疆角度对中国历史进行的分析很大程度上得益于19世纪末期美国历史学家佛里德里克·特纳(Frederick J. Turner)所创立的美国史研究“边疆学派”(Frontier Thesis)。在特纳看来,美国制度的独特性并非来自于其欧洲大陆的传统,而是在美国“族人扩张”(expanding people)过程中被迫适应变革环境的结果。用特纳的话来说,便是“横越大陆和征服荒野的结果”。在这种对边疆不断的扩张发展进程中,美国将边疆原始的经济政治状况改造成为复杂的城市生活方式。特纳所描述的边疆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概念,更重要的是一个经济与政治制度的边界。这一点与欧洲建立在民族国家观念基础上的边疆认识迥然不同。在欧洲人眼里,边疆是一条明确的界限,从法律上规定了民族国家主权的边界。然而,特纳描述的边疆更主要的则是一个可以自由扩张的广阔土地。代表了美国新教徒城市生活方式的经济与政治模式最外延。特纳发现,这种外延是流动的,随着“光荣”的西进运动的推进,这个外延不断扩张。而随着1890年西进运动导致的大量(白人)人口西移,美国人口调查局长宣布,一个“连续的、未开发的边疆线(frontier line)”已经不复存在。

    在特纳对边疆的论述中,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新教普遍主义假设,即对文明与野蛮这一对立毫无置疑的认同。西进运动的基本合法性来自于那种对蛮荒之地的开发。蛮荒与文明之间的边界则成为特纳理解中的边疆的另一特性。边疆实际上代表了两种生活方式的对立。当作为野蛮的印第安人被彻底消灭,并归化到白人“文明”的城市生活秩序中之后,作为保护移民不受印第安“野蛮人”威胁的边境哨所则也不具价值了。在这种美洲大陆内部的扩张主义历史叙述中,边疆哨所则成为文明推进的前线。与其说是一个防御性的界限,不如将其看作是一个进攻性的尖兵。在其主导与文明的感召下,则更加促进了美国民族融合的进程。

    当然,在拉铁摩尔看来,美国西部开发与中国欧亚大陆边疆历史之间最大的差异在于,后者是两个文明群体之间长期的接触与流动。在这个意义上,拉铁摩尔的讨论可以对那种从欧洲中心的观念出发,用帝国史与殖民史的态度去理解中国“边疆”历史的倾向提出相应的批评。拉铁摩尔认为,在理解新疆问题时,必须认识到其边疆内涵的多样性,其中有不同种族之间存在的语言与文化边疆(linguistic and culturalfrontier),有宗教边疆(religious frontier),有遵循不同制度模式社群之间的政治边疆(political frontier),以及对苏联工业化社会、外蒙古共和国游牧制度等多种多样的经济边疆(economic frontier)。因此,拉铁摩尔提醒,在理解新疆及中国问题的时候,必须摆脱欧美中心的窠臼,同时承认,那种被美国历史进程所认可的“民主制度”(democratic institution),在中国历史进程中可能并不会被认为是“民主的志向”(aspiration towarddemocracy)。然而,受到麦卡锡主义的影响,拉铁摩尔并未在当时的英文学界取得太大影响。那种欧洲中心式的“原住民”(indigenous people )对抗中国“殖民”(colonialism)的叙述模式仍旧广泛存在于英文学界对新疆的历史叙述中。

    倘若离开了两种生活方式界定下的文明与种族冲突,特纳假设下的边疆便无法作为美国独特历史发展的动力。同样,在拉铁摩尔对中国历史的叙述中,存在于蛮汉之间的边界也非常重要。与特纳一样,拉铁摩尔描述“中国”边界“不只是划分地理区域及人类社会的界限”,更代表了“一个社会发展的最大限度”。但是,与特纳不同的是,拉铁摩尔认为,作为帝国地理边界的长城是防御性、限制性的。它保护的是汉人“中国式的经济”,并进而保证帝国能够在最大程度上维持一种“向心性的利益”。必须注意的是,拉铁摩尔谈到的汉人(Chinese)不单单是从典型的西方体质人类学出发的对族裔差别“科学性”的鉴定,而更是一种从经济生产方式及群体组织方式出发的社会政治学概念。因而,正是在这个基础上,我们才能理解拉铁摩尔所描述的,在这个不断变迁的边疆历史互动中,汉人与非汉人的身份之间存在着流动性。那些“有特殊利益的商人、移民、有野心的职业政客及军人以及其他在边界外寻找机会的人”需要反对并摆脱帝国内部向心的发展趋势,因而脱离中心,成为了边疆利益的一份子。反之,朝向边疆的扩张则能够为农耕经济提供新的土地。从一定程度上,拉铁摩尔对“Chinese”和“barbarian”的理解更接近于传统中国天下观念中对华夷的认识。其价值,除了对文化差异的辨识之外,更重要的是强调了生产方式的差异。而这种生产方式之间发生的矛盾冲突,实际上构成了中国历史发展的基本动力。长城也并不能代表传统中国秩序的边界。

    然而,在当代“新疆问题”的表述中,这一“边疆”概念本身的多样性被替代为一种僵化的民族国家地理边界(border)。这便是“新疆问题”显露出的第二种政治预设。当代英语学界对新疆问题的叙述很大程度上继承了冷战时期对苏联民族问题研究的经验与路径。1983年,在罗伯特·康奎斯特(Robert Conquest)主持下,斯坦佛大学胡佛战争、革命与和平研究所在美国新闻署的资助下,召开了一次学术讨论会。3年之后,此次学术讨论会上发表的论文结集出版。这本论文集当时集合了当时欧美资本主义阵营里最重要的苏联研究专家。讨论会的核心议题是“民族问题”(nationalitiesproblems/questions)。在其前言中,罗伯特·康奎斯特表示,西方“当然要支持隶属于苏联各民族的自由”,也不应当忽视“真正俄罗斯民族感情的要求”。在他看来,这种民族感情或者“被政权利用”,或者受到“现政权的压制”。在福勒与史达撰写的《新疆问题》报告中,“新疆问题”别表述称“两个迥异人群之间的冲突”(confrontation between twovery distinct peoples),即汉族人(Han Chinese)与维吾尔突厥穆斯林原住民(indigenous Uyghur Turkish Muslims)。这种冲突从“原住民”的角度来看,是汉人对边境地区的“殖民征服”(colonial conquest),而从“汉人”的角度来看,则是对领土主权的合法诉求。报告还指出,1759年清朝对新疆的“再征服”历史,是更广大的世界殖民史进程中的一部分。与俄国在中亚的扩张,法国征服阿尔及利亚,及英国殖民印度这一系列欧洲中心的政治事件可以相提并论。而也是在这种历史语境下,当代中国的西部开发,也被看作是苏联斯大林时期的民族问题与政策的翻版。

    倘若不将今天美国区域研究学界对“边疆问题”的叙述特别是在这套叙述中殖民与反殖民话语本身问题化与历史化,那么我们便很难理解这一研究领域的理论来源及其背后的政治隐喻。今天我们讨论的殖民主义问题,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欧洲18世纪末期海外扩张过程中形成的一种法律秩序。在这种被今天国际社会所普遍认同的所谓国际法秩序中,那种在欧洲历史中形成的民族国家(nation-state)主权是国际行为的主体。从格劳秀斯时代开始,这一民族国家主权规范便是对欧洲传统中帝国(主要是罗马帝国)的“治权”(imperium),以及教皇的专制权利(potestasabsoluta)的有效拒斥。从这个角度上来看,欧洲历史上现代民族国家的形成,是对原有帝国治权及教权统一的分裂的结果。这种分裂的基础,是在自然共同体基础上发展起来的绝对主义君主权利。对欧洲内部来说,君主的绝对主义主权建立在一个亚里士多德式的“自然共同体”内部。这一自然共同体的基础是“自给自足”(α τ ρκεια,self-satisfaction)。今天“民族国家”观念中的核心概念“民族”(nation)来自于西塞罗。其拉丁语词源是natus。指的是有共同祖先的全体人群。这种血缘上的共通性与今天的种族(race)观念相近。然而,缺少了政治共同体(populus)的认识,单纯的种族共同体(natio)无法形成健康的、具有自我保卫能力、可以独立生存的群体。种族共同体的自我保卫能力,其形成是一个主权与治权分离的过程。在民族国家主权观念基础上形成的有限的边界(border)恰恰是对与在帝国治权基础上形成的边疆(frontier)的对抗。其历史动力,恰恰来自欧洲历史中罗马皇帝治权统一的结束与地方封建领主主权分裂的兴起。其本质上,是对耕作土地(cultivated land)的所有权的确认。

    从17世纪开始,从民族国家主权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欧洲国际法体系也开始用于规范欧洲国家在海外殖民地的行为。而国际法作为一种普遍法(universallaw),其普遍性基础实际上来自于美洲的殖民者们对于欧洲滑达尔(Emer de Vattel)和格劳秀斯(Hugo Grotius)发展起来的国际法规范的进一步诠释。本质上来说,这种欧洲民族国家国际法体系的普遍性是具有明确边界的,其自然法(Natural law)的特性从根本上将其适用范围规定在信仰基督教的白人世界。格劳秀斯认为,所谓自然法实际上是对“基督徒认可的合法性”(what is lawful forChristians)的认可。只有从这种17世纪国际法自然法的起源及其发展层面上,我们才能理解殖民主义背后的法律意义。对欧洲国家来说,欧洲内部民族国家的主权是神圣的。其在殖民地行为的合法性,恰恰基于它们对殖民地人民已有主权形式的否认。因而,我们可以发现,这种殖民行为在格劳秀斯国际法中实际上被表述成对未耕种的“无主之地”(Terra nullius)的占有以及对海洋这类“无主财产”(res nullius)的使用与分配。离开了对于财产权有意识的分配这一个欧洲中心的历史背景,我们便无从理解殖民主义的真正含义。反之,如果简单用当代语境下的“殖民主义”去重新解读17-18世纪世界史范畴内,发生在欧洲及基督教世界之外的主权及治权行为,便显得极其无力。新清史研究中,以殖民征服表述的清朝治权方式,便面临着这种时代错乱(anachronism)的问题。同时,也显出一种用西方后“冷战”时期国际秩序及其意识形态语言对中国问题进行规训的态势。

    当然,在法律实证主义的影响下,国际法在19世纪开始渐渐剔除其格劳秀斯以来的自然法色彩。然而,在这个过程中所形成的实证主义普遍性却已经不再服务于欧洲的殖民主义秩序。从民族自决(Self-determination)出发,这种美国式的世界图景将民族国家主权的普遍性扩大到欧洲之外。虽然当代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秩序中存在着明显的超民族国家式的美国新帝国主义霸权。但是,我们也必须意识到,这种霸权主义的起源恰恰来自于美国在19世纪末期,通过国际法理论讨论和国际政治实践,以民族自决为基础,对欧洲殖民帝国主义秩序进行的挑战。美国作为一个新兴的势力,在其新教普世教会(Presbyterian)传教士们的协助下开始将国际法推广到包括中国在内的非西方世界中。

    必须强调的是,在中国天下秩序中民族国家主权意识的出现,其历史动力来自于两种西方世界霸权格局更替中出现的冲突。这种冲突的复杂性更体现在从现实主义权力政治的角度出发,不同霸权力量对一种普遍性话语差异性的使用,及多重标准的存在。这一多重标准不但存在于两个相竞争的霸权之间,也存在于霸权内部针对不同地区不同问题的不同处理方式上。具体来说,我们即能看到欧洲旧世界殖民霸权针对中央统一性的主权的漠视,也能看到在殖民秩序下,对地方分裂性的自决权的鼓励。这一现象出现在中国,也出现在阿拉伯世界。在中华帝国与奥斯曼帝国衰亡与19世纪末它们自我转型的历史中,当代政治话语中的“民族问题”作为殖民知识的一部分,开始生根发芽。同时,我们也能看到美国19世纪在西方之外的地区,作为一个新兴的力量,对民族自决及其背后的政治普世话语进行的策略性诠释,以及在此基础上对欧洲殖民世界秩序的挑战。这种对殖民秩序的挑战很快也发展成一种新的干涉主义霸权。

    19世纪的特殊性在于在世界范围内,几种普遍性话语之间出现的冲突和在西方普遍主义话语内部出现的欧美新旧大陆之间的分裂,以及在此分裂基础上对这种欧洲国际法秩序普遍主义话语的再诠释。对于民族身份的认同也需要被放在这个背景下理解。从欧洲殖民秩序角度出发,“民族身份”观念的理论基础来自于19世纪中期发展起来的所谓科学种族主义。随着19世纪生物分类学的发展,一种用“科学”的标尺对人类种族进行分类的尝试也开始兴起。除了对人类从体质上进行的分类之外,一个更基本的问题,则是为这种体质性差异提供合理化解释。在环境决定论的影响下,人种的体质多样性被看做是物理环境,特别是耕作条件影响下的必然差异。在古生物学的创始人瑞士解剖学家乔治·居维叶(Georges Cuvier)看来,人类主要分为三种迥异的种群,即高加索白种人(Caucasique)、蒙古黄种人(Mongolique)、以及伊索比亚黑种人(éthiopique)。造成这种人种差异的基础是各大洲迥异的古气候环境。这种环境差异进而造成了文明程度的差异。如苦寒的北亚、北欧,及美洲森林的环境造就了占据那片大陆的“野蛮”捕猎人,而中亚与非洲的沙漠盐碱地养育了那些游牧的半开化(demi-civilisées)族群。他们一直与周边的农业国家冲突不止。诸如波斯、印度、中国这类农耕国家(les pays cultivés)物产丰富,也反之受富饶所累,因而需要专制集权君主进行组织保护。这种专制主义又阻碍了工业的发展。在居维叶看来,只有不受野蛮人(Barbares)干扰的南欧,气候平和的南欧才是真正的文明(civilisation)的起源。这段叙述中最有意思的论述是居维叶对文明的分类。

    从词源上来说,“文明”(civilisation)与耕作(cultivés)密切相关。这一点在之前对殖民权利的讨论中也能得到佐证。然而,一片土地的耕作与否在19世纪殖民知识中并非是“文明”的唯一例证。从居维叶的讨论中,我们发现,工业的发展,及在其影响下兴起的社会财富积累及中产阶级个人主义才是现代文明的标志。农业(l'agriculture)与文明是两种不同的人类社会进化阶段。前者的兴盛,并不能直接导致后者的发生。能否从一个落后阶段发展到一个高级阶段(avancé son développement.),一个重要的因素是环境。在居维叶看来,包括中国在内的一些国家,它们仅仅算作是“农耕国家”,社会形式停留在由一个专制主义(despotisme)统治下形成的软弱无力的国民群体,进而被人征服(subjuguer)。

    在这个意义上,这类农耕国家与“半开化”的游牧民族并无二致。两者之间的冲突关系业无非就是动物界中那种捕猎者与猎物之间勉强求生的共生关系。从这种基本的“野蛮/半文明/文明”的生物学分类中,我们也同样可以找到在欧洲殖民秩序中,从国际法及道德层面对其在非西方地区进行殖民活动的合法性叙述基础。在这个基础上,欧洲的殖民被描述成为“文明化任务”(civilizing mission)。其文明指向是非常明确的,即朝向欧洲工业化式的“现代化”计划。在这种过程中出现的对非欧洲白人的经济与政治霸权与其“文明化任务”的普遍主义政治话语出现冲突。同时也出现了对非白人权利的认可与殖民扩张经济效益最大化需求之间的冲突。在这多种冲突之下出现的一系列诸如“原住民问题”(aborigine question)、“黑人问题”(negro question)等等,恰恰体现了在这种以社会达尔文主义道德历史观及工业现代化为基础的殖民主义普遍话语在理论上巨大的漏洞,也正是这些问题的存在,使得殖民主义普遍话语下建立的世界秩序始终处在冲突与反抗,中心与边缘这类尖锐对立的困境之中。

    在这个基础上出发,再去理解西方国际法体系下提出的“民族自决”,便能发现其在根本上并未对欧洲殖民知识中对于历史发展进程及现代化目标作出任何反思。历史发展进程也从未离开那种从野蛮经由“现代化”改造而进入文明的步骤,而现代化的目标仍旧是以欧洲式的工业化为标杆,其核心问题仍旧是土地在财产权意义上的归属。我将这种在“现代化”改造掩盖下的“文明化任务”霸权主义成为一种以秩序建立为目标的“系统殖民工程”(systematic colonialproject)。从欧洲内部,这种系统殖民工程是欧洲民族国家工业革命后资产阶级兴起及绝对主权形成的必然后果,从其外部,则体现为利用欧洲知识对世界秩序有意识的系统改造。这种改造的方式针对“半文明”与“野蛮”地区有截然不同的方式。这种伴随着有意识的、内外结合的、有强烈中心霸权意识的殖民工程在19世纪是具有其特殊性的。而利用“殖民”这一话语去理解非西方国家19世纪及其以前的普遍主义话语及其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政治行为则恰恰弱化了这种话语背后的特殊性。也更无法真正展现其在19世纪世界秩序形成过程中对当下世界的深远影响。

     碎片化:贸易的殖民秩序与中亚分裂

    新疆的“问题化”包含两个层面的认同,一方面是在民族自决及西方人种学基础上对新疆泛突厥民族属性的认同。另一方面,是对该地区伊斯兰属性的认同。这在中国被简化表述为“双泛思潮”对新疆独立的影响。然而,泛突厥主义(Pan-Turkism)及泛伊斯兰主义(Pan-Islamism)其产生背景以及它们与19世纪殖民工程之间有什么关系,则是需要被深入分析的。

    欧洲对中国最为系统的地理认识,应当开始于18世纪早期。自康熙四十七年五月十七日(1708年7月4日)开始,在康熙与路易十四的共同支持下,耶稣会士在中国官员的配合下对中国全境开始进行测绘。这部分成果除了成为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初刻的二十九幅《皇舆全览图》之外,还流传至巴黎,由制图师唐维尔(Jean Baptiste Bourguignond’Anville)增补欧洲资料,修订编成《中国、鞑靼总图》(Carte Générale de la TartarieChinoise,1732年)《中国、鞑靼与西藏新地图》(Carte la Plus Générale et qui Comprend la Chine, laTartarieChinoise et le Thibet,1734及1737年)。在1734、1737年的两幅图上,虽然对中国西部地区的测绘描述不清,但包含基本山脉河流沙漠,以及重要城市如阿克苏、喀什等。

    19世纪以来针对中国西北部地区的勘绘则多由欧洲主导。其中主要的为俄国率先开始的由北向南朝今蒙古及新疆地区的勘绘。英国皇家地理学会(Royal Geographical Society)翻译了大量这类来自俄国军方中亚地区探险队发回的报告,对后来英国从印度半岛向西藏新疆的勘绘起到了重要指导作用。两者的基本目的均为寻找商贸路线。而后者则更在19世纪后半期的殖民世界秩序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到1880年之后,英国这种所谓“自由贸易的帝国主义”(imperialism of free trade)秩序便开始让位于对大量海外殖民地直接控制的政策。而就在这一从19世纪中期开始的殖民贸易活动中,“东突厥斯坦”开始被作为一个统一的地理区域,指代包括中国新疆在内的广大中亚汗国。这一地理名词在19世纪欧洲殖民文献中无具体边界。拼法也略有不同,如East Turkestan, EastTurkistan, Eastern Turkestan等。也有文件称之为“中国突厥斯坦”(Chinese Turkistan)等。在19世纪贸易殖民主义秩序看来,这一地区在19世纪实际为沙皇俄国与英帝国两个中心的“边缘”地带。此外,还有包括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在内的伊斯兰帝国的影响。以及中国天下秩序中重要的一部分。从历史上来看,诸如河中地区等包含在这一广大地理范畴内的土地,实际治权归属非常复杂。是多种普遍性政治话语接触的现场。因此,即便我们不考虑当代民族国家主权概念在该地区形成时背后的欧洲殖民主义帝国战略背景,也无法真正使用教条的种族边界及民族国家主权模式去消解这种在历史过程中形成的治权复杂性。

    沙皇俄国19世纪中期在该地区的贸易扩张行动主要开始于19世纪中亚历山大二世时期。特别是其在针对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发动的克里米亚战争之后。英帝国也希望通过参与这场战争,能够遏制不断向欧洲扩张的俄帝国。作为战争的结果之一,1856年签订的《巴黎合约》将黑海划为中立区,这从实际上取消了俄国原有对黑海的专属控制权。同时,战争又使得原先在欧洲政治秩序边缘的奥斯曼帝国进入到了欧洲以民族国家主权为基础的“维也纳体系”中,被接纳到所谓“国家大家庭”(family of nations)中。维也纳体系的普遍性是极具边界意识的。其所倡导的国家主权模式,及在此基础上的权力平衡(balance of power)国际关系结构仅仅局限于被认可为“国家大家庭”成员内部。成员之间的关系受条约约束。而在外部,这种以权力为主导的政治结构却不受任何限制。这种霸权主义政治现实于是便形成了19世纪欧洲实证主义国际法话语的基础。进而也使得这种枪炮下的普遍主义话语及其强调的主权模式,一方面成为欧洲基督教殖民主义霸权扩张的工具,有差别地对其帝国边缘的治权进行改造。另一方面,也成为包括奥斯曼帝国在内的这类非基督教的“国家大家庭”新成员对自身治权模式改造的课本。至19世纪末期,日本也成为这一“家庭”的成员。而清朝后期进行的系统变法运动,以及随后的民国宪法运动等等,也可以被看做是这种“现代”民族国家主权模式在非基督教国家内的吸收与内化过程。这一过程在一些学者看来是一种“法律帝国主义”(legal imperialism)。同时,在这过程中,欧洲国际法及其背后的实证主义法理思想也对这种非基督教国家内的法理秩序进行他者化的叙述。

    《巴黎合约》签订于1856年3月,同年9月21日,俄国便向楚河河谷地区派出了一支勘探队。这支勘探队由俄国阿拉套地区(Alatau)地区指挥官命令,军官P. 谢苗诺夫(P. Semenoff)带领,从今天阿拉木图境内的俄军韦尔内堡垒(Fort Vernoye)出发,最远到达伊塞克湖(Lake Issik-Kul)西岸。在其考察报告中,这一包括伊犁在内的广大地区被称为东突厥斯坦(Eastern Turkistan)。这一欧洲/俄国中心的含混名词后来在该地区民族主义兴起的浪潮中被作为分裂主义者们建国的口号,这则更显示了19世纪维也纳体系在欧洲以外地区扩张所形成的矛盾状况。

    俄国在中亚地区的扩张对英帝国在亚洲的边疆形成了重要挑战。作为对俄国中亚扩张活动的回应,英国殖民政府也开展了对中亚的探险活动。其目的主要是为了打开从旁遮普地区通向以新疆为主的中亚地带的商贸路线。1868年5月25日,在皇家地理学会年会上,时任学会主席的罗德里克·玛奇森爵士(Sir Roderick ImpeyMurchison)发表了长篇演讲。这篇演讲系统的叙述了英国贸易殖民主义下的世界秩序及战略重点。其中针对中亚(Central Asia)与中国西部(Western China)地区的部分,也充分反映了当时英国政府在中亚及西藏新疆地区的贸易扩张意图,以及在这种意图之下对该地区治权问题的法理认识。在玛奇森爵士看来,“东突厥斯坦”地区是两个殖民帝国边疆间的缓冲地带。他提到的“东突厥斯坦”包括莎车(Yarkand),喀什(Kashgar),和于阗(Khotan,即今和田)。他清楚地认识到,“东突厥斯坦”及包括云南等省份在内的地区是在中国治权下的。而该地区的穆斯林动乱则“清除”(sweep away)了中国政府官员,建立了独立政府,并进一步影响到了四川、甘肃、陕西等地。这种分裂的独立政权虽然暂时阻碍了英国缅甸殖民地向中国内陆的贸易活动,但却有效地成为了英国殖民边疆的缓冲地带,防止了俄国对英国印度殖民地威胁,并连接殖民地通往中国内陆的贸易路线。在他看来,英国印度殖民政府与这些英帝国边疆(British frontier)之外的那些“好战且居无定所的自由骑兵”(bellicose and unsettledFree Lances)之间的合作是非常明智的行为。在此基础上,他对当时英国支持下的阿古柏伯克叛乱(YakoobKooshbegee)做出了高度评价。将其称为“全东突厥斯坦的统治者”(the ruler of all EasternTurkistan)。

    18世纪末期英国在印度特别是孟加拉与旁遮普地区的殖民活动,除了大大提高了这一地区的粮食作物产量之外,更重要的是通过棉花种植与布匹生产,将这一地区编织进了英帝国贸易殖民主义的网络中。这一过程,超出了原有自然法基础上形成的以耕作(cultivation)为法理根据的殖民秩序,而将这种以基督教普遍性为基础的“文明化任务”转化成了以商业资产阶级为基础的“商业化运动”(commercialisation mission)。与前者不同,后者所形成的世俗化的世界秩序中,其格局不再是意识形态的冲突,也不需寻求在一种神权意志下进行的平等教化。相反,则更希望在一种差序世界格局中,维持贸易的垄断与利益的最大化。正是从这种贸易殖民主义霸权角度出发,英帝国对一个具有独立地位的“东突厥斯坦”的支持才有了实际价值。玛奇森爵士演讲之后,英国旁遮普地区殖民官员托马斯·福斯(Thomas Douglas Forsyth)主持撰写了一份详细的备忘录。这份备忘录建立在1861年7月20日,托马斯·蒙特哥米瑞(Captain Thomas GeorgeMontgomerie)向旁遮普政府提交的报告基础上,进一步描述了从旁遮普地区通向“东突厥斯坦”莎车之间可能的路上贸易线路。1861年的报告中记录了三条路线。第一条通过克什米尔(Kashmir)及莱镇(Leh,今印控克什米尔地区列城县);第二条经过蒙迪(Mundee)、库尔卢(Kullu)至莱镇;第三条为实验性开拓路线,经斯卡都(Skardo)或拉达克(Ladak)。报告指出,所有路线均通过中国领土。1868年新报告指出,经由这三条路线进行的贸易活动受到许多限制,其中最重要的包括高昂的人力成本,受克什米尔大君(Maharajah)控制的莱镇地区又有高昂的税费,从旁遮普边境喀喇昆仑山脉(Karakorum)的艰难地形,以及莱镇至莎车之间沿途的安全。因此,福斯的报告建议,应当开通一条从莱镇至莎车的新贸易路线。在其报告开头,他附了一份详细地图,指出了这条可能的贸易途经。这条路线沿班公错(Pangong Lake)南岸,沿卡莱博士(Dr. H. Carley)1868年8月16日报告的从Changchenmoo山谷至喀拉喀什河(Karakash River)的线路至莱镇。由于路途相对平坦,且1868年时克什米尔大君降税,沿此线进行的贸易盈利更高。报告格外指出,总体说来,旁遮普至莎车的贸易线路非常艰苦,因而,此报告“不是为英国商人”服务的。而是要同该地区适应了这种艰苦状况的其他国家(即俄国)相对抗。开拓出一条与中国经由中亚地区的贸易通道。报告还指出,随着阿古柏动乱,中亚地区的茶叶供应受到阻碍。而开拓这条通道,则能够将旁遮普地区坎格拉(Kangra)产的茶叶输送到莎车,并经由莎车转向中亚其他地区。

    这种以贸易为基础的殖民主义秩序从根本上区别于中国建立在文化认同基础上的天下秩序。也不同于基督教普遍话语及科学人种学基础上中对世界秩序的认知。这种秩序并不希望建立一种统一的政治共同体,相反,由于小型政府更容易屈服于这种贸易殖民主义的霸权,进而为其提供更低的税率。因此一个碎片化的治权结构虽然在贸易路线上造成一定的安全隐患,但从整体殖民工程的角度出发,小政府则更符合19世纪欧洲殖民霸权的利益。这一点,从19世纪历史中,英帝国对在旧帝国秩序边缘发生的“民族独立”运动的支持中也能得到印证。

    本文为修远基金会与《经略》团队的合作产品。图片来自网络。原文较长,此处为节选,欲知更多内容,请关注《文化纵横》2015年2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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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化纵横》杂志,修远基金会支持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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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摘要]

    摘要:虽然今天伊斯兰国沿用了19世纪末期那种反帝反殖民的自决话语,但其本质仍旧是只为特定一群服务的分裂性的霸权主义精神。在这个意义上,“圣战约翰”们所代表的对西方霸权与现代政治不平等的反抗,无疑只是一种向后看的“封建反帝”。

    2015年2月26日的《华盛顿邮报》上捅出了一则重磅新闻。伊斯兰国的著名上镜侩子手“圣战约翰”的真实身份被曝光。报道称,此人名叫默罕默德·艾姆瓦兹(Mohammed Emwazi)。从今天西方社会的衡量标准来看,这位出生于科威特的英国公民并不是那种“典型”的失败者。他有一个做出租车司机的父亲,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他们一家五口人从科威特搬来伦敦。就像每一个安分守己的中产阶级那样,“圣战约翰”的父母希望能通过移民,给自己的孩子们带来一个好的生活与教育环境。虽然他们生活并不富裕,但像每一个英国普通中产阶级家庭的孩子一样,“圣战约翰”顺利地进入了公立学校。 据他的邻居们说,10来岁的小“圣战约翰”体格瘦弱,时常有当地小阿飞抢他的午餐钱。即便如此,小“圣战约翰”也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2006年高中毕业之后,他申请去威斯敏斯特大学念本科。同样与所有中产阶级的孩子们一样,他选择了一个看上去非常“实际”的专业:信息系统与商务管理。

    正是“圣战约翰”这样一个规规矩矩的成长轨迹,使得所有的西方媒体感到大惑不解。为什么这样一个中产阶级的英国公民,一个工作努力、希望让家庭在英国过上脚踏实地好日子的移民后代,竟然成长为如此坚定的反西方极端分子。在他们看来,这一现象几乎跟上世纪六十年代时在欧洲中产阶级青年中流行的马克思主义思想一样,属于完全不可思议的事件。长久以来,拥有一个庞大的中产阶级被看做是社会稳定基石。然而,今天伊斯兰国的兴起,吸引的却是大量来自西方社会中产阶级的孩子们。他们中间,不仅有移民后裔,也有白人的孩子。

    然而,在这个萦绕西方半个多世纪的困惑背后,实际上是一种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及其社会组织形式的原教旨确信。卡尔·波兰尼在其1944年初版的《大转型》中,将西方社会的这种对市场原教旨主义称作为一种“乌托邦的社会体制”。在这种原教旨的理想下,人被假定成为一种超越了社会关系的原子个体。社会则为这种原子个体之间相互作用的总和。

    市场原教旨主义的基本逻辑来自于对原子化个人边界的界定。在这种逻辑下,人的边界一方面被视作是其“自然的”生理需求集合。这类被称作为“基本人权”的诉求,是站在这种原子化个人中心立场上对权利的抽象理解。而也只有在这个基础上,才能理解今天西方社会进行“政治正确”判断的基本前提。另一方面,在涉及到人与人关系的社会交往层面,原子化个人的边界则被抽象理解成为一种建立在财产权基础上的所有权边界。而在这种所有权边界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契约关系则从制度上将这一个人主义的逻辑扩大到社会群体层面。进而将各种尺度上的社会关系,简化抽象为物权,以及判定物权所属的合同关系。 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文化多元主义”作为一种欧洲社会处理不同族群之间关系的指导思想,实际上也产生于这种古典的自由主义放任思想。这一建立在物权属性基础上的古典自由主义观念,甚至通过康德的《永久和平论》被延伸到理解国与国关系的层面。

    这种基于原子化个人假定所发展出来的对社会关系的理解,本质上是一种发源于欧洲历史背景下的普遍主义。其普遍化,则是伴随着欧洲19世纪殖民历史而产生的。然而,无论是18世纪欧洲,那些倡导绝对自由放任的古典自由主义者们,还是19世纪工业革命后开始倡导通过政府保障个人权利的社会自由主义者们,都没能预见到在21世纪的今天,一个高度多元化了的世界对这种普遍主义的普遍性所造成的深刻冲击。他们更没办法看到,这种原子化个人堆砌起来的契约结构到了今天,却促生了一个几乎完全碎片化了的社会

    很大程度上,“圣战约翰”的故事是这种当代碎片化欧洲社会的缩影。 在今天新自由主义对市场的确信中,城市中产阶级被许诺了一个自由与繁荣的市场。这群对繁荣抱着梦想的人,不单包括像“圣战约翰”父母那样从第三世界涌向伦敦的人们,也有原本便生活在此的白人市民。然而,当对未来生活充满幻想的中产阶级将新自由主义者们送进政府,为他们打破“垄断”的市场化改革而欢声雀跃后不久,他们发现,这个所谓自由与繁荣的市场,很快便成为了少部分冒险家的乐园。

    这种被背叛的感情正像2010年时,当剑桥的中产阶级选民们热情洋溢地将自由民主党(Liberal Democrats)捧进了联合政府之后,剑桥的学生们发现,这个政府的首项举措,竟是取消大学学费限制,将本科学费从2004年的3000英镑猛提至今天的9000英镑。中产阶级的选民们,再次被这种新自由主义的精英政治所出卖。

    涨学费仅仅是这个故事的冰山一角。移民英国后,“圣战约翰”一家人住在伦敦爱奇威尔路(Edgware Road)附近一栋英式公寓楼里。这里距离白金汉宫大约2英里左右,从他们家步行去著名的伦敦摄政公园(Regent’s Park)则只需10分钟。虽然一家人住的公寓是政府提供的公租房,邻居也都是与他们家差不多的阿拉伯新移民,但是距他们一街之隔便是伦敦地产的黄金地段之一:拉德布鲁克森林路(Ladbroke Grove Road)。

    拉德布鲁克森林路位于诺丁山(Notting Hill)区北部。根据英国最大的地产交易信息网站rightmove的统计,该地区的住房均价超过百万英镑。这个西伦敦最抢手的黄金地段集中了伦敦大量的政客与名流。这其中就包括了现任英国首相大卫·卡梅伦身边的数位重要顾问及好友。这群扎堆住的年轻保守党政治与经济精英们,被英国媒体称为“大卫·卡梅伦的诺丁山帮”(David Cameron’s Notting Hill Set)。

    诺丁山区是伦敦作为一个大都会的骄傲。每年8月这里都会举行一场为期两天的盛大嘉年华。来自世界各民族的人们盛装从诺丁山区的主路上走过,四周的人行道旁也摆满了贩卖各类民族食品物件的小摊。各色人等,摩肩接踵,一派多元文化的祥和景象。然而,直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期,这一地区还只是塞满了新移民的贫民窟。二战之后,这里一度被此起彼伏的族裔暴动所困扰。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英国撒切尔政府推行新自由主义改革,短期内,这一改革效果显著。这一地区大量贫民窟得到改造,随着地产业的发展,这里很快在八十年代末期成为了金融新贵们的宠儿。然而随之地价飙升,诺丁山区成为伦敦炙手可热的黄金地段。到了二十一世纪头十年,来自海外的土豪们更是蜂拥而至,大量购入该地区房产。不过,由于英国政府的规定,地产开发商必须在其开发的区域内留出一定比例的公租房。此举的理念是尽量能够促进贫富阶层之间的交流互动,并通过政府资助地区公立教育等方式,尽量避免阶级固化。“圣战约翰”父母1994年从科威特移民到伦敦时,他们便住进了这种公租房。

    虽然在那种公租房的政策影响下,至少在诺丁山区并未真正出现大面积的贫民窟现象。但是,这并无法打破在公租房住客与私有房产业主之间那道愈来愈深的鸿沟。居住在诺丁山区的移民们仍旧与周围的白人精英们格格不入。“圣战约翰”1994年来到伦敦,与那诸多从英国跑去圣战的年轻人一样,属于他这个时代的英国社会,阶层壁垒高筑,固化现象日趋严重。同时,作为金融中心的伦敦,工作机会几乎完全分散在各类服务性行业中。这其中那些诸如金融、法律、医疗等高收入行业的壁垒被教育、社会资源等搭的越来越高。新移民们作为这个社会的陌生人,实际能够选择的工作机会极少。

    事实上,根据英国第四频道(Channel 4)的统计,近年来在全球圣战中扮演重要角色的人物中,就有7名来自伦敦这一区。并且,他们均是第二代移民。其中就包括去年一度被美国媒体指认为“圣战约翰”的伦敦饶舌歌手、伊斯兰国圣战的参与者、埃及移民的后代阿卜杜-马吉德·阿卜杜·巴里(Abdel-Majed Abdel Bary)。

    随着地产价格日益增高,诺丁山区被进一步撕裂成一个个以街道为单位的碎片化空间。 这种空间上的碎片化起源于财产权的严重不平等,更进一步影响到了社会资源占有的不平等。一方面,类似于“诺丁山帮”那样的富有白人精英们成群结队,住在他们用百万英镑够得的城市别墅中,他们其中绝大多数的子女都将会是同一所精英寄宿高中里的同学,大学也大多会进入剑桥牛津修读法律、医学或是政治经济这类学科。而毕业之后,这群默默拼爹的二代白富美、高帅富们则很有可能轻松拿到大公司或是议员办公室的实习职位。

    另一方面,诸如像“圣战约翰”那样的二代移民们则面对着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那些出租车司机、超市收银员们的后代,大多接受的是廉价的政府公立学校教育。作为英国公民,他们也许在卡梅伦政府提高本地大学生学费之前,还有希望负担得起上大学。他们学习的专业则更多为电脑科学、机械工程、工商管理等实用性较强的科目。毕业之后,这群名义上的中产阶级后代们还要过五关斩六将,试图逃脱“毕业便失业”的命运。作为他们中间的一份子,“圣战约翰”2009年在金融危机下的失业潮时毕业,他甚至为了第一份与其专业对口的工作回到了科威特。

    可以说,只要有ISIS的意识形态存在,那么一定还会继续有从“自由世界”奔向他们的年轻人,他们是被新自由主义精英政治出卖的、无声的城市新中产阶级的后代。他们是这个碎片化社会的受害者。然而,这种双重的碎片化现象,前者被新自由主义政治经济策略下的市场机制所合理化;而后者,则被在这种策略下产生的“文化多元主义”观念所掩盖。“圣战约翰”在套上黑色面罩端起AK47之前简直就是一个英国当代社会中的模范移民。

    在壁垒愈发森严的当代英国社会里,虽然“圣战约翰”上的公立小学中学无法打破阶级之间的壁垒,但是总可以从形式上提供打破种族壁垒的条件。体育运动在深受“预约文化”制约的英国社会里,多多少少能够起到促进个体与社群融合的作用。因而在英国,乃至整个西方社会,我们总会不断看到对体育活动的强调。例如在今天的瑞典社会,一些NGO组织甚至通过实践,让新移民,特别是穆斯林移民们通过参与到滑雪这项瑞典“国技”活动中去。并将这类事例当做成功典型向社会报道。

    的确,体育活动可以为社会群体融合的润滑剂。但这类活动大多需要一定的资金、时间投入,经过系统训练才能掌握相应技巧。与滑雪相比,足球可能相对更为亲民,但是深受“预约文化”规范的欧洲契约社会里,这类竞技性体育活动必须租用专用场地,在一群已经相互较为熟悉的个体之间能顺利地开展。此外,与深具中国特色集体色彩的广场舞、广播体操、太极拳等这类群众体育活动相比,西方体育活动中浓厚的竞技属性也必然使得缺乏技巧的个体难于被集体接纳。

    据报道,学生时期的“圣战约翰”也积极参加学校足球队的活动。然而,瘦弱的他可能在这个群体中并不出挑。老师们也回忆,他似乎是球队里一个不起眼的小成员。这孩子似乎偶尔会有些小脾气,但经过批评教育之后,倒也没捅过什么篓子。在这种深受个人主义影响的竞争团体里,“圣战约翰”很可能只能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陌生人。

    促使“圣战约翰”父母来到英国的理想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这种美好生活的理想基础是对经济发展可能性的信任。的确,20世纪90年代的科威特刚刚走出伊拉克占领的阴影。与大多数海湾国家一样,科威特社会宗族主义色彩严重。关键行业均被各大家族垄断。不过,应当强调的是,这种垄断实际上符合阿拉伯宗族社会的传统社会组织方式。

    传统海湾阿拉伯宗族是一个高度集体化的社群。生活在阿拉伯半岛沙漠绿洲地区的宗族社会有很强的游牧特性。在这一社会条件下,土地作为一种自然物,是无法被标记所有权属性的。而劳动所需的生产资料,诸如宝贵的水资源等,则归属为宗族集体所有。宗族长老以其一族之长的身份,对这类集体所有的资源肩负着管理与分配的责任。 在土地上通过劳动而产生的财富,具有明确归属。而通常情况下,族长占有着大量劳动创造出的财富。他与族民之间的社会关系以及财产再分配则通过宗族大会(Majlis)的形式调节。这类宗族大会在海湾宗族社会中至今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它是君主与臣民之间沟通并达成利益分配的最直接手段。这类大会通常会在宗族领袖家中举行,其族人无需预约,直接登门拜访。他们中有些人仅仅是通过这种礼节性的拜访向族长表达敬意,而更多的,则会根据自己实际情况,向族长提出一些财产或礼节性要求。诸如向其索取一定金额的财务以补贴家用,或是邀请其出席自己儿女的婚礼庆典等等。这种迥异于现代欧洲社会陌生化的部族熟人生活方式,至今仍旧在阿拉伯社会中扮演重要组织作用。

    然而,在这种脆弱的部落熟人结构维持下的社会稳定极易被打破。除了来自外部的战争、全球化经济压力等因素外,甚至内部的人口增长也容易对这一制度的有效性造成威胁。相应地,伊斯兰(或者确切的说是特定伊斯兰教派)则被转化为可提供国家认同的意识形态。同时,今天伊斯兰国所叙述的伊斯兰,作为政治与道德理想,也为个人努力提供了方向。与今天我们熟悉的一个人为中心的发展主义话语不同,这种伊斯兰国的政治理想将个人视为“穆斯林”这一集合概念的组成部分。因此,那些在个人主义现代社会中不被注意的“圣战约翰”们,一旦戴上了蒙面头罩,便成为了一个无法被忽视的强大集体精神中得一份子。无论在这面罩背后是那个来自科威特移民的后代,还是那个伦敦街头的饶舌歌手,同样都传递了“圣战约翰”作为反西方现代精神的强大符号作用。通过彻底地回归到传统阿拉伯社会结构,放弃个人身份与权利,这些来自西方且无需有名的蒙面人们,实际上在对他们所熟悉的“西方社会”进行着一场“回到过去”式的本质主义抗争。

    虽然,无论是伊斯兰国的意识形态家们,还是今天部分反伊斯兰国的西方学者们,都会强调今天这场血腥反抗与19世纪末殖民地人民反抗殖民主义全球霸权,谋求民族独立的运动相联系。但是,我们也必须认识到这两者之间存在着根本性的政治理想方向差异。在面对针对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政治批判时,主流的西方知识界普遍受困于一种拒斥主义态度。他们不肯承认,今天伊斯兰国的疯狂,实际上是对欧洲社会秩序及其政治理想国假想的根本挑战。这种拒斥主义的基础恰恰是对作为普遍主义存在的“个人主义社会结构”及“自由主义政治方向”的原教旨式认同。

    正是在这种拒斥主义影响下,“圣战约翰”才会被看做是无法理解的“疯狂”行为。是一种与上世纪60年代受马克思主义影响的年轻人一样,是一种非理性的心理冲动。这种心理冲动,被“激进”(radical)一词简单概括。这个词的含混性在于它将一系列极为复杂、具有深厚历史背景、政治因素的社会现象用一个标签笼统概括。这个词既可以用来形容20世纪初,代表工人阶级利益的共产主义、社会主义运动,也可以用来形容今天反移民的民粹主义活动。同时,“激进”也被用来描述一切与暴力相关的对抗,以英国社会来说,这类对抗包括19世纪末期殖民地针对宗主国的反抗,包括20世纪中期马克思主义者学生的抗议,包括20世纪末期的爱尔兰共和军恐怖活动,当然也包括了今天以伊斯兰国为代表的伊斯兰意识形态与政治运动。

    将这些各自不同的问题概而论之的原因,在于西方社会对自身政治逻辑的原教旨确信。进而使得在政治讨论中,这种“激进”冲动背后可能存在的社会因素被彻底弱化。一切“激进”行为均被视为“无目的的反抗”,进而被视为非理性的疯狂,而与这种疯狂相对,欧洲社会的理性主义可能更容易理解作为正义对立面存在的“邪恶”。倘若今天的“圣战约翰”从小生长在一个父亲酗酒,母亲饱受家庭暴力愤而自杀的家庭环境里,有着孤僻怪异的性格,还喜欢残杀小动物的坏孩子。那么对于西方主流社会来说,“圣战约翰”日后在伊斯兰国里做下的累累恶事,便是能够被理性化的“邪恶”。

    正如特瑞·伊格尔顿在他的《论邪恶》一书谈到的,那种从解释学角度出发看到的“邪恶”意义,实际上诞生于基督教神学系中对善恶二元划分的理性传统。这位垂暮的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承认“邪恶”是一个道德与神学的问题,并也试图为其提供一个唯物主义的理解方式。在他看来,“邪恶”的行为甚至对其的道德叙述本身是一个制度性的产物。与纯粹的疯狂不同,“邪恶”是理性的。它与正义一起,组成了一个硬币的两面。这一矛盾的关系为伊格尔顿理解“邪恶”及其在今天这个世界里的事实表现提供了最基本的逻辑基础。

    然而,今天呈现在西方媒体面前的“圣战约翰”却完全不合这套逻辑。因此,“圣战约翰”背后的那个伊斯兰意识形态,便也像是一个幽灵,困扰着今天的欧洲。与19世纪欧洲上空的幽灵不同,今天这个幽灵来自过去。虽然今天这个幽灵也在强调自己代表了对西方帝国主义霸权的反抗,并尽力将自己表述为一个与西方世界相对立的阵营。然而我们发现,这种反帝的政治理想并未真正为世界提供平等共存的替代性方案。甚至暴力本身也超出一切,成为这种政治理想的实践手段。

    齐格马·鲍曼曾将911事件称为21世纪的新式政治暗杀。在他看来,这类政治暗杀的对象是符号化的制度本身。世贸大厦代表了(西方的)经济霸权,五角大楼则无疑是(西方的)军事霸权。同样,“圣战约翰”在镜头前对人质的处决,实际上也能被同样看做是对西方政治符号的政治暗杀。这种暗杀式的手段,虽然名义上可以被讲述成针对西方话语霸权的对抗,而实际上,镜头前的两者均成了暴力的施加人。而暴力之后的受害者,则是镜头背后那所有丧失了主权的人民。这也就是为什么,虽然今天伊斯兰国沿用了19世纪末期那种反帝反殖民的自决话语,但其本质仍旧是只为特定一群服务的分裂性的霸权主义精神。在这个意义上,“圣战约翰”们所代表的对西方霸权与现代政治不平等的反抗,无疑只是一种向后看的“封建反帝”。

     

    我们今天的中国,其革命建国的历程是一场经过了“反帝反封建”的政治实践。也许重提这一曾经影响了整个第三世界的政治实践及其话语略显得不合时宜。但是,我们看到,恰恰是在这样的理想下,中国以及整个“第三世界”对霸权的反抗才真正有了普遍性的意义。在这种政治“反抗”行动的内部,有着不同寻常的复杂性。在拒绝简单妄信某种外来的“真经”的同时,也需要同时避免这种“反抗”行动沦为新的原教旨主义与霸权。这恰是我们今天的中国人对这个世界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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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摘要]我的主要学术兴趣是广义上的区域研究,在这个领域,西方的问题意识非常明确,即希望从本国出发,对外部世界进行战略性的分析与深入研究。中国今天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如何从中国的意识出发,发展出一种审视世界、审视自身的中国眼,将本国的问题与世界的问题连通一起去理解

    殷之光:《经略》新任编委。英国艾克赛特大学(Universityof Exeter)讲师,剑桥大学博士。2011-2014年在阿联酋国立扎耶德酋长大学(Zayed University)任助理教授。主要从事思想史、国际关系史、国际法及伊斯兰教法等方面的研究。著有《Politicsof Art: The Creation Society and the Practice of Theoretical Struggle inRevolutionary China(Leiden:Brill, 2014)

     

    殷之光

     

    一、新浪文化:之光好,你是剑桥的博士,又常年在国外教书育人。能讲讲你旅居国外的情况吗 

     

    大家好。我是2007年硕士毕业之后出国的。在国外呆了7年多,一半时间在欧洲学习,一半时间在中东工作。有趣的是,我长居的两个地方,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有些“与世隔绝”的味道。剑桥作为一个古老的大学城,知识分子在这个小镇上坐而论道,大学生们上课喝酒爱恨情仇。只有走出这个城了,才能发现周围的世界究竟有多么的不同。而迪拜一样也是这么个地方。我走过中东海湾地区不少国家和地区,到最后发现,迪拜完全是一个真空球里的世界,无论周边多么的动荡不安,在这个自由港里,永远是马照跑,舞照跳,各国冒险家们来这里寻找机会,各地军阀土豪们打仗之余来这里消遣散财。我在这里见过南美的雇佣军,英国的私人安保商,伊朗的没落贵族,沙特的土豪公子。在这种真空环境中呆久了,人们有种分不清楚今夕是何夕的恍惚感,更难免让人丧失脚踏实地的能力。所以就更需要时不时跳出来,提醒自己多做些自我批评,试着去从外部来观察一下自己,观察一下周遭的世界。

     

    我硕士毕业后去了剑桥大学的国王学院。这所学院的著名校友包括经济学家约翰 梅纳德 凯恩斯,数学家阿兰 图灵,还有马克思主义史学家艾瑞克 霍布斯鲍姆。我在国王学院的时候,还有幸见过一次霍布斯鲍姆。与其他学院相比,国王学院20世纪以来,一直被看做是个特立独行的地方。学院也非常乐意维持自己与众不同的激进形象。例如,剑桥有一个传统,就是学院教师与学生至少一周会有一次共同进餐的机会。在这种师生同乐的仪式里,其它学院均有所谓高低桌的制度。即教授们会围坐在一个位于台阶之上的长条桌周围,台阶下的位置则是为学生设置的。而在国王学院却没有这种明确的等级差异。学生与老师在这种聚餐会时,都会共坐一桌。

     

    这种欧洲中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左翼范儿”体现在学院生活的许多方面。例如剑桥几乎每个学院在每年考试季结束后会搞那种需要穿礼服出席的“五月舞会”。而国王学院则从不举行这种活动,而搞一个充满了嬉皮士风格的叫做“国王学院游乐场”的活动,与所谓“保守传统”的“五月舞会”相对。学院酒吧的一角还挂着一面苏共党旗。不过,另一方面,这个学院的学生又大多来自英国社会的中高阶层子弟。有钱有闲的白人学生差不多占到学院总学生数的70%。像我这样非欧盟、非英语国家、非白人的中国学生更是少之又少。我在念博士的将近4年中,学院的中国人似乎一共只有3个。现在想想,这种现象其实非常有趣。与其说流行在国王学院里的左翼空气是一种政治理想与实践精神,倒不如说这是一种今天白人年轻精英中一种生活方式与审美体验。就像印在文化衫上得格瓦拉头像,就像悬挂在国王学院酒吧里的苏共党旗。他们是属于特定人群的。

     

    这种中产阶级的左翼情怀在现实政治中几乎无地自容。就比如,我在念博士的时候,正逢英国保守党与自由民主党联合政府上台。上台之后立刻提升学费的举措激怒了广大英国学生。剑桥作为自由民主党最大的选区,被此举深深刺激。英国本土学生们觉得自己被背叛了。2008年的时候,大学里开始兴起一场叫做“保卫教育”(Defend Education)的运动,很快波及英国数十所大学。剑桥大学进行了多次抗议活动,其中包括占领剑桥大学议会中心。占领活动中许多骨干成员都来自国王学院。“保卫教育”的运动一直持续到今天,其主要口号包括反对教育私有化、市场化,反对新自由主义,反战等等。这场运动中绝大部分参与者是英国本土的白人青年学生。他们表达了对联合政府内部的一些政客的情感不满,表达了希望彻底免除学费的希望。

     

    然而,在延续了6年多的抗议过程中,我们却看不到对英国教育市场化历史化的分析讨论,对教育资源在社会各阶层不平等分配的讨论,也看不到年轻知识分子们超出自身利益之外对整个社会平等问题的关怀。“保卫教育”运动中体现的精英化倾向在一定程度上,几乎是冷战之后西方社会政治的缩影。跟在英国近些年来此起彼伏的地铁工人、公交车工人、机场工人等工会的罢工事件一样,这一场场以维护本团体利益为核心的社会抗议活动均无法得到社会其他阶层与团体的同情与支持。大家各唱各戏,6年多了,大学生换了几茬,抗议照抗,学费照涨。政治表演取代了政治实践的结果就是政治的公共性被团体的私利替代,虽然此起彼伏的抗议活动创造出了一种“公共”的假象,但真正具有政治价值的讨论、对话、以及为他人着想、为人民服务的政治公共精神却消失殆尽。

    二、新浪文化:在国外,很辛苦吗 

     

    有苦有乐吧。最大的“苦”处就在于不接地气。我经常跟经略的朋友们吐槽,说我这是被发配西域。跟经略的所有同仁们一样,我的研究与思考的起点与终点都是中国的。因此总会担心自己由于不在国内生活工作,容易脱离实际情况。这种恐慌感就像是半夜起来上厕所的感觉一样。虽然路在脚下,目标也大体明确,但由于前途看不清,所以充满着伸手不见五指的不自信。

     

    另一种“苦”我觉得应当与是否在国外没什么关系。“苦”在现实与理想的差距。就像网上流行的那种“别人眼中的XX”,“父母眼中的XX”,“我想象中的XX”还有“实际情况中的XX”那种分格漫画一样。我从博士毕业之后到现在一共在两个国家两个大学里工作过。在阿联酋工作的那所大学非常年轻,1998年由建国酋长创办。现在看来,这所大学就是学世界一流大学的典型例子。大学模仿的是标准的美国制度,每隔3年还会由美国中西部大学联盟组成的委员会过来对大学资质进行细致评审。大学里除了主席之外,从校长到行政服务人员,再到中层干部以及教职员工,从英美澳名牌大学里毕业的人占了绝大多数。管理层中,更是大多数均直接聘自美国。

     

    2012年,学校经历了一场人事改革,换来的主席和校长是两个“海归”阿联酋人。他们的口号是一方面要把这所大学建成海湾地区的哈佛和剑桥,要加大步伐进入世界百强排名。另一方面,又要求大学配合阿联酋国家战略,推进教育阿拉伯化。就在这种美好急切的愿望下,海归带领一群外国人对大学进行了大张旗鼓的改革。海归领导们想要看到的是急剧增长的大学教工研究发表影响因子及引用数量,而受聘的外国人们则更希望看到在这过程中自己银行账号上急剧增长的进账数额。在这两方面的双重努力下,诸位教职人员在2013年底新的续约合同上发现,系主任不叫系主任了,叫做“生产线经理”(line manager)。全校大会上,人们开始用“产量”来对比各个系所的优劣了。而我的同事们也开始着急想要在自己每三年期满的合同期内(这所大学实行的是三年合同周期,每次期满之后,教职员工要准备一份详尽的材料,通过外审决定是否继续续约),尽快增加自己文章发表数量了。在这多种压力下,不少老师选择了跳槽。

     

    不过,2014年来到英国现在这所大学后,我发现这实际上是个全球同此凉热的现象。我现在的系主任在合同上也被称作“生产线经理”。我们也在教工大会上不停地强调“客户满意程度”,“同业竞争比较”,发表数量及世界排名之类的指标。但是,为什么同样的模式,在英国和阿联酋却激起如此不同的反应,这实际上是个蛮有意思的问题。作为一个非常年轻的国家,阿联酋所面对的建国任务非常严峻。一方面,他们需要在急剧变革的世界环境中,在原先分散的以部族为单位的游牧社会基础上,建立一个具有独特统一性的国族身份认同。这种“意识形态”任务,是包括大学在内所必须承担的责任。另一方面,该国长期的殖民历史,以及20世纪70年代之后靠资源起家的建国经历,又使得该国大量依赖外国中高层管理人员。在大学层面,从开办大学之初,便模仿该国其它各类产业,全盘引进西方制度,以合同雇佣与高薪吸引海外师资。大学除了扮演为本国公民颁发学位之外,进行的研究活动缺少脚踏实地的本国关怀。此外,本国年轻人大量涌向金融服务业,或进入高薪的政府机构,缺少真正意义上的本土知识分子,缺少学术梯队,大学无法承担国家身份认同建设的意识形态任务,这些都是阿联酋在建国之初建立的学术产业化导向所造成的尴尬情况。

     

    教育产业化是个全球性的问题。很多时候,对于这种似乎是具有普遍性的现象,我们就引以为常,不假思索。把一种模式当做是实践的唯一方式,把变革过程中产生的问题,当做是必然发生的阶段性阵痛而不去思考其产生的原因。就好像鲁迅说的“妄信”。这是比半夜摸黑上厕所还要令人恐慌的事情。

     

    国外生活的“乐”当然也有不少。这种经历给了我看待中国问题一个具体的语境化的参照物。我是在中东工作时期加入经略群体的,那时候正值中东动荡,经略团队让我写了些相关文章。可以说,是经略这个群体给了我讨论现当代阿拉伯问题的具体问题意识。

     

    三、新浪文化:能否讲讲,这几年你所观察的中国在世界观感的变迁。

     

    从我个人角度来看,作为一个生活在海外的中国人,与许多“身在此山中”的人们相比,对中国近些年的发展与强大感受可能更深些。

     

    我记得在阿联酋的时候,我有一个上通选课的本科学生,下课之后跑来跟我展示她新买的手机。手机做成法拉利车模型的样子,铃声也是引擎的轰鸣声。满满的狂拽炫酷屌炸天。她告诉我,这是她从“龙城”买来的,便宜实惠够个性。“龙城”(Dragon Mall)是靠近迪拜边缘的国际城附近一家中国小商品贸易市场。规模庞大,吸引了大量来自中东北非中亚地区的批发商与零售顾客。在中国,也许这类小商品交易市场可能已经只能在二三线城市找到了。一线城市的市场可能更多被苹果、三星这类似乎是高端洋气上档次的产品占领。但换个角度来看,走出国门,抛却了在商品背后的文化性偏见之后,这台法拉利手机与苹果手机一样,是一个多样化市场上的不同选择而已。买这台法拉利手机的姑娘并非一个差钱的主,她与卡塔尔皇室还沾亲带故。

     

    对于这个“中国制造”走向世界的故事,我相信,经略的许多朋友要比我更有发言权。我作为一个身在海外的经略人,在这个故事里看到的可能更多的是一种在全球化背景下的制度与文化自信问题。如果我们简单地将经济发展进行功利化的阐述,那么可能全面开放市场,走私有化道路会在短期内带来经济数据的飞速发展。这一点,从埃及和突尼斯近20年来的发展方向便能很容易地看到。但是,随之而来的社会碎片化问题也是有目共睹的。这种碎片化体现在阶层分化,族群分化,社群分化等多方面,与先前看到的英国社会面临的政治空间私利化的倾向是一致的。这种经济利益主导下的制度与文化软骨病非常可怕。我们一直说,中国19世纪末闭关锁国,没有开眼看世界,所以搞得积贫积弱。其实今天的问题多少也有些相似。我们中国30多年的开放恰恰与西方新自由主义霸权的兴起历史重合。那种将西方世界假想为乌托邦的幻觉,使得我们很少心平气和地从理论与历史的角度去分析理解这个世界面临的问题,去质疑我们用以理解世界的诸多概念本身。今天的我们,很容易就会变成打着民主自由大旗的义和团。

     

    四、新浪文化:欧洲的族裔问题,你最近多有文章涉及。您谈谈成因是什么 

     

    这个问题需要被放在整个19世纪以来的世界历史背景中去理解。欧洲的族裔问题,具有其独特性。在欧洲民族国家发展历史中形成的欧洲国家族裔分布是相对单一的。这一点,从其《威斯特法利亚合约》之后形成的现代以国际法为基准的民族国家秩序实际上是排外的。这一点,从《威斯特法利亚合约》的两个基本文本中就能看出。正如在这之后的诸个重要国际法文本中强调的,这种秩序的合法性基础在于共同的对基督教上帝的遵从。正式由于这个基本准则的保障,欧洲殖民主义才得以在其内部合法化。但是,随着殖民主义的全球霸权扩张,欧洲国家遇到了治权相对稳定强大的非基督教帝国:中国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这两者之间的互动历史是非常痛苦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在克里米亚战争之后被接纳为“国家大家庭”的一份子。随后进行了法律改革,教法从一种灵活的习惯法被逐渐变成了死板的条文法。之后的历史我们也都清楚,奥斯曼帝国分崩离析。阿拉伯民族主义,泛伊斯兰主义等民族建国理念此起彼伏。至于中国,这种被“国家大家庭”接纳的权利是经过了更为剧烈的革命与抗争才来到的。这种随着殖民主义扩张而形成的近代全球化历史为欧洲带来了族裔多样性。到了二战结束之后,殖民地纷纷独立,旧制度下的社会精英们不少成了殖民地民族独立运动中被“革命”的对象。他们何去何从便成了个大问题。不少殖民地精英们决定回到宗主国去。所以一夜之间,在那些原本白人为主的欧洲国家里,人们突然发现自己的邻居越来越多变成了各色人种。原先的殖民者们领地收缩了,本土的治理压力加大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多样性成了今天欧洲族裔问题的历史负担之一。

     

    此外,今天欧洲的移民问题又携带着阶级差异的问题。随着新自由主义全球化与欧盟的成立,在欧洲人权法的保护下,欧盟成员国之间劳工平等自由的流动给今天欧洲经济相对发达的国家造成了新的问题。一个可笑的情节就是,当年被英国白人指着脊梁骂的那些印度新移民们,他们的子弟今天跟白人一起,骂那些从波兰新来的移民们,说他们进来抢走了“我们”的工作。欧洲今天的人权与多元平等主义是用钱堆出来,族裔之间并未真正融合。《查理周刊》之后迅速出现的针对穆斯林群体的敌意,以及之前著名的挪威右翼分子屠杀事件,英国的穆斯林族裔性侵幼女案等等,都从各个方面,体现了这种用钱买出来的和谐气象是多么的不稳定。

     

    五、新浪文化:中国应该能汲取哪些教训 

     

    中国近些年来对所谓“民族问题”的处理模式也有重走欧洲失败老路的危险。用钱买出来的和谐不是真和谐。同时,我们现在正在进行的村““一带一路”倡议”也同样需要思考如何避免重走殖民与贸易霸权主义的老路。我的主要学术兴趣是广义上的区域研究,在这个领域,西方的问题意识非常明确,即希望从本国出发,对外部世界进行战略性的分析与深入研究。中国今天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如何从中国的意识出发,发展出一种审视世界、审视自身的中国眼,将本国的问题与世界的问题连通一起去理解,而不是简单功利性地去寻找一条唯一正确的“制度”,去霸权式地理解“国家利益”,区分“内部”与“外部”,我想这应当是我自己以及我们经略的朋友们共同希望通过我们的努力,为中国,为世界的多样性平等未来做出的一点点贡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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