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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记 | 刘佳文:“野名字”与乡村社会
2024-04-01 09:39 826 阅读 由 刘佳文 编辑

“野名字”与乡村社会

 

刘佳文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法学院法学理论硕士研究生

“野名字”是我家乡的方言。“野”字表示“非正式”,所以在词义上“野名字”和“正式姓名”相对,与我们通常所说的“外号”意思相近。和我家对门的邻居翠玉奶奶(化名)年轻的时候因为干活麻利,做派强硬,村里都叫她“老虎”。大家都这么叫,以至于我在小时候误以为这个就是她原本姓名。我的奶奶称呼她“翠玉”的时候,我反而打断她说,“老虎”奶奶叫“老虎”,不叫“翠玉”。

在这里,“老虎”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野名字。首先,它展现了被称呼者的一些个人特质。其次,“老虎”这个称呼是村里都知道的事情,并在日常交流中非常频繁地使用。最后,“老虎”很大程度代替了“翠玉”这个真实姓名。很多时候村里人只知道某个人的野名字,而不知道他的正式姓名是什么。

类似于“老虎”这种几乎全村皆知的称呼,在本村中还有很多。同时,在村民的日常交流中称呼野名字也很司空见惯。但是这种称呼习惯在城市并不多见。城市中相识的两个人往往是客气地相互称呼正式姓名或者正式姓名的变体(如小刘、佳佳、阿文、刘老师、刘师傅)。根据一个人的某些特质起外号并频繁使用,然后流传于一个集体内部的情况非常少见。

在这差异中有两组对应关系引发了我的思考。第一,野名字对应正式姓名。村庄中的人都有名有姓,但在使用过程中野名字很多时候取代了一个人的正式姓名。这种在城市中少见的现象在乡村中是如何成为可能的?第二,野名字对应一般的外号。城市中相互称呼外号的现象虽然总体少见,但是也不是完全不存在。乡村中存在的野名字和城市中的一般外号两者有何区别?为了方便行文,本文先说明第二个问题,因为这里涉及到野名字的生成。然后再解答第一个问题,因为这里涉及到野名字的使用。说明这两个部分之后,我们会发现野名字的生成和使用都和乡村社会有非常密切的关系。最后,本文讨论野名字的渐趋消逝和乡村社会变迁的内在关联。

为了使逻辑尽可能严密,我还要作如下说明。第一,野名字的使用是一个历时性的过程。野名字的拥有者和有野名字称呼的人展现出明显的年龄分层,有野名字又用野名字的典型群体实际上是我的父辈们以及他们往上。随着时间的推移,村庄中新一代逐渐成长,乡村社会也不再是典型的乡村社会,野名字在这一代没有土壤。如果完全从我现在所处的时空——不典型乡村社会中不典型野名字的拥有和使用情况——去说明野名字,会给分析它造成了很多不便。比如,使用场景很难提炼,提炼出来之后反而还会与文章的立论前提相悖。例如,把村庄中的新一代包括进来分析,我们就会发现野名字使用的普遍性大大降低了。为了排除这些不必要的麻烦,本文的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讨论的村民群体暂时地排除了村庄中的新一代,而在第三部分说明野名字的消逝才联系村庄中的新一代进行讨论。在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先说明典型,再在第三部分讨论它的非典型现象。第二,本文的主题是野名字的生成、使用、消逝和乡村社会的内在联系。为使讨论不至于太过宽泛,文化教育等因素不纳入讨论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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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野名字的生成与乡村社会

 

直观来看,野名字和一般外号的区别是拥有人数知晓范围上的。我所在的村庄中拥有野名字的人有很多,这些外号也被村庄中的大部分人知晓。(村庄中没有野名字、不知道别人野名字的人基本上是村庄中的最新一代,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的讨论暂时把他们排除出去。)在城市中,有外号的人数很少。相互称呼外号也一般是两个相互熟悉的人之间的私事,知晓的范围非常有限,很难达到某个集体内部大家都知道、都会用的程度。这种直观上的差异实际上是在不同的社会背景下形成的在称呼习惯上的不同倾向。

一个人的野名字不会自动被大家知道,它的“众所周知”一定要满足两个条件。第一,这个人要有一个“野名字”。(实际上,这是因为只在少数人之间流传,和一般的外号没有区别)第二,这个“野名字”通过某种方式在村庄内部传播,成为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以这个抽象形成条件为参照,我们就可以发现,城市中的一般外号如果想要和野名字一样,拥有人数多,知晓范围广所面临的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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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动的陌生人社会是城市社会的底色,一般外号在拥有人数和知晓范围上遇到的阻力就与这有关。在城市中,人们因为住址、工作、学业等生活的不同面向而被划归为不同的集体。这些不同的集体往往各自独立,并不发生重叠。同时这些集体也并不稳定,人们更换工作、进入新的学校学习就可以脱离旧集体,进入新集体。这就意味着在我们被划归的集体中,与我们相识的人各有不同的文化背景、社会背景、家庭背景。在相识之后,我们也只能在学业、工作或者其他方面产生片面的联系,而且这种片面的联系还是不稳定的。例如,同一个小区的业主是一个集体,但是他们很可能来自不同的地方,有着不同的教育经历。业主们各有不同的工作,因为居住地点和工作事务被分别划归到的集体之间并不重叠。两个业主之间的片面联系也很容易就可以通过换新房子打破。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缺乏给集体中他人起外号的动机,因为我们和集体中的大多数人都不熟悉。即使在心中起了外号,我们也不会轻易说出口。因为以外号称呼一个算不上了亲密的人,往往会被认为是一种不好的行为,不以外号称呼别人就回避了陌生人交往中不必要的麻烦。集体中两个关系很好的人相互起外号的现象很常见,但是因为所归属集体中各个成员之间的联系不足,这个外号很难通过频繁交流在集体内部全面扩散,这样的外号只能是两个人之间的私事。总结而言,陌生人社会中难以提供一个稳定的使成员之间发生较为全面的联系的社群,这是一般的外号拥有人数少、知晓范围窄的结构性原因。

与城市中提供的片面的不稳定的联系很不一样,在村庄中,村民们不仅住的近,务农的农地一般也离得不远,村民们不同生活面向的圈子是高度重合的。同时,村民完全断绝与村庄之间的联系也较为困难。这导致的结果是,村庄可以提供给村民一个联系全面稳定的熟人社群。这个熟人社群的存在给村庄内部村民频繁深入互动提供了平台,使得一个野名字可以在产生之后通过村庄内部的频繁互动流传开来。所以说,在野名字和一般外号直观的区别背后,隐藏的是不同社会环境对于称呼习惯的塑造,野名字的生成与村庄提供的熟人社会密不可分


    二、野名字的使用与乡村社会

 

在村庄中,野名字的使用十分寻常,甚至可以说野名字在很大程度上取代了某人的正式姓名而成为这个人在村庄内部的代号。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可以佐证这个观点。如果拿着村里某个人的正式姓名去询问村民是否认识这个人,很可能会得到否定的答复。但是只要一提他的野名字,则大概率会得到肯定的回答。相较于正式姓名,人们对于村庄中某个人的野名字要熟悉得多。也正因如此,当村庄中有诸如修缮祠堂、婚丧嫁娶等因礼金登记而需要记录正式姓名的情况时,负责造册的人很多时候对于熟识的人也要认真地确认他的正式姓名。这种情况是很奇怪的。本村村民一共六十一户,每个读者的微信通讯录中被知晓正式姓名的人数都很可能远不止这个数,何况与微信通讯录中的朋友相识的时间、接触的频率大多不如村庄中的村民。换言之,野名字在村庄内部的交流过程中相较于正式姓名处于更加显眼的位置。那么野名字很大程度上代替正式姓名的现象是如何可能的?我尝试通过对比野名字相较于正式姓名的不足之处以及发现野名字在使用过程中这些不足之处是如何被弥补的来说明这个问题。

 

(一)  正式姓名的社会交往功能

 

如今,给孩子起名字越来越成为一件慎重的事情。长辈们希望通过一个好名字表达对于新生儿的祝福和期望。除此之外,一个让人眼前一亮的名字也确实能让人印象深刻,在社会交往方面发挥积极的作用。但是如果我们将姓名对于每个个人的意义剥离,把姓名视为一种标记,以更加宏观的视角去考察姓名的社会交往功能。我们就会发现姓名的社会交往功能主要有两个,分别是标记指代作用认证作用。为了得出上述两个正式姓名的功能,我们需要简单回忆一下我们在使用正式姓名时的场景和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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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名往往是别人认识我们时贴在我们身上的第一个标签。现实生活中,两个陌生人相互介绍时总是先向对方说明自己的姓名。对方记住你的姓名,实际上就是对方用你的姓名给你做标记的过程。在以后的交往过程中,这个标记就会成为你的代号流传在别人的嘴里,发挥着指代你本人的功能。这个时候,姓名发挥的就是标记指代的作用。姓名的标记指代作用常见于一般的社会交往过程中。

在另一些场合,姓名并不出现在某人的嘴里,而是出现在某些物品上,实现的是姓名的认证功能。例如,我们需要在试卷上写上自己的姓名,认证这张试卷是我的试卷;政府在向公民收集有关信息时,必须填写正式姓名,以此来认证收集的信息属于这个公民;在订立合同时,人们一般会签上自己的正式姓名,认证和相对人订立合同的人真的是自己,以此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姓名的认证作用实际上还要通过标记指代作用完成。因为总是需要通过姓名指代到人之后,才能进一步发挥认证作用。姓名的认证作用与标记指代作用的应用场景不一样,它更倾向于一些较为正式的特定场合

作为一个代号,正式姓名主要通过上述两个功能满足社会意义上的人与人交流互动的需要。野名字同样也是一个代号,他作为村庄内部的交流工具,要想发挥与正式姓名相似的功能,就必须可以促成或者至少不能阻碍交流过程中标记指代功能和认证功能的实现

 

(一)  野名字的缺陷及其弥补

 

相较于正式姓名,野名字的第一个缺陷就是不够正式。这会给野名字发挥认证作用造成阻碍。但是实际上,村庄内部的社会交往多是为了满足日常需要的口头交流,绝大多数情景之下并不需要正式姓名来实现认证的作用。村庄中的正式姓名在少数正式场合仍然有它的一席之地,从功能上补足了野名字不能很好发挥认证作用的缺陷。这些少数场合中典型的就是上文提到的,在修缮祠堂和婚丧嫁娶等需要登记礼金时,就需要填写正式姓名,此时野名字处于退场状态。

野名字往往描述的是某人的个人特质,但很多个人特征并不是专属的。这导致了野名字的第二个缺陷:相较于正式姓名,野名字重名的几率更高。例如,“黑古”在我家乡的方言中指的是皮肤黝黑的人,小时候符合这个条件的男孩往往会被这样叫。在我家周围的四户人家中,就有两个人叫“黑古”。以我所在自然村为范围进行统计,一共有四人被取名为“鸭蛋”(意思是脾气执拗的人)。从逻辑和外观上看,野名字的重名几率高就很容易出现指代混同的现象,这给野名字发挥应当具有的标记指代功能造成了阻碍。但是事实上,这种缺陷在实际运用的过程中被两个补丁很大程度上弥补了。

首先,在乡村提供的熟人社会中,村庄成员长期生活在一起,相互之间较为熟悉,并没有严格意义上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同时村庄内部的交流多以近距离面对面的形式展开。这种形式的交流就意味着,交流的两人在交流之前就大多通过眼神和动作相互吸引了。交流双方相互察觉之后,两个人可以直接开始交流,称呼都变得多余了。因为相互察觉了,即使叫了这个人的野名字,也并不会因为周围有一个拥有同样野名字的人而产生混同。其次,背地里称呼某个人的野名字可能导致的指代混同也可以通过加上所要指代的人的其他特征进行精确指称。我的村庄中有四个“鸭蛋”,在背后指称的时候就可以通过添加他的家庭信息来进行精确定位,即“某某家的鸭蛋”。

通过上文的说明,我们可以发现野名字的非正式性恰好适应了乡村社会中交流的非正式属性。在村民之间的实际交流过程中,野名字重合率高可能会带来的指代混同的缺陷也并不碍事。野名字能够在乡村社会顺利使用是以乡村社会本身的特质及其衍生的特定交流需求为前提的。

 

    三、野名字的消逝与乡村社会

 

不论是生成还是使用,野名字都和乡村社会,尤其是乡村社会的熟人社会属性有明确的内在联系。一样地,野名字也将伴随着村庄熟人社会的解体而渐趋消逝,而这个过程就发生在当下。

作为村庄中的新一代,我和村庄之间的联系远远不如我之前的村民那样紧密。我虽然是本村村民,但是从幼儿园到高中,大部分时间在县城学习生活,只有过节才回到村里。回到村里最大的兴趣也只是窝在房间里看电视。上了大学之后,每年在村庄里的时间就更少了。因为在村里待的时间少,我对很多村里的长辈只觉得眼熟,不知道属于什么辈分。小时候我经常因为不知道应该如何称呼而感到窘迫。这次回家过年,参加村庄内部诸如婚礼、拜年之类的集体活动让我感觉我对村庄的陌生感进一步加强了。我不知道如何称呼村里的长辈,但我起码能对他感到面熟。但现在村庄内比我小的乡邻都成长起来了,辨认这些“新人”是不是本村人对我都很成问题。本村村民的婚礼宴席上,村庄中的老中青三代坐在一桌吃饭。长辈们热情问候,村庄里的新一代们面面相觑,一言不发。我和村集体的联系已经远远不如我的父辈们那样紧密。

我没有野名字,但有小时候亲密的伙伴给我起的外号,这个外号只有少数人知道。因为长期不在村庄,和村庄集体联系的松散导致我的外号不能通过和村庄内部成员的频繁互动而变成大家都知道的野名字。(村庄中一个和我学历相当、年龄相同的人有野名字,他和我的区别在于他从初中开始才到县城念书。精确地来说,野名字的形成似乎也有最佳时刻,但这并不会影响“缺乏和村庄内部成员频繁互动机会是没有野名字的与乡村社会相联系的直接原因”的判断,此处就不深入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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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经历和没有野名字的事实并不是个例。我在县城上学和生活的时间远超出村庄中和我年龄相仿的人。但是自我以下,比我年纪小的乡邻从幼儿园开始在县城和外地上学、生活的情况非常普遍。村庄中的年轻一代在村庄中生活的时间大大地缩短了。这顺理成章地导致村庄中新一代之间、新一代和老一代之间的交流频率大幅降低。在别的地方生活缔结下的社会关系网络对于本应在村庄中缔结地熟人社交网络也形成了竞争关系,并且前者很容易就在竞争中胜出。以我为例,我过年回家和自己亲戚和邻居交流比较多,再之后就是通过社交网络和朋友们聊天,和本村其他村民并没有太多的交流。新一代和村集体的联系发生的断裂,反映到野名字上,就是野名字在分布上出现了明显的年龄分层,即自我以下,有野名字的乡邻非常少见。这是熟人社会解体的结果,也是熟人社会解体的体现。

正在发生并且可以预见到的是,随着城乡之间的交流隔阂被打破,受教育、经济等因素的吸引,通过村民迁徙而直接引发的村庄熟人社会的解体将使得乡村社会中使用野名字进行称呼的习惯快速走向消亡。依附于熟人社会的野名字将停留在村庄中上一辈人的生活之中,即使被村庄中新一代的年轻人看到也不会效仿。作为时代变迁的缩影,“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现象将越来越普遍。野名字正在风干成熟人社会的标本,它的消逝和乡村社会的变迁也是密不可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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