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记 | 相佳丽:校园里隐秘的角落与不能说的秘密
相佳丽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
法学院硕士研究生
寒假期间,我与正在上初高中的弟弟妹妹们看了电影《第二十条》,影片中关于校园欺凌的案例成为了大家共同关注的焦点。据弟弟妹妹们介绍,校园欺凌如今依旧存在,并且以更加“隐性”的方式渗透在校园中,不易被察觉。正如影片台词所讲“被霸凌的孩子不愿意承认,看见的孩子不敢站出来指认。”那些不易被发现的角落成为滋生欺凌者恶意的温床,那些无法被查证的事实成为被欺凌者不能言说的秘密。如今的校园欺凌转变为何种形式?为什么会屡禁不止?校园欺凌的经历者们又有着怎样的感受?这些问题引发了我对校园欺凌现象的进一步探索。
一、从“显性欺凌”到“隐性欺凌”
(一)从“肢体暴力”看显性欺凌
通过与正在读初中的妹妹A聊天得知,过去校园欺凌多是以“肢体暴力”的形式进行。起初,当欺凌者盯上被欺凌者后,多会以肢体骚扰、嘲讽的方式来威胁被欺凌者。被欺凌者面对频繁的骚扰,或许会寻求老师或其他同学的帮助,然而面对这种小摩擦,外界一般会认为是同学之间开玩笑过火了,所以多是口头教育一下,息事宁人。但是,一旦被欺凌者“打报告”被欺凌者所知晓,肢体骚扰很快便会升级为肢体暴力。欺凌者通常会将被欺凌者围堵在校园厕所、树林等隐秘处,通过扇耳光等暴力行为来欺负、侮辱被欺凌者,并安排几位同学定点放风,以防被老师发现。如果被欺凌者稍有反抗,则有可能升级成拳打脚踢、使用管制刀具攻击等暴力手段。待欺凌快要结束时,欺凌者会以威胁口吻“善后”,利用被欺凌者的羞耻感与恐惧感,让其对欺凌的过程守口如瓶。这种直接性的肢体攻击在过去的校园欺凌中十分常见,有时甚至会造成不同学校学生之间“打群架”的严重后果。
(二)从“言语排斥”看隐性欺凌
读高中的弟弟B则向我透露,从2016年起,学校针对校园欺凌进行了专项治理,像过去“扇巴掌”“拳打脚踢”的显性欺凌事件逐渐减少。当我以为欺凌就此可以远离校园时,弟弟B却说:“实际上,校园欺凌没有消失,只是穿了个‘隐身衣’,我们管这种欺凌方式叫地下战,就是更不容易被老师、家长发现的战争。”在学校对打架斗殴事件严肃处理的情况下,欺凌者改变了往日动手的策略,转向了更为隐蔽的攻击,校园欺凌逐渐转变成了一种“符号暴力”。弟弟B说:“我们班同学C经常被其他同学组团欺负,C的外形比较胖,其他同学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肥猪,平时就这么叫他,并且还将这个外号传到了其他班里。C不太爱说话,也不敢和他们计较,就任由他们这么叫着,但后来他们觉得这样做没意思,就开始说C经常不洗澡,身上有味,看着挺油腻。其实我们都没闻到过什么味,只是这样传的多了,没味似乎也逐渐有味了。后来,学校几乎没有跟C一起玩耍的朋友了,都避着他呢。”从弟弟的话语中能看出,当欺凌者盯上被欺凌者后,多会以起外号的方式进行挑衅,针对他人外形特点起贬义的称号是欺凌者们惯常的手法。如果欺凌者对起侮辱性的外号仍感到不够“尽兴”时,他们会以散布谣言或对人际关系进行操控的方式,抱团孤立或排斥被欺凌者。如此隐性的欺凌方式很难被外界所察觉,对被欺凌者造成的心理伤害一般也无从考证。蕾切尔·西蒙斯曾写过一本书,叫《女孩们的地下战争》,书中专门讨论了女孩间隐秘的、难以识别的欺凌方式,这种隐性的欺凌使得被欺凌者深陷于自我怀疑之中,无法建立自己安全的“附近”,从而丧失对生活的热情,但往往因其方式的隐秘,外界很难发现并进行干预。
二、校园欺凌中的“人物素描”
(一)欺凌者的群像素描
通过访谈、查找资料,大致总结了欺凌者不同的欺凌方式以及相应的态度。
态度 | 欺凌方式 |
打架很酷,显得自己厉害,别人都怕我 | 肢体暴力 |
就是手痒想打架,没别的原因 | 肢体暴力 |
为朋友出头,讲义气 | 肢体暴力 |
看不惯,讨厌 | 言语排斥/肢体暴力 |
感情纠纷,抢我对象 | 言语排斥/肢体暴力 |
从欺凌者的态度中能大致将其分成三类:闯荡江湖型、两肋插刀型与因爱生恨型。如果对这三类欺凌者进行深描,会发现他们身上拥有一些群体的共性。
1.大量自由时间所引发的空虚感
根据调查发现,参与校园欺凌的主体大部分是对学习不感兴趣的学生,通过逃课的方式,他们减少了在学习上所花费的时间,从而拥有大量自由的、可供自我支配的时间。起初,受到校园空间的限制,在面对大量空闲的时间时,这部分学生无所事事,偶尔通过聚在一起聊天来解解闷。久而久之,他们便不满于当前的娱乐方式,渴望寻得其他的方式来消耗自己的闲暇时间,校园欺凌便是“合适”的选择。以欺负、侮辱同学的方式来填充被学业让渡的时间,校园欺凌成为他们消解自由时间、对抗空虚的活动载体。
2.在校长期得不到认可的挫败感
根据访谈了解到,参与校园欺凌的学生大部分都是被趋向单一的价值体系所排外的。当价值体系只以“成绩优异”“乖”作为肯定的标准时,那些对学习热情不高,有点调皮的学生便成了校园中的“异类”。电影《树上有个好地方》的主人公巴王超过便是如此,在以成绩高低作为评判学生好坏的环境中,有点调皮的巴王超过成为了老师、家长与同学眼中的差生,得不到认可的巴王超过时常感到挫败。这部分经常受到批评与指责的学生逐渐被学校边缘化,很少有人去关心理解他们,长久的漠视使得他们开始寻求其他的价值标准,以此获得认可。
3.享受支配他人的自豪感
根据在读初中的妹妹C透露,一般欺凌者多少都会掌握点“权力”,要么是掌握了物理上的“力量权力”,要么就是掌握了精神上的“关系权力”,反正多少有点“过人之处”。现实中校园欺凌者拥有的权力十分复杂抽象,他们在课堂之外的时空中掌握了更多的话语权。面对看不顺眼的同学,他们能够随意使用“权力”迫使其出糗、难堪,从欺负他人、使他人感到痛苦中获得快乐与自豪。
(二)被欺凌者的群像素描
通过访谈、查找资料的方式,发现被欺凌者身上也具有一些共同的特征,总结如下。(下表仅就掌握的个例进行总结分析,不代表所有情况)
特征 | 社交情况 |
内向、冷静 | 社交多 |
易生气、情绪化 | 基本无社交 |
外向、大大咧咧 | 社交多 |
体型偏胖、少言、喜欢独处 | 基本无社交 |
单亲家庭、五官漂亮 | 社交多 |
成绩好、谨慎 | 社交少 |
不难发现,任何人都有可能受到校园欺凌,只是有一部分同学的风险更高,因为通常被欺凌者所盯上的大多都是群体中与众不同,并且无力反抗的同学。在欺凌者还未建立起完整的自我意识与正确的价值观时,他们经常会被不屑与嫉妒等心理因素所牵引,将矛头对准群体中那些“不一样”的同学,通过欺凌这些“不一样”的同学来规整自己所管理的班级队伍,通过背后贴纸条、起外号的方式污名化这些被欺凌者,让“不一样”的特征成为了他们不愿提及的痛苦。同时,根据表格上所显示,那些朋友不多,社交圈子有限的同学往往也会成为被欺凌者,因为他们可求助对象有限,缺乏社会支持,很有可能在学校面对被孤立的情形,并且在受到欺凌后,因为无人倾听,所以他们大多数时间都保持沉默、忍气吞声,久而久之,会越发失去社交的兴趣,不敢信任他人,逐渐将自己封闭在黑暗的空间中,只能听得到欺凌者们的谩骂声与嘲笑声。妹妹A曾经被校园欺凌过,她说:“这种感觉很不好受,明明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因为担心惹麻烦,甚至在班里都不怎么讲话,但麻烦还是找上自己。她们会无缘无故的找茬,给我附上奇怪的标签,当我去向老师报告时,又会因为没有实质证据而作罢,之后她们便会在班里大声说我是班级的叛徒,同学之间发生的事都是我向老师报告的,由此一来,班里就没人跟我讲话了,都把我看作是老师的眼线,躲着我,像平常需要组队完成课堂任务时,我就会被剩下。”
(三)旁观者的群像素描
对于旁观者这一群体,经过我与弟弟妹妹们的讨论,大致将其分成三种类型:起哄型、漠视型与劝阻型。
当校园欺凌发生时,起哄型的旁观者一般都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煽风点火,要么怂恿欺凌者动手殴打他人,要么故意挑唆欺凌者与被欺凌者之间关系、站队抱团孤立。这种类型的旁观者很少自己直接介入,总是以第三者身份助威,往往会使得事态发展更为严重;漠视型旁观者具体又可分成两类,其一是胆小怕事型,其二是冷漠无情型,二者均表现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面对欺凌的场面,不敢或不愿采取措施,这种不作为同样也会加深欺凌的程度;劝阻型的旁观者则是我们最需要的旁观者,他们通常会积极地阻止欺凌行为的发生,阻碍欺凌伤害的加深,这类旁观者深知校园欺凌的严重程度,是最有可能在第一时间阻止欺凌的发生并寻求帮助的群体。
三、从欺凌者视角看校园欺凌何以发生?
(一)另辟蹊径:欺凌者寻求自我认同
从上文对欺凌者群体共性的总结能得出,许多参与校园欺凌的学生是被趋向单一的价值体系所边缘化的群体,长期游离于现有的“合理化”之外,使得他们很难受到老师、同学以及家长的尊重与肯定。在以学业为主流评价体系的校园中,如何另辟蹊径为自己寻得一片天地,以此获得外界认同,这成为他们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在学校场域不变,人员数量不变的情况下,年轻的欺凌者们很快就寻得了出路——用身体力量或社交关系来获得权力。通过在“合理化”之外的创新,欺凌者们更改了权力流动的规律,将权力跟随学业流动转变为权力跟随身体力量、社交关系流动。在校园欺凌的过程中,他们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正如欺凌者D所言:“打人的时候,感觉自己能呼风唤雨,我想让他(被欺凌者)干什么,他就乖乖听话去做。”当寻找欺凌者参与欺凌的原因时,仅仅将其贴上“坏孩子”“调皮捣蛋”“越轨少年”的标签是不负责的,从欺凌者的视角来看,他们是在努力地让自己符合某一类价值评判标准,以此来寻求自我认同,只是在寻找另类的价值体系时出现了偏差。
(二)互动仪式:欺凌者自导自演的表演活动
既然欺凌者已经另辟蹊径,寻找到了其他的价值体系,那么如何做才能符合该价值体系的标准,获得成就感?如何在他人面前保持自我形象?为了解决前述关于印象管理的诸多问题,现实中,欺凌者往往选择以校园欺凌这种表演活动来进行“自我呈现”。学校中以学业为主流的评价体系使部分欺凌者遭受“面子危机”,为了恢复在他人面前的自我形象,欺凌者自导自演的表演活动拉开序幕。多位欺凌者集合起来,以圆圈的方式将被欺凌者包围,清理在场无关人员,经旁观者煽动,开始推搡、殴打被欺凌者,被欺凌者的求饶、自我力量的膨胀给欺凌者们带来了短暂的情绪刺激。此时,欺凌者们与被欺凌者已然构成了在“前台”表演的团队,欺凌者主动饰演,被欺凌者被动饰演,目的是向观众表演一场权力的对抗赛,二者力量越悬殊,“舞台效果”就越好,欺凌者也越能在这种共同的行动中获得自豪感、成就感,以这种控制手段来挽回自己的尊严与面子。
(三)仪式结果:欺凌者创建了属于自己的“江湖”
不禁想问,一场校园欺凌的“表演活动”结束之后,欺凌者会有什么样的收获?这种收获又会对其在校园的生活产生怎样的影响?根据妹妹E透露,在没有造成严重后果的情况下,大部分校园欺凌的处理都由学校来完成,老师会对欺凌者进行批评教育,对被欺凌者给予心理辅导、教育和引导。妹妹E说:“像过去那种打架式的校园欺凌,如果没有造成太大伤害,老师一般会让参与欺凌的同学写检讨书,并当着全班同学面检讨,如果他们态度不好,有时会让他们上课罚站,我们以为这对于他们而言会是很丢人的事情,以后不会再欺凌,但实际上参与欺凌的同学以此为傲,他们因共同参与欺凌、共同被训而快速结为了‘好哥们’‘好姐们’。”战争停止后,似乎一切都回归平静,但只有学生们知道,一个个“江湖”被建立起来了。校园欺凌中的“赢者们”以共同欺凌的方式建立起了深厚的友谊,一同参与欺凌、一同被批评,这在部分欺凌者看来十分具有江湖色彩,他们借助这种方式组成不同的团伙,拥有自己的帮派。通过校园欺凌,欺凌者很快能寻得“同道中人”,并建构起自己的社交网络,以互相罩着、有难出头的方式加深彼此之间的联系,江湖道义成为了他们公认的情感与信条。据访谈了解到,每个班几乎都有一两位“帮主”,他们负责班级的安全秩序,如果有人不顺从,则会遭到欺凌,甚至会遭到其他班级联合的排斥。这种共同行动使得欺凌者们获得强烈的归属感,其权力也因关系网络的扩散而不断增强,在校园生活中,似乎只要保持明面的和谐,便可以肆意为之。
四、让“光”照亮校园“隐秘的角落”,让“气”得以释放
让“光’照亮校园隐秘的角落,这“光”与隐秘的角落”都具有两层含义。其一,“光”代表外界制止校园欺凌的相关措施,“隐秘的角落”则代表校园欺凌。让“光”照亮“隐秘的角落”是指代表校园积极开展专项整治活动,教师定期开展预防欺凌的专题教育课,让欺凌者选择正确方式表达自我,让被欺凌者尽可能减少自我怀疑,肯定自我感受,让旁观者能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积极主动地制止欺凌。学生们没有硝烟的“地下战争”不能再越演越烈,需要大家来发声、来行动。相信随着更多人关注校园欺凌问题,校园昏暗的角落终会洒满正义之光;其二,“光”代表多元的评价体系,“隐秘的角落”则是指部分被现有价值体系所边缘化的欺凌者。在上述分析欺凌者群体共性时,我们能够看到他们长期被成绩指标所束缚的无助与压抑。此时,让“光”照亮“隐秘的角落”则代表外界不再单以学业来评价学生,让学生们学着接受人与人之间的多元与差异,看到彼此独特的闪光点,大家共同努力构建起多元的价值体系,积极创造平等、尊重的互动关系,使参与校园欺凌的同学在校园中能够感受到老师和同学们真正的尊重与关心,以此抵消其用身体或言语欺凌他人的风险。
让“气”得以释放,“气”的对象主要是欺凌者与被欺凌者。对于欺凌者而言,当生活缺乏目标时,他们的“气”,即自身能量与自然冲动无处释放,找不到自己可以努力的方向,此时如果未予指引,只是一味的批评指责,很容易将其逼向欺凌的方向,通过暴力来发泄自我。因此重要的是引导,帮助那些茫然的欺凌者们找到自己的方向,并为之不断奋斗,而不是空虚度日,以斗殴为乐。对于被欺凌者而言,他们的“气”很多时候都憋在内心,成为不能说的秘密,此时如果没有人愿意去倾听,理解他们的感受,并强迫被欺凌者坚强一点,这就很容易对他们造成二次伤害。校园欺凌给被欺凌者所带来的伤害并不是在那一场“表演活动”结束后就戛然而止,每一个参与进来的人都有可能对其产生影响,包括事后处理的家长、老师以及其他同学。我们需要做的是让被欺凌者能安全地释放自己内心的“气”(委屈、不安),不再畏惧欺凌,怀疑自我,要让他们看到希望,感受到其背后支持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