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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记 | 樊启雄:“小镇做题家”:一个时代的阵痛与勋章
2023-03-03 16:40 2549 阅读 由 编辑

作者:樊启雄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法学院硕士研究生

 

近年来,“小镇做题家”一词开始在豆瓣“985废物小组”等论坛发源和流行起来。它带着一种自嘲,通常指代那些出身于经济条件不好、社会地位相对较低的家庭,考试成绩较好,但进入大学及毕业后表现却不尽人意的青年。“小镇做题家”并没有严格的定义,如果将县域范围定义为“小镇”,其是一个基础庞大的群体。因此在当下时代,“小镇做题家”在网络上引起大规模热议和网友的强烈共鸣就不难理解了。或许是因为网络热点话题的影响,今年寒假返乡期间,在与同学好友交流中,我们都频频谈起“小镇做题家”话题,于是也引发我对“小镇做题家”问题的思考。春节期间又偶遇同乡好友L君,本科毕业刚认识他时,他总是自嘲“刷题家”,于是在征询本人同意后对他开展了专题访谈。

 

一、颇具共性的“小镇做题家”之路

L出生于中部某省村镇,高考考上华中地区某985大学,学的传统工科专业,平时总是带着一副厚眼镜,看言行举止会觉得是个“乖学生”。从小学开始,L就是老师家长眼中的好孩子,听话懂事学习好,基本没有出现青春期的叛逆行为,从村小到镇初中再到县高中,一直都是外人眼里“别人家的孩子”。聊到小学到高中的同学,L说他的小学同学也是从小一起的玩伴,等他读到初中时还在就读的仅剩一半,参加高考的寥寥无几,考上重本的更是只有他一人。这些“渐行渐远”的同学都是迫于学习成绩、家庭条件、家庭教育观念等完成义务教育后就辍学打工。有些甚至初中都没有读完,早早进入社会,现在他们大多成为东部沿海地区流水线工人。而高中的同学,则和他有着一些相似经历,都是经过一番厮杀,是从中考这个“筛子”中被挑选出来的认为是“读书的料”。特别是他所在的重点班,都是各乡镇和县城初中的尖子生,汇集起整个县高中最优势师资集中培养,以在高考中冲刺一本及重点大学。

 

访谈中问及L君学习于他而言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不然怎么在“小镇”考试的“独木桥”中杀出重。L说,学习于他并不是外人看起来那么的轻易,自己只不过是把别人打游戏谈恋爱的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上。他认为自己没有太大的学习天赋,高三的时候甚至因为熬夜刷题,年纪轻轻就一头白发。他又说道,上高中后身边都是尖子生,自己以前在初中班上的“特殊待遇”不在,在老师眼里他也只是普通的学生而已。要强的心理和考上重本的愿望使他奋发图强,高中三年铆足了一股劲努力学习,所幸功夫不负有心人,在高考中他如愿考上重点985大学,在高中班级排名也是名列前茅。

 

考入大学后,L说本以为自己可以摆脱“苦行憎”似的生活,就像很多高中老师所说的“考上大学就好了”。但是现实总是比想象的残酷,考上大学后确实不需再闷头刷题,但大学却有属于自己的“题本”,一切只不过是换了一种形式存在。从高中到大学,对L来说是更换“题目”的区别,他离开了自己熟悉的“刷题”环境,原本的做题优势不再。在大学竞争的赛道上,学习成绩不再是唯一评价指标,人际交往和特长爱好这些综合素质才是大学校园的 “香饽饽”。他自述大学前两年过的很压抑,没有想象中的快乐,自己不仅没有出众特长和超强交际,而且自己引以为豪的学习也不如人。报考大学时也因为对专业认识有限,父母提供不了志愿指导,只能随意的选几个可能感兴趣的专业。进入大学进行专业学习后,发觉并不是自己喜欢的专业,一度对学习提不上兴趣,用他的话来说是连做题也做不过身边人。毕业季找工作也并不顺利,拿不出漂亮的履历,唯一有的是四年前博得的 985大学学历,一切都没有想象中的顺利,生活陷入一片无力的混沌之中。

 

L的经历不是个案,网络上自称“小镇做题家”的网友们都有着和他一样的求学经历和心路历程。下面我想L的经历为切入点,从高中—大学—职场的成长时间点入手,思考“小镇青年”何以杀出重围成为入场机会有限的“做题家”、考入大学后反而陷入迷茫的原因以及步入社会后如何重拾信心继续向前。

 

二、“小镇青年”何以成为“做题家”

“小镇做题家”是“985废物”们的自嘲,但是以我国高考不到百分之五的重本录取率,成为所谓的“做题家”是无数“小镇青年”可望不可及的梦想。L们通往“做题家”的路上倒下太多中途退学或无缘大学的陪跑者,只有过五关斩六将“读书的料”才有资格成为“做题家”。正如我和L调侃到985高校毕业的你们自称为“做题家”,那我们这些非985高校的大学生只能称作为“错题本”了。“小镇做题家”这个调侃的称呼就包含着对高考的自豪和对现状失落的复杂心态。“小镇青年”何以成为“做题家”本身也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而这个话题和我们所熟悉的“寒门贵子”现象息息相关。

 

“寒门难以出贵子”也是近年来网络上讨论较多的话题,谈到寒门贵子人们总是从经济差异、阶级地位区别和教育资源分布不均等物质层面进行解析。这种观点当然具有合理性,但是却无法对“跨越龙门”的“做题家”们的经历进行有效解释,按照物质资源分布的现实状况来说就不应该出现所谓的“寒门贵子”。这些观点无法解释例如L这样的“小镇青年”为何能在同样的经济教育资源下出类拔萃并走上另外一条道路,单纯的说是个人天赋、勤奋和运气都不具有强说服力。而且L在当下中国不是少数,近年重点大学披露的录取率中依旧有不少的比例出身村镇,“小镇做题家”在“县乡中国”是一个广泛的存在。

 

我们常说“教育改变命运”,这在中国教育中不是一句空话,更是一种真实发生的社会实践。西方资本主义下的教育却并不如此,正因为其缺乏教育改变命运的真实社会实践,所以对“寒门贵子”现象也缺乏系统完善的理论解释。例如鲍尔斯的“对应理论”认为教育的社会关系与生产的社会关系结构相对应,教育只是资本主义不平等社会经济结构的“应声虫”。言下之意教育只是附庸,无力改变现有的社会结构,进步教育学家对教育促进社会公平的期待是一种幻想。布迪厄则认为教育是一种文化再生产,并提出文化资本的概念,认为统治阶级把自己的惯习作为文化资本融入了公共教育系统,在这一过程中“把社会特权转化为天资或个人成绩,从而不中断的不平等。”这两种观点一个将教育视为经济结构的简单对应物,另一个则把教育系统视为维护统治阶级特权地位的帮凶,但是都无法解释寒门为何能够出贵子。并且它们将鲜活的社会能动者绑在阶层固定的十字架上动弹不得,抽象的概念抹杀了真实的生活。因此要解释发生在我们身边的“寒门贵子”鲜活事例,就要把注意力从经济教育资源不均衡等外部条件解释转向社会行动者的创造性和能动性上。寒门子弟确实缺乏布迪厄所说的客观化和制度化的文化资本,但在日常具体生活学习中,他们却在进行着独特的道德实践和文化生产。

1.作为道德事务的学习。生活在村镇经济收入虽然有限,但很多家长都有着“再苦不能苦孩子”的教育观念,哪怕砸锅卖铁只要孩子愿意读书都会供养孩子念书。L说家人从小就重视自己的学习,会把家里所有可利用资源都投入到自己的教育中,自己除了学习外生活上不用承担任何负担。在这种父母经常说起的“你只要负责好好念书”的话语氛围和家长承担一切生活重担的行为实践中,学习对L来说是本职,是自己报答父母的方式。于是L会把学习看成是道德事务,不可任性而为,读书不仅仅是为自己,也是为家庭家族争气。这样一种道德事务的学习使他能够更加专注和自制,是成为“做题家”的重要内在动力。

2.实现阶层跨越的向往。如果说L小学时期读书是为了让父母满意和不辜负家族期望,那么上了高中以后读书则是自己内心的渴望。生在中部地区的村镇,尽管被父母照料的很好,生活的艰辛L却是很有体会,内心深知只有考上大学才能走出村镇,改变自己的命运。L说看到身边的发小特别是女同学,一旦没有把握读书这个走出去的机会,辍学几年后就会结婚生子,还没有走出去看看更大的世界就要被困在这片旧土。村镇生存发展的艰辛使“小镇青年”洞穿了自己的命运,生出走出村镇的愿望和奔向更大世界的渴望,冲破旧辈的生活和实现阶层跨越的美好向往激励着他们不断向前。

3.以学业成绩为生活中心。在“做题家”们展露出学习的天赋后,就会被家长和老师重视起来,成为重点培养对象。L说自从自己小学考试名列前茅后,自己就成为“重点关注”对象。自己会被亲戚打上“会读书”的标签,每次亲朋和父母谈起自己都说这孩子会读书、有出息,在家是“别人家”的孩子,在学校也是老师的“掌上明珠”,总是会被特别关照。享受这种“特殊待遇”久了,并且知道学习下降后将荣光不在,因此他们心理上也不允许自己学习懈怠。并且因为常年投入学习,相比于辍学步入社会的同龄人,L说自己不通人情世故,不懂察言观色,缺乏交际能力,而学校对他来说也是一个很好的“避难所”。在这样一种以学校为轴心的生活中,“做题家”们通过学习与老师同学建立联系,而学校又给他们提供强大社会支持,以学业生活为中心成为他们的选择。

“小镇青年”在资源缺乏的客观条件下,通过发挥行为主体的主观能动性,进行着独特的道德实践和文化生产,将物质匮乏的弱势转化为强大意志的优势,成功的完成了成长为“做题家”的惊险一跃。

三、“做题家”的挣扎与迷茫

为了成为“做题家”,“小镇青年”用了整个青春年华与书本为伴,也几乎耗费甚至透支了家庭的物质资源,因此在巨大的投入后难免期待令人满意的回报,但现实有时候往往不尽人意。社会学家严飞将之定义为一个“悬浮时代”:“年轻人在悬浮时代下不断地挣扎,寻找社会认同和未来的期待,同时期待可能会落空”。这用来形容步入大学时代的“小镇做题家”再恰当不过,像L这样的广大的“做题家”们正是处于一种悬浮之中。

步入大学生涯后,“做题家”们单向度的优越开始陨落,他们在“高手如云”的大学舞台上,不再是聚光灯下的主角,反而因为将全部精力投入学习而在新舞台上略显生涩。中学时代的做题家们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离开了以成绩评价标准为单向度的赛道,猛然发觉光环不再,泯然众人。众多的青年们进入大学后就陷入迷茫,甚至很长时间都难以面对现实,因此才有了“985废物”和“小镇做题家”这些自嘲词汇在网络上的兴起。

L说在上大学前他充满自信,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困难能够打倒自己,在高中老师描绘的世界里,啃下高考世间再无困难。上了大学之后,他才发现只是活在自己的小世界中,身边的同学都是清一色的尖子生,而自己却没有他们出众的综合素质。更要命的是,自己一直以来凭借学习所得的优越感不再,脑海中修建的大厦在上大学后轰然倒塌。他说或许以前对自己期望太高,到大学后和同学们的差距让他产生巨大的失落感和落差感。

大学如此,临近毕业步入社会这种差距感更大。L高考选择了一个夕阳专业,尽管是重点大学但是仍旧可能面临“毕业即失业”的风险。步入毕业季后,他显得十分焦虑,高考时期望的毕业后“挥斥方遒”的豪言壮志不再,只希望能够找到一份过得去的工作。同时,以前辍学打工的同学经过几年的奋斗事业已经小有成就,过年总是能听到某某同学年入多少又或者买了豪车,这更加剧了他的焦虑。L打趣自己是一个不上不下的边缘人,比不过出身城市的大学同学,也强不了辍学打工的初中同学几分,有时甚至怀疑自己努力的意义,拼命的读书是否能够改变命运,读书到底有没有用,内心陷入挣扎与迷茫。

“做题家”的挣扎与迷茫不是个例,其心理现象形成背后有着一套社会机制。取得高学业成就的代价是基于个人“埋头做题”之上的片面发展,并且引发严重的成功焦虑,陷入自我疏离的困扰。这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城乡之间的教育差异——农村地区大多数学子的高中生涯都是在做题与高压学习中度过的,城市学子则相对接触了更多其他教育资源、培养了更多兴趣爱好。这种教育差异在目前社会普遍存在,这也是“小镇做题家”“内卷”“打工人”等词汇大火的原因所在,而造成这种资源差异的原因之一,正是城乡二元结构。

四、永不“躺平”的“做题家”

L经历了大学的迷茫和毕业的焦虑,一切似乎没有期待的那么好,但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经历中锤炼的心智让他不会轻易言败。尽管经历焦虑与彷徨,尽管求职过程曲折,L君还是顺利找到工作并步入社会。他说进入职场后依旧会有时“手足无措”,但是相比于大学时期,心态上已经从容淡定许多。他目前也根据自己职业规划换了第二份工作,嘴上说起“社畜”但看得出他步伐稳重。从志愿报考时的无知到第一份工作的随意,如今L已经逐渐清楚自己的目标,利用自己的优势从事最合适的工作。相比于大学时代的不理解与抱怨,L说经历过社会历练,他十分感谢“做题家”经历的锤炼。尽管以后“城镇化”的过程中还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新困难,但是他已经有勇气面对一切,“躺平”绝不是他的选择。

在布迪厄的理论视野中,底层子弟因为文化资本的弱势地位而被学校文化排斥,落入子承父业的泥沼。他的文化资本核心逻辑是底层家庭出身孩子不具备上层阶级的高雅文化资本,难以取得高学历成就,这种观点对应着某些“寒门难以出贵子”论调。布迪厄的理论虽一定程度上关注上层阶级的文化,但忽略了底层文化,这与中国“寒门可以出贵子”的社会实践不符。从“小镇做题家”的求学实践来看,底层家庭也有特定的文化资本。这种文化资本结合特点的生活条件和环境,在家庭的共同实践下迸发出强劲的力量,最终助力于底层子弟实现高学历成就。虽然在客观的经济资源匮乏条件下,这种文化资本有时显得“有心无力”,但是作为一种稳定的文化,它会适应条件激发新的活力。正如L君在大学时期因为中学单向度的片面发展陷入困境,但是困境本身也是一种文化生产环境,坚韧的心智会在困境中不断被锤炼,在适合的环境中再次迸发光芒。如陈柏峰教授所言:“双一流”大学没有“废物”,只有心态需调适的“人才”。小镇做题家利用好自己的优势条件,发挥作为行动主体的主动性与创造性,必定能实现最大的人生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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