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靖馨，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法学院硕士研究生
屋场会是在访谈鄂南杨村主任小映时进入我们视野的。在小映还没有到村委会工作时，她就已经参加过多次村里的屋场会。屋场会一般在晚饭过后召开，小组长会提前通知到家家户户，参加的人员多是村里的老人和在家带孩子的妇女，每家每户都有人来，大多数家庭还不止来一个人，参会的人通常能把整个屋场站满。村民听着村干部口中可能与自己息息相关的通知，也抓住机会在屋场会的后半段向村干部提意见、说诉求，七嘴八舌又相当热闹，有时已经过了预计的开会时间，村民还在和村干部交流。屋场会很适合完成政策要求普及到个人的任务，譬如平安创建知晓率，这些任务要求组织村民签名，只依靠到会宣讲的村干部很难有序完成，再加上有的老人不会写字等情况，需要村里热心的年轻人搭把手、帮帮忙。小映就是一位时常搭把手的热心年轻人。村书记曲姐很快就注意到了这位年轻人，在了解到小映从事过人事工作、熟悉电脑操作之后，曲姐向小映抛出橄榄枝，邀请小映担任村里的电脑员，培养她到村委工作。屋场会成了发现并吸纳年轻人到村委工作的场所。
概括来说，屋场会指的是村干部召集在家的村民到各个湾子中间位置的一两户村民家中开会的一种形式。屋场会的一般流程是村支书、村主任召集开会，各组小组长负责传达通知，在开会前半天或一天通知到各家各户，在家的村民不管男女老少都可以参加。屋场会的内容通常与各个时期村委会的中心工作相关，涉及疫情防控、平安创建、森林防火、人居环境整治等。
一、屋场会的历史由来
杨村的屋场会并非自古就有。村里的老人说，在人民公社时期，村里开的是小队会，小队是村民共同劳动共同分配的基本单元，同一个小队的村民会经常聚集在一起开会。那时，生产队的小队长负责召集开会，找一个劳作之余的时间，传达上面的通知、讲讲队内劳动生产分配的诸多事项。因为共同生产分配涉及到每家每户的利益，农民是高度关注、高度参与的。组织便捷、传达有效、民众参与度高，生产队时期召开小队会逐渐成为村里的惯例。分田到户以后，原来的生产小队变成了村民小组，劳动在继续，但同一个村民小组里共同生产、共同分配的事项减少甚至取消了，村民的集体意识越来越弱。虽然小组长也会召集组员们开会，但能够放在会上讨论的事项变少了，开会的内容也不再如原先那样与农民利益关联密切，于是小组会开得越来越少，基本一年只开一次，参加的人也不多。
杨村的屋场会则是近五、六年才有的，由行政力量自上而下推动形成，在整个县进行推广。因为鄂南多丘陵，村民集中居住的地方称作屋场、村湾，所以叫做“屋场会”。相较于小队会、小组会，现在的屋场会形式更加简便，并且一般是晚上召开，时间比较灵活，不耽误村民白天的生产生活。开会的形式也没有严格的程序安排，大家围坐在一起，相对于村民大会形式简单方便。村主任小映谈及屋场会表示：“（屋场会）就是一种拉家常式的夜话，也不算非正式的会议，在家的老人很多，大家还是比较积极参加的。开会会提前一天通知，每家每户都会通知，各个小组有微信群，也会在群里通知、打电话通知，没打通电话的上门通知，也会用村里的广播通知。”由此可见，屋场会是一种非正式的会议。相较于村民大会，屋场会召开的次数比较多，一年有个五、六次，村干部、上面的包村干部、镇上的领导也会来参加。一般由村书记召集，分湾子进行召开，上面有政策或村里有事的时候就会召集，把同一个湾子的村民聚集起来，干部和村民围坐在一起开会。这种方式能够将农民组织动员起来，因此，屋场会也成为村干部工作的重要方式之一。
二、屋场会的治理功能
其一，屋场会能促进村内重要事项的民主参与。召开屋场会首先是为了传达和解读上面的政策精神，比如说森林防火、扫黑除恶、环境整治、疫情防控、平安建设等政策，因此其召开时间取决于村委会的中心工作安排。当一项新的政策任务下沉到村干部手中，并且要求村民普遍了解、积极配合时，开屋场会就是村干部完成工作的最好形式之一。平安创建时期有一项保障平安创建政策知道率的任务，要求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村民了解这项政策，村干部就选择通过屋场会来完成这项任务。在会上，村干部首先是宣讲了平安创建的内容，随后又组织村民签名来形成知道率达标的纸质记录。有时为了保证到会率，村干部也会准备些小礼品，比如印着人居环境整治口号的杯子，村民听说会发杯子，就三三两两相互邀约去开会，积极性也提高了不少。年轻一些的村民，对参加屋场会的态度也是比较积极的，四十多岁的罗姐说：“在家里也没什么事情，为什么不去（屋场会）听一下呢。”可以说，村干部乐于召开屋场会来完成上级交办的任务，群众也乐于接受屋场会这种形式。
我们在访谈村民时，问到最近参加过的屋场会，村民们都能说个一二，“我平时不在村子里，上次参加的屋场会还是去年，讲的是环境整治，村干部在会上和我们讲‘不要把垃圾丢到河里’‘要保持村里路面干净整洁’之类的”。通过屋场会，政策话语普及到每一个村民，村民得以了解国家在乡村推行什么政策、村干部在做什么工作等。当然，也并非所有的政策都如人居环境整治这样易于从字面去解读。村主任小映告诉我们：“村干部开屋场会时首先会对政策进行宣传讲解，村民对政策有什么不理解的地方可以提问，村干部会再进一步解释说明。”
其二，屋场会能推进村庄内的基层民主协商。屋场会不是在村委会的大会议室开，而是在湾子中间的一两户人家召开。三组所在湾子的屋场会就在三组组长老林家开的，提供开屋场会的场地是没有报酬的，还要提前准备好凳子和水，晚上也得等着散会了才能休息。湾子中间位置的人家不止一家，但也不是每一家都愿意村民来家里开屋场会，老林的邻居就因为猪瘟不愿意提供场所。这几年非洲猪瘟在村里肆虐，村子里很多人家的猪都中招，现在养猪的人家都格外小心，加上非洲猪瘟可以由人携带再传染到猪身上，有的村民觉得在自己家开屋场会人来人往的，很容易把猪瘟病毒带到家里，就不愿提供场地。老林家里也养猪，但他觉得要有点格局，给村里提供开屋场会的场所是一件对所有人都好的事情，只要把自家后院的门关好，不要让来开会的人和猪接触就好。开屋场会的场地并非官方、正式的场所，开会的形式也简便。开屋场会的时候，村干部不是高高在上的坐在群众对面，而是和村民围坐在一起、打成一片，村民和村干部是一种平等的关系。屋场会的场地选择、开会形式，打造了一个利于平等对话、民主协商的空间，从而形成“有事大家一起商量”的民主议事的氛围。村民在会上提的意见建议很多，既有修排水沟、修河道、修路等事关公共利益的建议，也有要低保、贫困户认定等与个人利益相关的事情。有时镇上的领导干部、包村干部也会来开屋场会，“老百姓见了副镇长，想提建议，该说的还是说”，老百姓可以在屋场会上畅所欲言，不管是副镇长、还是驻村干部、村干部，他们都会耐心地一一回复群众的意见。意见反映给干部之后，村民还关心自己提的意见有没有被采纳，“这些年老百姓在屋场会上提的意见很多，有的（听取意见）搞了，有的没搞。没有搞的，百姓也会有想法、有不满，不满了就接着在屋场会上提意见。”通过屋场会，村民的话有处说，说的话有人听，这就增强了干部和群众之间的联系。
其三，屋场会能够打造公共空间、生产村庄价值。群众积极参与、干部群众平等对话的屋场会不仅是村干部做工作的一种方式，更是打造了一种公共空间。有时候村民也会借助屋场会这个公共空间来“让大家评评理”。小组长和我们讲过一个例子，有两户村民的土地交界处有几棵果树，甲种的树，结的果子却被乙摘了，乙狡辩说树是自己长出来的又处在交界处，自己摘果子没什么不对。甲气不过，在开屋场会的时候把事情经过讲了，让大家帮忙评评理，有村民马上出来为甲作证，说自己看到甲种果树了，树确确实实是甲的，果子当然也应该归甲。其他村民也在旁边附和支持甲，乙白占甲便宜的小算盘落空了。在屋场会这个公共空间里，村民可以产生一种是非感，产生村庄价值判断的标准。原先村民个人的好恶、价值散落在村庄中，村庄的秩序、价值是不明晰的，呈现出一种弥散化的状态。而通过屋场会这一公共空间，可以凝聚村庄的共识，产生一种判断是非的价值标准，也使村庄的秩序规则更加明晰。
三、屋场会的治理限度
虽然屋场会具有以上所述的治理功能，但它也有一定的限度，有些事情即使通过屋场会也没办法解决。
其一是村民提出的合理但无力解决的诉求。修路、修排水沟、修河堤等与农业生产生活息息相关的事项，村民在屋场会上反映得很多。这些提议大多都是合理的，但修路、修水沟需要很多钱，要上面有项目、有资金才能完成。“现在修路一搞就是几百万，没有交通局牵头，路根本修不起来”，几个村干部都是这么说，他们也想把村里的路修好，但村庄的集体经济比较薄弱，村委会本身没有多少钱，单纯依靠村委会是没有能力去修一条路的。于是，村干部只能把群众反映修路的意见记录下来，找机会向上面争取项目和资金。
其二是村民提出的不合理的诉求。有村民在屋场会上提出想要办理低保，但他的情况明显不符合办理低保的条件。面对这种情况，村干部不会当场就拒绝，而是告诉他低保的办理需要经过政府的审批，要走程序，让他打报告交上去。有的人通过政策宣讲，知道自己不符合条件就不再打报告，有的坚持打报告到村委会，村干部审核之后也不会批准。有的村民故意将自己的柴堆放在路边，村干部让他把柴堆收拾到家里，他顺势在屋场会上提出要村里批一块田地给他盖房子堆柴，“还有人提出要占农田盖房子，这不是扯淡吗”，村主任小映当场直接拒绝了。群众在屋场会上提出的这些不合理要求，都是村干部口中“没有商量余地”的事，村干部没有办法解决也不能回应。
虽然屋场会无法解决村民提出的所有诉求，但它也可以使村干部更多地了解百姓的诉求，是村干部了解社情民意的一个重要渠道。举例来说，村里有一位72岁的孤寡老人，父母、儿女、丈夫都死了，村民们见老人老无所依的生活实在可怜，自发地在屋场会上向村干部提议给她办理五保，但这位老人实际上不符合“五保户”的条件（要求没有结婚，无生养子女等）。村干部向村民解释了不能给老人办五保户的原因，村民们愤愤不平，都说老人实际遭遇和五保户条件没什么两样。村主任小映很受触动，在屋场会之后进一步了解老人的情况，主动给老人办理了低保。虽然屋场会上村民反映的问题、提出的要求不尽然都是合理的、能解决的，但屋场会确实搭起了村干部和群众交流的一条桥梁，民意得以表达，村干部和村民的接触机会得以增多。屋场会不仅是村干部工作的重要形式，也是一种增强村干部和群众联系的非正式会议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