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易寒
展开
2 篇文章
  • [摘要]中产阶级的保守与激进是“情境化”的,在日常状态下,中产阶级更多地表现出保守的面向,这是利益使然,也是制度使然;而一旦利益受到实质性损害,中产阶级也会走上街头,厦门、大连、宁波等地的市民用集体散步的方式反对PX项目建设,南京、武汉的家长集体抗议高考指标的缩减

      熊易寒 / 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

     

    当下的中国,大约1亿人口可以被归入中产阶级的行列。相对于13亿人口,这个比例固然很低;但是,这个阶层的影响力远远超过了十三分之一。最近十年,中国社会的道德、审美、价值观、生活方式和消费方式都在迅速中产阶级化。

    无论穷人还是富人,都追着《欢乐颂》这类弘扬中产阶级主旋律的电视剧;节俭不再是社会公认的美德,理财和提前消费才是值得提倡的,人手一个股票账户、人手一张信用卡。典型的中产阶级形象是,用苹果手机、喝星巴克咖啡,去很近的地方都习惯以车代步,却又在健身房的跑步机上大汗淋漓;他们喜欢自驾游或出国游,却时常会自嘲为房奴或屌丝;他们有一定的权利意识和正义感,虽然偶尔也会为自己拥有的小特权窃喜。

     

    有人基于西方世界的经验,对中国的中产阶级寄予厚望,认为中产阶级的成长将会推动中国的民主化进程;也有观察者指出,中国的中产阶级是保守的,他们追求稳定而反对激进的改革,他们更多地是经济动物而不是政治动物。前者会注意到:基层人大选举中的独立候选人往往以中产阶级为主力军;环保运动和业主自治更是中产阶级彰显自主意识和组织能力的舞台。后者则看到:中产阶级作为体制的受益者,缺乏改革的动机,他们很少进行组织化的利益表达,得益于新媒体的发展和社会价值观的中产化,他们成为网络舆情的主导者,然而,声音很大,行动很少。中国那么大,似乎每一种观点都可以找到足够的经验事实为自己背书。

     

    笔者更倾向于认为,中产阶级的保守与激进是“情境化”的,在日常状态下,中产阶级更多地表现出保守的面向,这是利益使然,也是制度使然;而一旦利益受到实质性损害,中产阶级也会走上街头,厦门、大连、宁波等地的市民用集体散步的方式反对PX项目建设,南京、武汉的家长集体抗议高考指标的缩减。实际上,中产阶级具有三副面孔:一是日常世界里的中产阶级;二是公共舆论中的中产阶级;三是集体行动中的中产阶级。理解了这三个面向,我们才能形成对中国中产阶级的整体性认识。

     

    焦虑的经济动物:日常世界里的中产阶级

    在日常生活中,中产阶级常常表现出保守的一面。作为单位里的骨干成员,他们面临巨大的工作压力,无暇参与公共生活;作为消费文化的拥趸,他们是理性的经济动物;作为现行体制的受益者,他们渴求稳定,害怕改革影响自身的既得利益。

     

    一方面,中产阶级常常表现出一定程度的政治冷漠。在基层人大代表选举、社区选举中,我们往往很难看到中产阶级的身影;居民自治和业主自治也因为“沉默的大多数”而效果不彰,为人诟病。另一方面,中产阶级又热衷于讨论政治,关注重大的人事变动和政治事件,各种政治小道消息在朋友圈广为流传。与其说中产阶级不关心政治,不如说中产阶级缺乏低成本却有效的政治参与渠道。

    房子和孩子是中产阶级最关心的事情。中产阶级关心房子,那是他们栖身之所,也是他们让资产保值增值的主要方式,房子意味着安全感和成就感;中产阶级关心孩子的教育,重视教育是东亚社会的共同特点,但中国的中产阶级因地位焦虑而尤其注重教育投资。身处一个经历了阶级重组的后发国家,当前中国的中产阶级是建国以来的第一代中产阶级,50后、60后大多有着饥饿记忆,70后、80后经历了从匮乏经济到温饱经济的转变,他们习惯于物质带来的安全感,并且害怕失去现有的社会经济地位。

     

    孩子的教育问题集中反映了中产阶级的焦虑情绪。中产阶级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继续接力,向更高的社会经济地位跃迁,为此他们不惜重金,让孩子去上各种辅导班,学习各种才艺和礼仪,让孩子赢在起跑线;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他们就会转而拥抱阶层固化,希望孩子至少可以继承自己的中产阶级身份,为此他们不惜搁置自己的价值观,他们会坚定地反对异地高考,将招收农民工子女的学校贬称为“菜场小学”,避之不及。中产阶级的孩子,也许是学业压力最大的一个群体,这源于他们父母内心深处巨大的不安全感:毕竟,与社会上层相比,他们的孩子输不起。

     

    舆情主导者:公共舆论中的中产阶级

     

    在当前中国的公共舆论中,有两股重要的力量:一是为反对而反对的“愤青”,二是温和理性的中产阶级。“愤青”更多地活跃在网络空间特别是草根论坛;中产阶级则是大众主流媒体的主要受众,他们的价值观和社会态度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主流舆论。股市熔断机制、70年居住产权房屋到期续费、封闭式小区道路开放等议题引发的公共讨论,背后都是中产阶级对于财产安全的焦虑。

     

    今年5月,上海某高校二年级研究生李某在其导师投资的企业做实验时,厂房突然爆炸,李某和另外两名工人身亡。此事经网络曝光和媒体跟进报道之后,迅速引发社会舆论的广泛关注。而今年4月,北京某名校硕士毕业生雷某的意外死亡,更是引发轩然大波。这两个高学历者的意外死亡,死因截然不同,有什么内在的联系吗 

     

    小学语文教材有一个《小马过河》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原意是说:不要人云亦云,要敢于亲自尝试。但或许还可以有另一层引申的寓意:对于故事里的松鼠来说,河水已经没过头顶了;对于老牛而言,河水不过淹没脚踝。

     

    对社会中不同阶层的人士来讲,他们的安全线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已经感受到“齐脖深的水”,危在旦夕;而另一些人还仿佛在雨后的街头水洼里嬉戏。上述这两个死亡样本的典型性在于:一个是毕业于名校,已有中产阶级地位和体面工作,却因为警权的使用不当而意外死亡;另一个是正就读于名校,走在通往中产阶级的道路上,却因为导师的过失而夭折了青春。

     

    每一次引发社会关注的死亡事件,其主角似乎都是“最不应该”死亡的人。更早的类似样本是孙志刚,他因为疑似盲流而死亡,事实上,他是一个大学毕业生。于是舆论哗然:长期以来,人们一直以为收容遣送制度与自己无关,警察执法与自己无关,但突然间,一个与自己相似的人在收容遣送站暴亡了。齐脚踝的水瞬间上升到了脖子的位置,让身处主流社会的人们感到莫名的恐惧。他们愤怒,他们呐喊,他们控诉。潜意识里,他们其实是在保卫自己。

     

    须知,孙志刚并非第一个死于收容遣送站的人,只不过其他的死者都是货真价实的农民工;同样道理,与李某一同被炸死的两名农民工,他们居然成了媒体报道中的失踪者。

     

    师生关系也好,警民关系也罢,都是最寻常的社会关系,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在某一个时刻与老师、与警察相处。师生关系更是我们青年阶段极为重要的社会关系,传统社会甚至将其比拟为父子关系,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在现代社会,师生关系没有那么亲密,私人情感大为淡化,取而代之的是体制化的契约关系,严格意义上师生关系仅限于就读期间,一旦毕业就是“前导师”、“前学生”了。

     

    但不管怎样,人们对于导师有特定的道德期待,他应当切实保护学生的正当权利和利益,而不应该是一个将学生视为廉价学术劳动力的“老板”。李某的死亡,一方面拉响了主流社群的警报器:我们每一个人的孩子或兄弟姐妹都可能遇到这样一个无良的导师。另一方面,也把研究生“学徒化”、“民工化”的潜规则推到了阳光下。导师蜕变为“老板”,这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所有人包括教师群体都异常反感,却从未经受实质性的法律和道德拷问,相反却渐渐被视为理所当然。直到某一天,某一个极端事件,打破我们心底的那条安全线;然后,群情激奋,口诛笔伐。

     

    这样一种公共舆论,虽然也可给我们的社会带来一些正义和进步,但这些正义和进步却不是普遍意义上的,它属于“小马”,属于“老牛”,却不属于“松鼠”。只有当底层的“松鼠”也获得安全的时候,只有当主流社群不再以自己的安全线来度量正义的时候,普遍的正义才能到来。

     

    公共性与私性之间:集体行动中的中产阶级

     

    “Not in my backyard!” 邻避政治(NIMBY Politic)在全世界都是一种广泛存在的现象。这是居民为了保护自身生活环境免受具有负面效应的公共或工业设施干扰,而发起的社会反抗行为。通常情况下,邻避运动都是反对具有一定污染或危害的公共设施或工厂,譬如变电站、垃圾焚烧厂、化工企业等。福建厦门的反PX运动、广东番禺的反垃圾焚烧运动,都是典型的邻避运动;西方国家的民众也经常有类似的抗议活动。但是,还有一种极具中国特色的邻避运动,这种运动所反对的设施并无环境污染,甚至不会对周边居民有直接的利益损害,但是,因为违背了中国人的风水观念,也遭到了人们的抵制。

     

    所谓风水,是中国人在择地建造居所时,对气候、地址、地形、环境、景观、朝向、方位等各种因素的综合考察,并由此在建筑设计和施工过程中形成各种禁忌和规则。中国人倾向于认为,好的风水会给人带来好运,而坏的风水可能招致灾难。在风水的理念中,既有朴素的美学和自然崇拜,也有巫术和迷信的成分。

     

    2015年3月,上海一家公司准备将杨浦区某小区的闲置楼房改建成公办民营性质的养老院,不料却遭到了小区业主的强烈反对。5月,工程不得不停工。一些业主甚至将养老院称为“死人院”,要求“‘死人院’滚出小区”。须知,在其他国家,养老院与学校、幼儿园、医院相类似,是一种深受居民欢迎的公共设施。

    为什么这样一种有利于社区的公共设施会遭到居民的抵制呢 

     

    该小区一共有269户住户,目前已有240户明确表示反对建养老院,原因有二:第一,相传养老院要设立临终关怀病房和太平间,会影响居民的生活环境和心情;第二,小区房价因此会被拉低,影响他们的经济利益。遭遇抵制停工后,7月份,养老院筹建方强调养老院将“不设太平间或临终关怀场所”。然而,大部分居民、尤其是老年人仍然坚持说,他们无法承受每天看到“将死的失能老人”的心理压力。

     

    在这些理由的背后,是中国传统的风水观念。居民从风水的角度出发,认为养老院经常有老人逝世,这意味着阴气(一种传说中的负能量)很重,从而破坏社区的风水,不利于社区居民的身心健康和个人运道。从科学的角度看,这种观念显然毫无事实依据。但如果周边的居民都持这样一种风水观念,那么养老院确实会影响小区的房产价格。原本只是一种心理情绪,最终却带来了经济损失。

     

    作为一个社会阶层,中国的中产阶级是通过业主维权和环境运动进入公众视野的。20世纪90年代末以来,随着住房商品化改革,步入中产的城市居民刚刚共享“业主”这样一个称号。他们要求优美的生活环境,良好的社区服务,并希望亲自参与社区管理和社区建设。

     

    在北京、上海、广州等一线城市,中产阶级业主们开始为保护小区的绿地、驱赶不受欢迎的物业公司、阻止“磁悬浮”从小区旁边经过,或者成立自治的业主委员会而采取集体行动,向基层政府、开发商或物业管理展现自己的力量。但是,中产阶级的维权活动并不总是基于公共利益和个人权利,有时候也暴露了这个阶层的“私性”。

     

    早在2012年,上海市民秦岭在微博上给时任上海市委书记的俞正声写了一封公开信,诉说自己癌症晚期的父亲在求医过程中屡次遭拒的经历。两天后,俞正声给秦岭回信,并授权“上海发布”公开发表回信内容。回信中说:“我们大家会尽力帮助你……特别要在癌症晚期病人的关怀上,争取在制度上有所前进。”

     

    之后,上海将推广临终关怀进社区列为政府实事工程,率先在全国城市社区卫生服务中心设置临终关怀科,开展居家和社区舒缓疗护。但是,“临终关怀医院”的建设却遭到了居民的强烈抵制。2014年,浦东新区新场镇某小区居民通过集体抗议让浦东新区老年医院的建设搁浅。多名业主表示,他们不反对建设临终关怀医院,但坚决抵制建在如此靠近小区的地方,“这不符合中国的民俗”。 “医院规划地块不仅紧邻居民小区,还挨着幼儿园和在建的小学,将来我们的孩子们每天上下学都要经过这样的地方,真的难以想象……”

    风水,又是风水!

     

    我们不难发现,当前中国的中产阶级有自私和狭隘的一面,虽然他们对个人利益的关注无可厚非,但他们也常常将个人利益置于一种“神圣不可侵犯”、“不可妥协”的地位。当个人利益与公共利益发生冲突时,他们往往不愿意做出任何妥协和让步。林毓生认为:中国传统的“私性社会”(private society)很难转化为西方意义上的公民社会。至少在现阶段,中产阶级身上更多地体现出“私性社会”的特征。

     

    当然,邻避运动在当下中国日益盛行,也不能全部归咎于中产阶级的“私性”;其更重要的制度性根源在于:选址过程的程序正义缺失。有研究者发现,美国也曾经经历过一个“邻避时代”。1980年以后,美国的邻避运动愈演愈烈,所反对的设施也从垃圾填埋场、焚化炉等传统邻避设施延伸到机场、监狱、收容所、精神康复中心、戒毒服务中心甚至公共房屋。尽管居民都认为这些设施对城市发展不可或缺,却希望能够远离自己,落址他处,这种观念一度成为美国“1980年代的大众政治哲学”。

     

    1990年12月,纽约市规划局颁布了《城市设施选址标准》(Criteria for theLocation of City Facilities),即所谓“平等共享选址程序”(Fair ShareSitting Process)。标准已于1991年7月生效。“平等共享选址程序”主要包括如下几个步骤:

     

    第一,每年11月15日,市长要公布一份城市设施需求文书,列出未来两年内城市计划新建、扩建、关闭或缩减的设施,同时配备一整套包含现有设施地址、规模及使用情况的城市地图。文书要求对所有计划内的市政设施项目进行投资预算和选址可行性论证,并举行市长发布会。

     

    第二,报告发布后,每一个社区董事会拥有90天的时间做出反应,包括将报告通知社区居民、举办听证会和向城市规划局提交意见。

     

    第三,城市规划局将社区董事会的意见转给相关建设机构,这些机构必须在设施计划里面充分考虑和论证社区董事会的意见。值得说明的是如果市长文书已初步遴选设施选址,则机构代表应参与社区听证会;如果文书没有提到选址,则一旦地址选定后机构代表也应立即通知社区董事会并参与听证。

     

    第四,各社区董事会将意见呈至相应的区行政长官,区行政长官汇总后向上提议设施备选地址。

     

    第五,一旦设施地址选定后,社区董事会有权设立一个设施监督委员会,全程监督设施的建设和运行。

     

    此后,纽约的邻避运动逐渐平息。这说明合宜的制度设计是可以将中产阶级的“私性”转化为“公共性”的。

     

    事实上,中国的中产阶级也有敢于担当,积极参与的一面。

     

    长期以来,中国的环保部门只检测空气中的PM10,按照这一标准,北京等地的空气质量尚可,北京环保局公布的每日空气质量报告中,严重时也仅为“轻度污染”。PM10检测往往遗漏了更可怕的“空气杀手”——PM2.5,也就是大气中直径小于或等于2.5微米的颗粒物,粒径小,富含大量有毒、有害物质。

     

    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之前,美国大使馆在其院内架设了一台监测仪,每天记录PM2.5的浓度,并在Twitter网站上实时发布。严重时,美国大使馆用了“crazy bad”(糟得一塌糊涂)这一骇人词汇来形容。尽管民间呼声甚高,但中国尚未将PM2.5列入空气质量体系,通行的仍是PM10监测。直至2011年7月,环保组织达尔问自然求知社在北京发起“我为祖国测空气”的活动,之后不断地向各地扩展,上海等地区的PM2.5自测团队纷纷建立。一石激起千层浪,环保NGO和不少市民自发拿起空气检测仪器,走上街头,开始自测空气质量,一场民间自救行动开始推而广之。

     

    城市新兴中产阶级就是这场环境保护运动的主力军。正是在“我为祖国测空气”运动的倒逼下,2012年12月,环保部部长周生贤公布了PM2.5和臭氧监测时间表,PM2.5监测全国将分“四步走”。具体来说就是:2012年,将在京津冀、长三角、珠三角等重点区域以及直辖市和省会城市开展PM2.5和臭氧监测;2013年在113个环境保护重点城市和环保模范城市开展监测;2015年在所有地级以上城市开展监测,而2016年则是新标准在全国实施的关门期限,届时全国各地都要按照该标准监测和评价环境空气质量状况,并向社会发布监测结果。

     

    在一定程度上,正是中产阶级的环保意识和参与意识,促成了公共政策的改变,使政府更加关注空气质量的改善和大气污染的治理,提升了城市社会的总体福利。

     

    2013年1月,广州市环卫工人因为恶劣的工作环境和工资待遇问题而罢工,以城市中产阶级为主体的广州市民给予了有力的支持,通过公共舆论和现场声援等方式,使得地方政府迅速介入,承诺大幅度提高环卫工人的工资水平。

     

    上述案例均表明,中产阶级在特定的情况下,也会超越自身的狭隘利益,参与公共事务,服务于公共利益。我们不能笼统地说中国中产阶级是保守的抑或激进的,而应该考察中产阶级话语和行动的具体情境,理解他们与外部社会结构和制度环境的互动。在当前中国这样一个急剧变迁的复杂社会,任何简单化的标签和结论都是武断的。

     

    本文原载《文化纵横》2016年8月刊。

    展开
  • [摘要]“新穷人”已经成为一个新的全球现象,它跨越了意识形态和社会发展程度的区别,而成为全球化世界的共同特点,每个地区,不论发达与落后,总有这样一群缺乏社会归属感和行业认同感的人,游荡在城市的边界,徘徊在失业的边缘,“新穷人”不是一个新的阶级,工人的黄金时代已经

     熊易寒 / 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

     
    无产阶级、中产阶级与新穷人

     

    如果说无产阶级是社会主义历史叙事的灵魂人物,那么中产阶级则是发达资本主义的社会中坚。而新穷人却跨越了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发展中国家与发达国家的社会分野,成为一个新的全球现象,在天壤之别的三个世界里形成一个交集。在美国和欧洲,传统上的穷人是失业者,而新穷人是有工作的穷忙族(working poor),或是长约在身的短工,或是工时不足的兼职者,他们当中很多是来自外国的新移民(包括非法移民),也有一部分是从中产阶级和工人阶级(working class)当中被挤压出来的“失败者”。在日本,M型社会的出现,改变了“一亿总中流”的社会格局,中产阶级正在逐渐塌陷,不少年轻人甚至不敢结婚生子。在中国,新穷人则以临时工、“蚁族”和农民工为主体,他们没有劳动合同或者没有相对稳定的合同,从事高强度甚至有一定危险性的工作,缺乏社会福利体系的保护,收入微薄,社会流动机会匮乏。

     

    与无产阶级相比,新穷人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阶级,他们缺乏基于职业和工作之上的认同感,不少人缺乏稳定的雇佣关系和劳动合同,他们以临时工、派遣工、散工的身份参与劳动过程,更像是工厂体制的外围成员。新穷人通常不是工会成员,缺乏集体行动和讨价还价的能力;他们是劳动力市场上的散兵游勇,游走在失业的边缘。经济景气时,他们尚能有一份聊以糊口的工作;经济衰退时,他们只能坐以待毙,等待海啸卷走自己仅有的一切。2008年金融危机袭来时,新穷人再也无法像他们的前辈那样组织起有力的工人运动,只能以近乎嘉年华的形式象征性地占领华尔街。新穷人模模糊糊知道问题之所在,但没有解决问题和改造世界的方案,也没有大规模社会动员的能力。归根结底,新穷人不是一个阶级,而是由各行各业边缘人组成的“乌合之众”。

     

    与中产阶级相比,新穷人的收入捉襟见肘,在一个消费社会中,他们的贫穷首先不是物质上的匮乏,而在于体面的丧失。在物质层面,他们是穷人,尽管更多地是相对意义上的贫困,绝大部分新穷人都解决了温饱问题;在精神层面,他们又接受了消费主义的价值观,收入永远跟不上购物欲望的增长。据媒体报道,有“网购达人”为了抢购到心仪已久的商品,熬夜守候在电脑前,准备“血拼”一把。因精神过度集中,血糖含量急剧下降,结果晕倒在电脑桌旁。在发达的西方,在以名牌折扣店闻名的Outlets,每逢黑色星期五,总是人山人海,人们疯狂地进行抢购。在经济繁荣时期,这些抢购者是体面的中产阶级,有房有车,对打折的奢侈品趋之若鹜;而一旦出现经济危机或萧条,他们便迅速地沦为新穷人,失去工作,无力定期偿还房贷,提前消费导致缺乏积蓄。在一个消费主义的社会里,劳动不再创造生命的意义和价值,消费才是人们获得价值和存在感的源泉。所以,鲍曼将我们所处的社会称为消费者社会,区别于之前的生产者社会。在消费社会中,主导性的社会规范由韦伯时代的工作伦理转向鲍曼时代的消费美学。

     

    不同于鲍曼从消费社会的角度来解读新穷人,笔者认为,新穷人的问题必须在生产领域才能真正得到解释。本文将从资本积累方式与劳动体制的角度来解读新穷人的实质。

     

    弹性积累与新穷人的诞生

     

    从20世纪40年代到70年代,福特主义是资本主义体系的主导模式,其奉行“大量生产、大量消费”的运作原则。福特主义的核心特征是:(1)大规模的机械化生产;(2)标准化的零件与组装;(3)整齐划一的成品。劳动效率的大幅度提高使得资本家可以增加工人在分配中所得到的份额,提高了工人的购买力,反过来拉动消费,促进扩大再生产;在国家层面,集体谈判、社会立法和福利制度都有利于福特主义生产体系的维系。

     

    1973年,第一次石油危机爆发,引发了战后资本主义体系首次严重的经济危机。哈维(Harvey)认为这是福特主义迈向弹性积累(flexible accumulation)的转折点。此后,工人阶级的黄金时代逐渐过去,劳资“蜜月”结束;企业用即时生产(just-in-time production)和外包制(outsourcing)取代以大规模生产与机械化管理为特征的福特主义,生产单位规模缩小,奉行小批量生产,减少库存;企业竭力减少核心工人(即全时员工)岗位,而增加雇佣弹性工时、部分工时、临时性派遣的劳工(temporary workers),甚至随传随到者(on-call workers),以及在家工作、接受订单的家庭劳动力;核心工人与边缘工人的差距日益扩大,核心工人继续享有福特主义时代“生产者即消费者”的荣光,边缘工人则陷入“遍身绫罗者,不是养蚕人”的窘境。

     

    简单说来,弹性积累包括三个层面:首先是弹性雇佣(flexibility of employee)。包括劳动弹性,劳动者不一定要与企业形成长期稳定的雇佣关系;薪资弹性,即根据雇员的个人情况设定薪资条件,而不是由工会跟企业进行集体协商;时间弹性,即不一定是8小时工作制,可以是部分工时或弹性工时。

     

    其次是弹性生产(flexibility of production)。即针对市场快速变化的需求或订单随时做调整,小批量生产,尽可能减少库存,从而降低滞销风险和仓储成本。生产也不再是一国范围内的事情了,企业越来越倾向于将半成品运往世界各地的工厂,组装完成之后再将成品销往海外市场。

     

    最后是弹性消费(flexibility of consumption)。消费者对福特主义时代的单一化产品审美疲劳。后福特主义时代的产品越来越使消费者导向从大众消费文化走向分众消费文化,即追求个性化和订制产品。

     

    资本积累方式的转变也深刻影响到劳动力市场的结构。当面临竞争加剧、利润下降、市场变动等外部风险时,雇主会推动更具弹性的工作制度与劳动合同,即所谓灵活用工。于是,劳动力市场被分化为两个组成部分,其核心部分是一级劳动力市场(primary labor market),它由具有长期雇佣关系、且影响企业发展前景的全时员工组成。这些核心雇员享受较好的工作保障和福利待遇,有再培训和升迁的机会,但这一群体的规模越来越小。劳动力市场的边缘(periphery)则由两部分人组成。一部分是由全时员工组成的次级劳动力市场(secondary labor market),具体包括文员、秘书、办事员,以及低技术的蓝领工人,待遇比核心员工差,升迁机会少。由于技术含量低,这些员工具有很强的可替代性,随时可以从劳动力市场中招聘,因而流动性较高;另一部分则是由部分工时员工、定期合同工、派遣制工人和转包工人组成,其工作保障和福利待遇比前一个边缘群体更少,在数量上的弹性也更大,可以迅速补充,也可以低成本地解雇,企业可以依据订单随时调整这部分员工的规模。

     

    弹性积累体制通过生产的灵活性和生产过程的标准化来应对全球竞争的不确定前景,实际上将灵活性的成本和风险都转嫁给了劳动者。正是这样一种新的资本积累体制造就了新穷人的大规模出现。因为在弹性积累体制下,工人变得更加缺乏保障,也进一步丧失了集体行动的能力。

     

    John Urry、 Scott Lash和Claus Offe等学者将弹性积累的兴起及其社会经济后果称为“组织化资本主义的终结”(The end of organized capitalism),认为资本主义社会进入非组织化资本主义阶段(disorganized capitalism)。福特主义时代单一中心的跨国公司模式让位于多中心的跨国企业模式,跨国公司旗下的分公司往往更加独立,采取不同的生产工艺和管理制度,更不用说那些地理上分散、财务上独立的供应商和外包商;资本(公司)与劳工(工会)的组织化互动逐步瓦解;阶级政治日益式微,高度组织化的政党和工会影响力下降,取而代之的是碎片化的利益集团,文化认同不再受阶级意识的影响;全时雇佣(full employment)的岗位日益减少;服务业超越制造业,非正规就业部门在扩张。

     

    20世纪80年代,里根和撒切尔夫人的新自由主义政策在全球大行其道,世界各国纷纷效仿英美,放松政府管制,实行国际化和经济自由化的“新政”。全球化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由于资本很容易“用脚投票”,各国政府尤其是发展中国家的政府为了吸引外资,往往不得不采取“亲资本”的立场,在一定程度上放弃对劳动力市场的管制,牺牲本土劳工的利益。

     

    不难发现,弹性积累与新穷人的出现基本是同步的,弹性积累在世界范围内的扩散,也导致了三个世界的交集。在西方,我们看到沃尔玛、肯德基、麦当劳等企业越来越多地雇佣非全职员工,甚至不允许企业内部组织工会;在中国,企业、事业单位甚至政府部门都在大量使用劳务派遣制的工人,廉价而驯服的学生工、暑期工,服装行业、箱包行业靠订单生存,没有厂房也没有固定工人的专业市场。

    跨国产业链:垄断资本主义

    与竞争性市场经济的衔接

     

    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的经济体系如此不同,以至于在很多方面都表现出时代差距,而在弹性积累的问题上,却表现出惊人的一致(同时代性),这是为什么 是什么机制在协调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资本积累方式的转变 这种转变会对劳工政治产生什么影响 

     

    应当看到,新自由主义和全球化,正使得弹性积累成为一种全球现象。

     

    中国成为世界工厂,而印度成为世界办公室。制造业外包给中国,服务业外包给印度。当你在美国打售后服务电话,接电话的人可能是印度口音,她并不是美国的新移民,而是新德里或孟买的印度人。资本走到哪里,弹性积累的体制就走到哪里。

     

    历史学家布罗代尔区分了资本主义与市场经济,前者是追求垄断的,后者是竞争性的,市场经济古已有之,资本主义是现代化的产物。这一区分非常富有启发性。传统的经济学观点认为,市场是平等的交易网络,交易主体是平等的;但实际上,市场也存在一个等级体系(hierarchy),上层是垄断资本主义,下层是竞争性市场经济。两大经济系统的利润形成机制是不同的:前者自上而下地进行利润分配,而后者则通过同行竞争产生利润。这实际上是一个中央集权(centralized)的体系,垄断资本处于支配地位,而市场经济中的分包商和临时工则处于从属地位。当我们研究市场的时候,不仅要看到基于平等交易的横向市场(horizontal market),更要看到基于资本权力和技术垄断的垂直市场(vertical market)。苹果公司与富士康公司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苹果将手机组装业务外包给富士康公司,由于富士康存在众多的潜在竞争者(譬如其他第三世界的厂商),所以富士康的议价能力非常低下,不得不接受苹果公司微薄的代工费和苛刻的工期。作为企业,富士康也是追求利润最大化的,为了盈利就必然要成为血汗工厂,建立准军事化管理的工厂体制,最大限度地盘剥工人。根据《捕捉苹果全球供应网络利润》的研究报告,iPhone手机利润分配图显示,2013年苹果公司每卖出一台iPhone,就独占58.5%的利润,原料供应国占21.9%,屏幕、电子元件等主要供应商分得了4.7%利润,而中国大陆劳工只能从中拿到1.8%的利润。在苹果手机的产业链当中,上游企业有充分、可观的利润,而下游的分包商利润微薄,必须以量取胜,并尽可能榨取工人的剩余价值。这就是为什么苹果公司可以在劳工问题上保持优雅的姿态(甚至从企业社会责任出发,雇佣第三方的评估公司对外包商进行监督),而下游的富士康及其供应商则“吃相”难看。

     

    转变中的劳工政治:

    从工厂劳动体制到非正规劳动

     

    弹性积累也改变了工厂劳动体制,因为资本必须通过对劳动的控制来攫取利润。传统的工厂劳动体制采取集中化生产的形式,对劳动者的身体和劳动空间进行标准化控制,通过复杂的劳动控制来保证利润,以泰勒制、福特制为典型。

     

    泰勒制(Taylorism)的主要特征是:(1)崇尚科学管理,事先规划详细的工作流程和工作手册,取代工人的自主判断和思考;(2)精致细密的分工;(3)管理层负责全程工作的设计和管理,工人只执行已经设计好的劳动流程,即所谓“概念与执行”的分离。

    福特制(Fordism)的经济基础是将泰勒制的大众生产与大众消费相结合所形成的资本积累体制(regime of accumulation)。这种体制实际上是工会与雇主之间的一种妥协,工人接受泰勒制对于生产流程的理性化控制,从而换得一定的程序正义、较好的工作条件,以及与利润相匹配的工资增长。福特制的运作也有赖于国家的支持。譬如,国家通过社会福利制度、贸易保护政策和为企业提供补贴来间接支持福特制。

     

    而弹性积累更多地依赖非正规就业,采取分散化生产的形式,不过问外包商和分包商的生产过程,而是进行时间/合同的控制,通过市场的等级制来保证利润。越是生产链的高端,越有能力控制利润,逐级分配利润,在确保自身盈利的前提下进行分包,生产链的低端环节无力维持工厂劳动体制,不得不寻求更加廉价、更加灵活、更加易于控制的劳动力。

     

    正如在福特制下,存在一个“功能性的中产阶级”,生产者必须同时也是消费者,才能维持资本主义的扩大再生产;在弹性积累体制下,则存在一个“功能性的穷人”群体(生产者与消费者是分离的,譬如苹果手机的生产者是富士康工人,消费者却是欧美和中国的中产阶级)。所谓“功能性的穷人”,不是他们自己的能力或禀赋导致了贫穷,而是体制需要他们贫穷;在这一体制下,有一群人注定贫困。只有这一群体保持贫困,才能使之接受廉价的、不稳定、无保障的工作,实现资本家的利润最大化。华尔街运动就是“功能性穷人”的反抗,尽管并不成功。

     

    那么,非正规就业带给工人什么样的阶级体验 “功能性的穷人”能否形成工人阶级的集体意识 从现有的研究来看,工厂体制的衰落的确导致了工人阶级意识和团结意识的弱化,因为工人之间缺乏稳定、长期的互动,从而无法形成社会信任与阶级团结;工会在非正规就业部门没有立足之地,工人缺乏有效的动员机器;由于缺乏基本工资和福利保障,工人的收入严重依赖订单,而订单更像是一种公平的交易关系而不是剥削关系;非正式劳动部门里甚至没有严格意义上的雇佣关系,工人甚至没有明确抗争的对象。

     

    集权化的全球市场:

    世界体系中的劳工、资本与国家

     

    关于弹性积累,似乎有两个故事。

     

    一个是西方的故事。新自由主义与“去监管化”的国家,让工人失去国家体制和立法的保护;“非工会化”的劳动力市场,越来越多的移民工、临时工和派遣工缺乏工会的庇护;经济危机与产业空心化,工人的就业机会减少,进一步降低他们的议价能力。另一个是以中国为代表的第三世界的故事:“竞次游戏”(race to the bottom)导致“亲资本”的政府,各级政府更热衷于招商引资而不注重对工人利益的保护,甚至为了取悦资本而不惜损害劳工的合法权益;全球产业链的下游位置使得中国制造业尤其是代工产业利润微薄,资本家的让利空间有限,脆弱的生态导致劳资的零和博弈。

     

    实际上,这两个故事也是一个故事,在西方和发展中国家的背后,其实就是一个集权化的全球市场(Centralized Global Market)。全球化推动国际性网络企业(international network enterprises)的发展,这是一个服务于弹性积累的商业网络,看似平等,实际上是“大鱼”与“小鱼”的暂时性联盟,“大鱼”风光无限,“小鱼”勉力维持,而食物链最底端的劳工则是最大的受害者。网络企业在资本与劳动之间进行各种不同的契约安排,导致劳动条件与劳动契约的个体化,每个人得到的合同都不一样并且彼此保密。但总的趋势是全时、稳定、追求职业生涯的核心工人愈来愈少,兼职的或高流动性的边缘工人越来越多。

     

    市场并不像新自由主义和经济学教科书所宣传的那样平等。无论是民族国家内部,还是在世界体系中,市场都是一个等级体系。在世界体系中,市场的等级色彩更为强烈,因为大型跨国企业可以通过资本和技术获得更大的主导权,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规避民族国家的法律规制。通过集权化的市场,弹性积累帮助资本主义在一定程度上克服利润率危机。然而,弹性积累在实现利润最大化的同时,也造就了“功能性的穷人”,这实际上就是波兰尼所指出的“劳动力商品化”问题,而劳动力注定只是虚拟商品,因为劳动力的载体同时也是人和公民,对劳动的贬损,必然会加深资本主义的合法性危机,引起波兰尼所说的反向运动。但反向运动的代价,或许也是我们无法承受的。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