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海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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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摘要]

    一九九一年发生在深圳的一场工厂大火,夺去了六十八位打工妹的生命。一位来自湖北的农村姑娘侥幸劫后余生,当记者问她为什么伤愈后又从老家返回深圳打工时,她说:“就像经历轮回一样,到头来你还是希望选择做人。”大火也不能阻挡她的追寻。在北京打工的安徽姑娘霞子在纪录片《回到凤凰桥》中也表示要彻底地和母亲的生活方式决裂,“如果我还得像我母亲那样生活,那我还不如去自杀”。在她眼里,那是一种毫无意义的生活,那是一种生不如死的生活。第三位打工妹,徐雪,在《中国青年报》上也表达了对做“人”的憧憬——“明天,我会更像个人”。在不同的场合,这些年轻的农村女性们却有类似的表述——在中国当代发展的情景下,农村成为她们想要挣脱和逃离的生死场,而不是希望的田野;希望的空间、做“人”的空间是城市。

    为什么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国的农村在很多年轻农村妇女的眼里是“没有出路”的地方,以至于她们要在城市里寻求“做人”,寻找一个现代的主体体验 对于劳动力流动,从政策(不是政治)和经济人(不是经济)方面的解释已有很多。我想探讨的是所谓自由劳动力的发生是怎样的主体体验过程,它与宏观的调控——现代性方案、城乡关系、发展策略——是怎样的关系。

    一九九九年我在北京遇到大姨时,她六十五岁了。她当时和儿子媳妇小孙子住一起。一家三代租住在北京郊区的一个单间平房里。白天儿子媳妇到城里市场卖白条(加工好的鸡),她在家里照看一岁的孙子并给小两口做饭。作为四个孩子的母亲,大姨二十多年前曾从无为县来北京当保姆。我们坐在后院,她给我谈起在家务农和离乡外出务工的经历。大姨的回忆带着一种兴奋和无奈的叹息。当年,苗条的她挑过满筐的河泥,人们开玩笑说她“水蛇腰”。回想起这些,大姨脸上荡漾着笑。集体劳动里她得到了某种承认和自豪。她回忆起集体生产的日子,忙碌的田间和家里的劳动。工分制公开地记录和承认妇女的劳动,使她们在公共空间中占一席之地。毛泽东时代以后,生产责任被承包到每一个家庭,农村公共空间剧减,妇女丧失了曾经在公共事务中获得过的有限的空间。随着集体生产活动的消失,公共事务基本上成了男人的圈子。

    在集体生产的年代,大姨家有三个年幼的孩子,粮食短缺。为了多挣点钱,七十年代末大姨到北京人家里干活。农村妇女肩负双重负担。一方面,作为农民,她们与男人们一样,用劳动为国家工业化提供积累。当然,人们今天对粮食统购统销的批评很少注意到这么一个事实,即当时国家把大约三分之一统收统购粮用于帮助缺粮的农村地区消灾减难 。当时国家明确承认三大差别,并把它的解决作为长期的任务提出来。今天这三大差别在中国和在世界范围内依然存在并且趋势是有增无减,却不再听到作为问题提起,同样的问题似乎在市场化下就可以非问题化了。当时的高速工业化不仅是冷战的严峻国际形势所催逼,而且国家领导层也认为是减小城乡物质和技术上的差距以及工业品和农产品之间剪刀差的必要手段。国家积累所需导致的对农民的索取使农民自身很难有积累。单向以农哺工的格局在七十年代后期有了改变,五小工业和农机工业的发展使工业开始反哺农业。但是后来一系列的转向,包括毛泽东的农业机械化走大中小结合和机械化与半机械化结合的方针遭到批判和农村“分田到户”的大潮流等,没有能给七十年代后期的这个苗头一个生长的机会。

    然而对农村妇女来说,她们还面临着特有的负担,一种在以集体制劳动分工基础上持续的夫权和家长制。对像大姨这样的农村妇女来说,一方面,以往在家庭/家族范围内进行的劳动,现在在集体制生产关系下进行,使农村妇女获得了非常具体的“解放”体验。罗丽莎 (Lisa Rofel)关于解放前杭州丝绸厂女工的研究显示,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价值观并不能限制劳动阶层的妇女因生活所需到“外面”丝绸厂打工。但是这些女工到解放后仍不愿意谈及她们在丝绸厂的情况,这尴尬沉默中是一个“羞”字,工厂陌生男人的眼光可以使女工感到羞辱,而社会上也把工厂女工当作破鞋一样。“解放”对这些妇女来说不但是所有制的改变,而且也是在所有制改变的基础上对原有的“内外”性别规定上的革命。在许多海内外女权主义知识分子对社会主义历史条件下“妇女解放”进行修正时,这些女工坚持认为她们是获得了解放。“解放”不是一个既定的概念,如同罗丽莎所提出的,这是一个我们如何历史地对待“解放”的问题。

    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妇女解放”在当时的主流意识里是一个需要等和靠的变革,即妇女的解放,最终要靠社会化和家务劳动的现代化来实现,而不是真正改变劳动分工上的性别规定。劳动分工上的性别规定的确有所改变,但是男女平等基本上成了女人的事,只通过女人可以做男人做的事来表现。而当时认为农村妇女的解放最终要靠进一步的工业化来解决。尽管农村妇女参加了集体劳动,而且劳动工分制的实施保证了一些平等,但长期以来的夫权体制将妇女的劳动界定为“内”,为“轻”,男人的劳动则为“外”,为“重”。反映在工分上,比如无为县,像许多其他地方一样,一个男劳力一天的最高工分为十分,而一个女劳力则最多只能有七分八分,尽管她有时干和男人完全一样的活。她也不可能有独立的收入,她的工分得记在家庭的总收入里,家长常常是父亲或是丈夫。除了集体劳动外,已婚妇女还要把大多数的家务活担在肩上。

    因此,最能表现男女平等形象的只能是“铁姑娘”,而不可能是“铁妇女”。铁姑娘的声誉和在全国涌现的学习铁姑娘的热潮把处在夫权体制下挑着双重重担的妇女问题遮蔽住了。鲁大妈是大姨的远亲,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她是村里的青年文艺队的积极分子,第一个孩子出世以后,她来到了北京给人家做保姆。在她的叙述中,做姑娘的她在村子里是一个活跃分子,而婚后为人之母的她是一个负担沉重的妇女。“你没想到那时我在文艺队里这么活跃,是吧 ”她问我,声音里似乎带着一种对过去的眷恋。这里流露出来的不单单是对青年时代的个人怀旧。这个“你没想到”指向的不仅仅是个人体验里的一个断裂,而是农村未婚和已婚妇女在群体经历上的断裂。

    正是在这个反差和断裂的背景下,妇女向城市的小规模流动在无为县开始了。那时男劳力极少外出,一方面是因为不容易找到事,另一方面是他们可以在家多挣工分。大姨和鲁大妈这些妇女到北京做保姆,补贴她们在农村双重廉价的劳动。一重廉价来自农业在当时国家经济积累中的作用,农作物廉价统购统销。第二重廉价来自妇女在集体生产中“内”和“轻”的定位,工分评价少。几乎所有七十年代离乡进城务工的无为县妇女都是已婚而且生育过孩子的,大多是文盲或半文盲。七十年代一个保姆的月平均工资为十八到二十五元。

    然而,她们挣钱的行当在社会上却是有所非议的,因为在人家做保姆隐隐约约缺乏正当性。在城市人眼里,这可能是封建残余,是旧社会的残渣。在农村,它又被当作是不怎么清白的活计。当保姆在无为通常都说成是“在人家帮工”,说话的当事人有时都带着能听出来的尴尬,声音好像失去了底气,语调也低了些。不得已才用一下,一旦上下文语境都有了,她们连“在人家帮工”这个词组也不说了,只用“那”来代替。

    未婚年轻女子离乡务工在当时更是没法想像。我在无为县问做妇女工作的干部,为什么七十年代没有未婚的女青年外出,得到的回答是:“那时人们的头脑又封闭又封建。如果女孩子到外边去了,将来找婆家就有问题。”在省城我又问出身农村的一位知识分子同样的问题,他回答说:“对男人来说,这是个问题。他们会想:你怎么能在伺候我之前先去伺候别人呢 ”这里的“别人”指的是与那些女孩子非亲非故的男人。一个女孩子的贞洁受家庭和周围社区的监督,而且看来不光指性行为方面的纯洁,还包括“做工”的贞操。丈夫期望对妻子的“伺候”享有优先权,未婚的姑娘在人家当保姆,伺候别的(男)人,便是对夫权的一种挑战。在人家做工便会“玷污”一个未婚的姑娘!以家长为代表的乡里乡亲掌握着对一个姑娘贞节问题的否决权。当一个姑娘在家长和乡亲们看不到的“外面”做工,人们对她的贞洁就打问号了。

    在城市里,她们的劳动似乎也不在“为人民服务”之列。虽然国家在高干的工资里加雇用保姆的补贴,但从来没有想过要把这种劳动公开地变成社会主义劳动关系的一部分,使保姆成为国家或集体的工作人员。对这些保姆的雇用和解雇都是私下在雇主的家庭圈子里进行的,是排除在公共的生产关系之外的。在国家和城里人眼里,保姆成了雇用她们的家庭的附庸,并不是所在社区公共生活的一部分。在妇女解放的社会主义大方针下,中国城市妇女史无前例地在工厂、学校、医院和百货商店等公共事业中工作,而那些为数不多的在高干高知家做工的农村妇女却出没在街头巷尾,并不能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找到自己的位置。她们是社会主义的边角料,似乎和社会主义以及妇女解放的整体景观并不协调。在人们的意识中她们的存在与旧社会有一种尴尬的联系。因此无论是在城市还是农村,种种的社会因素使得这些妇女成了“越轨”的人,使她们存在于强调妇女解放的国家意识形态和农村夫权体制的夹缝中。

    在无为,一般认为八十年代外出打工的“小保姆”是后来兴起的几十万打工大军的开路人。到了九十年代,无为县有超过二十万人在外打工,使该县成了安徽省最活跃的劳务输出地。八十年代,安徽的媒体很喜欢把毛泽东时代和以后年代的妇女外出做工进行比较:老一辈是为了“生存”,而年轻一代由于她们思想活跃,则是为了寻求“财富和知识”。通常还认为这些年轻妇女在集体生产解散后变成了富余劳力,在输出地和输入地的“推拉”作用下,走向城市的家庭劳务市场。官方媒体和学术界主流都庆贺中国改革开放带来的世界观的大调整,认为“拨乱反正”终于使中国上到“发展”的正道上来了。马克思曾指出他同时代的资产阶级经济学家的眼里只看到原始积累是自由和解放,今天(九十年代后期以来)我们主流媒体和学术界从目前的农村劳动力流动看到的是解放和发展,尤其是农村青年一代的自我追求,看不到这是无奈的出走,而背后是城市对现代性的垄断和农村的虚空化。

    我认为不能把农村人口向城市流动看成是一种推——拉力量作用的反映。在这里,我通过农村青年女性对外出的向往来讨论农村年轻女性个人主体的形成过程与改革过程中中国城乡关系调控的一些关系。在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中国农村妇女所处的社会背景和她们的前辈已有巨大的不同了。一次又一次,我听到外出做工的农村姑娘们反复说着一个感受:“在农村没有出路。”改革时代的现代性产生了什么样的城乡关系 

    在毛泽东时代和改革时代不同的现代性方案下,城乡关系有重要的不同。毛泽东时代的现代性是以国家独立自主、自力更生为特征,而改革时代则是以中国重返和认同全球资本主义大市场为特征。相比较而言,在毛泽东时代,政策的倾向对城市不怎么优惠。现今的一些海内外学者甚至认为当时的政策是遏制城市的。当时的城市,尤其是沿海城市,在意识形态领域并不占有重要的位置,这些城市是被改造的主要对象。中国共产党夺取政权不久就制定了旨在进行积累和工业化的国民经济发展策略。就城市而言,发展策略就是要把中国的城市从颓废的、掠夺性的、带有殖民地特色的消费城市改造为艰苦朴素的生产型城市。投资和计划的重点不强调城市的扩展,资源的配置和供给也不倾向于现有的城市,尤其是沿海的大城市。 一九五八年开始的大跃进是对苏联式的中央计划模式的一种放弃,转向依靠中国城乡老百姓自发的热情和创造力来加速实现共产主义,其中,农民的热情和创造力占有很高的地位。农村人民公社里的小规模工业得到了相当的重视,对其重视的程度可能甚至大于城市里的苏联模式的大规模企业。出于国家安全的考虑,在一九六五年至一九七一年搞了三线建设,国防工业大规模地向中国内陆省份转移,客观上促成了工业在整个国家的一个更为平衡的分布。在六七十年代,农村是意识形态的高地,是城市知识青年锻炼自己的广阔课堂。大寨是全国的样板,文化大革命时期宣传的主体基本是农村,而不是工厂。尽管目前学者们在社会主义时期的发展策略上是否有反城市的倾向还有不同的看法,但那时的发展政策的确把以往在自由市场经济中工业化和城市的特权地位的共生关系割裂开了。当时不论城市,还是农村,都是在“艰苦朴素”中求得发展。

    在改革时代,国家现代性的标志是转轨和接轨,使中国加入到全球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中去。大量的外资涌入中国,中国商品越来越多地打入国际市场,国内服务行业的兴起,所有这些都靠着大量的流动的廉价劳动力的支撑。这个重大世界观调整和随之而来的社会政治经济结构的调整引发了一个以农村虚空化为代价,以城市发展为目的的发展方向。这个双方面的过程从经济、意识形态和文化几个层面展开。

    自一九七八年十一届三中全会转轨以来,城市开始成为经济增长的车头,在改革开放的商品经济的建设中占着制高点的地位,从“生产型”城市向“企业型”城市的转变。无独有偶,戴维·哈维在描述二十世纪七十和八十年代的发达的资本主义时,分析了在灵活积累的机制下,城市的职能从“管理型”(管理社会服务)走向“企业型”(确保投资和发展)的转变。一九八○年后,为吸引外资,中国陆续建立了经济特区。在国家的新的经济部署中,重点城市成为商品经济的中心纽带,在资源的调配上得到国家的优先考虑,在决策上比原来有更大的自主权,不断地扩大其规模效应。一九八二年的经济发展十大方针里,有依靠大城市作为经济建设的中心这一条。Kirkby在八十年代中期就注意到了这种集团化的发展趋势,评述道,“中国的经济学家毫不犹豫地承认其主要目的是强化城市和地区的等级关系。他们今天比较一致的观点是,这种不平等关系的制度化会加速经济的发展”(一九八五)。从一九八三年开始的类似“市管县”这样的行政体制改革,让城市摆脱了过去管制它们的专区一级的领导,使城市能够为自身的经济发展直接利用周边区县的资源劳力。这样,城乡统筹的发展原则和专区作为它的某种制度保障被抛弃了。

    随着经济的发展和行政职能的重新调整,城市又重新具有了现代文明中心的优越地位。“现代”和“文明”本身就是意识形态建构,在改革开放的时代,它们指代资本和发展,而且在城市里拥有了永久居留权。一九七八年,国家下达了一条行政指令,把城市工商业利润的5%用于城市的住房、道路和其他基础设施的建设,而在这之前所有的资金都是用于国有企业的再生产投入。这道新的命令带来了八十年代初期城市建设的高潮。

    一方面国家使城市发展在策略上占据着极其重要的位置,另一方面国家对农业的投入不断下滑。一九五三年至一九五七年间,国家在农业上的投入 是总投入的7.1%, 一九五八年到一九六○年间为11.3%,一九六三年至一九六五年为17.6%,一九六六年至一九七○年为10.7%,一九七一年至一九七五年为9.8%,一九七六年至一九八○年为10.5%。而从一九八一年至一九八五年却下降为5% ,一九八五年至一九九○年则进一步降到3.3%(Kam Wing Chan, Cities with Invisible Walls: Reinterpreting Urbanization in Post-1949 China.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4)。改革开放的十一年里,即从一九七九年到一九九○年,中国总的基建投资从五百零一亿元增至一千零七十三亿元,增幅为240%。而这一时期对农业基本建设投资总额只从五十三点三亿元增加到七十点四亿元,只有34%的增长。从整体上看,农业占基建投资总额的比例从一九七九年的10.6%下降到一九九二年的2.8%和一九九四年的1.7%。当然仅从这些投资数据上来比较两个时代的农业农村政策是非常片面的。此处罗列的数据不是用于概括,仅仅起一个示意的作用。这些财政数据还没法反映建国的头三十年里农村小工业和城市农用工业对农业的支持,国家对水利、造田、治洪、农村医疗、农村教育方面的巨大的政策人员和间接的财政支持等等。

    在一九七九年到一九八四年这一个短暂的时间里,的确一度出现过农业增产,农民增收的兴旺局面。除了农民的积极性,主要归功于杂交水稻改良、水利体系的完善、化肥生产线的引进、农产品的收购价格的提高和放松了对农产品的统收统购。从八十年代中期以来,农民的收入一直在低迷中徘徊。一九八五年由于化肥和杀虫剂的生产转为市场调控,这两类产品的价格比两年前的一九八三年分别上涨了43% 和82.3%。与此同时,国家对农产品的收购价却下降了28% (高默波,Gao Village,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1999)。到了一九九八年,种一亩水稻的收入一般在二百到三百元之间,种一亩棉花的收入一般在五百元左右。据政府的内部统计资料,城乡收入的基尼系数已经达到零点五九,超过了报警线零点四。无为县的一个乡镇党支书公开承认说,自八十年代中期以来,他们那里的农业生产就一直停滞不前。尽管在一九七八年至一九八五年这些年里,城乡收入差别曾一度缩小,但在一九八五年后又开始拉大,到了九十年代则更大,比一九七八年前还要大。与此同时,随着农村改革,生产私有化,过去有限的由集体经济提供的福利和医疗保障也消亡了。

    农村成了国家经济投入策略中被遗忘的一块荒地。在农业生产低迷不前的同时,在意识形态上,“落后”和“传统”这样的字眼也成了农村的代名词。在中国开始对外开放,引进外资的过程中,新的现代性的观念在形成,一种新的参照系在形成,这使人们对历史,对过去有了一种与以往不同的描述和诠释。过去那种纵比旧社会的豪迈和自信感觉已经荡然无存,现在我们的知识精英横比西方,认同西方人眼中看这个农民大国的感觉——“贫穷和落后”。

    城市目的论不断地把农村包围到以城市为中心的意义表述体系中,城市的“文明”和“现代”建立在把农村作为封闭没落的他者之上,使农村除了作为城市的对立面外,除了是空洞的“传统”和“落后”的代名词外,不再有什么其他的意义。这是意识形态上农村的虚空化。今天在城市里,“农民”成了愚昧、无知和不文明的代名词。这种把农村构建为传统的荒原、把海外投资热地沿海新兴的城市当作文明的窗口的八十年代启蒙话语不由得使人回想起二十世纪早期在中国的殖民主义的现代性。巴龙(Tani Barlow)指出,这两种带有民族主义色彩的启蒙运动都是借用一个想像出来的普适的西方现代性所具有的权威,把“中国的传统”放在了惊人类似的位置。

    农村的虚空化更深地体现在农民和土地的关系上。在许多地方,土地从生产田变成了福利田。学者和政府把农村劳动力往城市流动称为 “农村剩余劳动力转移”,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些所谓“剩余”劳动力,大多是农村人口中受过较好教育的年轻人,是新型的农业生产发展最需要的人。在安徽和其他一些省份,劳动力外流导致大量土地被抛荒。这种抛荒已经到了惊人的地步。在无为县,农户一年种一季而不是两季是很平常的事,当地的农业通讯称之为“半抛荒”或“隐性抛荒”。如果专家学者们称外出的年轻人为“剩余劳动力”,那么这些抛荒田该是农村富余土地了。八十年代种田还能带来收益,而现在不同了。农民们说,种地只是为了保口粮。各种资本组合的大小企业正在把数以百万计的青春年华的农村劳动力吸进他们的血汗工厂里,没有福利和保险。每年数以万计的工伤残病劳动力回到农村老家,依靠最后的福利田活命。在市场变幻莫测的供求关系下,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阶段大积累的大潮中,在不管什么企业都想在这个过程中分一杯羹的喧腾中,农村这个大水库不停地放出新鲜的劳动力,而吸收伤残病余人口。所以,出来的不是剩余劳动力,而留守家里的才是剩余劳动力。当农民工的工资不足以支付他们在城市里进行后代的再生产时,养育下一代的任务则由农村来承担。八十年代的生产责任田到了九十年代变成了活命田,用来养活那些伤残病余人员和下一代农民工。农村虚空化的过程使农业生产没落了,使农村生活萧条了,使农村的脊梁给抽掉了。这个过程夺走了农村从经济到文化到意识形态上所有的价值。农村的年轻人所面对的问题是在这样日益萧条的农村,他们看不到一条通往未来的道路。所以,“在农村没有出路”是他们对问题的最准确的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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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摘要]

    【内容提要】大多数雇佣家政工的专业人士和其他精英群体一方面希望保持自己的阶级优越感,另一方面也认可社会流动。开明的雇主们认识到“合适的”雇佣关系需要培训外来家政工的新的主体,才能最大程度调动她们的劳动积极性和情感劳动付出。从这个意义上说,提高素质的概念,既是一个作用于每个个体的社会流动的话语,又是一个阶级在日常生活实践中向另一个阶级言说、对这个阶级施加作用的支配过程。除了阶级问题之外,雇佣家务劳动中的性别问题仍然存在,那些可以依靠性别替身来解决家务问题的职业妇女也仍然没能从话语中解放出来。任何对家务劳动价值的严肃讨论都必须正视家务劳动的社会价值,并且通过性别问题和阶级问题的关联来寻求解放性的方案。

    【关键词】素质 情感劳动 主体性 身体 家务劳动

    Abstract Most professional and elite people who have hired housekeepers want to maintain their superior class status while at the same time acknowledge social mobility. Open-minded employers realize that “proper” employment relationship involves the promotion of new housekeepers through training so as to bring into full play their work enthusiasm and enhance their emotional commitment to the job. In this sense, the notion of quality-promotion not only applies to the individuals seeking upward social mobility, but is also used by one class as manipulative utterance in daily life to the other class. Besides the class issue, the gender issue remains in hired household labour. Those professional women who use female proxy for household chores have yet to be liberated from sexist discourse on household chores. Any serious discussion on the value of household chores should pay attention to the social value of household labour and find solution in the inter-connection between gender issue and class issue.

    Keywordspersonal quality, emotional commitment, subjectivity, body, household chores

     

    如果家庭收入允许,几乎所有的家庭都会谈论这个问题:咱们雇个保姆吧……

    仅仅提到“保姆”这个词——不论是眼睛遇到它,还是舌尖弹出它,都足以引起人一连串的联想,温馨、舒适……{1}

     

    一、“家务”的话语变迁:从情理呼吁到价值管理

    知识分子阶层所遭遇的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之间的矛盾,或者说劳心和劳力之间的矛盾,构成了20世纪80年代政府和社会对“知识分子负担”关注的基础,但是随着市场化的深化,这一矛盾转移了。到20世纪90年代,改革进入了新的阶段,表现为:社会生活日益商品化,私营部门以及新富阶层的迅速增长,知识分子和国家公务员的收入稳健地攀升{2},知识分子内部由于专业化和“下海”而出现的分化,国有企业的转型改革以及大规模的城市工人下岗,农民收入的停滞。在这样的背景下,作为负担的家务工作也经历了一个话语转变,从社会情理逻辑走向个人理性的价值逻辑管理。也就是,80年代,在全社会推进现代化的总目标和大前提下,“知识分子负担”的话语表现为诉诸于社会情理的呼吁,要求政府关注和社会关注,同情这批对现代化将有重要贡献的特定阶层;到了90年代家务劳动已经成为个人化的时间管理中成本—收益计算的一个部分。从劳动力供给的角度来讲,尽管外来工依然是家政市场上的主要劳动力,但现在城市下岗女工也成了家政工人的来源之一。雇主无论在数量上还是所从事的行业范围上都比80年代扩大了,尽管他们依然是不足十分之一的少数家庭。

    从上世纪80年代以来,日常家庭生活在节奏和结构上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午休在许多城市的家庭生活中逐渐消失了。大城市中很多人中午不再回去吃饭,很多的服务性部门午餐时间照常营业,而政府机构即使在夏天也会在1:30之后继续办公,而此前一般是在2:30或者3点后才上班。这样,家务劳动的时间就被压缩了。一位在国有企业工作的保姆雇主指出:

    过去,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做家务。很多单位,下午4点下班,有时间买菜做饭。现在不同了。像我们这里,我们本来应该5点下班,但常常是到六七点。这样我就不能回家做饭了。我的爱人也做不了。工作节奏加快了,因为竞争激烈了。我的爱人身体不太好,但还是边工作边学习。我也要学习。虽然我的工作不错,但如果我想获得一个更好的工作,我就需要一个更高的学位,只有这样才会更有竞争力。

    在中国进一步融入全球市场竞争的背景和压力下,人们急切地要提升自己的人力资本。《学习的革命》一书应运而生,它于1999年在大城市的书店里成为畅销书。在上世纪80年代,“时间就是金钱”还是一个大胆而新奇的口号,与深圳经济特区联系在一起,但到了90年代, 市场价值的理念已经在个人的时间管理中占主导地位,它既塑造人们当下的日常生活安排,也影响着他们对职业前景的追求。

    此时人们对“家务劳动”的理解方式发生了转变。在80年代,“家务劳动”是“知识分子负担”的一个关键部分,这像90年代末“农民负担”的话语一样,诉求的是政府和社会的关注、同情和与之相关的政策支持。作为一种情理呼吁,“知识分子负担”的话语依靠了媒体集中地对知识分子负担的报道,包括他们作为一个社会群体的寿命统计等等。到了90年代,“家务劳动”进入了个人理性计算的范围,成为一项最不值得的时间开支,同样的时间不如花在其他更有利、更有益的活动上。这样家务劳动就不再是一个需要被减轻的重负,相反,它已经变成最没有价值的劳动,因而最不值得做了。一个下海的知识分子企业家说他的时间管理哲学是:“在对待家务劳动上你必须自己有个权衡,要在成本和收益之间平衡,这样你就知道你应该做什么了。我认为应该把更多的时间花在我的事业上而非家务劳动上。所以我雇一个人来做家务工作,这样我就可以专心于我的事业,在竞争中有更加牢固的基础。”

    花在家务上的时间和劳动日益被置于以市场为基础的价值体系——在这种体系下家务劳动被认为是最没价值的,但矛盾的是,家庭生活对于放松、休闲、消费和自身修复却越来越重要。市场机器带来的日益加剧的竞争激起了城市小康收入的人群向往安宁、舒适、雅致和有品质的生活,仿佛家是市场的避风港,是“市场外”的空间。上世纪90年代政府的住房改革政策使人们可以拥有私人住房,由此掀起的装修热则进一步推动了人们的这一渴望。伴随着拥有房产和装修而来的是整洁标准的提高,而保持这种整洁需要更多的家务劳动、家庭行为规范,也容易导致在自家的拘束和紧张,反而直接违背了在家里寻求放松和安宁的初衷。

    简而言之, “知识分子负担”的问题在上世纪90年代消失了,但另一种矛盾却出现了,矛盾的一方面是对家庭生活作为市场外空间的新向往,尽管这个空间当然是市场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房地产广告中,家作为人们的消费对象和情感投射对象,几乎无一例外都被打扮成令人神往的温馨空间。矛盾的另一方面则是这种理想家庭生活带来了繁琐的家务劳动和新的行为规范。

    N先生,一位下海经商做了CEO的中年知识分子,讲述了家庭生活里的约束和纪律,这些约束和纪律使他回到家也感到紧张:

    以前,家庭生活是很随意也很开心的:朋友们经常互相造访;我们把报纸铺在桌子上,喝啤酒、嗑瓜子;如果聊得太晚就留朋友过夜。这样的生活是很随意的。现在,一些家庭买了房子,然后好好装修一番。女主人们都很在意(家里的整洁)。我们回到家里后首先要把鞋子脱掉。吃饭时又要非常小心地不能掉下饭菜。现在朋友也很少到家里来玩了。为什么 去朋友家里后要保持他家的整洁挺麻烦,特别是如果女主人又很在意的话。现在朋友们见面都去咖啡店或茶馆里,而不是在家里了。整个事情都反了过来——在家里不是在放松,我们必须小心翼翼。这让人很累……除了那些来钱容易花钱无度的暴发户外,大多数人都花费了一生的积蓄来精心装修他们的家,好好地保护它。这样一来他们就忘记了去享受生活。他们这儿擦擦,那儿洗洗,成了房子的奴仆……

    本来家里应该有一个很好的(家庭)氛围。(一天)我们的女儿在弹钢琴,我回到家后准备放松一下,欣赏我女儿弹琴。弹到中间她说:“爸爸,我渴了。”然后她就去拿水喝,不小心把水洒在地板上了。我太太马上叱喝她:“小心!看看你!”家里的气氛立马就变了,仅仅因为洒了点水……这就是我们在家里所遭受的限制,一点也不自由。我去过的很多家的情况都跟这类似。

    从80年代到90年代以来,家务劳动的社会定位和意义发生了很大的变化。90年代以来家务劳动处在了一个新的矛盾之中,即对家新的期盼和家务劳动的矛盾。一方面,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对家的向往是对安全、安宁、休闲的追求,是对市场避风港的渴望。另一方面,商品房在将人们对家的期望带到一个新高度的同时,也加重了家务劳动、加强了对人们居家行为的约束,使房主成为房奴。市场价值基础上的个人时间管理使得雇佣家政工人成为理性的选择。

    二、保姆从哪来 

    但是,什么样的人合适做保姆呢 尽管自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保姆在城市街坊中已成为司空见惯的现象,但一直到2003 ~ 2004年,北京的8个城区仅仅只有5% ~ 8%的家庭雇佣了保姆。这一比例虽然很低,但其数量仍然可达20万户左右。城市家庭有多种渠道获取家务助手,比如,他们可以通过家政公司来雇佣农村来的打工妇女;也可以请自己农村老家的亲戚帮他们一下;还可以雇下岗女工或街坊邻居,有时他们还可以依靠年老的双亲临时帮他们一把。然而每一种来源都有它自己的问题,因此,这就提出了几个问题:什么样的人合适做保姆,以及如城市雇主所期望的“合适”反映出他们想象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社会关系。只有弄清在雇主眼里怎么样才算“合适”,我们才能揭示出城市雇主经常郁闷的原因,看到在雇佣的过程中出现的与市场经济相异的社会关系,而这些异质性的关系不能被简约为工资劳动雇佣关系。

    (一)祖父母

    上世纪80年代出版的《后毛泽东时代的中国妇女》(Chinese Women Since Mao)一书中,伊丽莎白·克罗尔(Elizabeth Croll)怀疑“未来一代的祖母们在劳碌了一生之后是否还会像当下这一代这样心甘情愿地承担起照顾孙辈并担负家务的工作”{3}。到90年代末,许多年轻的城市白领和知识分子知道他们不能再把父母帮他们照顾孩子和处理家务看作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尤其是如果他们的父母本身就是退休的城市专业人士和知识分子的话。一位30岁出头的雇主告诉我,由于她的公公婆婆都是知识分子,因此也就从来没有想过,也从来没有提过他们会帮助她照顾孩子。这是一种默契,大家都知道这种情况不会发生。她自己的父母也是知识分子,她还没有孩子的时候他们就给她打过预防针,不应再期望他们会像上一辈那样。后毛时代的城市祖父母即使在退休之后也可能会从事一些兼职工作,或者倾向于过悠闲的生活。另一名雇主则说,她的公公婆婆“有他们自己的生活,比如炒股、上老年大学、看电视或者去跳舞”,他们情愿支付一些费用来为他们的孙子雇一个保姆,把自己从这种照顾孙子的义务中解脱出来。一位男士开玩笑地抱怨说,他退休的医生父母“只想过过轻松而又舒适的生活”,他们宁愿监督一个保姆来照顾他的小孩。今天,随着家长们在独生子女身上进行大量的投资,帮他们为全球化的市场竞争做好准备,许多从事专业工作的年轻父母们也不甚愿意把他们的孩子交给自己的父母,因为他们认为祖父母倾向于溺爱孙辈,并且不能按照“科学方法”来养育孩子——这些“科学方法”不以老一辈的经验为基础,而通过大量的父母必读的育儿书籍传播。总之,无论是由年轻的父母还是由祖父母出钱雇佣帮手,城市里的祖父母大都乐于监督保姆,但是不情愿自己投入到照顾小孩和家务的劳动中去。

    (二)下岗女工

    20世纪90年代末才有很少数的城市下岗女工很不情愿地进入家政服务市场。北京的雇主们往往会比较城市家政工人和外来的农村家政工人的优缺点。下岗女工一般被认为具有较高的素质,因为她们更容易理解他们雇主的生活方式。又因为她们的“根”在北京,这不像那些“无根”的农村家政工人,因此雇主们也就认为她们比较“安全”。但雇主们抱怨说,北京的家政工人比一般的佣人要贵200元左右,并且她们还“摆架子”。据说由于她们“爱面子”,雇主很难随意指使她们。做家政工的城市下岗工人通常对她们自己的家人掩盖自己的工作性质。因为做保姆通常是屈尊的差事,所以对北京下岗工人来说,在失去国有企业的产业工人身份后从事这种性质的工作无异于是伤口上撒盐。

    许多雇主自己也感到,与要求一个年轻的农村家政工人相比,指使一个中年下岗工人干这干那多少让他们有些犹豫和不自在。同是北京人,在居家的环境里以雇主和保姆的身份相处,这就让这些经历过毛时代的平等的人对这种相处感到些许尴尬了。一名雇主对我强调说,她对待她家的北京人保姆不会像她对待农村妇女那样:“因为她们曾经在国有企业工作,她们已经有了一个习惯的心理。例如,单位通常在节假日给员工发各种福利……现在,当她看到我们把这些福利带回家时,她会说‘没有单位来关心我们了’,因此我们会分她一些我们的福利。”有些从毛泽东时代过来的中年知识分子还不完全适应这样的服务。一个心地善良的女知识分子承认,她在她的家政工人面前感到有点不自在。“那感觉就像,怎么说呢,就像我是坐在人力车或轿子上,即使是我已经付钱了……这有点像地主阶级和农民阶级之间的关系那样……因此,在我的保姆面前,我觉得有点局促,总是让自己做点什么让自己忙起来。我不能让她忙忙碌碌而我却看起来悠然自得。”她作为雇主对雇佣关系的不自在是她年轻时接受的毛时代教育的结果。在某些情况下,毛时代的平等观念的遗产在这些雇佣关系中仍然发挥着些许作用,体现在雇主以及佣工的主体性之中,并使双方在这种新的关系下感到不自在。为了平衡这种不安感,雇主就给这种雇佣关系高一点的工资或者给家政工人一些额外的礼物,仿佛毛时代的过去需要这些额外的牺牲和补偿似的。

    (三)街坊邻居

    街坊邻居大妈有时也被请来临时帮忙料理家务。尽管这些大妈中有的人自己一生都没有从事过全职工作,但是毛泽东时代的群众动员和街道活动也给她们的主体性打下了烙印。一位拿了美国硕士学位、在一家私营公司做咨询的女士在她所在的街道雇佣了一名大妈做钟点工,每天帮她做些家务。她发现她的雇员“没有主仆意识,而且服务意识比较差”。“她没有‘被雇’的意识。如果她打破了我家里的什么东西,她会抱怨说我的厨房太小、太乱或者太暗,她看不清楚!”该女士抱怨说,“因为她是北京人,我对她会更有礼貌些,不愿直接命令她。”在这个雇主的眼中,这个街坊大妈完全不懂在后毛时代的新雇佣关系下她是什么角色,同时她又很不合时宜地把毛时代的态度和主体性带到了现在的雇佣关系中。年轻一点的雇主对这些大妈往往作了妥协,因为大家还生活在同一个社区,年轻人不能完全不顾忌这些大妈的议论和社区舆论的影响。然而,在毛时代以及改革早期建成的社区中这些舆论的作用变得日益有限,在新建的商品房小区这些舆论的作用就更微弱了{4}。

    由于不想雇佣关系被“额外”的因素所烦扰——这些包括对佣工比自己年长的顾忌、对佣工“没有服务意识”的妥协等,一些雇主就不愿意雇佣街道大妈了。一位三十多岁的编辑不再雇佣她所在社区的大妈,她解释说她不愿为了与这个大妈佣工“搞好关系”而让自己去费心思。搞好关系包括给她的佣工说好话、送小礼物以示感谢,如“这次送点苹果,下次送点鸡蛋什么的”等等。这雇主抱怨说:“我不明白,既然我已经付你钱了,为什么还要努力去跟你培养关系。无论是我还是我丈夫都不喜欢这么复杂。我们也不想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由于觉得这种事情既好气又好笑,她说她宁愿时不时地给她的佣工发一些奖金而不愿去处理这种关系,因为后者在她看来是不必要的“复杂”。她的郁闷来自她的一个沮丧的发现,即她们之间的雇佣关系仅仅用金钱来沟通是远远不够的。由于街道大妈比较喜欢“复杂”的关系,而不是单纯的金钱关系,年轻的雇主拿她们没办法,所以在雇主眼里,这种雇佣关系看起来不像是纯粹的和恰当的雇佣关系。

    一对在南非的中国单位工作的夫妇也持类似的看法,而且进行了跨国比较。在一次晚餐聚会上他们原本是跟我聊他们在南非的生活的,突然他们就把话题转向了国内的保姆:

    我们单位应该雇佣当地的司机而不是从国内带司机过来,因为当地的司机对当地的情况更熟悉一些,而且更听话。国内来的司机,让他干活还得看他的脾气,如果他性格好的话那还好说。如果你因为有事而推迟午饭时间的话,他就会抱怨。保姆也一样。在别的国家比如南非,他们的保姆习惯了伺候人,有服务意识。但是在中国,保姆没有服务意识。有时候你甚至不知道是谁在伺候谁。你雇了一个保姆,但是你却必须跟她搞好关系。你得照顾她的情绪。在南非就不一样,事情该怎样就怎样,你不用担心去跟保姆搞好关系。

    这样的抱怨不仅把中国的保姆当作问题,而且指向中国的服务行业。改革开放以来,城市服务行业的工人就被公开地批评说他们缺乏服务意识,说他们对待顾客的态度蛮横。在改革早期,国外游客也经常谈及中国的航空乘务员及商店营业员的粗鲁行为。20年的批评似乎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把共和国具有政治意义的集体记忆抹掉了,在过去,从街道清洁工到掏粪工人,人民共和国的第一任总理周恩来都与这些人握过手、谈过话。为人民服务的劳动和为客户或雇主服务的雇佣劳动承载了不同的主体性。今天,服务行业从台湾、韩国和日本引进的新式服务礼仪在中国大陆已经推广开了。然而,街道大妈、国企工人和农村进城的打工者身上还不同程度地保留着过往年代的主体性的印记。即使这些人在日常生活中并没有明确自觉地表达出他们对于平等的要求,他们还是不完全习惯于新的雇佣关系所要求的阶级谦卑,不容易满足他们的雇主。因此拿那种所谓的国际标准来衡量中国的服务业工人并指责他们缺乏服务意识的批评仍在继续。开办富平保姆学校的社会名人茅于轼就认为中国保姆居然认为造反有理是中国的一个问题,根源在于毛时代的“思想改造”{5}。在雇主们看来,家政服务一方面天然地要求工人具有“服务意识”作为先决条件,另一方面中国家政服务中这种服务意识的缺失是不正常的,恰恰暴露了中国存在的问题。

    这种挫败感也反映了国内外商界一种普遍存在的恼怒情绪,那就是后毛时代的中国未能迅速彻底地摆脱它与过去千丝万缕的联系。前面提到的那位编辑和她的丈夫后来就不再雇佣街坊老大妈,他们转而雇佣了一个农村来的家政工人。这只是日常生活中一件小事,但它折射出全国范围内更广阔的历史进程,这是雇主们对纯正的市场经济的向往并为其而努力的过程。为了争取国际社会承认中国为市场经济,中国政府一直试图尽快解决历史问题。比如,在2005年结束对破产国有企业的补贴,目的是为了使企业能尽快甩掉下岗工人。用《中国日报》2005年上的一个通告的话来说,停止这种补贴是为了彻底解决这种“历史问题”{6}。

    (四)农村亲戚

    城市雇主解决家政问题更常见的办法是请他们的农村亲戚来充当家务助手。农村亲戚常常被城里人认为是一种负担或麻烦,而当城市家庭需要一个廉价而可靠的保姆时,城里人又发现他们很有用处。现在那些有农村亲戚的雇主会发现,一个农村远亲要比劳动力市场上的家政工人更值得信任。劳动力市场上似乎全是些无根的人,由于他们在劳动力市场上游走,所以其真实身份也难以辨别和确认。相比之下,雇主们则认为自己的农村亲属会更为可靠些,首先是因为对她们知根知底,另外如果出什么事的话也可以轻易地找到她或者她家人。一名前雇主讲述了她通过丈夫的农村亲戚急切地寻找保姆的故事:

    1996年6月,我的孩子都快出生了,我们从西北我老公的老家雇了一个亲戚。我们不敢相信(市场上的)任何人。我们必须得找亲戚来做!不然她可能会虐待孩子,甚至会把孩子偷了卖了。所以我们考虑了很长时间,考虑能不能从他老家找一个。后来他父亲带了一个20岁的远房亲戚到了北京。很不容易的,因为好像没有什么亲戚(可选)了,她们要么太大或太小。

    雇主一般会比较年长的和年轻的农村亲戚各自的“优点”。有些人认为年长的妇女更稳妥些,而十八九岁或者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孩虽然活力充沛,但很容易因为城市的新奇而分心,可能不会安心工作。也有人担心年长的妇女可能会固守旧的习惯做事,而由于她年长,雇主可能对她不能怎样,而指挥年轻人就比较容易,而且年轻人能够很快学会城市的习惯。在比较这些亲戚长短处的背后,是雇主的一种权衡考虑,一方面要考虑家政工人的劳动能生产出什么样的使用价值和情感价值,另一方面则是雇主为此需要对家政工人作出多少权力妥协。

    但雇主们往往发现,他们要使亲戚转变为临时的家政工人面临着一些困难。他们的抱怨表明他们往往看不到这种身份转变。雇主通常的确付钱给他们的亲戚,尽管这钱的数目是雇主“给”的而不是谈出来的,这是因为双方都觉得他们作为亲戚谈钱的事不合适。农村亲戚最开始甚至会不要钱,除非他们的城市老表坚持付钱:农村亲戚会说他们是来“帮忙的”,金钱的支付不大合适他们之间的亲戚关系和感情背景。可是,雇主们很快就发现,他们的农村亲戚确实并不认为自己是挣工资的家政工人。就像一位雇主观察到的,“亲戚们不是诚心诚意来当保姆的”。在后面笔者会分析,“心”和“意”是雇主们界定“好”与“合适”的保姆的关键词。一些年轻的未婚农村女孩希望他们的城市亲戚能帮忙在城市找到一份工作,甚至帮她们找个男朋友,这就使得他们之间劳动关系变得复杂起来,这些雇主们知道他们必须巧妙处理才行。虽然雇主们可能会抱怨或嘲笑他们农村亲戚的这些天真的期望,但是他们常常不会公开交代他们其实很难帮助亲戚实现这些愿望。

    雇主们常常发现不好直接说那些替他们做保姆的农村亲戚,也不好把他们仅仅看作是打工的家政工,因为农村亲戚的抱怨可能会有损雇主们在老家的声誉。一位雇主回忆说,她不得不用暗示或提醒的方式让她的农村表姐做事情,因为她不能命令她或简单地让她卷铺盖走人,好像对待从劳动力市场上雇来的保姆那样,“要讲究策略”。当他们与亲戚雇主发生冲突时,或者抗议亲戚雇主对自己的某些做法时,年长的可以倚老卖老,而年轻的则会利用年纪小的优势(尽管她们很少这样做)。笔者从一位雇主那里听到比较少见的一个案例,这位雇主说她那年轻的农村表妹像“惯坏了的孩子”,有一次她们之间发生冲突时这位小表妹威胁说她立马就要回老家。毕淑敏的《紫花布幔》小说的线索就是一个女电脑工程师和她的表妹之间的关系。在这个故事中,女雇主“习惯了做一个优秀的工程师,一个好妻子,一个好母亲,现在学着做主人”,她发现“指使别人是一件有意思的事”{7}。然而,她们之间磕磕碰碰的关系带给她挫败感,使她认识到“亲戚归亲戚,帮佣归帮佣,要想处下去,第一是要把这条界限搞清楚”{8}。在我的访谈中,一些雇了农村亲戚当保姆的雇主觉得她们希望的是一种简单、单纯的雇佣关系,他们想象那样的雇佣关系理应更容易处理,也许也更令人满意。在这些雇主的眼中,亲戚关系作为一种非市场的社会关系扭曲了她们所向往的雇佣关系,虽然这种亲戚关系也使她们免除了市场的不安全性。

    (五)外来家政工人

    在劳动力市场中雇主们如何设法辨认出他们面前的应聘家政工人是“好”保姆呢 在后毛时代的社会,“商海”几乎席卷社会生活的每个方面,市场经济也几乎把所有东西都拿来出售和流通,与此同时,家庭空间也越来越被想象成是市场外的避风港,需要好好地守护。这样的结果是导致了家庭生活与家务劳动之间的矛盾{9}。富裕的家庭港湾更加依赖保姆,而后者却往往是直接来自于市场。对于一些雇主来说,市场提供了他们想要的“简单而单纯”的雇佣关系,但它同时也是一个不确定、不安全甚至是危险、真假难辨的地方,这里好的东西被模仿,正品被剽窃,而拐卖儿童的人和其他的罪犯表面上看起来就像是真的打工者。

    这样,要挑到好的保姆看来就带有偶然性了。虽然如此,雇主们还是要尽可能谨慎耐心地进行挑选,要拿出自己的洞见。未来的雇主们希望自己能从她们的面孔和行为上看穿这些不知根不知底的年轻打工者。所谓的不知根不知底并不是说她们真的没有根底,而是她们在市场上辗转流动使得雇主们难以判别她们的根底和来历,所以看起来不那么单纯,仿佛她们被市场这个大染缸染过似的。在劳动力市场找保姆时,雇主们往往互相商量。一名雇主向她的朋友咨询这方面的问题,因为这位朋以她的眼力为傲,“我的朋友让我(对她选的保姆)放心,‘在我看来,她绝对错不了。我看人很准,我敢肯定她差不了’”。选保姆时,前面提到的那位CEO, N先生,和他的妻子一起去家政公司,几天后他们才选定了一名年轻妇女。“我们(他和他的妻子)一起过去并最终确定了一个——我们观察了这些(应聘者)好几天,在挑选时非常地小心。我们感觉不行的话是不敢随便要的。但是感觉是随意的,而且不同的人感觉也不一样。”

    由于“好”在劳动力市场中是这样的难以琢磨,很多雇主就希望这些外来工是初出农村的,这样的话她们就还没有被市场所污染,更不用说新手一般要价也低些。大型家政中介非常清楚这种需求,它们在不少农村地区设立网络渠道,定期组织供应直接来自农村的女工,但是这种供应数量有限。那些希望在新来打工妹的市场上赌一把挑到“好”保姆的雇主还尽力减少打工妹在市场上的流通——他们在这些打工妹还没来得及歇脚时就来要人。一名雇主这样描述她的经历:

    我对在市场上找保姆感觉挺不好……一些有经验的同事告诉我应该在特定的某天一早就去这个中介市场,就在门外等着新手的到来。那些已在城市待一段时间的保姆都太油了。所以那天我在8点钟之前就到了中介公司那里。当时还没开门,我就和许多人一起在门外等着。这里没有排队,也没有什么人管。然后门就开了。嘣!我们一哄而入。我感觉很不好——好像我们在参与买卖人口似的。我一点经验都没有,因为这是我第一次。我就挑那些看起来比较听话的,长得象样点的,因为我要找的是一个保姆,而一个丑的保姆对孩子来说不好{10}。很快这刚来的一批就被抢光了。

    这名女雇主最后找到一个17岁的安徽女孩,她是第一次来北京。

    这个中介每周有两天供应直接来自农村的打工妹。她们经常由县级劳动部门或妇联派人护送来京。在中介公司,所有的新来女工必须接受公司为她们定的固定工资,她们不允许与雇主讨价还价,而在该机构备案的有经验的打工妹则可以和雇主讨价还价。由于工资较低,而且是刚刚从农村来的,这些年轻的姑娘们刚落脚就发现早有雇主在等着她们,她们一进大厅就被雇主们围了起来,其场景就像上面写的那样。通常情况下,一批七八十个新外来工在两小时内就被分完了。

    雇主们认为,初出农村的打工妹没有被市场污染,她们可塑性强,这样就更适合于培养成“合适”的保姆。雇主和中介公司的经理们都跟我说新的外来工就像“一张白纸”——这个比喻,毛泽东曾经用它来比喻处在贫困中新生的人民共和国,一穷二白既是基础薄弱,也是共和国建设的新起点,而现在这个比喻却随着毛时代的结束这样被回收利用了。不过,此处这个比喻假定这些新的外来女工没有自己的主体性,她们只是等待着雇主的培训,来获得她们的主体性。她们获得的主体性是雇主的主体性的附属品,反映的是雇主主体性的权威,同时她的主体性也是她成为“合适”的保姆的萌芽。这种关于“一张白纸”的想象完全抛弃了这个比喻的最初含义,成为在后毛时代众多的概念翻跟头做法中的一个,这种做法重新启用早先时候某些意识形态的表述,让它们在新的动员过程中产生新的意义从而为市场经济服务。

    在劳动力市场的正常供应之“外”寻找保姆的需要促使雇主们希望找来自“老区”的打工妹——这里说的老区是指贫困的内陆地区,它们在1949年之前曾作为共产党的革命根据地,如今这些地方仍然是市场经济的薄弱地带,是市场经济的“边区”。现在这些地区正被动员起来,作为后毛时代市场经济发展的劳动力供给基地。招聘中介知道雇主们的心理,有时非正式地向他们打广告,说最近将供应一批从某个老区来的年轻打工妹。雇主们希望减少打工妹在市场上的周转:正是劳动力市场的流转使得新鲜劳动力的供应得以可能,然而这个市场的流通必须尽可能缩短,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保姆的劳动力商品更加符合私人的、安全的家庭空间的需要{11}。所以矛盾的是,雇主们找家政工人,市场既不得不出现,又不想让出现。

    三、从“一张白纸”到“一心一意”:身体和主体性

    前面提到雇主关于缺乏“合适”的保姆的抱怨使我们去追问,雇主们期望中的“合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如果说家政服务公司和一些雇主把从农村新来的打工妹比作一张白纸的话,那么他们想画的“合适”的图画是怎样的呢 对此我们可以从北京一家大型家政服务公司给雇主们的一封信里找到一点线索。这封信附在一份名为《家庭服务员必读》的手册的后面。该信为雇主们提供了诚挚的建议,告诉他们怎样避免与家政工人产生误会并缓和与她们的紧张关系。这个手册自信又善解人意地总结说:“我们相信如果你要注意到这些要点,那么家政工人就将和您一心一意。”{12}笔者认为,希望家政工人能够与雇主“一心一意”就是雇主们对所期望的“合适”的定义。

    这个表述指向的是家政工人主体性转变这一目标:她的主体性应该能够恰当地领会并满足雇主们的需求。作为一个例子,这里我们不妨重温一下小说《保姆》。小说的最后揭示了这个不寻常的完美的保姆的谜与她隐藏的知识分子的身份之间的关系,故事也让人倾向于这样一种解读,即小凌之所以能成为一个完美的保姆,是因为她是一个有抱负并且勤奋的知识分子。尽管做的是保姆工作,但她的主体性与她的雇主没有本质差别。小凌根本不需要任何培训,什么都能领会。农村进城的保姆在李护士长看来是很难培训的 “一堆死肉疙瘩”,即她们的躯体中缺乏她所期待的主体性。

    与“一堆死肉疙瘩”相比,“一张白纸”同样将外来家政工人呈现为一种没有主体性的纯粹的体力劳动者。尽管这两种说法都彻底否定了打工妹的农村经验和知识,但是“一张白纸”在话语策略上却特别有用,它有助于调动雇主的能动性,鼓励他们通过教导打工妹,刻画出她们新的主体性,使她们能够心领神会地、善解人意地劳动,因此是一个策略性用词。这种主体性的塑造以“素质”话语来说就是“提高农民工素质”。“低素质”这一标签刻画了他们在知识上的无知和主体性上的缺失,但这并不是城市雇主或招聘公司首先提出来的;它是由后毛时代的现代性话语建构的,是后毛时代的精英们的集体产物。“素质”与广泛的指标和特征相联——正规教育、礼仪、纪律、竞争力、都市品位等等,而这些特征则与全球资本主义的现代性和发展的想象联系在一起。作为衡量这种现代性的尺度,“素质”刚开始是反映人口或人群的整体性指标,后来逐步扩展和渗透,成为评价社会团体和个人的标签了。这里要说明的是,并非所有的雇主都有兴趣或有意愿提高家政工人的素质。有许多雇主认为家政服务不过是一个工资与劳动时间相交换的问题,他们除了向佣工们发号施令外,与他们几乎没有什么互动可言。更“开明”的雇主则往往对改造家政工人的主体性有兴趣,并且他们还往往认为这样做是在帮助他们的家政工人。

    不过,家政服务公司和雇主们也知道进城女工并非真的就是一张白纸。在一家大型中介公司对打工妹的培训中,培训经理教导家政工人不论年龄大小和经验多寡,要把她们在农村老家的那套做法和经验忘掉,因为这些在城市里既没用也没价值。经理反复叮嘱她们把自己当成初学者。如果一定要问个为什么的话,经理会告诉她们说这些“先前”的经验会影响她们在城市家庭里学习新知识的能力和意愿。这实际上也就承认了“一张白纸”不是自然的空白状态,相反,它是一种被积极创造出来的东西——通过清除、谴责和清算女工们在农村积累的知识和经验的价值才能建立的状态。

    一位四十多岁的工程师为他的孩子雇了一名家政工人,他这样评论:“在农村她们养孩子就像养猪和养狗一样。”对农村这样彻底的否定出自一位性格温和、受过大学教育的工程师之口。和许多同龄人一样,他小时候就被父母送回老家,在农村与他的祖父母度过了他的童年。这位雇主不认为这样的评论是他个人对农村养育方式的独特见解,相反,他认为他所说的不过是重复人们的常识而已。他的这种论断与其说是他个人经验的反映,不如说显示了后毛时代以城市为中心的现代性话语对人们的浸透作用。这种价值判断与后毛时代城乡二元对立的背景是完全吻合的,在这种二元结构中,内地的农村已经成为落后和愚昧的同义词,被想象为处于现代性的过程之外。然而,就在不久以前,起码一直到70年代,相当多的城市干部和知识分子家庭都把孩子送到农村老家抚养几年。今天不仅几乎没有城市的家长会愿意把他们的孩子送到农村亲戚那里去抚养。这个日常实践的转变意味着人们不再认为农村可以滋养我们民族的未来,体现了后毛时代的现代性对城乡关系的深刻重构。

    上述事例说明了话语的力量,它能够将由一定的政治和社会进程所产生的城乡关系加密,使其呈现为常识,使人们几乎不去质疑,而通过所谓的常识,使这种关系更合法地、积极地参与社会政治现实的话语的扩大再生产,使这种话语扩大再生产能自圆其说。农村抚养孩子的方式是原始和愚昧的,这个“事实”反衬了含高附加值的城市抚养方式。用喂养家畜来比喻农村孩童的哺育,暗示了农村青少年在未来受罪的,然而也应得的前途和命运,即在社会进化和全球竞争中他们只能扮演着低等的体力劳动者的角色,这点在那些从农村来城市的大量的打工者身上又似乎得到了佐证。

    雇主们把未经培训的家政工人看作一堆肉身,认为她们没有合适的主体性、主动性。如果说上面李护士长把不懂城市习惯的家政工称为“一堆死肉疙瘩”是一种怪异的比喻的话,那么在现实生活中雇主们更常抱怨的是家政工人 “像算盘珠子——你不拨它它就不动”。抱怨的意思是一样的。“眼里没活儿”也是雇主对初出农村的家政工人的常见抱怨。

    一家家政中介的经理这样描述一位90年代末期进城的家政工:“她到了雇主家后不知道该做什么。我想这跟她受的教育水平有关。最主要的(原因)是她缺乏素质。她就是不知道活儿在哪。”那些用了许多家政工人的雇主们抱怨说,他们不得不一次次培训新的家政工人,教她们眼里能看到活儿,这样她们才知道该干什么。

    为了使家政工能动起来,雇主们必须再三地调动家政工人那未经训练和没有动力的身体。因此培训一个家政工人就是赋予她一个新的主体性,这样她就能学会从雇主的眼里看到家务,能够自我调动。也就是说,这个新的主体性是接通雇主的意识和家政工体力的桥梁,把雇主的意识转换成家政工的意识。在这个过程中,她要学习并接受新的家务认知和清洁标准,这些与她农村老家都不一样。

    虽然雇主们往往把家政工人眼里没活儿视为后者低素质、无知,或者懒惰的证据,对于初进城的家政工人来说,进入新的家庭空间却是一个充满焦虑、迷茫和无助的过程。城市小康家庭的空间是一个令她陌生的秩序和符号世界,她现在突然置身其中。家用物品之间是什么关系 它们应该怎样摆放 什么时候要清洗它们 怎样洗 她本人与家里的空间以及这些物品之间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可以未经允许就进入某个空间吗 她可以使用哪些物品 这里沙发不仅仅是一个沙发,DVD播放器也不仅仅是一个DVD播放器,它们一起组成家庭内的秩序和空间,她感到这种秩序和空间不仅是陌生的,而且也统治着她,它们否定着她来自农村的知识和经验,而她必需服从它们所代表的秩序。

    雇主一般不允许或不愿意家政工人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看电视,或在雇主外出的时候把朋友带到家里。有时家政工人不得不在雇主的监视之外违规地使用家庭物品。在小说《紫花布幔》中,保姆小髻是雇主的农村表妹,有一次她独自收看电视教学节目时听到了门外钥匙的开门声。

    会是谁呢 小髻凭着女人的敏感,立即断定这是姐姐(雇主)。她迅即扫了一眼四周,房间很整洁,费费浑身上下也收拾得很干净,就是厨房里还泡着一个碗……

    “下面,请同学们把书翻到第九十页……”一个温和的女中音,打断了小髻的忙碌。

    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小髻赶紧走过去,啪地把电视关上,把罩子蒙好……

    ……小髻还是很紧张,这是主人在冷不丁抽查她的工作。

    还好。一切都井井有条,不是匆促之中现收拾打扫的,费费也很乖,身上散出好闻的儿童霜气味。无论阿宁(雇主)眼光多么挑剔,应该说小髻是一个称职的保姆。

    不过,屋里有一种气氛。那是人片刻之前还沉浸在另一种情绪中,一刹时转不过来的表情……

    阿宁……不动声色地环顾屋里。电视机罩是歪的,她走过去抚平,用手指触了一下荧光屏,温热如费费的额头。

    雇主不在的时候,小髻创造了一个短暂的、违规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她成为一名学生,片刻地、部分地逃离了她的保姆身份。但这种逃离只能是部分的,因为即使当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她也不能完全忘却自己的身份,她仍然必须保持警惕,锁孔里的一个小小的声响足以把她震回到现实世界。

    在这个陌生的家庭空间里,初进城的家政工发现“活儿”的内容是琢磨不定的。在我的访谈中,家政工晓红介绍了她学着干活儿的过程,这个过程让她心很累:

    那时,哎呀,日复一日,我不知道有哪些活儿,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好累!我的心太累了!想想看:你在你雇主家中干活儿,却看不到活儿在哪。这样你不担心吗 如果你能看到活儿,把它做了,你的心里就觉得踏实。但是如果你不知道该做什么,还得跑来跑去地找事做,真的很累……我当时非常着急,一个月就像过了一年。我觉得时间没有尽头。我在我们村的时候,整天玩或整天干活,我的心不累。我甚至感觉不到时间的存在。哎呀,来到北京后每天都是这么长……我的雇主休产假在家里。我看不到活儿,但我总在她眼前晃……我不能就坐在那休息……这就是为什么我这么累。

    更糟糕的是,在晓红费力寻找那难以捉摸的活儿时,她一直处于雇主的眼皮底下,时刻有压力。只有最后当她熟悉了这一套新的家庭秩序,眼里有活儿时,她所受的这种煎熬才告结束。

    四、从“一张白纸”到“一心一意”:阶级的言说和改造

    在“一张白纸”上描绘新的主体、提高外来女工素质的教育过程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言说和改造的过程。以法国为例讨论19世纪法律的 “普世性”时,福柯评论道:法律不是普世的,而要成为普世的,它就必须是一个话语,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话语,而这两个阶级“没有相同的想法,甚至连共同的语言都没有”{13}。就年轻的农村妇女们来说,既然她们与雇主想法、言语、习惯都不同,她们就被当作没有想法、没有主体意识的一张白纸。通过这种家庭生活的再教育和劳动的再学习过程,开明雇主们希望启发外来女工主体性的深层转变——这种转变是她们成为合格的保姆所需要的。进城家政工在城市里的主体性转变是城市媒体和雇主们经常谈及的话题。在这些精英看来,外来女工缺乏现代主体性既表明了国家现代化教育的不足,同时也提出了现代化教育的一个任务。

    正是通过这些年轻女工的转变,后毛时代的现代性才不断地证明和展现它的普世性。谈起她家原来的保姆小燕的变化,王女士很自豪:

    小燕的变化非常大!(当然)所有那些在我们家做过保姆的都有明显的变化。你只要对比一下她第一次来的照片和她后来的照片,简直就不像是同一个人!在这些变化中最大的是她精神面貌的变化。毕竟,她来自一个小地方,知道的东西不多。她刚来时看上去土土的,说话也很胆怯。她来了后很快就适应了我们的习惯。她看电视,看我们如何与别人交往。她会模仿我们。我们也经常跟她谈话。(在我雇过的保姆中)我跟她的关系是最好的。她人非常单纯。我经常告诉她要多学习一点东西……有时我们还会谈论她姐姐与她男朋友的关系。我会告诉她我的意见,经常告诉她该怎么做。所有的这些事情对她肯定是有影响的……

    我老公人很好。他说小燕挺勤快,很少有机会玩儿。他觉得如果长期这样下去,她的状态可能不会太好,也就很难给我们的孩子最好的照顾。所以他建议我带她出去玩。我们一起出去的时候,我会评论一下时尚,应该如何打扮自己等等。她离开时,她穿的衣服还有她喜欢的东西都跟她刚来的时候非常不同。她在待人接物上变得周到得体……我真的很喜欢她。她就像家里人一样。她对我们儿子特别好。我在工作上不顺心的时候,我就会对孩子没有耐心甚至会骂他。但她从来没有这样对待我儿子。她对他一直都特别好。我真的很喜欢她。

    在王女士看来,家政工小燕的变化是雇主和家政工之间素质培养和劳动付出的有效循环的结果。王女士强调她经常找小燕谈话,以及她的谈话如何将“单纯的”、“土土的”小燕带上了素质发展之路,这种发展涵盖了城市日常社会礼仪到消费品味、爱情和婚姻方面的话题。小燕通过模仿她的雇主而获得了新的主体性,不仅体现在衣着上面,更显示在精神面貌方面,王女士发现她更能干、更胜任工作。王女士夫妇由此认为,他们在小燕身上的投资——带她出去散心,在外出时对她进行素质教育,最后有效地返还到了他们身上,尤其是返还给了他们的孩子。的确,小燕体贴的劳动对王女士来说确实是一个欣喜的回报。在王女士的叙述中,小燕的能干、主动、耐心和细致,与她的主体性的改造是有关系的。两年后,王女士通过她家与小燕老家官员的关系为小燕在县城中学找了一份厨师的工作,她说小燕回家后隔一两年就要给她写封信。

    为了使家政工人能够跟雇主“一心一意”,有些雇主在教导过程中不一定回避谈及雇主和佣工的利益问题。D女士和她的家政工人蕾蕾之间的关系展示了雇主是怎样处理利益问题的。D女士是单身母亲,她曾经是一名医生,在国外生活几年后,回国在一家保险公司工作,这是后毛时代的新行业。D女士与她18岁的外来家政工人蕾蕾的关系很密切。蕾蕾初中没毕业,我认识D女士时,她在D女士家里已经干了1年。D女士多次跟我坦率地谈起她和蕾蕾之间的关系。在我访谈的雇主中,D女士比其他雇主对雇佣关系有着更多的反思,更多的体会。按照一般的标准,她是一名好雇主。她不仅鼓励蕾蕾在闲暇时间多读点书,还跟蕾蕾讨论很多关于人生观的话题,比如人生需要吃苦、需要为成功而奋斗,等等。“她并不是什么都能理解。在她这样的年纪是不可能去学会处理这一切的。在我家里,只要是她不知道的,我就要教她。”

    曾经发生的一件事使D女士有机会让蕾蕾懂得从个人发展的新视角看问题。

    她老家最好的朋友给她打电话,要她回去参加她的订婚仪式。看来她们那儿有很多的风俗。好像只有订婚时到场了,婚礼时才能到场。她糊里糊涂地就同意了。对这种事情她从来没有经历过。她向我请假。我告诉她,你在这有一份工作,你不能为了随便什么人就走开。我问她:“你觉得呢 ”她说:“我也不想回去。马上新年就要到了,我也不想回两次家。”我说:“对。首先,我们先不去从我的需要来考虑你是否应该回去这一趟,从这个工作的角度来看,你既不应该、也不能回去。但是从你自己生活的角度,想想,既然你的朋友会一个接一个地结婚,你参加她们其中的一些人的婚礼而又不参加其他人的婚礼也不合适,对吧 ”这样我就告诉她,当我脱离先前的朋友圈时,我就再也不能参加与这个圈有关的活动了……现在,她和我想法经常是相似的。我觉得她自己已经逐渐融入到这个家庭的生活,融入了北京的生活……这样她很容易地接受了这点(D女士的建议),因为她就面临着这样的情况——她现在也脱离了先前的朋友圈,没法再参加她们的活动。

    蕾蕾最初同意参加她好朋友的订婚仪式的打算,被当作一个糊里糊涂的决定被D女士否定了。从D女士的视角看,蕾蕾的人情逻辑不算逻辑,她有想法也是缺乏想法的表现。显然,蕾蕾考虑到短时间内需要两次回家,同意放弃这个不方便。然而仅仅是因为不方便而改变原先的想法在D女士看来是不够的。D女士把这件事当作一个做“思想工作”的机会,从个人发展角度开导蕾蕾{14}。以自己为例,D女士将蕾蕾置于一种无法逆转的发展进程之中——她与老家的关联和圈子已经被她与这个家庭以及与北京的联系所取代,“这个家庭和在北京的生活”被确定为她社会关系的重点和目的。这种个人发展的进化论和目的论就把蕾蕾和农村老家朋友的关系当作拖后腿的、可以舍弃的东西。在教导蕾蕾时,D女士把她需要并依赖蕾蕾给她照顾家务这一点先巧妙地暂时搁置,然后教蕾蕾从个人发展角度看问题,使她相信她自身的利益与D女士利益是一致的。D女士与蕾蕾分享的这种人生哲学能使她更紧密地贴近D女士的需求和利益——即变得“一心一意”,因此也就像家庭成员之一。

    然而,外来女工的主体性改造是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过程,它需要外来女工平衡福柯曾指出的主体(subject)的双重含义:作为服从权威的主体(subject to)和以自我知识与自我认同为基础的自主主体(subject of)。在雇主们看来,进城家政工的主体改造总是存在这样的危险,即她熟悉了城市生活后可能认为自己也可以在城市争得一席之地,以至于她更多地是在主体的后一重意义上行事而非在前一重,即在服从权威的主体意义上没有自觉。前面提到的王女士说起她一个农村远房亲戚曾来帮忙做家务。“她真的很想生活在北京,而且想开一家商店。她特别有野心。”与她最喜欢的保姆小燕相比,似乎她的远亲把自己主要是看作自主的主体而非服从的主体,因而被认定“有野心”。在王女士看来,因为这个亲戚缺乏作为保姆的身份自觉和自律,因此她在主体改造中产生了一种不合适的自我定位。因此,在雇主们看来外来女工的主体改造应该有这样的效果,即她不再像被动的算盘珠子那样干活儿,同时她的主体改造应该在保姆定位的基础上偏向主体的第一重含义。

    培训外来家政工涉及到平衡“主体”的双重含义。这双重含义与雇主在改革时代的自我认识也紧密相关。对于大多数雇佣家政工的专业人士和其他精英群体来说,他们一方面希望保持自己的阶级优越感,另一方面也认可社会流动,在日常的环境里和家政工相处时,他们如何在两者之间保持平衡就是一件细活。从这个意义上说,提高素质的概念,既是一个作用于每个个体的社会流动的话语,又是一个阶级在日常生活实践中向另一个阶级言说、对这个阶级施加作用的支配过程。主体的“服从”不仅是对话语的服从,同时也是家政工人对作为话语代言人的雇主们的服从。

    一个经过开导的家政工人所应具有的合适的主体性是什么 D女士很满意她的教导所起的作用:在她看来,蕾蕾变得成熟多了,她的谈话和思维方式几乎已完全改变了。但是,在回想起她有一次问蕾蕾的梦想是什么时,D女士在我面前忍不住乐得笑了起来。她说蕾蕾非常认真地想了想这个问题,慢慢地回答道:“我想我们有一个新家,新家里没有蟑螂。”D女士被蕾蕾的梦想逗乐了,而且很惊讶它是那么微不足道。相对于那位被王女士批评为有野心的保姆,蕾蕾向她的雇主表明她的主体性甚至连同她的梦想都是从雇主那里派生出来的——不仅仅是派生出来的,而且还是袖珍的——因为蕾蕾的梦想之大不过于为雇主梦想一个没有蟑螂的新家。但我禁不住想,蕾蕾在回答之前的停顿和她缓慢的回答是否是为了努力地制造出一个逗乐的答案,这样既可以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主体性限定在她雇主看来合适的范围内,同时又可以消除答案的严肃性。

    五、“家庭中的一员 ”管理情感商品

    和一般雇佣劳动相比,雇佣性的家务劳动有其自身的特征。作为服务性劳动,情感表现伴随着劳动的过程,是劳动表现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雇主们希望家政工体贴、听话、可人意、自我克制、不顶嘴,把这些看作评价家政工劳动表现很重要的一部分。而在雇佣劳动关系中,体贴、可人意等等都需要家政工的努力,也是她们的劳动付出,是情感劳动。因此,家政工一方面是一般性的劳动力商品,但又不仅仅具有一般性的使用价值,她们付出的不仅仅是一般性的劳动,还有情感劳动。雇主希望家政工能付出情感劳动,不少雇主会解释说,他们对待保姆就像一家人,含义是保姆也应该对他们像家里人一样体贴照顾和主动,而不是算盘珠子,不说不动。但是情感也会妨碍雇佣关系,在这种情况下,雇主们会小心处理,以雇佣关系为重。在雇主们看来,情感是必要的,但需要小心对待和管理,以保证它不与雇佣关系相矛盾,不能危害这种关系的商品属性。下面这封蕾蕾的母亲写给D女士的信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例子,这促使D女士日后更加注意她们之间的界限:

    D妹妹您好,

    首先我祝你身体健康。这是我写给你的第三封信。也许你没有收到我之前寄给你的两封信,因为蕾蕾没有告诉我您的正确地址……这就是为什么我寄给蕾蕾的毛裤最近被邮局退了回来……

    我拿起笔的时候心里有好多话想要跟你说。我很感激你对我们的蕾蕾的关心和照顾,仿佛她就是您自己的女儿一样。上次蕾蕾回家告诉我们D阿姨待她是如何地好。她回家后,一直都说你在北京的家就像她自己的家一样。你对她太好了。她还告诉我们,D阿姨带她到许多她以前从来没去过的地方去玩,让她看到很多新东西。她还告诉她的爷爷奶奶及她的好朋友讲你待她是如何地好。我们全家人都为她感到高兴。在我心里你真的是既高尚又伟大。你对我们蕾蕾的真情实意我们真是感激不尽。我们一生都不会忘记你的好……蕾蕾离家后,我们就开始养两只小鸡等以后你和小菲(D女士的女儿)回来后招待你们。我不知道我的这个愿望能不能实现……

    蕾蕾的妈妈

     

    蕾蕾的妈妈用不很流畅的笔画所写成的大字体接连写满了几页信纸。看起来写信的手不常写字。在给我看信的时候,D女士承认她感到信中夸张的言词很抬举她,也对这种夸张觉得讶异和好笑。她觉得自己肯定没有信中所说的那么好。她推测或许是蕾蕾想通过炫耀她北京的雇主对她多么好来提高她在朋友和亲戚面前的地位。“也许我们可以说这是一种依附性增长 ”D女士试着用一个经济学术语来理解蕾蕾对她的推崇。然而,蕾蕾母亲的这封信的确促使她去更多考虑自己作为蕾蕾的雇主应有的责任,“从本质上讲不过是她为我干活儿,我付工资给她……但是,她毕竟年轻。作为她的雇主,我确实有一定的责任去培训她,教她一些技巧,以及提高她的素质。”

    听完她的话,我向D女士指出了她以雇主的身份看待她的责任有别于蕾蕾母亲那充满感情和家庭温情的言语表达。D女士同意我的看法,并说她有意保持一定距离,不希望牵扯进这封信所散发的感情中去。这件事勾起了D女士对她与另外一个农村家庭之间关系的回想。多年前她是一家公立医院的内科医生,她的一个农村病人感激她,只要一有机会进城就要去拜访她,经常给她送去自家种的土产。然而D女士在这两事情上发现了一个差别:“我觉得我们之间交往的基础是雇佣关系。要不是因为需要雇一个保姆,我们和蕾蕾就不会碰到一起。”蕾蕾表现出的对D家强烈的认同既让D女士感到满意,也多少干扰着她们间的雇佣关系。D女士意识到了这个矛盾,也想着怎么给蕾蕾一个预防针。当D女士的妹妹从加拿大来探访她们时,她妹妹对蕾蕾很不高兴,就唱了白脸训蕾蕾,下面就是D女士向我模仿她妹妹跟蕾蕾讲话的语气和用词:

    我姐姐对你非常好。这谁都看得出来。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对你那么好 首先,那是因为你对这个家庭做了贡献。你做好你的工作,她给你工钱。其次,你们之间产生的感情是一个次要问题,是另一回事。我姐姐没必要对你那么好,对不 她没有必要非得雇你不可。她一样可以雇用随便其他什么人,只要她能把工作做好。

    D女士说她妹妹看不惯蕾蕾是因为她发现蕾蕾的举止不像是保姆,比如她白天躺在床上看书。训斥的目的是提醒蕾蕾,她的劳动力是可替代的商品,而且她劳动力的主要性质——商品——不应为感情所掩盖和危害,即蕾蕾不能忘乎所以,忘记了她的位置。虽然通常雇主们在外人面前常常淡化雇佣关系(常见的套话是“我们待她就像一家人样”),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因为蕾蕾似乎已经相信,并且她的行为举止也表现得好像她就是这个家庭中的一员,所以她才被提醒感情毕竟是第二位的东西,主要的还是她的劳动表现。虽然D女士不赞成她妹妹所用的生硬的语言,但她跟妹妹的想法是一致的,那就是蕾蕾劳动力的商品性质是她俩关系的主要方面,这种关系可以由情感来补充,但不能受到情感的左右。

    如果说王女士通过她的家政工人小燕的主体塑造设法在情感和劳动之间营造出一种有效转换的话,那么在这里D女士遇到的却是一种不同的情感运转。蕾蕾母亲希望因为蕾蕾的关系两个家庭可以相互往来。在信中,蕾蕾母亲就邀请D女士和她女儿到他们农村家里做客。D女士则担心,参与这种情感往来会使市场逻辑下的雇佣关系服从于蕾蕾家庭和农村社会的道德和情感逻辑,因此她思忖着对我说,她并不反对到几百里外的蕾蕾家造访,也不反对与蕾蕾的家往来,但是,停顿了一下,她接着说道:“通常,像我和蕾蕾之间的这种关系是不应该走亲戚的。因此,中国有的事很奇怪。我觉得她家已把我们看作是她们的亲戚。”

    D女士感到很矛盾:她曾经与一个农村家庭有过很好的关系,但她始终意识到,她和蕾蕾的关系是一种雇佣关系,她需要保持雇主的权威身份来管束蕾蕾、发放工资以及最终终止这种雇佣关系。通过把这件事看作是中国特色的,D女士把她的困境变成了一个中国问题的讽喻,即中国的市场逻辑经常与其他不同的逻辑和情景纠缠在一起,似乎在中国很难存在有纯粹而合适的市场逻辑。在这里,D女士和一些经济学家一样,存在着某种幻想,即认为市场逻辑本应该是纯粹又自立的。这种幻想试图将市场逻辑从与它紧密缠绕在一起的政治中抽象出来,试图屏蔽掉市场逻辑对其他各种形式的社会关系的支配和改造。

    总而言之,雇主们常见的抱怨——“很难找到一个好(或合适的)保姆”——表达了在后毛时代社会关系重构中的一个问题,即一个阶级的思想意识如何调动和驱动另一个阶级的身体。家政工的雇佣问题的背后交汇着后毛时代三条轴线或三重关系的运动和调整:城乡关系、脑体关系以及性别关系。这三重关系的社会分工的重新确立和合理化是大量的家政工人为城市富裕家庭提供家务劳动的深层背景。

    家政工人的劳动力是一种特殊商品,这不仅因为它有劳动产出,还因为它是一个具有主体性的、能够从事情感劳动的商品。一般说来,来自农村的打工妹是家务劳动力的首选来源,而内陆贫困地区的年轻女工尤其受欢迎,因为她们的主体性在被否定以后被当作是“一张白纸”,有待雇主的教导来进行改造和重塑。一些开明雇主们给予家政工现代化和个人发展的教导,通过改造外来女工的主体性来调动家政工的劳动积极性。外来女工被改造的主体性联接雇主的思想意识和她自己的身体,起到一个杠杆和枢纽的作用,以便于一个阶级的思想意识得以调动起另一个阶级的身体,使外来工不仅从事一般的体力劳动,而且还有情感劳动,而这种情感劳动正是雇主享受“有品质的”生活方式所需要的。

    雇主们向往的“合适的”雇佣关系取决于通过细致的管理达到的劳动力商品化与情感之间的平衡,而这种雇佣关系最终追求的也是情感劳动的最大化。自觉承担启蒙作用的雇主们也认识到,情感是必要的,但是应该从属于、受制于雇佣劳动的商品性质。管理家政雇佣劳动有不少的障碍,包括毛时代的遗产还在发挥一些作用,还存在于一些雇主和家政工人的意识里或潜意识里,各种异质的社会关系把农村或社区的情感逻辑带到了雇佣关系中,以及很多的偶然因素如雇主和家政工人的个性和追求等。

    有了家政工人,那么知识女性和职业女性是否就能在很大程度上脱离与家务劳动的联系呢 在某种程度上是的。然而她们并没有从话语上摆脱内置在家务劳动中的性别问题,而家务劳动内置的性别问题在80年代被置换成阶层问题,一个知识分子阶层的特殊问题。家务劳动的问题既然以阶层问题的面目出现,它呼唤的是相应的解决之道,引入家政工把知识分子从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就名正言顺了,也是改革开放的价值体系所合理化的。但是内置于家务劳动中的性别问题依然存在,知识女性和职业女性只不过找了家政工当替身(或者有时是她们的婆婆,因为婆婆们有时也认为她们像保姆一样为家庭服务,并且还是无偿的)。

    随着国企改革中大量女工的下岗以及90年代以来市场招聘中日益严重的性别歧视,越来越多的妇女被迫回家成为全职或者兼职的家庭主妇(家境富裕自愿回家的也有,但在少数)。电视连续剧《田教授家的二十八个保姆》中的第28个保姆是田教授自己最近下岗的女儿{15}。妇女的家庭化促使一些妇女支持“家务劳动报酬化”,以此明确表示家务劳动的价值{16}。但这个提议遭到很多人的反对。一位参与讨论的人指责说,讨论这个问题本身就是“煽动”夫妻关系不和。

    你说,“我在家干家务活,这应该不少于五百块钱。”如果你的配偶是通情达理的,他可能会说:“好,再给你一百块。”……但是,如果你的配偶不那么通情达理的话,他可能会说,“五百块 一个保姆也不过三四百。你不觉得你要得太多了吗 ”你瞧,你把自己降到了保姆的份上了。{17}

    这个指责带有一个警告:那些敢于要求其家务劳动报酬的妇女冒着降格和掉份儿的风险。我们是否应该通过“家务劳动报酬化”来体现家务劳动的社会价值 “家务劳动报酬化”是不是有效的性别平等策略 这些都是可以争论的,也值得更广泛的讨论{18}。但这里值得注意的问题是性别和阶级的交叉作用:80年代家务劳动的性别问题被回避了,被置换成阶级问题,而现在阶级问题又反过来困扰着、“惩罚”着家务劳动的性别讨论——那些敢于开启这一讨论的女性就是自取其辱,就是把自己和保姆相提并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即使那些可以依靠性别替身来解决家务劳动问题的职业妇女也仍然没能从话语中解放出来。因此,任何对家务劳动价值的严肃讨论都必须正视家务劳动的社会价值,并且通过性别问题和阶级问题的关联来寻求解放性的方案。

     

    【注释】 {1}郭传火:《中国保姆》,北京:作家出版社1997年版,第1页。 {2}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到中期,和同时代农民、城市工人以及街头小贩比起来,知识分子的收入是停滞不前的。这在当时的打油诗“老大笑,老二乐,不三不四存钞票,知识分子光着屁股坐花轿”中得到了反映。当时包括国家粮食收购价格调整在内的许多因素使得农民的收入在20世纪80年代前期快速增长,见严海蓉:《虚空的农村和空虚的主体》,载《读书》2005年第7期,第74 ~ 83页。农村改革之后,城市的工厂改革也允许以奖金的形式增加城市工人的收入。因此人们在20世纪80年代调侃道,那些造导弹的却不如卖茶叶蛋的,拿手术刀的却不如拿剃头刀的。改革进入到90年代时,正如经济学家韩德强所观察到的那样,“金领阶级”(知识分子、高级官员、企业家、外企白领管理人员)已经大大受益于20世纪90年代的改革,那时农民收入却停滞不前,工人的收入相对地或绝对地下降,见韩德强:《碰撞》, 北京:经济管理出版社2000年版。 {3}Elizabeth Croll, Chinese Women Since Mao, Armonk, NY: M. E. Sharpe, 1983, p. 65. {4}政策支持和鼓励的住房商品化和私有化使邻里街坊的关系迅速发生了变化,甚至在毛时代形成的社区也不例外。在新开发的带保安门卫的高档小区中,那些过得起城市上流社会生活的人们看待邻里关系和集体观念与普通老百姓是大不相同的,见David Frazer, “Inventing Oasis: Luxury Housing Advertisements and Reconfiguring Domestic Space in Shanghai”, in Deborah Davis(ed.), The Consumer Revolution in Urban China,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0, pp. 5-53。 {5}老田:《比较“小保姆”和“大学生”的政治认知》,http://www.wyzxsx.com/Article/Class17/200411/815.html,2007年5月1日访问。 {6}China Daily, “China to End Govt Bailout for Bankrupt SOEs”, Feburary 3, 2005. {7}毕淑敏:《紫花布幔》,载《毕淑敏文集》, 北京: 群众出版社1996年版,第432页。 {8}同上,第435页。 {9}可参考Nancy Armstrong对18世纪英国资产阶级家庭生活的分析。作者指出现代资产阶级的家庭生活是被当作“躲避无情经济世界折磨的避风港”而建构起来的,见Nancy Armstrong, Desire and Domestic Fiction: A Political History of the Novel,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p. 8。 {10}在我访谈的雇主中,一些有小孩的雇主往往认为漂亮的保姆有助于她们孩子的身心成长。 {11}回想一下G·布朗(Gillian Brown)关于19世纪美国市场与家庭温情主义(sentimentalism)之间关系所做的分析是有意义的。她观察到,家庭用品要摆脱它原先与市场的关系才能融入家庭温情, 见Gillian Brown, Domestic Individualism: Imagining Self in Nineteenth-Century America,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0, p. 47。 {12}北京三八家务服务中心:《家庭服务员必读》,非正式出版物, 1998年版,第277页。 {13}Michel Foucault, Discipline and Punish, New York: Vintage Books, p. 276. {14}通过开导谈话的方式做思想工作是促使个体意识改造的一部分,这不仅是共产党意识形态工作的一部分,读者可参见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与意识形态的国家机器》对资本主义社会意识形态实践的分析:Louis Althusser, “Ideology and Ideological State Apparatus”, in Lenin and Philosophy, and Other Essays, trans. Ben Brewster, 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 1972, pp. 127-186。 {15}吴培民(导演):《田教授家的二十八个保姆》,上海电影制片厂,1999年。 {16}张美蓉、南松:《家务劳动价值论》,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58 ~ 62页。 {17}迅达:《“家务劳动报酬化”是挑拨夫妻关系》,载《现代家庭》1996年第10期,第30页。 {18}张美蓉和南松关于家庭劳动力价值的讨论是与妇女解放问题联系在一起的。他们坚持如下观点:“从严格的意义上讲,女性解放运动和女性解放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女性解放运动是狭义的妇女解放……女性的真正解放是一切女性的解放,是使女性整体摆脱不合理的社会制度,从阶级剥削、压迫、奴役中解放出来;从男权制度,从两性不平等的社会关系和地位中解放出来。……西方女权主义运动对于改善和提高女性的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起了积极的作用,但是,从根本上来说:它回避了生产资料私有制下的阶级剥削这个基础内容。因此,它只不过改善了一下少数女性的处境和状况,而谈不上广大妇女的真正解放。”同注{16},第81页。然而,我不同意他们对家政工的出现所做出的热情评价:“当今社会出现的保姆,与私有制条件下出现的保姆性质完全不同。它是一个劳动人民家庭的家务劳动与社会劳动之间的一种替代方式……从客观上承认了家务劳动是社会的必要分工。”同注{16},第85页。这种热情的评价忽略了当代中国家政工人雇佣制度的核心中存在着的不平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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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摘要]

    【内容提要】20世纪80年代关于“知识分子负担”的讨论凸显了脑力劳动(业务工作)和体力劳动(家务劳动)的矛盾,使家务劳动的问题成为一个阶层的特有负担,而遮蔽了性别的问题。重读80年代的小说《人到中年》可以读出以下问题:家务劳动在话语上怎样变成了一种负担 陆文婷为什么只能代表知识分子,而不是女性 谁是家务劳动理想的、合适的承担者 “知识分子负担”的话语如何为保姆进城搭台 对小部分家庭而言,雇佣家务劳动是用阶级的关系“解决”家务劳动中性别分工的问题和家务劳动社会化不足的问题。社会主流对家务劳动的定位、认识和处理反映出改革时代的现代化进程中,脑体、城乡和男女这三组社会差别的重构。

    【关键词】脑力劳动 体力劳动 性别 阶级 家政工

     

    Abstract: In 1980s, the discussion about “the burdens of the intelligentsia” gave prominence to the contradiction between brain work (office job) and manual labour (household chores), making the issue of household chores a matter of class difference rather than gender difference. By re-reading the much-acclaimed novelette of that period, At Middle Age, we have come up with the following questions: how did household chores become a burden  Why was Lu Wenting viewed as an intellectual and never as a female  Who should have been the ideal and adequate bearer of the household chores  How did the discussion about “the burdens of the intelligentsia” set the stage for the large influx of maidservants from the rural area  To a small number of families, hiring a housekeeper is a means of using class difference as a solution to gender difference in household labour division. How the mainstream society understands, defines and deals with household labour reflects the restructuring of the social differences between brain and brawn, urban and rural, and male and female in the process of modernization in the era of reform.

    Keywords:brain work, manual labour, gender, class, housekeeper

     

    上个世纪90年代末,电视连续剧《田教授家的二十八个保姆》{1}在上海、北京等许多城市的地方有线电视台广泛地播出。这部轻喜剧关注的是上海一个小康家庭的内部生活,讲述了田家多次寻找家政工人的故事。通过剧名突出强调田家雇佣过28个保姆,电视剧一方面不厌其烦地显示家政工劳动力供应的充足,另一方面这个夸张的数字也生动地表现了富裕家庭的需求单靠数量无法得以满足的那种挫折感。

    类似地,雇主们在我和他们的访谈中也屡屡表现出他们混杂着的优越感和挫败感。我听到过种种抱怨,比如:他们“雇过和炒过的保姆够编成一个排了”,或者“找一个合适的保姆比找对象还难”{2}。作家毕淑敏在她的小说《紫花布幔》中这样描写一个电脑工程师对她保姆的叹息:“她依旧像算盘珠子一样,不拨不动……培养一个精干的可人意的保姆,真比培训一个合格的程序设计员还难!”{3}一些雇主很高兴能有人来听听他们对保姆们的抱怨:有的太木,教不会;有的可能学得快但又不守规矩;有的干活勤快,但又老顶嘴,忘记了自己保姆的身份;一开始她们可能单纯,但慢慢就学得“油滑”,爱算计,给自己打算时不顾给雇主带来的不方便;她们一开始都很勤快,但慢慢就变得懒了;等等。偶尔,我和雇主的访谈约在了她的工作单位,我们的谈话会吸引周围的同事,而她们全都开始附和着发泄她们各自的不满。一次在合肥的一个大学图书馆访谈时,受访者也对这种自发形成的群体性抱怨感到有点惊讶,并且幽默道:“这感觉就像我们在对一个妇联干部‘诉苦’一样。” “诉苦”是上世纪40 ~ 50年代土改时期对农民进行革命动员的一种形式,它鼓励被压迫者公开说出他们所经历的苦难,使他们在公开叙述的过程中获得和体验阶级主体性。妇女协会(后被纳入全国妇女联合会)经常会积极发动农村妇女们针对阶级压迫和父权制诉苦。这里雇主们援引“诉苦”的概念,就是潜在地设定自己相对于保姆的一种受害者立场,认为理应得到同情和倾听。在北京,雇主常常将访谈安排在家里或咖啡馆里,我从未遇到与一群雇主面谈的情况。不过,有的北京雇主告诉我,她们在单位吃午饭时有时会讲各自家保姆的故事,或模仿她们的行为举止来消遣。

    我在北京和合肥共访谈了大约35名雇主,大部分是专业人员,从事大学教师、图书管理员、出版商、白领雇员、律师等职业。受访者大部分是二十多岁到四十多岁的妇女。由于80年代前雇佣家政工人的做法在城市并不普遍,因此大部分访谈对象都是80年代后才开始雇佣保姆的,也就是后毛时代的新雇主。为了在田野调查中获得信任,我的工作原则是对事不对人,所有的访谈都匿名处理(个别特殊情况除外),并且不访谈同一个家庭中的雇主和家政工人。尽管现在看起来许多城市家庭使用家政工,但是在2003 ~ 2004年间,北京雇家政工人的家庭也不到10%{4}。

    家政工人,无论他们是雇主的农村亲戚、城市下岗职工、年长的邻居,或是更常见的进城农民,大部分是他们家庭中第一代从事这种工作的人,也就是后毛时代的新家政工人。1949年前中国长期合法存在的奴婢制传统和主仆等级制度,以及对佣人劳动的精细分工和命名{5},被共产党领导的社会革命一扫而空。如果说这种传统至今仍有影响,那也是作为 “旧社会”的一个幽灵而存在。农村进城做保姆的打工妹有时提到“旧社会”,表达她们对劳动条件的抗议,以及对社会主义在当代中国意义的质疑{6}。改革时代的新雇主和新家政工之间存在着一种相当普遍的彼此不满,本文要分析的正是这个矛盾。除了拥有一般性的雇主和家政工人的矛盾之外,改革时期家政雇佣关系矛盾还有一个特点是挥之不去的社会主义遗产在民间社会的影响与雇主们对改革时期市场乌托邦的想象之间的冲突。

    雇主们频繁的抱怨促使我去思考这样的问题:为什么找一个合适的保姆这么难 “合适的”可以指(某物或某人)满足或符合某种要求,以及 / 或者适合某种规则和程序。当雇主们讨论家政工人时,“合适的”这个词既描述了家政工人符合雇主的需要和条件的状况,又表达了雇主对这种状况作为事物应然秩序的肯定。

    为了考察雇主们频繁抱怨的原因,我们需要问一问怎样才算合适,哪些人能成为合适的保姆,以及为什么这种“合适”在后毛时代的中国难以达到。提出这些问题并非是偏向雇主的立场和观点。需要明确指出的是,这里对雇主—保姆关系的研究并不是要讨论雇主的个人道德素质,而是探讨后毛时代雇佣关系背后深层的社会关系的变革,尤其是性别和阶级问题的凸显或屏蔽。本文讨论的是后毛时代体脑、城乡和性别的关系如何交织在家务劳动雇佣的问题上。本文是这样界定阶层和阶级的:劳力和劳心或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是社会分工,但是在阶级社会中,这种分工体现了阶级关系;在当下的中国社会,“知识分子”作为一个特定的群体可以说是社会的一个阶层,但是在家务劳动雇佣关系中,作为雇主的知识分子及其他白领和作为出卖劳动力的家政工之间具有某些阶级关系的特点。

    具体地说,在20世纪80年代关于“知识分子负担”的讨论为什么凸显了脑力劳动(业务工作)和体力劳动(家务劳动)的矛盾,而遮蔽性别的问题 “知识分子负担”的话语如何为保姆进城搭台 重读80年代的小说《人到中年》可以读出以下问题:家务劳动在话语上怎样变成了一种负担 承受这些负担的人有性别吗 谁是家务劳动理想的、合适的承担者 以社会史的视角看,家务劳动本身既没有天然的,也没有固定的界定;它是一个可以变化的社会实践领域,在改革时代的现代化进程中,脑体、城乡和男女这三组社会差别的重构深刻地影响着人们对家务劳动的定位和认识{7}。

    一、80年代“知识分子负担”与知识分子的性别

    后毛时代家政雇佣劳动的兴起是与20世纪80年代早期关于“知识分子负担”的讨论联系在一起的。在中国语境中,“知识分子”是由受过教育的人构成的特殊社会群体,包括科学家、作家、艺术家、教师、医生以及其他专业人士、国家给予津贴的技术干部等{8}。在文化大革命中,精英取向的大学入学考试制度被废除,取代它的是通过推荐制度从工、农、兵中直接招收学生{9}。1977年才重新恢复了大学入学考试制度。当时改革的语境使人们认为由于“文化大革命”的“十年动乱”,国家人才的培养出现了一个断代。“知识分子负担”这个话语突出地刻画了这样一批中年知识分子:他们在“文革”前接受了高等教育,而在人才短缺的改革初期,他们负有特别重要的责任,要为后毛时代的现代化做出关键性的贡献。

    这些中年知识分子承受的重负包括繁重的日常家务劳动、艰苦的生活条件,国家对科研的支持不足,抚养小孩的责任,照顾父母的义务,等等。“繁重的”几乎成为形容知识分子家务劳动的常用修饰,它使家务显得是一个突出的负担。这个话语警示人们,中年知识分子的负担已经达到危机的水平,这些负担是导致一些杰出的中年知识分子英年早逝的重要原因。小说《人到中年》是表现这种重负的最佳例子。1980年,这部小说首次发表在文学杂志《收获》上,谌容在书中刻画了一个女医生陆文婷的困境:她和她的家人住在拥挤的小屋里,被家务所负累,挣扎在脑力(专业的和技术的)劳动与体力劳动(家务)的矛盾中{10}。在这部小说之前,“伤痕文学”曾靠着知识青年对他们“文革”时期在农村付出的体力劳动和其他艰辛的“诉苦”而席卷中国文坛,《人到中年》则是关于中年知识分子群体的一曲“诉苦”和颂歌。一方面,小说歌颂他们坚定不移地将自己的才华和青春奉献给了他们的工作,奉献给了后毛时代的国家重建;另一方面,它也是一个关于危机的故事:不是知青在“伤痕文学”中表现的信仰危机,而是身体的危机——知识分子身体的危机。

    故事开始于陆文婷大夫因劳累而昏倒在手术台上。然后故事情节追述了一幕幕细节:她对工作的高要求,她作为一个眼科大夫一心扑在病人身上,以及她作为一个不称职的妻子和母亲的愧疚感。虽然主人公是一位职业女性,负担着特定社会性别分工下女性特有的劳累与内疚心理,但她疲惫和崩溃的形象引发了媒体将知识分子的负担作为一个社会问题广泛地进行讨论,还促使了党中央指示各级领导人对这个问题引起重视,要关心中年知识分子{11}。小说出版后不久,同名的电影上映,推动了全国的关注与同情。自此,谌容的名字就与这部小说联系在了一起。

    当时社会对谌容《人到中年》的认同反映了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在谌容塑造的众多小说人物中,陆大夫作为一个被家务所负累、被自己在家庭领域里的失败感所困扰的这么一个疲惫不堪的专业人员,成为了80年代初全国话语中的中心人物 第二个问题是,为什么社会在接受这篇小说时陆大夫的性别却隐去了,从而使她的问题成为一般知识分子的问题,使她作为知识分子,而不是作为妇女成为“知识分子负担”的话语中心。1980年代韩起澜(Emily Honig)和贺萧(Gail Hershatter)在她们编辑的关于中国妇女的著作中写下了她们对这部小说的反响的观察:“人们一致认为,这部小说是中年知识分子承受的过度的、无回报的重负的令人痛心的写照。小说虽然把各种家务琐事描述得面面俱到,然而,妇女所承受的工作和家务的双重负担却从未成为公众关注的问题。”{12}如果把第二个问题再扩展一下:当性别因素被过滤掉之后,家务劳动变成了纯粹是一个阶层的,而不是某种性别的负担,那么,这种叙述会引发哪些社会后果呢 

    为了回答第一个问题,让我们比较一下谌容享有盛誉的《人到中年》和她默默无闻的《永远是春天》{13}。这两部小说在出版上仅仅相隔一年,刻画了两种不同的性别、政治和家庭生活之间的关系,比较之下我们也许可以理解陆大夫何以成为20世纪80年代新时期的突出形象。在《人到中年》中,陆文婷是一个温和、谦逊的专业人员,她“无职无权,无名无位,然而,她手中救人的刀就是无声的权威”{14}。“文革”期间,丈夫傅家杰的实验室被查封了,他承担了家务活,而让陆从负担中解脱出来,得以全神贯注忙她的工作。“文革”的结束扭转了这个暂时的、不正常的分工。国家和这个家庭都已恢复“正常”:“粉碎‘四人帮’以后,科研工作要大上,傅家杰被视为骨干,他的科研项目被列为重点,又成了忙人。这样,家务劳动的重担又有很大一部分压到陆文婷肩上。每天中午,不论酷暑和严寒,陆文婷往返奔波在医院和家庭之间,放下手术刀拿起切菜刀,脱下白大褂系上蓝围裙。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分秒必争的战斗。从捅开炉子,到饭菜上桌,这一切必须在五十分钟内完成。这样,园园才能按时上学,家杰才能蹬车赶回研究所,她也才能准时到医院,穿上白大褂坐在诊室里,迎接第一个病人。”{15}

    这里,家庭秩序的重新“正常化”依靠的是后毛时代国家政治秩序的重新“正常化”,并与之相切合。然而“拨乱反正”的努力恰恰反映了家庭和国家的“正常化”不是天然的,而是斗争的产出。而这种变得“正常化”的秩序可能放逐了“家庭”和“国家”其他的历史可能性{16}。为了使丈夫更好地投入工作,陆大夫在自己昏倒的前一天晚上提出了一个倡议:为了傅能有一个更好的不受干扰的工作条件,他应该搬到研究所去住,把家务和孩子全都留给陆一个人。虽然她温柔的、亲爱的、同志般的丈夫一开始并不同意,但她还是说服了他试一试。只是第二天陆突然的晕倒使这个计划未能付诸实施。昏迷中,陆大夫不断被内疚感和挫败感所困扰,一幕幕自己未能履行家庭责任的场景出现在脑海中:她还没给女儿梳小辫,还没给儿子买白球鞋,还没给丈夫创造更多的研究时间。这样,《人到中年》以同情的笔调塑造了一个性格温和而又意志坚强,兢兢业业而又完全不涉政治的职业女性形象,她把自己奉献给了国家,但她又超越于政治,尤其是“文革”的政治。小说的情节充分凸显了陆文婷大夫作为一个母亲和妻子的挫败感。

    与《人到中年》获得广泛赞誉不同的是,谌容早此一年在同一本文学刊物上发表的小说《永远是春天》却没有引起多少关注。这部小说是关于一个女革命者韩腊梅的故事。她非常讲政治,生活中也没有家务的负担。最有意思的是,这个革命女性的故事是由一个自省、自责的男人讲述的,也就是她的前夫李梦雨,一个省委领导,一个习惯于家庭舒适的男人。解放前,腊梅曾是一个地主家的奴婢,一群共产党人救了她,这其中就有李梦雨。后来腊梅在40年代入了党。共同工作的过程中,李和腊梅相爱并结了婚。1943年的一场战斗将他们分开。传言说腊梅在战斗中跌下悬崖,牺牲了。经过几年无果的搜寻后,李相信她已经牺牲,遂与一名城里的大学毕业生小师结合。20年后李与腊梅意外重逢时震惊了,腊梅早些年寻找过李,然而发现他再婚以后,就不打算打扰他。重逢后,李总有些内疚和后悔。然而,此外李还发现他和腊梅之间有了一个莫可名状的鸿沟,这个鸿沟好像还不是时间的流逝和自己的再婚造成的。在小说中,李对腊梅以及他们两人关系的叙述一直延续到他们重逢的十年后,腊梅去世为止,而讲述的中心则是这两个曾经是爱人的同志之间那个神秘的鸿沟。

    疑惑驱使着李迫切想要了解腊梅是如何独立生活的。他的第一次探望却使得两人之间的差异和距离更明显了,也让李心里不安。腊梅在一个职工宿舍区里有一间整洁的小屋,里面只有简单的生活必需品。令李惊讶的是,腊梅的房间甚至还比不上他家保姆的房间。此外他还觉得腊梅的邻居很吵杂,他对此感觉很不适应,然而腊梅在那儿却住得很习惯。那天晚上,李才开始重新审视到自己家里的家具,他宽敞的书房以及柔软的窗帘——一直以来他都把这些看作是为了提高工作效率而必须的。

    这间屋子很大,一边靠墙排着三个大玻璃书橱,一边放着一整套沙发。窗前放着大办公桌和皮转椅。办公桌两旁各有一张皮躺椅。天花板上的吊灯,桌上的台灯,沙发旁的立地式柱灯,使人在这屋里每一个地方看书,都能有很好的光线。通常,批改文件的时候,我坐在写字台前。看书的时候,我靠在躺椅上。思考问题的时候,我在屋中间发亮的地板上漫步……{17}

    腊梅并不急于对两人之间的鸿沟做出什么解释。事实上,当李问及她生活方面的问题时,她都寡言少语,而当讨论政策及执行的问题时,她就变得很健谈和热心了。当李得知他们的女儿在乡下由一对曾经救过腊梅的老夫妇抚养时,他指责腊梅不是一个好母亲。即使这样,腊梅也只是解释说,老夫妇和她的女儿好得分不开,而且在乡下长大也不是坏事。只是到了后来,女儿才给他讲述了腊梅的母爱,并为母亲辩护。

    李一直无法理解自己与腊梅的距离,直到有一天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误。他与腊梅走得越近,他的自我批判就越强烈。腊梅一直坚持着平等和解放的政治信念,与视特权及小资家庭生活为理所应当的许多同级别干部相比,她是一位有机的(葛兰姆西所说的organic)、不随大流的、有独立性的革命者。腊梅成了李的一面镜子,李在镜中看到了自己作为一个革命者的堕落,他不仅养成了工作中的官僚主义作风,而且把资产阶级的家庭生活特权视为理所当然。

    腊梅的政治主体性通过李对她双手的几次描绘得到暗示。李几次回想起在地主家做丫头的腊梅,那时她才17岁,刚刚解放出来,就志愿给共产党的战士做鞋和洗衣服,一双手弄得又红又肿。多年以后,李在一个水库施工现场见到腊梅,发现她的双手是又粗又硬,完全不像一个女同志的手。她的双手是她参加公共体力劳动的见证。腊梅却从未把她简朴的生活方式当作一种牺牲。她与邻居一起开心地谈笑,在工人社区中组织夜校,与一个年老的果农真诚快乐地聊天,还帮他挑担。李学会了欣赏腊梅作为一个与基层相联的、富有独立性的政治主体发自内心的快乐,并以此为鉴看到自己的堕落和变质。

    李的地位使他在家庭生活条件上享有他认为理所应当的特权。而他的妻子师,大学毕业后虽然在机关工作,但是她生活的中心就是在一位老保姆的协助下有条不紊地打理家务。当腊梅的女儿去探望她的父亲时,尽管李夫妇已尽力让她住得自在,但李家的生活环境还是让这个乡下来的“野”姑娘觉得分外的拘束和压抑。正是通过这个乡下姑娘的不习惯和她的观察,李家日常生活的讲究——挑剔的饮食,精致的装修,等等——得到了进一步的揭露和批评。因为社会主义时期妇女的人格和平等地位是通过她对公共事务的参与作为标志的,师对她的丈夫叹息到:“我有了这个幸福的家,我把自己关闭在这金丝笼里,这就是我的不幸……真的,我不像韩腊梅。她是一个坚强的战士,我是一个没有出息的女人。”{18}师感受到了腊梅坚强而独立的政治意志,而这正是她不幸缺乏的。与李和师相比,谌容更敬重腊梅,就如同她敬重陆文婷医生一样。

    也许腊梅和师之间的差异彰显了社会主义性别政治实践中的一个话语矛盾。作为40年代早期从一个地主家的丫头成长起来的革命者,腊梅保持了坚持她最初的革命信念。20世纪三四十年代更激进、更多元化的性别政治在50年代由于国家主义的确立而隐退。虽然50年代初期妇女开始广泛地参与集体劳动,尽管腊梅式的政治主体在那时仍受到尊敬,但妇女们还是被重新定位到民主化的家庭关系中去{19}。当李的妻子师回顾自己的处境时,她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因为她在这个民主化的、原子化的家庭中处于中心地位,受益于李的地位带来的优越的物质条件,没有典型的传统大家庭那种复杂的亲属关系带来的麻烦。但是师这种小资家庭主体地位恰恰使她不能成为腊梅所体现的那种独立的政治主体,她希望通过她的丈夫和孩子,她所承担的家务能够转变为一种间接的社会贡献。一方面是家务的女性化,另一方面妇女的解放又有赖于她们对公共事务的积极参与,在这种矛盾面前,师选择了前者。腊梅没有遇到这样的矛盾。作为一个孩子有他人照看的单亲妈妈,腊梅不必面临家务问题。她与铁姑娘们类似,后者是因为未婚而暂时摆脱了家务负担,从而可以在集体劳动中成为半边天。只是因为处在一个不寻常的环境中,腊梅才避免了因操持家务和社会工作的双重要求而带来的主体性的内在矛盾和衰竭。尽管得到了作者的敬重,腊梅代表的主体在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表现世界里也只能是一个特例,而非典型。

    应该指出的是,在《永远是春天》里,作者谌容也让李梦雨这个男性省级干部批判地反省了自己与家务的关系。作者不仅没有因为李的性别而免除对他的批评,反而还突出了李对自己参与特权生活的自责。小说中李的自我否定比起他妻子师的歉意更发人深省。李所拥有的富足、私密的家庭生活是日常滋长特权和异化的场所,在“文革”前这个领域一直抵抗着政治的介入。李在反思中看到,这些生活和家庭琐事似乎能够离开他有意识的干预而自我延续。直到很晚他才意识到他自己实际上助长了它的不断延续。虽然妻子师感到有些失落,觉得因为管理家务自己的价值跌落了,但在大多数时候,李和他们的子女仍心安理得地享受这种家庭生活的好处。

    通过陆文婷、腊梅、李梦雨及李妻等人物形象,谌容的两部小说展现了极不相同的性别、政治和家庭关系。腊梅最后累倒在工地上,不久后去世。如果说腊梅的倒下虽让人痛心,却并不是悲剧,在后毛时代现代化的背景下,陆大夫的倒下则被演绎为不仅是一场悲剧,更是一场危机。她的倒下是由双重负担引起的危机爆发:这其中既有身体的危机,也有主体性的危机。甚至当她还在昏迷的时候,她的精神仍在为自己不是一个好母亲和好妻子而受折磨。

    《人到中年》通过陆大夫承担的双重负担似乎显示了家务劳动的女性化与社会主义女性人格有赖于参与集体劳动 / 公共事务之间的矛盾,而这种矛盾在《永远是春天》里通过两位女性的不同选择来表现,即以家庭事务为主的师和全身心投入社会活动的腊梅。如果说师和腊梅是各自作为这个话语矛盾的一方面出现的话,陆大夫则身兼双重要求,因此分裂以至最终崩溃。她的悲剧本来提供了一个机会来反映社会主义性别实践中长期存在的话语矛盾,然而《人到中年》在当时引发的是另一种社会效应。

    诚然,社会主义性别政治发挥了妇女的才干,使其能够在集体劳动和公共事务中撑起半边天,这种性别政治强有力地重新定义了“内 / 外”的性别含义,并打破了传统对妇德的空间界定,所谓女人在家“内”是正当的,而在 “外”则是羞耻的{20}。在新的生产关系下,妇女能够外出劳动而不被局限在“内”的空间,不为社会舆论所羞辱,同时妇女们有真正的机会去赢得荣誉、劳动报酬,这些都是当时的妇女们带着极大的热情所拥护的“社会主义的性别优越性”{21}。不过,“工作”和“劳动”的涵义仍被狭义地界定为能直接创造剩余和提供积累的生产性活动{22}。在这个令人遗憾的狭隘的生产主义的劳动价值理论下,家庭“内部”的活动被看作是非生产性的负担,这个负担与妇女“天然地”连接在一起,妇女解放被当时的主流认为仍有待生产逐步的工业化和社会化。

    “大跃进”时期,为了使妇女能更多地参与公共劳动,各地(包括一些农村地区)都曾试图建立公共食堂和托儿所。尽管其动机来自于生产主义的热情,而不是性别平等,但这种实践的确使得生育等再生产劳动转化为公社工作的一部分,从而可以正当地要求公众关注和资源,而且其劳动的社会性通过记工分得到体现。当时生产主义的热情也基于一种信念,即这种安排是和向共产主义社会的过渡相适应的{23}。在一些地区,这种生育劳动的社会化甚至在“大跃进”后也得以延续。比如我过世的奶奶曾在集体经济时期(江苏农村)被安排负责照看村里的孩子,生产队给她记工分。但是,这样的实验在“大跃进”后大部分终止了。再生产劳动重新被移回到家庭领域,失去了社会性的体现以及社会的支持。

    在毛时代大多数时期家务劳动被排斥在社会劳动之外,这个排斥可以追溯到现代的经济概念。经济学中缺乏对家务劳动的价值表达,这个缺失与什么是“经济活动”和什么是“非经济活动”的划分密切相关。Tomlins把这个划分追溯到古希腊词语oikos(家庭)概念中包含的男 / 女、内 / 外等结构,他援引Boydston观点指出:“经济逐步与男性在家庭性别劳动分工中所承担的工作挂钩。在家庭经济体之外所挣得的工资……变成了劳动的符号。这最终导致了经济不承认家庭内的劳动……”{24}在关于家庭劳动是否是生产性劳动的辩论中,Christine Delphy认为无报酬的家务劳动是生产性的。她认为如何区分“家务劳动”和其他劳动,为何“家务劳动”通常被认为是非生产性的劳动,关键不在 “家务劳动”作为具体的或总体的劳动本身有什么特征,而在于它从属于某种特定的生产关系 ,即父权制的生产关系,因为同样的劳动在家庭之外进行时就突然有了价值表现形式{25}。也就是说,家庭劳动从价值体系中被排斥出去,不是由于其劳动的特殊内容,而是因为它处于父权制的生产关系下,从而被置于资本主义的市场流通之外{26}。

    在中国社会,在家里或者亲属之间进行的家务劳动都不被算作生产性社会劳动。劳动者在她家庭和家族之外从事的家务劳动是有报酬的,也确实有价值表现形式,但即便在毛时代也未成为社会化的公共劳动。毛时代生产主义的劳动观限制了服务性劳动的社会化和增长,使人们认为服务性劳动为非生产性的。这样,即使从事社会化的公共劳动的服务行业工人,如酒店、旅馆和商店的工人,与其他行业工人相比,仍然缺乏同等的社会承认和荣誉感。

    陆文婷的悲剧本来可以提供一个急需的反思机会,以便人们重新思考这种对“生产性”和“非生产性”劳动的性别界定和分工;也本来可以让人们另辟蹊径,在一个联接生产与社会再生产的整体性价值系统中去评价家务劳动{27}。在毛时代,城市家庭趋于核心化和民主化,而且当时绝大多数妇女都有全职工作,能给家庭经济带来收入,从而不被丈夫们当作“家庭妇女”。不可否认,男人们也分担了相当多的家务劳动,然而,家庭内部的劳动分工的性别逻辑基本未被触动,仍然是家庭冲突的重要来源。男人们常常是在妻子的抱怨下才被迫做更多的家务的,“不要以为就你整天上班。我也要上班,每天也是8小时。我也很累!”{28}80年代前期到中期的调查显示,在吉林省的城市里,男人平均每天花4.25小时,而女人花5.43小时在家务劳动上{29};而在北京则是男人2.25小时,女人3.75小时;在哈尔滨和齐齐哈尔则是男人3.9小时,女人5.2小时{30}。

    2001年全国妇联和国家统计局联合开展的关于中国妇女社会地位的第二次全国调查报告称,妇女承担了85%的日常家务劳动,妻子平均每天花4.01小时在家务上,比丈夫多2.7小时{31}。尽管2001年的调查和80年代的调查在规模和参数上并不完全一致,数据仍然可显示出,20年过去后,妇女承担了更多份额的家务劳动。人们普遍承认,中国男人 “帮助”妻子做家务,但也普遍认为家务劳动是妇女的天职{32}。所以,我认为有必要质疑劳动的性别分工,同时批评狭隘的生产主义的劳动观,以便承认社会的再生产劳动是社会劳动不应分割的部分。

    80年代早期,在一些城市的街道社区已经进行了家务劳动社会化的有限的尝试:动员社区资源,建立以街道为基础的服务站,为社区内家庭提供广泛的服务,包括送牛奶、照看老人和小孩、修理家具,等等{33}。然而,这些由妇联推动的、以社区为单位对部分再生产劳动社会化的尝试并没能挑战家务劳动是妇女天职的观念;当快速发展的市场经济以商品化服务取代社区经济时,这些新生的社会化努力便很快地式微。

    陆文婷的故事本可以为我们提出社会主义性别政治问题,然而在80年代的话语背景下,这个问题成不了问题。相反,在这篇小说当时产生的社会效应里,陆文婷的性别意义消失了:陆大夫成了知识分子的代表,而与性别无关。这使笔者开始审视改革的时代语境,正是这个语境塑造了小说的社会效应以及人们对小说的解读。社会和政治的形势决定了什么样的问题是“社会”问题以及一个问题如何成为“社会”问题。当时的情景可以通过下面的例子体现:在一次访谈中,当作者谌容被问及是否像小说里的陆大夫一样觉得自己是不称职的母亲和妻子时,她回答说:“是的,和陆大夫一样。我觉得我们必须有牺牲才能完成工作。”{34}访谈者紧接着评论道:“中年知识分子的问题萦绕在她心中已经好长一段时间了。”{35}这显然忽略了一个事实,即作者和小说的主人公作为女性,面临着类似的特定困境。性别的问题就这样眼睁睁地被顺理成章地绕过了。

    那么这在当时是怎样地“顺理成章”的呢 在80年代改革的背景下,陆大夫之所以在当时轰动的社会效应中失去她的性别意义,而且她的故事也不能提出性别和家务劳动的关系,恰恰是因为当时的性别话语已经通过“拨乱反正”走向性别本质主义,使得妇女和家务之间的联系更加成为应然。随着改革时代对毛时代“拨乱反正”的深入,毛时代的性别政治在“正常”化的语境下,越来越被等同于不正常和“性别失序”。由妇联所代表的“社会主义妇女”便开始明显地失去了其思想基础,毛时代的妇女形象被认为失去了性别本性,成了被扭曲了的女人,所谓的“不像女人”{36}。在20世纪80年代“新启蒙”和人文主义的背景下,后毛时代的性别政治开始拒斥“社会主义妇女”,并通过杂志封面、娱乐节目和广告渲染女性化和家庭化来塑造一种本质主义的性别观。

    在如此巨大的认识变化下,“社会主义妇女”失去了意识形态上的领导地位,当时一些杂志(特别是1983年至1984年的社会学杂志《社会》)展开了辩论,话题是女性是否应该回家,或者至少将妇女的全职工作减为兼职。后来一项覆盖2000名读者的调查显示,70%的受访男性喜欢自己的妻子“回家”,而且希望妻子原来的工资加给他们{37}。紧跟妇女重新性别化和家庭化的潮流,商业广告开始将妇女描绘为消费者而不是生产者。各种媒体也充斥着关于妇女如何成为好妻子和好母亲的忠告{38}。

    甚至有人认为毛时代的“性别失序”搞乱了自然的性别关系和家庭秩序,因而阻碍了中国的发展。据说,社会主义的性别话语导致了女人的去性别化,即所谓的 “阴盛阳衰”。有人认为,由于男女都既上班又做家务,这种安排使男女都疲惫不堪,从而阻碍了中国的现代化{39}。还有些人提出,日本能如此迅速地现代化,是因为它有一个自然的、合理的性别分工:女人呆在家里,男人出去上班。在80年代中期推翻社会主义性别话语的进程中,在媒体和影视界出现了一场对“中国阳刚”的呼唤,呼唤所谓被国家阉割了的男性阳刚之气{40}。与此呼应的是,一些妇女也因为疲于双重负担而被“妇女回家”的讨论所吸引。这样,先前体现着民族解放和进步的毛主义的妇女们,现在则被看作中国落后的象征和缘由。

    作为一个温和、不关心政治的职业女性,陆文婷避免了毛主义妇女那种遭受嘲笑的命运。但是,在性别“拨乱反正”走向保守的趋势下,她不能代表“女性”从政治上和哲学上质疑劳动的性别分工和家务劳动的社会性质问题。受到社会和政府关注的是作为知识分子的陆大夫,而不是作为女性的陆大夫,尽管农村妇女,特别是在贫困地区,比城市妇女和农村男人承担了更多的家务劳动{41}。因此陆文婷的家务劳动问题成了一个阶层负担的叙述,而不是性别问题的叙述。她成了知识分子的代言人,而不是女性的代言人。

    这样,这部小说就催生了“知识分子负担”这一话语。陆大夫的性别被隐去了,她“没有地位,没有权力”,也远离政治,但是她为国奉献,通过个人的专业技术获得威信,这样一个形象成为呼吁提高知识分子地位和待遇的代言人。这个阶层拥有人才优势和专业知识,在改革开放时代的“四个现代化”方案中,他们在技术官僚化的社会中地位显著{42}。后毛时代的话语体系在调整性别关系的同时,也放弃了基本的阶级路线并推翻了“文化大革命”时的“群众路线”政策。“群众路线”在意识形态上认为历史的创造性和能动性存在于普通人(特别包括体力劳动者)的集体力量之中。在改革进程中,脑力和体力劳动的价值差别被精心地重建,创造性和推动力从“群众”转移到了知识分子群体。脑力和体力劳动开始分别同知识分子的大脑和城乡工人的身体联系起来,毛时代之后国家现代化的努力需要“一个阶级的脑力和另一个阶级的体力”{43}。新话语体系对知识分子—工人、脑力劳动—体力劳动,思想—身体设定了不同的价值判断,只有了解了这个新的话语体系,我们才能深刻理解陆大夫身上体现出来的悲剧和危机:脑体矛盾导致了她的分裂,她的专业技能可能被繁重的家务所重压,甚至摧毁。她的悲剧是一个阶层的悲剧。如果说后毛时代中国的现代化取决于人才,那么陆大夫的倒下在某种寓意上就为国家现代化的未来敲响了警钟。它传达的消息是,知识分子需要从体力性的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思想解放的自由化浪潮似乎只是意识形态和思想的解放,但在“知识分子负担”的话语下,它也不言而喻地是要把脑力劳动从体力劳动中分离和解放出来。

    当家务劳动被叙述为知识分子的负担后,它会导致怎样的社会解决之道 这部小说发表后不久,不仅是各级政府行动起来,对知识分子额外关注,农村妇女也大量进城,提供80年代初城市知识分子和其他精英群体急需的家务劳动。 “知识分子负担”问题的产生,使得北京市人大和政协在80年代呼吁政府重视组织和管理进城的家庭佣工。农家女进城当家政工承担家庭体力劳动成了把知识分子从脑—体的分裂中解救出来的方法。

    为了避免误解,应该指出,笔者并不是说《人到中年》这部小说导致了“知识分子负担”话语的产生;也不是说这部小说带来的社会后果完全是作者自己的用意,因为作者其实不能超出具体的历史来缔造意义,左右社会效应。《人到中年》的例子与其说显示了作者的用意,不如说显示了在后毛时代话语体系中,那些发挥作用的特定逻辑和力量如何推动了社会对小说的阅读和感受,并使得社会领域的一个“问题”得以产生 / 呈现。在陆大夫被推到话语聚光灯下时,几乎是同时期的《永远是春天》所描写的毛式革命女性的形象却被完全遗忘了。改革带来的意识形态巨变使腊梅成了历史上已经翻过去的一页。如果说腊梅还有什么象征意义的话,那么她象征的是要被否定的毛时代的过去。至于陆大夫,她的负担被理解为“知识分子负担”,而这一群体摆脱这些负担的要求,则预示着另一个阶级作为商品化的家务替身的出现,即农家女以家政工身份进城打工时代的到来。

    二、理想的保姆——理解雇主对于理想保姆的企盼

    1984年春,北京某报纸在最不扎眼的报屁股上登出市三八服务公司决定在全国招聘保姆的短讯。这一举动犹如在比基尼岛上爆炸的第一颗原子弹,立即在市民中产生了强大的冲击波。{44}

    在80年代初期和中期,北京数万的保姆数量仍然不能满足城市家庭所表现出的对于家政工人的热旺需求。为了迅速扩大家政劳动力市场并对其加以规范,政府的有形之手配合市场做了很多工作。1999年笔者采访了一个家政工人招聘公司的经理,他在描述80年代中期市场对于家务劳工的强烈需求时用了一个成语“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就是说当时公司根本不愁给家务工人们找到雇主。到90年代末已经有了广泛的市场网络,这些网络给城市家庭提供着年轻的农村女性劳力。

    尽管如此,一直以来都有人在抱怨说找一个“好”保姆或者“合适的”保姆比找一个老婆还难。如果要理解这种抱怨,我们要了解城市家庭想象中的“好”保姆是什么样的,以此来分析中国后毛时代家政雇佣者们追求什么样的雇佣关系和社会关系。这里笔者把社会关系(sociality)理解为劳动、权力以及感情之间的关系。小说也许最能表现城市雇佣家庭眼里什么样的保姆是“好”和“合适的”。但是在分析这种虚构的理想保姆——霍达的短篇小说《保姆》中的人物小凌——之前,笔者先要介绍一个打工妹菊菊的一些打工经历。在笔者叙述小凌的故事时我们在脑中记住菊菊的经历是有益的,因为菊菊是那些千千万万普通的进城做保姆的打工妹中的一员,她们与小凌这个理想的保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菊菊在她16岁时就和她小姨来北京打工。当我于1999年在北京遇到她时,她已经在北京给3个家庭共做了8年保姆。

    这(第一)家对我不差,但也不是太好。我第一次去那家时不太会做家务,看起来傻乎乎的,因此他们对我也不是特别的好。比如,他们从来不让我和他们一起看电视……但是他们让我和他们一桌吃饭。你知道吧,一些人家甚至不允许保姆同桌吃饭;他们嫌你脏。这家允许我跟他们一桌吃饭。但是有很多事情,怎么说呢,就是跟我自己家不一样。因为想家,我伤心地哭过好几次。两个月之后我小姨就离开北京去了深圳,留下我一个人在北京。到了晚上,这家人就聚在一起有说有笑,而我就孤零零的,没人注意到我。这跟在(自己)家里不一样。这里没人会在乎你。

    本来他们雇我是照看小孩的,但是他们也让我(手)洗家里5个大人的衣服(包括孩子的父母、祖父母和1个叔叔,这个叔叔那时在上大学,没有结婚)。你看,每天早上我给婴儿热牛奶,然后给他喂奶,再就是洗尿布。8点多左右孩子奶奶就会去居委会。我就要洗更多的尿布,擦地板,打扫屋子。等婴儿醒了,我就要抱着他。11点钟左右奶奶回来把孩子抱过去,我就继续做家务。午饭后奶奶会让孩子睡觉,然后她又出去。我就洗所有的碗筷,然后就为一家人洗衣服。另外我还要为晚饭洗好菜和肉。总之,我每天都在不停地干活……

    那个小孩只有一岁多点。我在家也有弟弟和妹妹,但是在农村要照看一个小孩没这么复杂。在这里,孩子在什么地方碰到了,他奶奶和妈妈马上就会说:“你怎么没看好孩子 ”那个小孩当时刚开始学走路。也真是很奇怪:当你看着他的时候,他就好好的;一旦你不注意他开始做其他事的时候,他就会在什么地方磕到自己。这个小孩有时候会睡十来二十分钟,或者一个小时,等他醒了你就得跑到他跟前。有时候我手头有事不得不让他睡醒后先自己坐会儿,这时他又会在什么地方磕到自己。如果是现在,我就会说:“你让我干这又干那,但是我只有两只手,肯定有我做不好的事。”但是那时候我干这干那,想让他们对我有个好印象,这样他们能对我好点。但结果我还是做得不好,不能让他们满意。他们说我没有照顾好孩子,说我洗的衣服不干净。

    她在这家连续干了4个月,中间没有一天休息,然后有一天早上雇主让她打包走人,她被领到家政工人招聘中介那里。“他们没有预先通知我,但是就是通知我了,也没什么用,因为我不认得周围的路,也不认得什么人,如果他们不送我回来我也找不到什么工作。”菊菊和很多其他进城打工的家政工是虚构理想保姆小凌的反面人物。

    小凌是作家霍达的短篇小说《保姆》中描写的一个理想保姆形象,她23岁,北京人{45}。这篇小说创作之前,基于谌容的中篇小说《人到中年》改编拍摄而成的电影在全国城市已经是家喻户晓。在霍达的小说中,小凌在一个退休的李护士长家里做保姆,李女士的丈夫是一位老教授,姓沈。李女士看了电影《人到中年》后决定帮助她那知识分子女儿照看她外孙,这样她女儿就不至于成为另一个陆文婷。李女士很同情《人到中年》里面的陆医生,“要是陆文婷有个妈,能累成那样 ”{46}李女士接过照顾外孙的任务后,沈教授经常不得不情愿地帮忙照看孩子,为了不让沈教授为孩子的事操心分神,李女士决定找一个保姆。找保姆的过程是漫长而曲折的,这不是因为她找不到,而是因为她从“这潜藏着危险的外地来客中谨慎地物色尽可能合适的人选”时不得不必须非常谨慎{47}。在李女士看来,很多在她家工作过的农村保姆看起来就是一堆“死肉疙瘩”,她们不但不愿意听她的话,而且很笨,即使当面教她们也学不会。而小凌则看起来是“既有力气又有机灵劲儿,能够‘苦干加巧干’的人”{48}。而且,与之前的保姆们不同的是,小凌并没有被李女士繁多而高标准的要求所吓倒——李女士的要求可以从她经常提醒的一句话中看出:“培养人才要从婴儿时期做起。吃的、用的,可不能糊弄!”{49}每天小凌要从市场上购买杂货,做早饭,给孩子洗澡,一个人为一家人准备好卫生可口的午饭。她的工作还包括手洗婴儿的尿布和衣服,清洗奶瓶并消毒,打扫卫生,还有洗大人的衣服等等。不过小凌可以在半天内就干完所有这些事情,而且离开之前,她还能把晚饭做好。她做这些不需要任何的帮助或者提示。除此之外,她还会做好几种春卷和饺子。北京保姆小凌就是这样完美无缺,在李女士经常而严格的检查中她从来没有让李女士失望过。例如,下面就是李女士的突击检查的例子:

    小凌在做饭。李若君会突然问她一声,“昨天洗的伯伯(沈教授)的上衣呢 你忘了收进来,丢了吧 ”

    “噢,”小凌端着炒勺,不用回头,轻声回答说,“大衣柜里,左边第三个抽屉里。”

    果然不错,叠的整整齐齐,和教授出门穿的那几件衣服摞在一起。

    这种审查、抽查、突然提问,不是所有保姆都能应付得了的。做不到就只好请你走。李若君倒不是故意与她们为难,而是不愿意降低标准,以歪就歪。{50}

    也只是在小凌通过了李女士所有的审查和抽查之后,主人“那种‘监督劳动’的味道渐渐冲淡了”,也只有这时李女士和小凌之间的关系才可以说是“和睦相处”了{51}。两个月后,小凌就打破了李女士之前雇佣保姆的最长时间记录。而小凌到来之后,沈教授在写书稿时也变得非常有效率。现在他可以起床后悠闲地给他的花园浇水,在早上没人打扰地连续工作几个小时,然后吃一顿美美的午餐,中午在沙发上打个盹,下午继续他的工作。在白天忙完这些事之后,他就可以放松下来与外孙一起玩了。“一天一天,他感到很充实,很满足,生活恢复了原有的节奏。”沈教授对小凌有感激之情:小凌每天工作半天,一个月从教授那里得到的工资是10块。这10块钱沈教授和他夫人在一个百货商场五分钟就可以花掉,可是小凌为这10块钱给他们干了多少活啊!他感叹道,他“洋洋数十万言的著作,是靠她的无数细碎的劳动铺平了道路才可能写出来的,正象一条又宽又平的大马路修成之前,先铺上一粒一粒平淡无奇的石子!”{52}这种感觉让教授心里感到内疚,因为他们只不过把她当成可以用钱买到其劳动的保姆,而他们其实应该拿她当自己的孩子看待。这种家长式的温情与中国现代早期著名的作家梁实秋的表述很相似,他通过古诗人陶渊明的话教导人们管理一个仆人应该像对待一个人一样,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53}。

    在80年代早期,要一个年轻的北京姑娘愿意去做保姆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可以认为在作家看来,小凌代表了雇主们心中理想的保姆形象。作为“称职保姆”,这个人物映射出农村进城保姆们的种种缺点,而这些农村保姆,李女士解雇了一个又一个。小凌高效的、任劳任怨的工作,以及她对李女士表现出的生硬态度和阶级傲慢的容忍,制造了一个和谐、令雇主们称心的社会关系,体现在沈教授过的那种悠闲而高产的生活,以及保姆和李女士之间融洽的关系里。

    这个故事苦心孤诣地塑造了小凌这样一个完美保姆和理想的社会关系,这种完美和理想是由小凌的劳动带来的,她实现了几乎不可能达到的高标准同时又只拿着微薄的工资。这不得不发人深思:尽管小凌这个人物没有现实的可能性,她这种不同寻常的完美为什么成了一个社会想象 这个社会想像的合理性在哪里 在小说中读者无法进入小凌的内心世界。在整个故事里,小凌是被叙述的,被揣测的,小说从来没有让她说出自己的心理话。这样最有意思的问题就是在当时的社会语境里如何让小凌这个角色能说得通,这也是小说制造的悬念。

    是什么使得小凌成为一个雇主理想中的保姆呢 在故事写就的社会语境中,即使是老于世故的李女士也有一段时间难以理解,为什么作为一个城市人小凌愿意去做一个保姆,这在80年代初既是无法想象的,也让人觉得有些神秘。与今天不同的是,在那个时候人们确实几乎没有听说有城市女性做保姆的。这样我们在解释小凌这一现象时就面临着一个后毛时代转型期的难题。李女士是真的困惑了。作为一个理想的保姆,小凌和来自农村的家政工人不同,因为她看起来能完全理解她的雇主的各种要求,而且从不缺少动力去尽善尽美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她到底是什么人 李女士尝试过想像小凌就是挣工钱,这个市场逻辑将小凌和其他农村打工妇女置于相同的廉价劳动力的位置,但是李女士还是觉得单凭这一点不足以解释小凌为什么这么好。李女士感到有些茫然,她想到了一些过时的政治话语——毛泽东时代的“为人民服务”。她试着把小凌想象为一个“雷锋”,一个毛泽东时代大公无私的英雄。小凌羞涩地,然而坚决地答复道,她不是雷锋,她干活是为了赚钱。李女士对小凌的工作越满意,对小凌的身份就越感到困惑。

    既然新的市场逻辑本身和旧的“为人民服务”的逻辑都不足以解释小凌,那么怎样才能使得小凌这个形象有社会合理性呢 这个故事后来暗示,小凌之所以做家政工人是因为这样她有时间来安排照顾她那卧床不起的妈妈。作者霍达让沈教授这样评价她:“这孩子真好!”在80年代早期,素质的概念正日益成为评价人口的一个指标,但那时素质还没有与个人价值挂钩,这个关键词还不像现在这样普及和灵活。如果作者霍达在十来年后写这部小说的话,她也许就会用“素质”这个词来描述小凌和其他保姆的差别了。十来年后,“素质”一词在劳动力市场上非常流行,劳动积极性和技能的高低被认为是素质高低的表现。然而,在80年代早期,霍达把小凌和其他保姆的区别解释成为是她在市场经济时代保留了传统美德。

    然而关于小凌的困惑还没有结束,我们很快就会看到这个故事留下了它那个时代的印记。小说原本会成为对一个完美保姆的赞美诗,然而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在故事的高潮中,小凌由于精疲力竭在沈教授家附近晕倒了。像陆医生一样,小凌也进了医院。但与《人到中年》反映女主角的昏迷中的潜意识不同的是,小凌几乎总是通过她雇主的意识来叙述的。在小凌被送到医院之后,深感内疚的沈教授在小凌的包中除了找到她给自己买的早餐之外,还偶然发现里面有一本她关于一首著名唐诗的书稿。小凌的书稿与沈教授研究的是同一个题目,而且里面提出了与沈教授完全相反的观点。沈教授被这种反差震惊了!

    “吃惊”和“震惊”都不足以表达沈教授这时的心情。他怀疑自己眼前的东西。完全不可思议!这这么可能 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姑娘,一个保姆,怎么会与这么厚的一部手稿联系起来!教授困惑了。在他眼前浮现出一个篮子,一把锅铲,奶瓶,尿布,搓衣板,洗衣服时的肥皂泡,一个熬药的陶罐……她怎么会有时间 她为两家人干活,还得在床前伺候母亲。除非她是一个机器,根本不需要休息 {54}

    小说插图的黑白对照戏剧化地表现了老教授此刻脑中出现的对小凌身份的震惊、矛盾和困惑。小说这时描写的是沈教授专注地阅读着小凌的书稿,同时小凌既作为一个保姆在搓衣板上洗衣服,又作为女儿在床边伺候母亲,没日没夜地工作的形象不断从老教授脑中闪过。比小凌的累倒更令沈教授以及读者吃惊的是小凌的书稿,它出现在老教授脑中的画面中。只有这部书稿才能揭示小凌累倒的重要性,才能揭示事情的真相。

    小说到这里暗示,小凌也由于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双重压力而崩溃:她在白天要进行大量的体力劳动,晚上还要进行脑力劳动。因此小凌的谜底最后揭开了,从而产生了小凌累倒的真正意义。她作为一个保姆累倒只令人怜悯,而她作为知识分子累倒才是一个更令人惊乍的问题!沈教授听到小凌脱离危险那刹那的情绪反应权威性地认证了小凌是一个潜在的知识分子。“好。”教授轻轻地放下电话,好像怕她吵醒小凌似的,“写完书后的觉肯定是很香的。别吵醒她!”

    对最后这个戏剧性场面的描写突出了沈教授在故事中强烈的在场。我们可以认为最后的这段描写增强了如下几点。首先,尽管在这个家庭中主要是李女士与小凌打交道,而且她们之间的关系是小说的主要情节,而沈教授则是由小凌和李女士的劳动供养着的主要的学术中心。其次,只有沈教授一个人作为他研究领域的学术权威才可以认证小凌其实是一个潜在的知识分子。为了进一步突出教授的权威,插图画家甚至在教授的脑袋旁边放了一个原子弹的符号——这在80年代的中国是科学和现代化的通用象征——虽然这个科学符号配上这位文学教授有些奇怪。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在这个戏剧性场景中教授的强烈在场消减了他与小凌的性别和阶级差别,并改变了她病倒这一事情的意义。小凌和沈教授之间的差别是性别和阶级差别的叠加。但是经过一番曲折的悬念之后,借助于这个戏剧性的场景,小说意图把读者带向一个新的解读,即尽管有着性别和阶级差别,但是就沈教授而言,现在他们俩都是知识分子,他不再把她看作是一个赚取微薄工资的年轻保姆加以同情,现在他把她看作是一个知识分子来尊重和关心。小凌到底是什么人 保姆还是知识分子 作者让沈教授作出权威的判断,这就把小凌累倒这件事变成了知识分子之间的问题,而一笔勾销了他们之间的性别和阶级差别。但是小凌会怎么想呢 作者并没有费心去展示小凌的意识活动。沈教授的意识是小说最后的决定性视角,将故事和问题一起带向终结。

    小凌累倒的意义是,沈教授对她潜在的知识分子身份的认定使得这个故事成为另一个版本的《人到中年》。李女士雇佣小凌以防她自己的女儿变成另一个陆文婷大夫,然而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小凌她自己变成了一个隐蔽的陆大夫。这篇小说的标题《保姆》反映了小凌身上所体现的两种身份之间的不协调:她既是一个完美的保姆,又是一个年轻的知识分子。这样,小凌就是一个矛盾:一个理想的保姆,然而最终并不是一个真正的保姆。

    是什么使得小凌成为一个理想的保姆呢 故事把小凌与普通农村保姆之间的区别置于新的视野之下。在这个戏剧化场景之前,小凌的独特性被解释为市场逻辑与传统美德的结合,当时她的雇主接受了这样的推理,即一个孝顺的女儿会成为一个好的家政工人。然而,似乎作者自己也觉得这种解释有点牵强,小凌不应该除了保姆外什么也不是,她的“好”应该有更丰富的内涵。因此我们最终得知的故事是小凌之所以是一个完美的保姆,满足了李女士和沈教授对一个保姆的所有期待,不仅仅是因为她有着传统的美德,任劳任怨地用她自己的劳动换取一份工资,而且因为她也是知识分子,其实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因此这样煞费苦心塑造出来的保姆太完美了,她反而倒不能只是一个保姆{55}。如何合理化小凌这个完美保姆呢 小说似乎暗示,因为小凌其实是一个小知识分子,所以她能够认同并不遗余力地贯彻她雇主的劳动标准,甚至使得李女士感叹她自己也不可能做得比小凌更好。小凌身份的这种设计最终暴露了一个矛盾:这个非常合适的保姆最终对她自己和对社会都不是合适的——小凌不应当是个保姆。根据小说的结尾,读者可以猜到小凌康复后,她将得到应有的对待,很可能将不再需要做保姆了。

    作为试图解决“知识分子负担”问题的小说,《保姆》在其结束时再现了一个负担过重的知识分子累倒的场面。它突出了而不是解决了劳力和劳心的矛盾以及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之间的对立。这篇小说成了它所处时代的产物。如果说小凌是一个理想的保姆,但又不合该做保姆,那么小说反映的是这样的一种叙事,即很多来自农村的打工妇女是“合该”做保姆的,但却不是理想的保姆。《保姆》最后还是没有解决谁来做保姆的问题。十年二十年后这些问题依然存在:谁合该做保姆 谁可能是好保姆 怎样能使雇来的保姆自我发动、用心干活并能创造一种令雇主满意的雇佣关系呢 当我们的社会分裂了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当改革开放的现代化的装配要用一个阶级的大脑和另一个阶级的身体时,大脑如何推动身体呢 

     

    【注释】

    {1}吴培民(导演):《田教授家的二十八个保姆》,上海电影制片厂,1999年。

    {2}这种抱怨的另一个版本是“找一个好保姆比找一个好媳妇还难”。

    {3}毕淑敏:《紫花布幔》, 载《毕淑敏文集》, 北京: 群众出版社1996年版,第434页。

    {4}要得到家庭佣工的正式统计数据是很难的,因为许多人来去自由,并不办理暂住登记。Wang Shanping估计北京市1982年至1988年间的家庭佣工为5 ~ 6万人,见Wang Shanping, “From Country to the Capital: A Study of Wuwei-Beijing Female Migrant Group in China”, Master’s thesis, Oxford Polytechnic, 1992。根据1990年全国人口普查(国务院人口普查办公室:《2000人口普查分县资料》,北京:中国统计出版社2003年版),北京市构成主城区的8个区(东城、西城、崇文、宣武、朝阳、丰台、石景山和海淀)的家庭总数为180万。假设1个保姆只服务过1个家庭,那么在80年代城区约有2.7%至3.3%的家庭雇了保姆。实际的家政服务雇佣比例应该要高得多,因为一些保姆在多个家庭服务过。张先明先生是北京最大的家政服务公司的创始经理人,在1999年与他的访谈中,他估计北京家政工人数量大约为10万人,而2004年这个数字将达到15万(林红梅、刘羊旸:《家政服务业:谁来开发500万人的就业岗位 》,http:// www.southcn.com/,2004年12月10日访问)。根据国务院人口普查办公室2003出版的2000年全国人口普查,北京市城区总户数为260万。同样假定每个家庭1个保姆,那么雇保姆的家庭比例是5.7%,但同样地,实际的比例会高很多。在2003年12月13日新华社文稿“Beijing in Need of Housemaids”中,北京市家政协会副会长李大经估计2003年北京8个城区约有20万户家庭(即约7.6%)雇了保姆,这是我在文中提供的数字“不到10%”的统计基础。另外据报道,2003年上海有超过10%的家庭聘请保姆,见“More Shanghai Families are Employing Maids”, South China Morning Post, September 18, 2003,A6。

    {5}禇赣生:《奴婢史》, 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

    {6}Yan Hairong, “Rurality and Labor Process Autonomy: The Question of Subsumption in the Waged Labor of Domestic Service”, Cultural Dynamics, 2006, Vol. 18, No. 1, pp. 5-31.

    {7}此处分析中提到的差别在某种程度上回应了毛泽东时代国家明确承认的“三大差别”:城乡差别、脑体差别和工农差别。

    {8}知识分子这个新词出现于上个世纪20年代,它用来指当时新出现的掌握从西方引进的普遍真理来为中国服务的那批人,这一称号与现在被认为落后的“传统”(后来也包括毛时代的社会主义)相对立。详见TaniBarlow(白露), “Zhishifenzi [Chinese Intellectuals] and Power”, Dialectical Anthropology 16,1991, pp. 209-232。

    {9}Joel Andreas, “‘Mass Recommendation’ of ‘Worker-Peasant Soldier’ Students during the Chinese Cultural Revolution”, paper presented at the Association of Asian Studies Conference, April 3, 2005, Chicago.

    {10}Shen Rong, “At Middle-age”, Chinese Literature, Vol.10, 1980, pp. 3-63.

    {11}Gladys Yang, “A New Woman Writer Shen Rong and Her Story ‘At Middle Age’”, Chinese Literature, Vol. 10, 1980, p. 70.

    {12}Emily Honig & Gail Hershatter, Personal Voices: Chinese Women in the 1980’s,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p. 258.

    {13}谌容:《永远是春天》,载《谌容文集》,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

    {14}Shen Rong, “At Middle-age”, p. 40.

    {15}Ibid, p. 23.

    {16}唐斯勒(Jacques Donzelot)在其The Policing of Families一书中将家庭生活看作是社会过程的一个“运动体”。见Jacques Donzelot, The Policing of Families, Baltimore and London: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79。

    {17}谌容:《永远是春天》,第42页。

    {18}同上,第20页。

    {19}Tani E. Barlow, “Theorizing Women: Funu, Guojia, Jiating Chinese Women, Chinese State, Chinese Family”, Genders, Vol. 10, 1991, pp. 132-160.

    {20}Lisa Rofel, Other Modernities: Gendered Yearnings in China After Socialism,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9, p. 66.

    {21}Gail Hershatter (贺萧), “Local Meanings of Gender and Work in Rural Shaanxi in the 1950s”, in Barbara Entwisle & Gail E. Henderson(eds.), Re-drawing Boundaries: Work, Households, and Gender in China,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0,pp. 79-96。贺萧对50年代女性劳动模范的研究表明:“国家并没有怎么创建一个新的性别分工,因为对分工的定价、宣传和付酬在陕西省农村中许多贫困家庭已经存在了。” (第81页)她也指出虽然这些妇女满怀热情地拥抱国家对她们的劳动力和创造性的认同、接受和酬劳,她们中的许多人也自觉遵从社会对妇女的惯常期望(第88页)。

    {22}参见Lisa Rofel, “Hegemony and Productivity: Workers in Post-Mao China”, in Marxism and the Chinese Experience: Issues of Socialism in a Third World Socialist Society, in Arif Dirlik & Maurice Meisner(eds.), Armonk, N.Y.: M. E. Sharpe, 1989, pp. 235-252; Tamara Jacka, Women’s Work in Rural China: Change and Continuity in an Era of Refor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7。

    {23}Delia Davin, Women and the Party in Revolutionary China,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76.

    {24}Christopher Tomlins, “Subordination, Authority, Law: Subjects in Labor History”, International Labor and Working Class History, Vol. 47, 1995, p. 47. 有关经济的性别问题,他引用的是Jeane Boydston, Home and Work: Housework, Wages and the Ideology of Labor in the Early Republic,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0。

    {25}Christine Delphy, “The Main Enemy”, in Close to Home, translated by Diana Leonard, Amherst: 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 1984, p. 90.

    {26}戴尔菲(Delphy)对家务劳动的分析表明,具有宗法关系的家庭经济模式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同时存在(同注{25},第71 ~ 73页)。她将这种家庭生产关系界定为由户主支配和占有家务劳动创造的价值。

    {27}20世纪70年代,马克思主义的女权主义者在关于家务劳动的辩论中主要关注主妇们的无偿家务劳动是否以及如何创造剩余价值,并将这些劳动以价值形式与工业生产联系起来,见Wally Seccombe, “The Housewife and Her Labour under Capitalism”, New Left Review, Vol. 83, 1974, pp. 3-24; Wally Seccombe, “Domestic Labour — Reply to Critics”, New Left Review, Vol. 94, 1975, pp. 85-96; Margaret Coulson, Branka Maga 觢, and Hilary Wainwright, “‘The Housewife and Her Labor under Capitalism’ — a Critique”, New Left Review, Vol. 89, 1975, pp. 59-71。先前的妇女运动浪潮并没有解决很多社会领域中存在的性别不平等问题,其中也包括家庭生活中的不平等问题。见Arlie Hochschild & Anne Machung, The Second Shift: Working Parents and the Revolution at Home, New York, N.Y.: Viking, 1989。 家务劳动的机械化并没能减少对有偿家政服务的需求。事实上,在过去的两个世纪里,雇佣家政工人成了一个重要的全球现象,在北美和欧洲从事家政服务的跨国移民妇女人数在不断增加。例如,Anderson指出“越来越多的欧洲家庭依赖移民劳工从事不能外包的基本生活和再生产的劳动”,见Bridget Anderson, “Servants and Slaves: Europe’s Domestic Workers”, Race & Class, Vol. 39, No. 1, 1997, p. 37。近来,关于从第三世界向第一世界移民从事保姆、女仆和性工作者的文献,引发了人们对服务性劳动的跨国流动、对国际家政市场上南北方女性的关系——北半球和南半球的女性在国际家政市场的遭遇中分别扮演着雇主 / 女主人和佣工 / 女仆的身份——的新一轮讨论。Ehrenreich和Hochschild认为,在女性传统劳动的全球转移中,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分别扮演了传统男性和女性的角色,而“这种曾经只是限于地区内、为女权主义者所批评的劳动分工,套用一句时髦的话,已经全球化了”,见Barbara Ehrenreich & Arlie R. Hochschild(eds.), Global Woman: Nannies, Maids, and Sex Workers in the New Economy, New York: Metropolitan Books, 2002, p. 12。

    {28}在北京,关于家务分工的争吵是20世纪80年代早期造成离婚的最常见原因,见江霞:《值得倡导的家务劳动服务工作》,载《红旗》1986年第3期,第38 ~ 39页。

    {29}同上。

    {30}Emily Honig & Gail Hershatter, Personal Voices, p. 259.

    {31}全国妇联、国家统计局:《第二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抽样调查主要数据报告》,http://www.stats.gov.cn/ztxw/fndw/200109040054.htm,2005年3月8日访问。这项调查选取了19449人的随机样本,受访者45.6%是男性,54.4%是女性,49.5%来自农村,50.5%来自城市。结果显示,女性平均每天花254.1分钟在家务劳动上,而男性每天花93.1分钟;其中,城市女性花214.1分钟,而男性花86.3分钟;农村女性花267.4分钟,而男性花95.1分钟。

    {32}张李玺:《夫妻冲突:家庭性别分工模式重构过程中的一个必然现象》, 载 《妇女研究论丛》1998年第3期,第4 ~ 8页。

    {33}见江霞:《值得倡导的家务劳动服务工作》;Croll, Elizabeth, Chinese Women since Mao, Armonk, NY: M. E. Sharpe, 1983, pp. 62-63。

    {34}Gladys Yang, “A New Woman Writer Shen Rong and Her Story ‘At Middle Age’”, Chinese Literature, p. 68.

    {35}Ibid.

    {36}关于20世纪80年代改革时期毛式妇女的消失,妇联资助的一系列失败的运动,以及妇女作为“女人”(the female sex)的优势等,请参阅白露著作的详细讨论,见Tani Barlow, “Politics and Protocols of Funü: (unmaking) National Woman”, in Christina K. Gilmartin et al. (eds.), Engendering China: Women, Culture, and the State,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4. pp. 339-359.

    {37}张李玺:《夫妻冲突:家庭性别分工模式重构过程中的一个必然现象》,第6页。

    {38}Emily Honig & Gail Hershatter, Personal Voices, pp. 167-205.

    {39}例如参见方方:《愿美梦成真》,载《家庭》1998年第11期,第27页。

    {40}参见Dai Jinhua, “Rewriting Chinese Women: Gender Production and Cultural Space in the Eighties and Nineties”, in Mayfair Mei-Hui Yang (eds.), Spaces of Their Own: Women’s Public Sphere in Transnational China, Minneapolis and London: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9, pp. 191-208; Lisa Rofel, “Yearnings: Television Love and Melodramatic Politics in Contemporary China”, American Ethnologist, Vol. 21, No. 4, 1994, p. 713。

    {41}李航:《家务劳动与工作权利的保护》,载《妇女研究论丛》1996年第1期,第41页;叶敬德:《家务劳动,男女平等与企业政策》,载《妇女论丛》1996年第4期,第10页。

    {42}老田分析了改革时代的精英阶层是如何把自己的利益作为国家政治和财政政策的中心来指导资源再分配的。见老田:《“邓小平过程”为什么是可能的》,载《批判与再造》2004年第14期,第1 ~ 20页。

    {43}这里笔者借鉴了斯皮瓦克(Spivak)对马克思《资本论》的解读,见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 “Speculations on Reading Marx: After Reading Derrida”, in Berek Attridge, Geoff Bennington & Robert Young(eds.), Post-Structuralism and the Question of History, Cambridge and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7, p. 52。 就我此处的分析而言,“利用一个阶级的脑力和另一个阶级的体力”的不仅是资本,也包括国家,后者是在特定的脑体分工基础上推进发展的。

    {44}张美蓉、南松:《家务劳动价值论》,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8页。

    {45}霍达:《保姆》,载《当代》1983年第1期,第55 ~ 62页。

    {46}同上,第56页。

    {47}同上,第55页。

    {48}同上,第57页。

    {49}同上,第57页。借助“人才”话语对各种专业人士的估价,可参见Lisa Hoffman, “Guiding College Graduates to Work: Social Constructions of Labor Markets in Dalian”, in Nancy Chen et al.(eds.), China Urban: Ethnographies of Contemporary Culture, 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94, pp. 43-66。另外可参见安德训对儿童抚育和现代性之间联系的研究:Ann Anagnost, “The Corporeal Politics of Quality”, Public Culture, Vol. 16, No. 2, 2004, pp. 189-208。

    {50}同注{45},第59页。

    {51}同上。

    {52}同上。

    {53}梁实秋:《第六伦》,载 《梁实秋名作欣赏》,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1993年版,第42 ~ 45页。

    {54}同注{45},第 62页。

    {55}在某种意义上这是萧伯纳(George Bernard Shaw)的《卖花女》(Pygmalion)里面复杂关系的颠倒。在《卖花女》中,被调教的卖花姑娘莉莎(Liza)在上流社会圈子里展示的口音和社会风度正是因为太完美了,反而被人怀疑是假冒的。透过英国文学中“绅士中的绅士”(gentleman’s gentleman)一说,我们经常也可以看到这种颠倒关系成为主题——完美的管家只是一个很好的模仿者,可算是“绅士中的绅士”,但他并不是“真正”的(proper)绅士。但是这篇小说里的情况是相反的,而且是悖论式的:因为小凌的真实身份是一个为生计而奔波的城市知识分子而不是一个“真正”的保姆,她可以理解并遵守雇主的劳动标准从而成为一个完美的保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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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摘要]在探索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过程中,有必要研究社会主义的实践经历,避免对社会主义过于简单化和脸谱化的叙述。我们认为,超越这种脸谱化的话语,进一步理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践的现代性,使社会主义的经验和元素有益于思考当代中国的发展道路,是达成改革共识的努力…

    在探索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过程中,有必要研究社会主义的实践经历,避免对社会主义过于简单化和脸谱化的叙述。我们认为,超越这种脸谱化的话语,进一步理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践的现代性,使社会主义的经验和元素有益于思考当代中国的发展道路,是达成改革共识的努力之一。

    两年前,我们邀请了部分研究世界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践的学者,在广州举行了一次小型座谈会,学者们从不同的学科背景出发,探讨社会主义实践的现代性问题。以下内容根据录音整理,大部分内容已经发言者审订。

    一、研究社会主义实践

    严海蓉(香港理工大学应用社会科学系):改革开放三十年,社会剧变,这一过程不是简单的经济经营方式的改革,而是生产关系和所有制、体脑关系、城乡关系、性别关系、干群关系、国家与社会关系的改革。

    这使得我们对于社会主义的历程、实践和意义比80年代有辩证的、丰富的认识。然而随着冷战的结束,资本主义全球化,社会主义也被粗暴地否定,被等同于一套妖魔化的、脸谱化的叙述。这套话语常常离不开这些词语:"大锅饭"、平均主义、集权、泛政治化等等。怎样超越这种脸谱化的话语 如何通过研究和交流整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践的经验、矛盾和教训 如何勾勒和分析社会主义现代性 如何结合宏观的形势和具体的实践,在运动的社会过程中反思、分析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经验和矛盾 不同的学科或方法、工作重点怎么切入 我们当下的背景是,近几年全球资本主义危机所引发的社会运动在召唤一个后资本主义世界。我认为对社会主义的重写可以为这个展望做出贡献。如何整理和重写社会主义,很想听听大家的想法。

    林春(伦敦经济学院政府系):如果我们讨论社会主义,要从历史开始,把过去的事情理清楚。过去一些重大的事件、关键的历史转折到底是怎么回事,尤其中国是怎么走过来的 这个历程里有一些"坎",跨不过去的话就无法讨论。比如说"大跃进",比如说"文化大革命",毛泽东时代究竟有哪些对错,我们都要诚实面对。有了基本判断才能决定批评的方向和方法。讲社会主义也不能太抽象,如果提不出比较具体的东西,你再说资本主义不好,也不能取代它。不讲蓝图,至少要有一个纲领性的东西:要建设什么样的社会主义 为什么 主张道理在哪 有没有可能 

    何高潮(中山大学政治与公共事务管理学院):关于社会主义这个问题,我非常同意大家讲的,一定要回答"当时是怎么回事"这样的问题。现在的工人特别是农民工都知道资本主义的做法很不好。但为什么对80年代时被抛弃的社会主义又非常厌恶呢 是被忽悠、强迫还是心甘情愿呢 我认为大部分人还是心甘情愿的。

    从社会科学的角度来讲,宏观制度是有偏差的,大众里面也有思维惯性。我们对这个历史过程认识不足。人们倾向于认为,社会主义时期出现的问题,就是社会主义的问题。

    工厂低工资,剥夺工人的劳动,在什么制度下,都是有问题的,工人都会不满,把这个不满放慢、拉长了,到70年代中期就扛不住了,形成了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低工资的普遍不满意。另外,从农村的发展来说,以剥夺农村的方式,不管在什么制度下也都是不行的。70年代初期我插队那个村子,干一天活人均0.16元,这在当时的情况下就出现了问题,当地人说不知道社会主义是什么,其实是事实。

    我们现在怎么看这个问题 这就像认识上的一个黑箱,我们要把它打开来看,不能把宏观政策选择里出的问题,都归结到具体的社会主义制度的微观制度上。宏观政策选择上的统购统销、城乡分割、军重工业领先、先生产后生活、激进化的政治挂帅和无所不至的社会控制等等,虽然有当时的不得以而为之的苦衷,但长期推行,就把社会主义在具体制度上的承诺,如平等的八级工资制、工人参加管理、农村集体化等等,给空心化了,因为可以用到改善民生的资源,在整个资源的分配上就非常有限。不论你怎么强调平等、强调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但具体到人们的收入和生活水平上,就非常有限,捉襟见肘,由此形成了对于社会主义抽象肯定,具体否定。抽象肯定还是体现在平等的原则上,否定的是具体的做法。但恰恰是大的政策选择出了偏差,具体的做法也就破绽百出。在80年代,刚开始是抽象肯定,具体否定,到了90年代就都否定了。这种彻底的放弃和否定,带来了更多的问题。官僚资本主义和裙带资本主义的新生、社会财富分配的二极分化、整个劳动者群体在社会上的失利失权失语,重新激活了民间社会主义的情绪。

    70年代没有找到社会主义新的实践方式,也跟领导人对以社会大革命的方式解决问题的偏好有关系。80年代以后对社会主义的放弃,跟上述社会主义实践的困境有直接的关系。

    总的来说,一定要回答70年代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出现那种情况,从宏大政策导致的偏差中把问题找出来,再具体分析。社会主义农村当时也是多重社会的重合,也不是绝对那么理想,有平等社会、政治化社会,有一系列的东西重合。回到历史是非常重要的!

    王绍光(香港中文大学政治与公共行政系):很多人要把脑子里判断的冲动降低一点,更多地去理解当时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情,是怎么运作的。

    汪晖(清华大学人文学院):讲社会主义,我认为有以下工作要做。

    第一,现在关于社会主义历史的讨论有两个主要的方向。一是1989年以后,世界上社会主义国家发生了巨变,中国的独特性显现出来了。怎么看待社会主义历史的问题跟怎么估量中国的发展有很大的关系,例如很多人考虑到国家的统一和自主在改革进程中的作用,也就涉及前面几十年的社会改造和后几十年发展之间的关系;二是把社会主义看成是一个被埋葬的历史,力图对之进行发掘,以便重新思考未来,即针对当前的现实重新考虑另外一个现实。一个是历史脉络,确实有连续性,一个是要重新去看那里面的可能性到底在哪,这两种方式是完全对立的。

    第二,1989年以后世界上发生的几个最重大的变化之一,就是中国与苏东集团所走的不同道路。现在无论中国还是苏东解体后的俄国、东欧国家,都跟西方越来越接近,但中国与这些国家的道路选择仍然显著不同。我们需要解释这个道路差异。这个解释不可避免地会讨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历史,其中有失败的部分,也有成功的部分,包括在今天改革当中成功的部分与这段历史之间的关系到底如何解释,是需要我们着力去思考的。

    第三,需要做中国与第三世界相似实验之间的比较研究。我去委内瑞拉、巴西、印度、尼泊尔等地的最大的感受是,它们各不相同的道路选择有一个共同前提,即没有形成类似中国的土地关系,使得政治变迁非常困难。尼泊尔毛派掌握政权后很快就被颠覆掉了,即便再度掌权,内部的分裂也不可避免。印度原来的经济体系跟中国有点相似,但它的土地关系跟我们非常不同,政治的形态非常不同。最近一些地区又有毛派的起义。这跟中国革命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关系 中国能够提供什么样的经验 有意思的是,我们原来讨论中国革命的时候都是讲20世纪,今天第三世界的相似实验让人们意识到中国革命的经验并没有完全成为过去。但是,由于20世纪意义上的革命不再可能,这些国家和地区如何形成较为平等的土地关系,就是一个新的问题。同时,经过三十年的改革,尤其是最近十多年的改革,中国的土地关系正在经历并可能面临新的变化,如何参照这些国家的经验,进行参照性的比较,这样也可以从今天的角度重温一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实践历史。

    如果从当代的进程来看,重提这些问题是有政治意义和现实意义的,不光是叙述历史的问题。

    二、计划经济

    老田(民间学者):对于社会主义怎么进行脸谱化表述,对计划经济的表述是一个例子。上世纪80年代经济学界说计划经济完全不符合本土需要,要么说它是从苏联抄袭来的,是所谓的"苏联模式",要么说它是从战争年代遗留下来的,是所谓的"战时共产主义"。对企业与政府关系的理解上,则喜欢强调政府过度集中,企业没有决策权,一些人甚至说企业如何生产、生产多少都完全依赖于政府计划。我们搞了三十多年的计划经济之后,经济学界对于计划经济的理解,却掉过头来去抄袭三四十年代反社会主义学者哈耶克的一个理论假设。社会主义脸谱化实际上意味着知识界的"健忘",跟既有的经验事实不发生联系。其实政府计划接管企业的日常生产决策,既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1961年的《工业七十条》对于政府和企业关系有着明确的界定,政府对企业进行"五定"和"五保"关系--政府确定企业的生产方案和规模、人员和机构、固定资金和流动资金、原材料动力的来源和定额以及确立协作关系,生产过程和决策与机械设备的能力相关,不可能随意更改,所消耗的原材料和生产出来的产品也是相对固定的,政府和企业都无需随意更改,而企业则反过来对政府确保完成特定产品数量、质量、成本和消耗定额等五个方面的"五保"。计划经济至少对很多年长的人来说,是一个经验,不应该信口开河,更不是什么事情都由中央计划说了算。

    三、集体经济

    吴重庆(中山大学哲学系):"去集体化"是在80年代所塑造的"改革"的意识形态之一,以致于现在要是到哪里说能否搞集体经济,地方官员一听就会皱眉头。检讨中国的社会主义实践,何高潮老师说可以"抽象肯定,具体否定",我倒想通过简单讲述珠江三角洲上的一个集体经济的村庄--崖口村的个案,看看可否来个"具体肯定"。

    今天中国各地都还存在部分集体经济性质的村庄,但由于受到意识形态的限制,这些具有化石意义的村庄,并没有得到客观的研究,如果哪位学者研究了这一类村庄,就会很容易被贴上中国语境下的"左派"标签。连地方在任领导人也避之唯恐不及,不敢贸然前往考察,生怕有违"政治正确",这对社会主义中国来说,是极其不寻常的现象。

    90年代国企改制,有些运作正常尚在赢利的企业也"被破产"。在80年代农村改革的过程中,也是类似如此。不过,有些村庄的社员经过集体大讨论,基于各种切身利益考虑,不愿意分田到户,这样的村庄,大都是集体经济管理及运作良好的村庄。崖口在1980年并没有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不是为了死抱"社会主义"的信条不放,不是为了政治理念,而是为了如何活下去:在大批青壮劳力"逃港"的情况下,面对广袤的农田,大部分家庭根本无法以单门独户的小农生产方式经营农业。经过夜以继日的大讨论,绝大多数社员不愿意分田到户。三十年来,崖口遵循并成功实现了"按劳分配"原则,没有使按劳分配原则沦为"平均主义"或者"吃大锅饭",其关键在于:崖口的农地资源丰富,只要投入劳动,就有保证按劳分配的足够产出;崖口不仅不从农业中榨取利润,反而以其他收入补贴农业的从业者。

    少数能够延续到今天的集体经济村庄,其成功的原因有几种。其一就是在管理上非常精细,非常到位,集体经济是管理出来的。中山大学华南农村研究中心参与编辑了三大册《崖口资料汇编》,发现崖口村的管理是非常精细的,今天很多大公司的管理细则也不一定能够超过它。崖口村在各个不同时期,制定出不同的分配细则,我们可以看到,集体经济作为一个制度其实可以非常有灵活性,有调整的空间,有回应的力量。崖口村的启示在于,集体经济制度的失败,一是内部管理粗漏;二是按劳分配原则得不到贯彻,如果多劳无法多得,就不可能有劳动积极性,这可以说是资源制约导致的问题;三是当时工业对农业的提取太厉害,农民干了一整年,最后可能大部分收成都得交公粮了。

    崖口村因为至今还坚持"集体所有,按劳分配"的经济制度而被国内外媒体称为珠三角最后的"人民公社",其中有猎奇的视角,也有讥讽的口吻。在此,崖口被标签化了,也被意识形态化了。

    改革是为了破除束缚发展的意识形态,而崖口人自觉自愿、因地制宜地作出符合村庄发展利益的独特选择,反倒被某些以反"意识形态化"自许而事实上又带上新的"意识形态"有色眼镜的人视为拖了"改革"的后腿。崖口只好将"走自己的路,让人家去说吧"引为座右铭,坦然应对来自外界的误解乃至指责。

    只要抛开意识形态的框框,就可以发现崖口的个案价值。在我国广大农村整体上已告别人民公社制度三十年之后的今天,崖口的成功实践可以使人们稍稍平心静气地检讨人民公社失败的原因。

    从崖口的成功实践可以反观人民公社在我国广大农村失败的真正原因:人地矛盾突出,农业产出无法满足按劳分配的需要;工业过度榨取农业,加剧了贯彻按劳分配原则时的产品短缺。这两点原因导致按劳分配原则无从体现,导致平均主义,从而难以真正实施管理,并进一步导致生产积极性和效率低下。可以说,人民公社的失败,并不可以同时证明集体经济制度的失败。1980年至今的三十余年来,崖口在集体经济制度的框架内,不断因应社会的变化,灵活地调整集体分配,恰好证明了集体经济制度的发展空间与潜在活力。

    今天我们来看农村已经很不一样。土地很多都没人愿意去种,就不存在多劳无法多得的问题;以前是国家工业提取太厉害,今天有很多资源要下村,但下不下去,下就下到基层干部去了,他们有想法但是做不起来。当年使集体经济产生危机的外在资源因素,今天已经改变过来了。这时,是不是可以重新考虑集体经济的社会意义 

    在"去集体化"成为新的意识形态的今天,我们应该警觉于心智的再度偏狭,应该对人类所创设的凝聚了先贤智慧的各种重大社会制度怀有基本的敬意与理解,不必"因人废言"或者"因人废制"。

    老田:历朝历代都是"皇权不下县",过多的官员和过高的行政成本超出了农民的负担水平,结果是梁漱溟所说的那种政府和民众之间的"消极相安之局"。而共产党政权在毛泽东时代做到在农村垄断暴力的同时提供秩序,并通过集体经济制度,在生产、生活条件方面给农民带来非常大的改变。在农村建设一个有执行力的政权,低成本是必须的,建设低成本政权对于共产党高层而言也是一种没有理论化的创新,缺乏一种中间层次的概念体系来表述他们之间的不同政见,反而被强行纳入无产阶级-资产阶级、社会主义-资本主义的宏观概念框架之内。毛泽东与很多共产党高官的争论,也可以归结为如何创建一个低成本同时具有高执行力的政权问题,这种形式的政权也必须革除历代统治阶级的统治经验的常规,革新农村政权中间干群关系和权力用法。当时的争论和实践,在今天如何进行表述 而今天的三农问题,我个人的理解就是:如何在较低的人均资源水平下更好地引入现代技术,从而帮助农民改善生产和生存条件的问题。如果像改革家们所说的那样,家庭作为生产单位是最有效率的,那么三农问题就应该不存在,同时也应该用这个问题意识,去检验毛泽东时代"人民公社三级体制"的成效。

    严海蓉:农村的集体经济管理模式之所以成为这样子,有历史合理性的问题。从合作化本身的过程来看探索和实践,其中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城乡关系的问题。怎么把集体经济不看成是农村的事,在城乡关系里头,在国内国外的关系里头,在农村分化、土地兼并的历朝历代的历史里来看,为什么当时是这样的实践 关于集体经济,有一个比较简单化的说法,就是它使得城市高效率地剥夺农村,工业剥夺农业。对此我有怀疑。在上述几个关系里来考虑,到70年代末中国农村是什么样的状态 存在的问题是什么 而各地实践也确实很不一样,这种多样性说明了什么 如何来总结其中的成功和失败 中国农村在毛泽东时期不是一个性质单纯的社会,甚至不是一个单一的社会,而是多重社会或多或少地共存和相互作用的过程,不同的线索在不断交叉、相互矛盾或相互促进。这个多重性的问题也是要面对的问题。

    王绍光:一直有一个说法,全国目前还有7000多个大队保留着集体经济。能否组织一批人去做做调查,看看它们从改革开放的过程如何抵制过来的 有些人又如何回到过去的 这样更能说明问题。

    潘毅(香港理工大学应用社会科学系):最近去过河北的周家庄,我们今天理解它还是集体经济,但和过去的集体经济形式不一样了。当时的集体经济是计划经济下面很重要的组成部分;今天周家庄的集体经济,内部的管理、分配、劳动跟过去是一模一样的,但是它跟计划经济已经断掉了。

    汪晖:所有制、单位制跟社会主义是什么样的关系 集体经济的内含是什么 80年代的反思中还是有很多合理的成分,比如说对于集体经济和计划问题的反思。现在什么是社会主义体制 所有制与社会体制的关系在判断一个社会变迁时应该充分考虑。现在的集体经济和国有经济是完全不一样的,是完全不同的条件下的所有制形式,如何估价它 如果没有一定的理论,让人们去思考这些问题有点难。理论思考的问题还是要有讨论,要不讨论的话,可能会混在一块,讲不清楚。

    四、管理与政治

    老田:社会主义是与资本主义相互对照来界定的,毛泽东时代对于社会主义制度实质的理解,与80年代之后非毛化时期的理解有着根本不同:毛泽东时代很强调"政治"、"文化"这两个上层建筑方面,非毛化时期则反过来强调所有制这个经济基础方面。所谓的"新民主主义"应该包括多种混合所有制经济,所谓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理论创新,都是在重新定义社会主义制度的"本质属性",主要是与所有制因果相关之后,才上升到首要问题的;而在毛泽东时代,对于官民关系再造和资产阶级法权的关注,才是首要问题。毛泽东强调"两个阶级、两条道路",只有回到政治和文化方面,才是有着实际指代的,去掉社会主义制度的政治和文化维度,仅仅与公有制联系起来,阶级和制度的分野就不存在了。如果把社会主义制度看做是资本主义制度的颠倒,所有制变革能够一次性完成,继续革命就成为不必要,进行政治和文化方面的完善,甚至提高到阶级斗争来进行制度完善过程,就丧失了实际指代。

    中国的社会主义是在一场彻底的革命胜利之后才展开的,革命时代形成的经验特别是管理和基层政府组织方面的经验,对于新中国的政治建设影响是非常深远的,甚至可以说,共产党高层的争论主题和内容,仍然是延续革命时代的争论。一场革命是以推翻统治阶级的统治为目的的,在革命者对垒统治者的年代,无论物质(经济力量)还是暴力(军事力量)方面,革命者都处于劣势,这迫使革命者寻求一种不同于统治阶级的管理模式,完不成这种管理革命,革命就不可能成功。从井冈山时期开始的红军管理模式,我把它称为"扁平化管理"。在这种管理模式下,官员的权力和利益被大大地压缩了,这导致绝大多数官员的反对,而竭力主张完成这一场管理革命的毛泽东,则受到大多数军官的反对,1929年有投票权的军官把中央指定的前委书记毛泽东给选掉了。延安整风实际上仍然是继续推行江西时期未完成的管理革命,毛泽东整风运动的三大文献《改造我们的学习》、《整顿党的作风》、《反对党八股》,其实都是要推广一种新的行政理念。毛泽东这些讲话中间还隐含了对于知识的不同理解--实际上他不承认有"脱离实践过程的规范"或者规律。延安整风中间对于组织和权力的想象、对于知识的理解,从根本上挑战了西方"理性化"的基本前提。1949年革命胜利之后,共产党拥有了执政地位,现在也有了物质和暴力的优势,管理开始向传统统治阶级的常规经验回归。1958年毛泽东尖锐提出批判"资产阶级法权"话题,同时在多次讲话中间系统回忆根据地时代"管理革命"的原因,他说上井冈山之后"无人、无钱、无枪",所以必须转过来依靠战士,产生一种"民主作风";而进城之后广大干部"熬了三年"终于大规模恢复"等级制",这是"向资产阶级学习";1969年他在九大上更是指出"进城以后这个党不那么好了";临终时他还说我们是建设了一个没有资本家的资产阶级国家保护资产阶级法权。从管理中间的权力分配和官民关系去看待宏观政治和制度性质的视角,是与革命时代和建设时代的对照视角,也就是"文革"期间经常批判的所谓"背叛革命路线"问题,与革命时代经验的巨大落差,始终是一个重要的批判资源。

    基础性的生产体制中间,官民关系是一个关键。以前国民党时代的工厂跟今天一样,管理者和被管理者处于不同的社会阶层,相互之间有很大的社会鸿沟,白领和蓝领对话都很困难。"土八路"进城接管工厂之后,一个巨大的变化是发动工人一起去批判工厂的坏人,"镇反"、"三反"和"五反"运动都是这样,并以此变革权力分配和管理关系,提拔工人中间的积极分子当干部。1952年"五反"运动结束的时候,工厂内部资本家雇佣的代理人已经不大起作用了,旧有的常规管理模式和权力关系都已经变过来了,私有制还没有变,但基层政治和组织作用早已不一样了。此后工厂里面的资本家已经没有任何权力了,对外在市场上不再能够囤积居奇,对内也丧失了管理工人的权威。这有一个社会关系模式的替代,以前是少数人管理,多数人服从,但是共产党进去以后,照搬官兵一致军民一致那一套经验,形成了新的气象。这个时候车间主任、班组长都是此前的师兄弟、同事,而且基层干部大多数也不能完全脱离劳动,以前动不动就解雇、罚款这些手段也很难频繁使用了。把这一套体制慢慢移过来以后,管理手段是减少了,但是工人的劳动生产率却提高了50%以上。对于这个过程的理解,学术研究仍然非常薄弱。在共产党内部,刘少奇、邓小平始终持有一个制度理想,他们始终要恢复少数人服从多数人,强化管理手段的运用,以为这就是提高管理效率的唯一出路。社会主义改革有一个很根本的方向,就是提升被管理者相对于管理者的权利和地位,这本身就可能导致对常规管理手段运用的限制。反过来,现在只要一提到改革,就是强化官员个人的权力,让他们有更多的手段去挟制被管理者。社会主义制度"正向"和"反向"变革,都没办法用所有制变革来简化,至少是在起始阶段没有所有制的变化,所有制变革其实都出现在完成时态上,如果把毛泽东"政治挂帅"理解为"非经济因素起主导作用",就很有启发性。

    何高潮:对老工人访谈,了解工厂体制是什么,涉及权威、分配等等一系列的问题,看看他们是怎么讲的。我认为这个对理解当时为什么大家会接受这个体制,可以提供进一步的分析。社会主义当时是比较官僚化的,要把它的问题找出来,你才能找到为什么社会主义在80年代摔一大跤。我们今天知道另外一套制度很有问题,至少我内心上不认同另外一种做法,但是并不等于说当时都是对的或者都是可以持续的。

    潘毅:如果当时存在的问题是官僚主义的问题,那么处理的出路就不是处理所有制的问题,而是处理官僚主义的问题。所有制的改变肯定会带动管理的改变,所有制改变了,才会转变为现在这样的劳资关系。

    五、工作与生活

    王绍光:不应光关心人们如何工作,在工作中如何处理人与人的关系,还应关心人们如何生活,在日常生活中如何处理人与人的关系,当然还有工作与生活的关系。以前的国有企业同时也是社区,工作地点与生活地点往往毗邻;即使不毗邻,同一个企业的职工往往生活在相同的社区里,工作与生活是有机联系在一起的。现在工作与生活割裂了,只有收入把两者连在一起,不再是有机联系,而是一缕联系,即金钱。现在我们的城市社会里还可以看到三种社区:残存下来的单位社区、商品房社区、街道社区。有研究表明,单位社区里的人相互信任度最高,街道社区次之,商品房社区最低。社区活动参与度也存在类似的差别。换句话说,单位的衰败、生活的全面商品化将导致人际交往模式的变化,使人在更加富裕的同时变得更加孤独。

    严海蓉:那时候的企业是社区型企业。资本主义市场社会通常把工作和生活分割了,把生产和消费分割了,那时社会主义实践是把生产、生活是结合在一起的。

    王绍光:我们能否学习单位体系下的社区来重新建立未来的社会。城市设计不要把生产与生活割裂开来,不要人为地造成所有人都不得不每天花大量时间在路上,这样还可以减少污染。

    宋少鹏(中国人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我个人特别关心一个群体--家属工,现在几乎消失掉的一个群体,曾经是国家承认的劳动者,现在不被国家承认劳动关系。

    家属工在社会主义生产体系里面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群体,她们既是家属又是工人,当年的石油、铁路、煤矿等各个系统都有,甚至一些中小型的国营企业里也存在。我曾经在某地区的人民代表大会的官网上读到一封回复家属工的信函,时间是2005年。回复称中国不存在"家属工"这种劳动关系,中国只存在"全民职工"和"大集体职工"两种劳动关系。家属,顾名思义是男性职工的妻儿,主要是妻子。家属工,顾名思义是以家属的身份参加工厂安排的劳动,家属工的名称表明了其夹在家属与工人之间的尴尬身份。家属工涉及集体主义时期单位制度下性别分工的问题。

    六、合作医疗

    老田:美国政治学者尼斯坎南认为官员们的主要追求是本部门预算拨款的最大化,预算拨款增加与官员的职业利益有因果关系。就中国的教育和医疗事业经验看,官员们和主管机构似乎明确持有一种追求本部门利益最大化的逻辑,要求更多的财政拨款或者向服务对象收取高额的费用,同时,各种部门的"制度创新"往往指向那种"单位公共服务质量和数量的价格最大化"方向,而各种有利于普及但不利于部门利益扩张的方案则长期受到忽视。1965年6月26日毛泽东严厉批评卫生部,说他们垄断全部医疗资源但只为城市少数人服务,广大农村缺医少药的问题得不到重视。"文革"期间农村能够普及合作医疗和小学教育,也许并非偶然。"文革"期间教育部和卫生部的管理体系被打乱,主管官员丧失权力,新成立的革委会主要是军官主导的,军官们对于教育和医疗应该没有"先入之见",所以支持并推广了一些有效的做法。1968年,覃祥官(湖北长阳县合作医疗事业的创始人)在湖北长阳办合作医疗的经验被《人民日报》报道之后,受到各地革委会的响应;而山东两个小学教师提出"小学民办"的建议之后,也一样得到广泛支持。代表教育部观点的《当代中国的教育事业》和代表卫生部观点的《当代中国的卫生事业》(均为当代中国出版社出版的丛书),对于"文革"中间广受好评的农村合作医疗和普及小学教育,则持有明确的冷淡乃至于反对态度。

    毛泽东时代可以依托基层组织,实现教育和医疗事业的"非商业化",不以追求利润为目的而经营,同时采取"民办教师"和"赤脚医生"的方式最小化人工成本,实现在较低的收入水平之下进行普及。覃祥官在合作医疗被抛弃之后,总结说:"如果没有集体经济和毛泽东思想,合作医疗是不可能的。"今天的"新农合"类似于西方的福利国家方案,因为人均拨款水平很低而管理成本又很高,能够取得多大的实际成效有待于观察。如果没有一个低成本、高执行力的基层组织,"不以追求利润为目的"的医疗事业难以建立起来,即便是建立起来也很难生存和运作下去,低收入的农民就不可能找到一个改善生存条件引入新技术服务的路径,社会主义性质的合作化对于比较穷的人来说,看来是必须的。医疗事业如果不以盈利为目的,医疗和医生实现"非商业化",以今天的财政支持水平可以支撑一个比毛泽东时代高得多的合作医疗事业,而且覆盖全民。1976年有报道说邓小平明确反对农村合作医疗,他认为这是社会主义办了共产主义的事,这看来符合卫生部及其所属机构的愿望,也有另外一个方面的代表性。正规化与高成本是联系在一起的,与官员的预算最大化愿望相一致,这和向低收入人口普及的方向相反。也许,普及医疗服务的努力要能够超越"预算最大化"官员愿望之后才能够得到重视并实现。

    王绍光:合作医疗降低成本很重要的一个前提条件是,当时中草药的采集都是占集体工分的,这样才能降得很低。当年的合作医疗提供的是非常基本的东西,比如说转院,你转到别的地方去看病,很多地方是解决不了的,有很多现实的问题。我们要把它看作是现实过程的话,就不那么简单了。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1986年卫生部把美国兰德公司请来设计农村的医疗保险代替合作医疗,就在两个县做实验,卫生部一批人支持这个改革,但是另外一批人反对这个改革,最后这个东西完全行不通,兰德公司实验的最终报告直到2007年才出来,已是明日黄花。很多东西确实需要摸索,做的时候以为美国人带来的东西能解决问题,但是在中国农村就做不下去。实践证明解决不了,它也就放弃了。

    何高潮:关于合作医疗,我认为还是要做调查,很简单,找当年赤脚医生聊一聊,了解什么东西做得很好,什么东西有困难的。我本身也享受过赤脚医生的好处,那是很有创建的东西。我认为现在还是要靠调查搞清楚才能进一步地说话。

    韩东屏(美国沃伦威尔逊学院 ):调查很重要,结论也很重要。中国的人均寿命比印度长20岁,这个结果怎么出来的 就是跟我们的合作医疗有很大关系。

    王绍光:这句话我不同意。合作医疗到1973年的时候才有54%的覆盖率,波动是非常大的,不做任何改变能挺住的可能性不大。人均寿命跟其他很多因素有关,跟营养有关、跟公平分配有关,因为健康问题不仅仅是医疗问题。我到处讲合作医疗的好处,但是我不会简单地说社会主义的好处。

    林春:还有相关的其他政策,如群众防疫、地方病集中治理等等。

    王绍光:合作医疗很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每一个村处理公共卫生的问题。

    七、男女平等

    宋少鹏:坦白地讲,我对中国这段社会主义历史感兴趣是由学习和研究中的一些个人体验引发的,而这个体验是负面的。当我开始接触和学习女性主义理论、阅读一些中国妇女史研究方面的经典著作,经过初期的兴奋之后,很快意识到这些知识大多来自西方学界。并不是因为知识的这种传播方向,而是阅读中意识到这些书并不是写给你看的,这种感觉很糟糕。每本书的写作实际上是作者在与设想中的特定读者对话,每本书实质上都是面对具体的问题和具体的社会而写作的,特别是女性主义研究,是为批判和解决作者所在社会中的性别不平等的各种问题而写作的。当我开始阅读西方女性主义理论时,阅读西方学者所写的中国妇女史时,当意识到不是写给我看的时候,自然而然就会问:我是谁 我们--中国妇女--在哪里 "我们"是怎么走到现在的 当下的"我们"与女权祖辈们是什么关系 当下的"我们"与社会主义时期的中国妇女--我们的母亲们,又是什么样的历史关系 中国妇女不是仅在图书馆中阵列的妇女,而是真实在中国社会中存在的妇女,而当下的存在与过去又有着不能割舍的关系。同样,正因为妇女在当下中国社会中还面临各种问题,女权主义理论以及女权主义研究才有存在的需要和存在的正当性。

    当我逐渐进入这个学科,又产生了另外一种不满。作为学科的妇女 / 性别研究,在中国是一个并没有完全被学界认可和接受的新兴学科。在1995年世妇会之后,妇女 / 性别研究在努力地学科化,努力地希望跟"主流"对话,但是,努力让体制接纳的负面后果是缺失了作为一种批判理论所应具有的批判性。学院化的另一个表现,就是努力跟西方接轨甚至话语系统的接轨,这又使原本应面向社会现实的中国女权主义研究多少有点不沾地气。比如在语言上,世妇会之后流行用"性别研究"取代"妇女研究";用"性别公正"取代"男女平等","男女平等"被看作是毛式妇女解放的语言。我曾经遇到过一件尴尬的趣事。现在中国社会存在严重的出生性别比失衡,我们认为追根溯源是男女不平等造成的,所以启动了一个干预式行动研究项目。项目的推动需要地方政府的配合,一个地方干部借讽刺以前来做项目的学者敲打我们,大概的意思是学者的语言都需要"翻译",需要翻译的不仅是学院派语言与乡土语言之间的距离,还有西式话语与中国话语之间的距离。同样有意思的是,这些常年做项目的地方官员非常熟悉"国际语言"。有一官员问我们课题组为什么还用"男女平等",不用"性别公正",因为"性别公正"是国际语言,是由西方资金支持的基金会的项目书里常用的语言。但是,我们来到村子里的时候发现,当我们用"性别"、"性别公正"时,村民是茫然的,而用"男女平等"时,村民就非常清楚我们到来的目的,因为"男女平等"是有历史记忆的。在北京我还遇到过另一种质问。有一次我接触北京的一个从事同性恋运动的人,质问妇女研究只研究"妇女",而不研究"性别"--性之别。"性别 / 妇女研究"是1995年之后这个学科的自我命名。这个质问并非全无道理,"男女平等"是不能涵盖性 / 别公正的。我讲这个故事,是想强调语词替换的背后存在的这个历史的断裂,而不是为了彰显妇女内部的阶层差异。当下的妇女 / 性别研究非常关注"主体性"--不管是伸张性自主还是选择自主,强调女性是主体,有能动性,而不是被动的受害者。这种研究关注点的转移,一方面受到西方女性主义研究的影响,学术化、学院化、国际化的要求使中国的妇女研究紧跟西方女性主义研究的"前沿"话题;另一方面与80年代重新兴起的城市知识妇女女权运动背后的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有关,寻求国家之外的妇女 / 妇女运动的自主性、独立性。自由主义女权运动有其历史价值,而且它的历史使命并没有结束,但不能无视的是妇女研究关注点转向的背后还有一个历史断裂和历史遮蔽的问题:一方面是否定集体主义时期的妇女解放运动,否定这种运动下妇女的主体性;另一方面是悬置对当下资本制度对于妇女压迫的质问,而把关注点聚焦于个体,聚焦于个体的主体性和能动性。当下的正当性往往是建立在对过去历史的否定上面的,因为对于社会主义时期那段历史缺乏了解和正确评价,阻碍了对于当下资本制度的批评;因为资本制度和市场社会被看成了妇女主体性和自由的制度性保障。

    那么,社会主义时期的妇女们到底是什么样的状况 如何公正地评价那段历史,以及这段历史与当下的关系 我们在农村做项目时,遇到过几个女村官,三个年龄段,她们各自的选拔经历非常具有时代特色。一位是六十多岁女村官,年轻时因为背诵毛选,作为学习毛选的积极分子被发现,此后成为村干部;一位是五十多岁女村官,初中毕业回到本村,赶上了集体生产时期的尾巴,作为村里的小知识分子当上了村里的记分员,后来成长为妇女干部;一位是三十多岁的女村官,高中毕业,结婚后一直在家,因为丈夫在乡里当干部,有一次某乡干部下村,就到她家吃饭,发现她是高中生,就鼓励她丈夫让她出来做村里的妇女干部。三个女村官的故事所表现的不同时代农村妇女"出来"的不同方式,非常形象地让我了解了集体主义生产生活方式对于农村妇女的意义,特别是在男系婚姻家庭制度还没有完全解体之前的农村妇女的意义。现在基层妇联经常抱怨"典型"不好找,妇女干部难培养,这跟集体主义生产生活方式的解体是有关系的。

    当然,不能过分美化那段历史,更不能以非此即彼的二分逻辑来研究那段历史,不能为了批评市场社会而美化那个时代。另外,社会主义制度与社会主义实践是两个层次的概念,应该区分开。社会主义实践是可以有各种方式和各种可能性的。当下农村甚至整个中国社会,仍然存在严重的父权制,我们必须检讨和反省当年的社会主义实践是如何处理父权制的。在强调男女平等的时候,是不是存在着对父权制的妥协 若是,为什么呢 是制度本身的内在逻辑还是受限于现实的暂时妥协 集体主义时期的父权制有什么样的特点 父权制--包括公共父权和私人父权--延续和保留与中国的市场化改革之间是什么关系 从社会性别的角度看,这两个时代有着什么样的延续和断裂 为了更好地理解当下,必须了解那一段历史,不管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为了更好地想象未来,同样需要更好地理解那段历史。

    柏棣(美国德儒大学亚洲研究所):我正在编本书,重新评价毛泽东时代妇女解放的遗产和资源,要把中国妇女解放运动的成就同社会主义制度连起来。近两三年,美英法为主体的西方女性主义已经开始对自身的反省。西方女性主义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产物,第二波女性主义产生在国家资本主义时期,第三波是在新自由主义时期出现的。80年代初,中国引进西方女性主义与引进西方资本同步。西方女性主义同其赖以生存的资本主义 / 帝国主义一样,是要全球霸权的,是不喜欢异己的声音的。我们很早以前就在谈全球妇女运动没有中国的声音,没有中国的经验。在我和全国妇联妇女所编译的《路特里奇国际妇女百科全书》中,900个词条中国只占两个。我觉得这次美国引起的金融危机给了我们一个机遇,世界都转过来要听听中国成功的经验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妇女解放,同样也开始有人关心了。我们现在的定位是,中国妇女解放和女性主义的区别就在于它是在生产资料公有化、集体化的过程中,对广大劳动妇女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解放。而西方女性主义是在私有制的资产阶级社会中,以中产阶级妇女为主的利益集团的思想体系,基本上是这个框架,有很多理论问题要进行梳理。这本书初步想谈两个问题:一是要整理 "妇女解放"的思想体系,也包括苏东的;二是要重新看待前三十年毛泽东时代的妇女政策,从1943年批判妇女主义开始。我们从三方面去写,包括经济、政治、文化表述上的妇女形象问题。我们要重新挖掘当时社会主义政策里面利于妇女解放的东西,要重新解读。

    关于社会主义与妇女解放问题,我们在做梳理。我的基本观点是,1978年以后,中国妇女在政治承认上、经济分配上和文化表现上大幅度地后退,就是韩丁所谓的"大跃退"。有三大的里程碑:一是对江青的审判。我在1996年写过一篇审判江青的社会性别意义的文章;二是在经济体制上,通过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恢复了落后的以家庭为单位的生产方式,妇女的经济地位成了家庭的附属,之后才有坚决要生男孩子的情况,因为要解决家庭劳动力;三是在文化表现上,《渴望》万人空巷,提倡什么价值观 这段历史,我们有责任总结。

    宋少鹏:当时的社会主义生产体制是刻意保留了性别化分工的,但是,还是有变化的,妻子、丈夫和国家的关系是变化的,国家是承认职工家属的劳动,承认其政治社会身份的。

    柏棣:对革命样板戏的研究也是一个很好的角度,有利于把中国的妇女解放同西方女性主义区别开来。样板戏中所表现的性别社会就是一个妇女解放的乌托邦,树立了一个"女性不为人妻,不为人母"的男女平等的理想。过分强调男女性别分工的社会就不是社会主义。

    林春:女权的问题真的是一个革命的问题,如果中国革命不以女性解放为目标之一,不会成功;反过来,如果女权运动与革命分离,也不可能取得任何根本的成就。

    吴重庆:曾经在江西苏区做过访谈,有老红军说,当时"扩红"(扩大红军)任务非常重,扩到最后,男子都去参加红军了,生产没法进行了,不得不把妇女推到生产第一线去,结果妇女受不了,劳动太重,有些人就去参加革命。所以,也不否认其中有一部分情形的确不是一个理念先行的结果。

    汪晖:有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在很多农村地区,涉及妇女及家务的问题。妇女被解放出来到各家做家政都计算到GDP里面去了,但是妇女原先的家务却不计入GDP,GDP计算当中的水分很大。农村妇女变成市场当中的劳动力,使得原有的家庭社会构造发生了变化,换句话说,男性也应该做家政,这样会好一点。现在碰到的问题是,女性变成了市场的劳动力,对家庭冲击很大。我在云南的时候,有农民谈这个问题。妇女出去了不能照顾家,妇女出去赚钱计算劳动力,出去买服务又计算到里面去。这是一个政治经济学的问题,今天我认为还是要讨论妇女解放的问题,不是一般的性别问题,跟这样的问题联系起来对于至少在农村社会是特别重要的。

    宋少鹏:不管是家务劳动,还是女性从家庭出来成为劳动力,都不只是文化的问题,而是关系到整体社会制度安排的问题。比如,当前的性别化分工是资本主义结构性的问题。现在所谓的低廉劳动力,跟再生产由妇女在农村完成是有关系的。

    汪晖:有没有可能把家政重新变成社会化劳动,但是又不是现在的完全市场化 

    宋少鹏:家务劳动的问题,确实不仅仅是家务劳动能不能计酬的问题,还有一个承认的问题。社会主义时期,家务劳动是被国家看见的,《人民日报》的材料证明那段时间国家是表彰家庭妇女的家务劳动的,尽管没有价值化,但是给予家务劳动承担者以政治地位和社会承认。

    林春:妇女参加劳动的话,就要办食堂、托儿所,否则不可能有那么多女工。

    潘毅:一个是社会革命,一个是性别革命,这两个要搞清楚。这个问题是说,我们现在讲妇女解放,是不是要放在社会革命的框架来理解。《人民日报》肯定了家属的成就,这个本身就是有问题的,社会革命跟性别革命中间的关系还是要拿出来讲的。现在性别跟资本,资本就更加需要性别的差异。

    八、文学艺术

    李云雷(《文化理论与批评》杂志社):我的博士论文做的是"当代文学中的浩然"。虽然浩然写的那段历史已经被否定了,但不能否定他的作品的文学价值。对浩然的研究涉及很多方面,包括"文革史"、农村合作化的历史研究,"左翼文学"的脉络,以及社会主义的研究。只有对这些方面都研究透了,才能对浩然下一个客观的结论。现在的文学史叙述无法给浩然一个恰当的位置,浩然反而对当代文学的框架提出了挑战。比如说《金光大道》的后两部在80年代就没出来,直到1994年才出全,出来以后批评的意见也很多。浩然跟其他人不一样的是,他对那个时期写过的东西从来不后悔,反而觉得自豪。他所涉及的问题,特别是像《艳阳天》、《金光大道》里面写到的农村合作化问题,跟流行的说法不太一样。

    比如说,社会主义文学和农村的关系涉及两个层面的问题:一方面是社会主义文学本身的评价。像50年代至70年代的代表作家,今天我们如何去看 通常的评价都是80年代初的观点,现在能否从新的视野中做出新的评价 另一方面社会主义文学的生产与传播机制。社会主义文学跟当时的民众有很密切的关系,这些作品都可以发行到很偏远的农村,但是现在这样"大众化"的发行网络已经被破坏了,整个文化的生产与传播机制是"精英化"的,只为精英服务。现在农村接触到的书籍很少,只能靠电视,而电视也只是展示遥远的城市文明,跟他们具体的生产、生活没有太大的关系。

    王绍光:讲上层建筑非常重要,除了文学,还有大众的文化形式。新中国成立前,中国80%的人口是文盲,新中国成立后,一个重大的成就是扫盲。新中国成立之初,很多工农干部除了白天上班,晚上都会去补小学、初中、高中的课程。那时候允许单科补课,到"文革"前不少以前不识字的干部已在语文方面补习到高中水平,而他们真正的学历可能小学都没有。识了字,有了文化,他们可以参与民谣、木刻、民俗画的创造,可以参与村史、厂史、家史的写作,从而使得群众文化发展得蓬蓬勃勃。当时鼓励艺术家深入人民大众,同时协助工人、农民将自己的艺术潜质发挥出来,给老百姓以极大的信心。50年代到70年代的生活非常简单,甚至非常艰辛,但是非常有意义。

    汪晖:的确不能把社会主义时期的实践简单地视为自然的延续。离开人的能动性,离开文化运动,是不可能有真正的社会主义实践的。

    严海蓉:这是新的主体性创造的问题。

    九、历史社会主义

    汪晖:我们要讲重写社会主义,其实不管用什么途径,都要用历史视野去看待历史、未来。刚才的讨论中,我认为有两个要点。一是王绍光说的,不要把社会主义孤立在社会主义时期里面,应把社会主义看成持续存在的历史现象,当然重要是改革时期包括现在存在的社会主义要素。这个我认为可以扩大一点,可以重新构造一个历史社会主义的途径,重新叙述更广大的历史。这是很大的工程,如果有这么多人参与的话,在这个目标下是可以做的。比如说井田制,从社会主义的视野去解释它,给出一个完全不同于19世纪以来占据主导地位的资本主义视野。这是可以长久考虑的项目,因为资本主义历史的研究已经积累了很多。但是,我们说有社会主义历史要素的时候,很可能积极的部分是从资本主义视野里面看出来的,不是从社会主义视野看出来的。你看过去三十年经济史的研究都是往私有经济、市场经济方面走的。20世纪有一段左翼的史学,确实有生硬套用马克思主义的做法,把历史现象生硬地搬过来。社会主义者不太面对的一个问题就是传统跟社会主义之间的关系,这个部分很重要。二是需要从历史上的社会主义实践的角度来总结社会主义,从工人、农民的问题来找到重建的视野。

    林春:怎样准确地表述这个观点是个问题。我们肯定中国革命,而中国革命是从否定传统出发的。历史社会主义是个有用的概念,与历史和现实资本主义相对立。对社会主义的基本理解,从否定的角度,它应该是对资本主义的历史性反抗。因此,讨论中国的社会主义,也就是讨论中国和资本主义世界的关系。在这个线索里,恐怕很难用社会主义来描述中国的某些文化传统,你也许可以说传统中有与社会主义理想连接的因素。

    十、非本质化的社会主义

    严海蓉:社会主义跟共产主义一样,作为体制的东西,作为运动的东西,可以进行某种程度的区分,也是相互关联的。在我们的研究过程中,这些应该是可以包容进来的。我们把社会主义作为国家、经济性的制度,作为运动,怎么区分 

    王绍光:不能把社会主义本质化,好像它有一个标准的配方,凡是不符合这个配方的东西就不是社会主义。马克思、毛泽东都不会这么教条。如果毛泽东觉得以前的体制很好的话,应该就满足了,就不会发动"文革"了。

    严海蓉:中国毕竟建立了一个社会主义国家。

    王绍光:是的,这个问题解决了,但还有大量的问题没有解决。如果社会主义是一个理想的话,我认为一定要把社会主义方向与实现社会主义理想的道路区分开来。理想是消灭人剥削人、人压迫人,实现共同富裕,实现"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但道路要随着生产力发展水平、文化传统、世界格局不断探索和调整。如果说只有一条道路,好像当年的苏联老大哥一样,那必定是死路一条。因此,决不能把社会主义道路实质化,变成一个静止的东西,它必须是变化的、发展的。

    林春:今天的中国到底在向哪里去 你可以很容易找到一百个例子证明她走的是社会主义道路,你也可以立即举出一百个反对的例子来说明她与社会主义背道而驰。这是一个矛盾重重的社会。对于社会主义的理想而言,最实际的问题是,现在还有没有可能把中国的发展限制在社会主义的方向上。

    王绍光:我们在70年代讲中国是社会主义社会,同样现在你也可以这么讲。正如70年代的社会主义不是纯粹的社会主义一样(否则毛泽东不会在1976年中央四号文件中大谈它的缺陷,算是他的临终遗言吧),今天也不是。但在我们批判当今中国大量存在的资本主义因素的同时,也可以在实践中发现大量新生事物,大量社会主义苗头。

    柏棣:如果我们说中国现在还是一个社会主义社会,那么应该弄清楚为什么这样定位,在这个社会的哪些方面中国还是社会主义的 也就是说中国是个什么样的社会主义 民主社会主义 国家社会主义 我们还是按照马克思定义的科学社会主义去衡量什么是社会主义,还是在这方面没有共识 社会主义的关键是谈生产资料的所有制问题,但现在好像是集中在分配问题上。

    何高潮:中国现在多大程度上是社会主义,多大程度上不是社会主义,这个判断是比较复杂的,因为在不断地变化,很多东西是混合在一起的。

    严海蓉:似乎在具体的日常经验、实践当中,从微观来看可能没那么复杂,一旦从宏观来看是相当复杂的,要不然就不会有那么多混淆和争论。

    何高潮:从工厂体制来说,没有工作安全的工厂体制绝对不是社会主义的工厂体制,我认为这是底线。当年不断地争论这些东西,也理解当年为什么不让争论,因为一争论改革就无法起步了。这些年我们都是这么含混走过来的。一个国家的制度安排要不要有复杂性 是不是有复杂性就不是社会主义 当然不是这样。

    对我来说,最大的挑战是,社会主义哪些是可以自我支持的,哪些是可持续的。当时的具体实践碰到了很多的困难。社会主义要创新,我是同意的。哪些新的东西或者哪些旧的东西有生命力,需要认真分析。

    老田:面对这些问题时,需要注意社会主义制度受到旧观念的损害也特别严重。"当官管人"这种观念今天被人们视为理所当然,但是在毛泽东时代的异化就特别严重,因为不容许随便解雇工人,也不能够任意改变工资级别,这就出现一种"管理手段"特别缺乏的问题,一些干部就把界定"政治异己分子"作为打击手段来使用,还发展出各种"马屁精"式的积极分子群体,专门打小报告什么的。"文革"能够发动起来,与这种"整人"背后的官民关系异化有着直接的因果关系。这种政治异化损害了多数人的政治感受,但是却在"共产党员应该做党的驯服工具"修养要求之下,被整个官场正当化了。这样,就形成了官场提拔擢升的"政治资本积累"规则。这个规则不鼓励独立思考,最后形成了"宁可犯路线错误、不可犯组织错误"的潜规则,如果没有"文革"初期各级官员引导下的胡乱整"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和"右派","文革"是不是能够发动得起来都是一个问题。毛泽东在发动"文革"的时候,不方便公开说这是官场多数人的处世规则,因为需要把矛头尽量缩小,社主义制度的现实实践中间,为了"行为者"自己的方便,依靠官场个人利益链条发展壮大的各种消极内容,虽然不是出于制度设计的需要,但也一样带有根本性。要消除这种"不合法"的潜规则,"文革"花了那么大的力气,都很难完成。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做理论切割可能要容易一些,但是如何在实践中培植新的支持力量和健康力量去抵消不健康的东西,恐怕更具有关键性,制度建设之难恐怕是在这里。

    何高潮:底层的大部分人都是不支持"宣传版"的社会主义的,这个问题本身就是社会主义要面对的问题。如何解决 这部分人在什么条件下会高高兴兴地支持社会主义、走社会主义道路 

    老田:社会主义越成功,工人、农民越保守。社会主义的维持力量,被寄希望于劳动群众,但他们反而因为政治经济地位的提升而陷入保守。同时,社会主义制度越是成功,对于权力精英的权力和利益扩张限制越是厉害,他们就越是持有一种"必须变革现实"的"右翼激进主义"愿望,上层激烈的变革愿望是作用在底层的"政治保守"情绪基础上的,所以社会主义存在着和平演变的可能,上层有很大的动力,底层也有足够的动力。我觉得要研究社会主义问题,恐怕不能简单提及一部分人的意愿和愿望,然后做因果界定。

    严海蓉:可以从不同的视角理解社会主义:可以把1949年以后社会主义看作是一个具体时段的实践过程,同时是在长时段历史运动中的社会主义因素,也可以通过日常生活史的方法来看在一般的生活当中的体验和诉求。

    十一、理论工作

    柏棣:中国的社会主义的确是我们中国人自己定位的。有意思的是,我们说毛泽东时代是社会主义,而欧美的学术界一般认为那时的中国不是社会主义国家,而是共产主义国家。像我们学校经济系、历史系的马克思主义学者,总是在中国毛泽东时代的社会定义上跟我争得厉害, 所以我认为,如果我们要研究中国的社会主义,有很多方面需要花力气整理。这项工作不仅对规划未来的中国有意义,而且还有国际上的意义,也就是要打开一个语境,要影响世界。在2010年3月纽约召开的"左派论坛"年会上,我们讲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会场挤得都违反防火制度了,大家都想听听中国的经验。我们的社会主义是"存在过的社会主义",是"实践了的社会主义",跟马克思书本上的肯定不会一样。当然,"存在过的社会主义"这个概念是在上世纪70年代由勃列日涅夫的苏联提出的。

    林春:我们面临的重大理论困难是马克思主义与市场经济的对立。如果接受市场经济,如何把它和社会主义结合起来 市场和社会主义到底能否结合 如果能的话,是怎样的形式 这是未来的东西,也是现在的实践,基层的集体经济等也有很多地方的经验,确实是进行时。但是,在理论上如何论证社会主义和市场的结合,是一个难题。

    潘毅:除了探索它能否结合以外,还要探索在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以外有没有社区经济,这种社区经济和社会主义又是什么关系--这也是理论上的探索。

    汪晖:我觉得一方面经验是很重要的,另一方面历史叙述和理论研究也是很重要的,因为跟现实的社会抗争的目标有很大关系。当代的社会抗争,除了一部分最直接的经济利益之外,也有大量的社会报复;像富士康这样自我毁灭式的,跟没办法提出新的社会目标有关系,采用报复形式说明原有政治目标退化了,没有办法重新提出才会出现。这样的话,叙述就变得挺重要了。到底如何去界定社会主义 什么样的政治价值、社会价值,通过历史叙述去界定 比方说做比较性的社会运动研究。当代的工业跟20世纪占据主导地位的工业到底有什么样的差别 当代生产是如何排斥人的社会性的 在这方面社会主义的经验有什么可以参考 这些问题如果能够提出来,就会把后面的理论问题再带出来。

    韩东屏:理论问题很重要,理论的重要在于要被广大的工人、农民所接受、所认同。如果你的理论符合工人农民的亲身经历,他们就会接受。 我们现在讨论社会主义的理论问题,一定要考虑工农大众在社会主义时期的生活经历。社会主义是什么 我看就是"大锅饭"和"铁饭碗"。工人农民为什么拥护"大锅饭"、"铁饭碗" 因为那样比较公平。工人和农民不会因为批评领导者就失去工作,就这么简单。一个是"铁饭碗",一个是"大锅饭",一个是发表言论的权利,这是社会主义最基本的东西。如果失去这些东西,又说是社会主义,工人就不赞同。

    王绍光:不完全是历史叙述。我们目前面临的困境是缺乏自己的关键词。很多事情我们希望解释清楚,用包括普通工人、农民都可以听懂的方式解释清楚,但往往感到力不从心、词不达意,很多大家熟知的词句、概念是别人的、被玷污过的,旁人听来会产生歧义。用别人(尤其是意识形态对手)的语言来表达自己,这本身就是一个悖论。不意识到这个问题,就会自觉不自觉地落入别人的圈套,就是一种政治盲从。提供这样一套有自己关键词的理论,我认为是当代所有社会主义碰到的最大困难。之所以有人提第三条道路,就是因为不知道怎么说。其实现在何止第三条道路,那么多人的"第三"加在一起,第N条都有了。但第三条道路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是不清楚,不知道怎么去说这些话。我们还缺乏想象力去想象社会主义的过去、现在与未来,不仅是中国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还有全球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而想象的工具是关键词,是关键概念。探究这样的词,创造这样的词,或者从实践中总结出这样的词,对我们是很大的挑战。

    汪晖:这就是政治理论工作。

    王绍光:要让工人、农民也知道如何去解释,没有这一套语言其实是很麻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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