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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西平原的乡村茶馆
2014-08-07 22:14 2716 阅读 由 陈柏峰 编辑

早就看到不少汉学家在著作中说“茶馆是一个社会的缩影”,这次和吕德文一起去都江堰,深刻地知道此话不假。

在了解川西的茶馆之前,我就对传统英国乡村的小酒馆有所了解。那是混乱的象征,让人头疼。16世纪时由于英国酿酒业的发达,在英国各地城乡都开设有小酒馆供人们娱乐消遣。但就是这些小酒馆被认为是地方罪恶的温床。为了规制这些小酒馆,英国法律规定业主必须取得官方发给的执照方可营业。在营业时还要遵守各种规定,比如晚上9点以前要关门,在圣日要停止营业,不能留宿流民等。在英国上层人士眼里,酗酒是大多数罪恶产生的根源,乌烟瘴气的小酒馆用酒来招待客人从而破坏了社会的道德风尚,它诱使了许多年轻人变得懒惰、无理。这些酒馆常常“彻夜不眠,引得许多仆人不做工”到那里消遣。在小酒馆里,穷人会赌博,会将他们挣得的不多的钱全部输光,有时还会打架斗殴;小偷也常在小酒馆出没,趁人喝酒不备时偷走他们的财物,或者还会在那里将偷来的物品转手;妓女也会光顾这里拉揽顾客。

近代四川的茶馆也曾被认为鼓励是人们无所事事、孳生惰性的地方,不利于社会健康发展。应该说,这个因素今天仍然是存在的,即便是在我们调查的并不算很繁华的集镇上,茶馆里不但有小偷,而且有卖淫现象。去那些提供卖淫的茶馆被称为“喝花茶”。而且,即便是在小集市的茶馆,常常会有“烂脓”、“烂杆子”(乡村混混)去捣乱,白喝白要,收保护费,寻衅滋事。尽管如此,显而易见的是,茶馆有着多层次的、复杂的社会经济和文化的功能。茶馆为人们提供了可使用的空间。即便是在成都这样的大都市中,许多“现代”娱乐场所出现以后,茶馆仍然是大多数市民最能接受的公共生活空间。

过去,茶馆同人们的日常生活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但是我们都习惯于把茶馆看作仅仅是一个休闲的地方,但实际上茶馆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公共空间。在当代中国的乡村,恐怕没有其他任何地方的农民,像川西的农民那样更多地依靠茶馆。

初到川西,就听人说“少不入川”,这是说,四川人生活太安逸了,到这里养老还可以,年轻人过这样的生活会被安逸的生活磨灭了闯劲和生活的激情。的确!四川农民的生活也真是太好了。论经济富裕程度,川西平原一定比不上江汉平原,但川西的农民的日子却过得非常从容。比较一下两地农民的表情就知道,川西茶馆里人们悠闲而知足,而在江汉平原见到的农民大多焦虑或者麻木。这种悠闲的生活使得人们并不那么向往城市,相反他们对自己的生活方式非常自豪。很多在外工作退休的人,老年会回到乡下的村庄居住。这种生活方式使得川西的长寿农民比比皆是,在我们调查的那个镇上,超过100岁的老人就有十几人。川西农民日常生活确实闲逸,人们生活节奏缓慢,我去调研时,正是冬日农闲季节,集市上的茶馆里,自日出至日落,都是高朋满座;村子里的茶馆也围着一桌桌的打麻将、打牌的农民。喝茶似乎是他们的习惯,是他们的生活程序。这么安逸的生活,不长寿才怪呢!

其实,乡村的茶馆与西方的咖啡馆、酒店和沙龙有许多相似之处,而且其社会角色更为复杂,其功能远远超出休闲范围,追求闲逸只是茶馆生活的表面现象。茶馆既是休闲娱乐之地,又是各种人物的活动舞台,而且经常成为乡村生活和村庄政治的中心。在村子里,茶馆一般在村委会的附近,无论是村庄政治精英还是一般群众,闲人还是忙人,妇女还是男人,老人还是小孩,都会在茶馆这个公共空间里活动。

在川西平原的农村,垸子是一个很独特的地邻单位,构成了我们所讲的农民行动单位,而茶馆一般都具有行政村的范围性质,人们通常不会说某个茶馆是某个垸子的,而是说是某个村子的。实际上,茶馆是垸子和行政村的连接处。垸子是一个行动联系非常密切的熟人社会单位,是人们红白喜事的举办单位,而茶馆则是超出垸子的日常生活场所。村子里的茶馆连接了不同垸子里的人,正是通过这种连接,同一村庄不同垸子的人才在日常生活中熟悉起来,使得行政村构成了一个熟人或半熟人社会。正因此,茶馆构成了人们社会和政治生活的公共空间,村民的不满和情绪,以及对公共人物、公共事务的意见可以在茶馆中表达出来,形成舆论。从而使得川西平原的村庄虽然没有宗族认同,却保持着公共性,而没有彻底原子化。

在村庄中,茶馆是个很重要的公共空间,人们在那里的闲聊构成了公共生活的一部分,它们在社区中有着重要作用。可以说,茶馆便是村庄的社会中心。而集市上的茶馆则是人们会友、说媒、交易、闲聊,或无所事事、观看街头行人的地方。农闲季节或者赶集的日子里,农民基本上没有什么农活可干,他们常常就整天呆在茶馆里。如果感到寂寞,可以听别人闲侃,或加入其中;在茶馆里从不受时间限制,如果有急事去办,办完后还可以回来继续品离开时的那杯茶。

对村民来说,闲聊恐怕是茶馆最具魅力之处。人们在那里谈论一切事情。东家长、李家短,从国家大事到芝麻小事,人们可以在在茶馆里抱怨世风日下,议论乡村的新气象、政府的新做法,交流各种社会新闻,还可以经常开一些黄色的玩笑,从这些小插曲中得到乐趣。正如一些社会学家认为,饶舌是“社会交往的一种形式”。说东道西,无论是善意的交流还是恶意的流言,都是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在这种情况下,村庄中不存在任何秘密,村干部也无法保守任何秘密,村庄政治经济等方面的事件都极容易在茶馆被拿出来了“摆”,而且在集市的茶馆里,不同村庄的事件还会被不同村庄的村民拿出来比较,由此茶馆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派生出了政治和社会功能。而且由于其参与的人员构成十分全面,茶馆是所有村民的公共场所,所以几乎村庄的所有事情都会在这里得到传播。

这样茶馆实际上就指向了乡村治理。在我所走过的一些乡村中,川西平原的村治几乎是最好的。人们安居乐业,乡村混混少,生活安全感强,乡村干部也还不那么贪婪;村民之间的纠纷也很快能得到政府部门的处理,在全国很多农村平均欠债几十万时,这里也很少村庄存在乡村债务问题。我不止一次地问川西农民,你们最关心的问题,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 出乎我的意料,不像其他地方的农民那样,他们并没有多少对基层政府的不满和怨恨,而多数农民告诉我,他们只想有个打工更挣钱的地方!村民不但对村干部很熟悉,对乡镇干部也比较熟悉。因为川西的乡镇本来就不是很大,又有茶馆这样强有力的公共空间,因此生于本乡本村的乡村干部就不得不顾及自己的名声。不要说胡作非为,就是一般的对乡亲们不厚道的事情发生,这种信息必定从茶馆开始,那么这个乡村干部必定无法在此职位上有尊严地干下去。我调查时就得知,一个村干部因为贪污而被村民发现,自己觉得“没意思”而辞职不干了。

开茶馆当然是一种商业活动,同其他商业一样是为追求利润,在成都形成了十分独特的开办茶馆的方式。开茶馆一般来讲不需很多资本,只要有桌椅、茶具、灶和一间陋室,条件便基本具备。只要计划得当,开办茶馆可以白手起家。在调查中,我所住的那个村子里就有一个贫穷的残疾人在集市上白手起家,开了一个小茶馆的,生意还不错。当今中国的许多娱乐场所几乎都体现了一定的阶层划分 ,这是由不同娱乐设施的档次和消费水平带来的,川西平原的茶馆也开始呈现出这种分化。大体上,乡村茶馆可以分成三类,一类是村子里的茶馆或集市的街头茶馆十分简陋,其顾客多为一般农民和集市上的小生意人,这种茶馆占绝大多数;另一类是茶楼、茶厅,条件较优,价钱较贵,主要为政府公务员、大生意人等中上阶层服务,这种茶楼数量很少,一个集市镇也就一两家;还有一类就是提供黄色服务的花茶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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