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旭宇，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法学院硕士研究生

 

我们在调研中发现，本地的村民普遍是信风水、重忌讳的，请风水先生和巫婆道士是村民生活和村庄惯习中的重要部分。虽然接受访谈的大多数村民都说自己不相信迷信，但是当家里出了问题，大家都试过用迷信手段去尝试解释或者解决问题。风水玄学和“命”常常出现在村民的生活当中，也倒映出了农民身后的生活机理。

一、作为手段的迷信

当地的迷信是基于一套针对阴间的鬼魂为主的鬼神体系。这里的家家户户都有家神，土地庙处处可见，井口前还会供奉井神。但是在当地的鬼神体系当中，神的出场相对是弱于鬼的，在我们访谈里，他们的话语中，鬼也是多于神的。

这里很少有听说求佛拜神，甚至家里的家神也只有结婚才能派上用场，村民平时不拜神不上香。家里一旦发生什么问题，特别是在出现危机或者灾祸的时候，敬畏神灵祈福保佑，往往是少于求助于巫婆风水驱逐邪恶的。家里出了各种问题，村民就会去找人算一算是什么挡住了。有问题很少说是因为冒犯了神，而是往往因为招惹了鬼。

村庄里的迷信不同于宗教信仰通过彼世的作用驱动信徒在俗世中获得救赎，或者是古代没有科学的时候迷魅之中的迷信，现在的迷信是更加实用主义的。

在村民的日常生活中，迷信是以预防和阻却未来的风险为基础的，而不是为了好运。这里大多数人并不虔诚地信仰什么，但是大家都怕沾上晦气——怕晦气阻碍了生老病死的顺畅运行，怕鬼挡住了姻缘，选墓地会怕风水没选好影响了生者的运气，抬棺材会怕沾染晦气招来疾病，家里孩子去世了会怕在坟前哭泣把小孩的魂魄又带回家里。

鬼意味着风险，从而形成了禁忌。所以在村民的整个人生周期里，活着的健康、死后的墓地、家庭的平安、个人的运势，都是在民间的巫术和鬼神笼罩当中的。

当村民的生活中真的有问题发生，迷信手段是作为问题的兜底方案出现的。最明显也最常见的就是疾病，尤其是医院没法解决的疑难杂症——家里的小孩生病去医院解决不了就会回家找道士做法，精神异常者会听巫婆的话去喝符水、在家里摆斧头。访谈中我们遇到一位强调自己是唯物主义的大爷，也曾经试过“杀了一只雄鸡治腿病”。在许多情况下，如何对精神异常等这种无法理解或无法解决的疑难杂症进行归因和诊断，往往是偏离现代医学之外的，或者说在民间巫术玄学和临床医学之间形成了灰色地带。

许多村民说自己不信迷信，但都有请过风水先生和巫婆道士的经历，通常是面对问题力所不及、无法干预的时候，尝试借助玄学手段矫正生活，并且是作为兜底的解决方案。这些村民都说自己不信迷信，是因为平时确实不信，但是当生活里出现无法解决的事情，就需要鬼神和巫术的出场。他们说自己不信迷信，但是会去使用迷信手段，这种观念进一步的祛魅和理性化就是“信命”。

二、作为解释的信命

许多村民在访谈中提到了他们并不迷信，但是他们“信命”。村中有一个奶奶，在聊到家庭生活时，她一边和我们讲她家的上门女婿不顾家、不懂事，也不尊重老人，一边也会给女婿开脱，因为女婿命不好——女婿的妈妈早逝，从小由失明的爸爸带大，所以他性格有缺陷，“也是个苦命人”。

因为这位奶奶反复说到了命，于是我们便问她如何评价自己的命。她马上就哭了，因为她当即就想到了去年十二岁的小孙女去世的事情。她告诉我们，因为女儿女婿都在外务工，孙女一直是由她独自在村抚养，直到今年孙女得了一场严重的高烧，去跑了武汉的几个大医院，结果“检查的报告单上都是叉”，回到村里办了法事，在家里念经驱邪，可最后还是眼睁睁看着孙女在自己面前离开了。据说在小孩的坟前哭泣会将尚未离开的灵魂带回家里，会影响轮回的投胎转世，所以她还不能经常去孙女的坟前。她说：“我怕把她喊回来，不能再拖累她。”孙女的离世于她而言，或许是当下最沉重的打击与遗憾，所以当我们问她如何评价自己的命，她就立刻把自己的命和孙女的离开联系了起来。对她来说，这就是命运的无常。

前面提到那位“唯物主义”的爷爷在访谈里反复和我们强调他不迷信、也从不算命，但是他信命。他告诉我们，不管发生什么都是命中注定：“毛主席为什么成功？因为他的命里就有一群人帮助他和保护他，有人帮助他也是他的命。”这位爷爷家里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发展差距很大。大儿子发展得很好，在上市公司领导层，收入很高家庭美满，但是小儿子却经济条件一般，而且还离婚了。面对两个儿子的不同境遇，老爷爷也用命解释。他表示：“小儿子差一点是他的命，大儿子好一点也是大儿子的命。”在复杂的社会关系里，哪怕是家庭关系当中的差异也总会天然地催生竞争与压力。当两个儿子自然地产生比较，“这是每个人的命”也是在尝试消解这种内心的失衡与落差，对个人价值进行抚慰、调适与衡平。

在爷爷和我们解释什么是命的时候，他的回答里有更接近现代观念的“性格决定命运，性格好所以命好”。但是他反面也会回应为什么有些人的性格好、发展好，他认为：“因为命好，所以性格好，性格和命一样，都是改变不了的，命占大多数。”这和奶奶说的上门女婿由于原生家庭的原因导致性格缺陷的解释逻辑似乎是一样的，因为“命”不好，所以性格不好，通过先天的禀赋和优越条件方面将每个人的差别、缺失以及最后的生活落差合理化。

三、“信”背后的“命”

迷信和信命，这两者都是事件触发型的。小孩生了疾病找风水先生，女婿不懂事、女儿嫁不出去是因为命不好，这些都是通过虚无和神秘的东西对生活中的风险、危机和苦难进行解释。不过这两者有一个演进的关系，借助命运是为了向内对自己去完成合理化和内心衡平的调试，而迷信会在合理化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在巫术解释里尝试解决它，或者说求助迷信本身就是为了解决它，尝试对歹运或者说晦气进行矫正。我们访谈到的精神异常者家庭和孙女去世的奶奶家中的经历是类似的，都是整个家庭用尽百般方法去求医问道，在医疗手段也无法解决的时候回到村里请道士办法事，最后仍然无力回天就会归结到命上。

迷信是兜底解决的尝试路径，而命是连兜底解决的迷信方式都无法解决、面对现实的自我调适或者解释。村民为什么会迷信和为什么信命，这其中可能有人和村庄的原因，风水先生和巫婆的活动轨迹会在这个已经接近现代化的村庄里维系着这种鬼神体系的秩序，所以在出现问题的时候村里其他人会推荐“去找道士试试”，面对问题寻找鬼神和求助道士本身就是村庄惯习的一部分。

而更为重要的或许是现实的原因，在现代的社会秩序里也会有人生的变化无常，让人难以预测又无力招架。迷信和信命，都是用来冲淡这种理性所无法驾驭的无奈，都是在面对风险和苦难的时候为人提供一种心理依托。“信”的背后是绕不开的“命”。与迷信相比，或许命是更加普世的，每个人都有可以对照的路径。在时运的跌宕起伏面前，每个人都有可能需要用命来审视、解释或者抚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