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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极了,珍珠--译经散记
2014-11-25 11:31 2481 阅读 由 冯象 编辑

 

海风中一个低沉的声音,开始,我没有留意。

我在享受脚心里阴凉的细沙摩挲,看浪花推来的一粒粒贝壳,在夕照下变得金黄。远处,两个嬉戏的小女孩蹲下,惊喜地尖叫着......直至天色渐晦,金贝不见,礁岩化作嶙峋的黑影,如一座倾圮的寺院,那声音才伴着波涛的节拍,慢慢响了起来:En una noche oscura, con ansias, en amores inflamada...

这是谁的诗呢 我问,好像在哪儿读过。风,在礁岩下应答:

 

是一个昏黑的夜

心里焦灼,燃烧着爱情

啊,幸福又幸运的一刻!

出来了,没人看见。

我的小屋,终于安宁......

 

走开去的时候,我认出了圣者的名字;晚潮送来,他遗骨的芬芳。

天才的博尔赫斯说过,这诗节的末行,estando ya mi casa sosegada,如果脱离上下文,本是极平淡的一句:我的[小]屋终于安宁。但尾韵-ada之前"s"一连重复三次(casa sosegada),营造了一种宁谧而寂寥的气氛,是译文不易传达的。所以,他赞许苏格兰诗人Roy Campbell的英译的灵活处理:When all my house was hushed。认为"all"用得好,有空旷感;"hushed"收尾,形容"house",两重读音节押头韵,则仿佛奏出了"沉寂的音乐"(《诗艺六讲》,页61)。

然而我听见的是,十字架底下,那永恒的死寂--他的名字。

 

    于是我想,译文不必不如原文,尤其是文学经典。因译本的真生命不在模仿、再现,而是创造;是与原著对话、相持,以汲取其力能,传布新的思想,探求新的意境,自立于母语文学之林。

少年T.S.艾略特为费慈杰罗的《鲁拜集》所迷倒,这和归于哲人莪默(Omar Khayyam, 1048~1131)名下的波斯文"绝句",有何相干(《信与忘/黎明的左手》) 站在中世纪拉丁语修辞学的角度,恐怕无人会把《马可福音》与保罗书信当作文学佳构。但是,英文钦定本(1611)"成全"了《新约》,"一点一画"树起一座文学的丰碑。代价是,磨平了福音书文字的粗犷紧张,让"肉里扎进了一棵刺"却还在搏击"撒旦使者"的传道者(《哥林多后书》12:7)坐下说话,和缓语气,跟晚了一两辈的作者("马太""路加"和"约翰"们)协调风格。结果,整部圣书就像一人所写,随便挑一段,布道抑或祈祷,都是同样的庄严浑厚典雅的散文(哈蒙德,页651)。

是的,天才一旦蒙福,受惠于母语社会的思想激荡与时代精神,间或译本的文学地位可胜过原著。据说,罗曼.罗兰在法国属于"过气"作家,读者寥寥;然而在华夏,因为是傅雷先生的译笔,就"人气"兴旺"粉丝"众多。同样,《牛虻》影响了几代中国读者,迄今未衰,而原著在英语世界早已湮没无闻。新版的《牛津英国文学指南》重视女性成就,倒是收了作者伏尼契(E.L. Voynich, 1864~1960),条目短短数行,称译本在苏联曾风行一时。大概编者不知,《牛虻》的汉译跻身"红色经典",不全靠宣传部门推荐。

经典的移译,由母语学者或诗人作家来做较好,此是通例。中翻外,国人虽有丰硕的成果,如杨宪益、戴乃迭夫妇的英文《鲁迅小说选》,李治华、雅歌夫妇的法文《红楼梦》,但终不及傅雷先生和费慈杰罗的伟绩。鲁迅先生的《死魂灵》号称"硬译",巴金老人却十分推崇,以为后人更"忠实"原文的译本无可比肩。

译经人对此亦有独到的体会。铁锚版《创世记》(1964)的译注者、宾夕法尼亚大学史贝塞(E.A. Speiser)教授有句名言:好译本着实比原著精彩,因为译文保留了原文遗漏的东西。他所谓"遗漏",是针对原文的字面意思;旨在揭示词典定义同语法规则之上,文本的知识背景、思想境界、受众心理之类,亦即译家为读者/听众"再造之原意"的总和。

 

 

    译事须"信达雅"兼顾,诚如严几道所言。翻译经典,首先求"信"(但不止于"信"),这一点在理论上是无疑义的。常人的看法,"信"等于一名一词,贯彻始终。但实践中,有经验的译家往往自订一套标准,"各显神通",比如芝加哥大学的萧雷(Paul Shorey)教授。

萧氏是学界公认的柏拉图权威,哈佛/罗伯丛书《理想国》(1930)的译者。他说,根据多年的教学经验,一名一词转译古希腊哲学,看似严谨,实则误导读者,简化甚而扭曲了原著的义理。"为完整传达柏拉图思想的真确含义,视具体语境跟行文风格,有时一短语需要两种译法,变化哲人重复的语句;或者相反,把他变化的说法用同义词重复"(《理想国》下卷,页lxxii)。故语词的机械对应必须放弃,哪怕核心术语也值得重新考虑:eidos(理念、型),萧氏译作"idea or form",两词并指一名。这变通的"自由"意译,他认为,凡用心钻研了柏拉图思想并谙熟希腊文精妙的人,都会首肯的。

两词一名,西人译经亦不鲜见。拙译偶尔一试,如《约翰福音》三章,法利赛人尼哥蒂摩夜访耶稣求道,耶稣说(3:5以下):若非诞生于水和灵,人进不得上帝的国......你莫惊讶,要是我说"你们必须重生"--

 

灵[是]风,

只是随意吹,

你听见沙沙地响

却不知它何来何往。

 

"灵[是]风",原文:to pneuma,本义风,转指化育万物的生命之气,或圣灵。可是,中文没有一个兼指"风/灵/生命之气"的词,成了译经人的一道难题。和合本(1919)模仿钦定本:"风随着意思吹",就断了文气,接不上人子谈论的"诞生于[圣]灵",仿佛突然换了话题。加之把"你莫惊讶"误作"你不要以为希奇",将原话的意思全拧了。

相传萧氏记忆力惊人,能从头至尾一字不漏背诵荷马史诗《伊利昂记》。他对柏拉图一些文句的"大胆"诠释,读来常令我惊喜。

 

说到《圣经》,一般都褒举直译,似乎一字字对译便是贴近原意。我总怀疑,那是没干过这份"苦活"的人的想头(《传道书》1:13)。比如钦定本,每每有论者奉为直译的标杆;可是史密斯主教执笔的译序特意声明了,译者班子并不认同死板的对译。主教说:倘若为了语汇划一,一词不允许两译,如前面译作purpose,往后就不可说intent;用了journeying,就不说travelling;用了think,就不说suppose;用了pain,就不说ache;用了joy,就不说gladness--那不是运用智慧,而是矫揉造作。"难道上帝的国只是若干词儿,一堆音节 "

实际上,不仅圣书要避免偷懒的死译,即使有短语、比喻或箴言适于直译,也得注意社会语言心理和文体风格的细微差别。特别是习惯用语,直译可能反倒是曲解,例如英文问候语:how do you do,您好。谁会去"忠实"到"译死它"的地步:您怎样做 

有时候,一句习语包含几层意思,译者须斟酌取舍,视对话者的关系、语境或语气而定。经书里例子不少,如《约翰福音》二章,耶稣与门徒到附近一个山村迦拿参加婚宴。正欢庆着,酒喝光了,母亲对耶稣说:他们没酒了。耶稣道:ti emoi kai soi, gynai,你告诉我干什么,女人 

人子这么回复母亲,仿佛不甚礼貌。因而历来有种种解释,试图帮母子打圆场。其实这句希腊文是翻译希伯来习语,表示责怪、惊诧、拒绝提议等。直译:何事于我于你 希伯来语:mah-lli walak(英语:what to me and to you,见《士师记》11:12,《列王记上》17:18)。圣杰罗姆通行本直译,绕开难题:quid mihi et tibi, mulier 后世译家失了拉丁语或文言的便利,读者开始要求译文通俗易懂,故德语路德本作:Weib, was habe ich mit dir zu schaffen 钦定本从之:Woman, what have I to do with thee 和合本:母亲,我与你有什么相干 虽然用"母亲"替代"女人",听来仍未免粗鲁,像是斥责圣母,意思也不够明白。钦定本的"四代孙"新修订标准本(1990)改为:Woman, what concern is that to you and to me 委婉多了,可太累赘、文雅,不似口语。只有法语圣城本简洁有力:Que me veux-tu, femme 你要我做甚,女人 呼应后来的故事情节,也对得上别处经文。例如不洁恶灵见耶稣来施神迹,一片惶恐,嚷嚷道:你要我们干啥,上帝的儿子 (《马太福音》8:29,参观《马可福音》1:24)

 

 

 

有一种关于译经的俗见,拖了中文旧译的后腿:宁肯牺牲阅读的顺畅,也不要"以辞害义"。

此话乍一听似乎有理。经书乃先知圣人传世的启示,套用中世纪犹太密宗(Kabbalah)学说,便是一笔一画,每一个字母,都蕴涵着上帝创世的无穷奥秘,怎好意译、变通或有所取舍呢 然而以西文经典译本的实践观之,稍加比较,这密宗式的教条就行不通了。严格的直译,须是"遣词用字""准确划一"(吕振中牧师语),词序与句式尽量照搬。但那是机器的活计,"准确"得让人哭笑不得--尽管翻译软件日新月异,目前还没法拿来译经。

"划一"的前提,是原文已有(且仅有一样)普遍接受的理解或"正解",并在母语(目的语)中可以找到完全对应的表达,在相关语境下不会误读、不生歧义。那自然是不可能的。经典之为经典,能够支撑宗教、哲学或文学传统,激励百家争鸣,其要件之一,就是文本的术语、比喻、意象、叙事、对话等等,富于复义、歧义,乃至包容彼此抵牾的解读。《圣经》译本之层出不穷,拒绝"划一",正是这经典性生命力的展现。

由此想到《马太福音》六章"主祷文"的这一句:我们每日的面饼,求你今天赐予(6:11)。"每日"(译自希腊文epiousios)是通行本之前,古拉丁本的一种译法(panis quotidianus),钦定本从之:daily bread(但和合本走了样:日用的饮食);通行本作:生存所需(supersubstantialis),皆视词根为"是"字(epi-einai)。但这生僻形容词亦可解作源于"来"字(epi-ienai),故而古人又有"明天"(crastinus)、"将来"(venientis)、"永恒"(perpetuus)等的说法,不一而足。现代学界的解释就更繁复了。译经人只能诸说择一,而把旁的含义和译法放注释里,或者另外著文辨析。

 

 

 

信仰的启示如同神迹,对于信徒,是无须一次次验证于今世祸福的。但他的失误或歧途,与神恩无缘,却不难证实。和合本便是极好的一例:那通篇的舛错跟语病,决不可能来自译者礼拜的至高者的启示--除非把失败说成是神迹,或耶和华对偏离正道者的惩罚。

若无相反的史料证据,我们不妨推定,参与译经的传教士皆能秉持教义,且熟悉各自负责翻译的经文,至少就和合本的底本(钦定本的修订本,1885)而言。因此译本的诸多毛病,包括理解和表达的疏漏,只可归咎于人的作为,而不得推诿,指称神明负责。这"归责"原理的背后,乃是耶稣一则讽喻的教导:信不等于知,更不及义(《马太福音》十三章,详见《宽宽信箱/天国的讽喻》)。

如此,传教士或教徒译经的困难,是一点也不比"异教徒"、"非教徒"少的。而从跨教派的、学术的立场出发,一些容易引起争议的宗派信条,毋宁说是教徒译经必须"悬置"并设法跨越的伦理障碍。

那障碍,四百年前曾经克服,成就了一个崇高的范例,叫钦定本。

 

 

神恩,按以色列子民的唯一神传统,应是普世关怀而接受任何人的祈愿与传扬。同理,人搭建的任何教义信条的藩篱,都不可能圈起那创世之言的恩典,据为己用。正如福音书所载,"那是真光,照临每一个人/来这世界"(《约翰福音》1:9)。可见这赐生命的圣言,早已将帐幕立于世人中间,其入居义灵而显荣耀、降洪恩,是不以形式上的受洗入教为条件的(苇叶,页70)。

这是普世救恩的一大奥秘,也是芸芸人子与圣言的基本关系。

所以归根结蒂,知识积累学术训练之外,译经靠的是生活经验、想象力、技艺和灵感(《信与忘/马尿、理性与译经》)。而所谓生活经验、想象力,首先是对社会苦难的关注。

查社科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发布的"全国基督教入户调查数据",改革开放以来基督教增长迅速,在北方农村尤为显著,一九九三年后入教者占信徒总数的73.4%。信徒总数已逾二千三百万,即全国人口的1.8%,其中七成(69.9%)为女性。入教原因,多半是"自己或家人生病"(68.8%),"受家庭传统影响"而信的仅一成五。教育程度,小学及以下占54.6%,初中32.7%,中专和高中10.1%,大专及以上2.6%。调查者的结论:基本上属于"穷人的宗教"(《中国宗教报告》,页191以下)--恰是一幅信仰复兴之社会动力的写照。

"福哉,苦灵的人,因为天国属于他们"(《马太福音》5:3,参较《路加福音》6:20);耶稣登山宣告的"九福",苦灵或"灵中贫苦者"(ptochoi to pneumati)居第一。贫苦/穷人(ptochos)、受苦/磨难(thlipsis),是《新约》作者们反复强调的一组词。译经人若是缺乏对苦难的认识,必定出问题(《信与忘/误译耶稣》)。如《罗马书》五章,和合本的译者便误解了保罗,没有领会使徒以磨难而自豪的不屈精神,弄出一段文理不通的关于"患难中"照旧"欢欢喜喜",人要"老练"的说教:

 

我们既因信称义,就藉着我们的主耶稣基督得与神相和。我们又藉着他,因信得进入现在所站的这恩典中,并且欢欢喜喜盼望神的荣耀。不但如此,就是在患难中,也是欢欢喜喜的,因为知道患难生忍耐,忍耐生老练,老练生盼望,盼望不至于羞耻,因为所赐给我们的圣灵,将神的爱浇灌在我们心里。

 

对照拙译(《罗马书》5:1-5):

 

所以我们因信称义,便是通过我们的主耶稣基督,蒙上帝赐平安。亦即通过他,(以忠信)进入这恩典而立于其中,自豪地(kauchometha)企望上帝的荣耀。不仅如此;让我们更以磨难而骄傲(kauchometha),因我们懂得:磨难生忍耐,忍耐生品格(dokime),品格生希望。而希望决不会令人蒙羞,因为上帝的爱,藉那降赐我们的圣灵,已倾注在我们心间。

 

的确,读经解经需要宽容和爱心,"爱邻人如爱自己"(《利未记》19:18, 34)。一如使徒所言,爱,是希望的品性,是立信的灵(psyche)。可是在这个希望已成了广告语的世界,她只是由"苦难"抚养的一颗孤灵(alma)。她日夜企盼着与所爱者相会,得来的却是一次次挫败,"人人辱骂,个个鄙夷"(《诗篇》22:6);直至遇上一位背负十字架的圣者,她才迎来了"昏黑的夜",被救恩所充盈:

她是从圣人指给她的一道隐秘的楼梯走下来的,主的苦灵。

她披一条长长的面纱,躲开众人与撒旦的眼睛。

她赶得好急,来同所爱者幽会。

是的,她不顾一切,出空了理智、记忆和情欲,以一颗苦灵所有的信与望之爱,把面纱覆盖着的通体的纯洁,交他引导:o dichosa ventura,那幸福又幸运的一刻--

 

在我为他一人看守的

花儿绽放的胸脯

他进入了梦乡,

让我抚摸。

雪松摇曳,微风习习

 

微风,吹上塔楼

我弄乱了他一头秀发,

任他温柔的手

打我颈项。

我的神志,随他拿走......

 

就这样,天主带走了他的苦灵,十字架底下,留下一个圣洁的名字:San Juan de la Cruz,圣胡安(1542~1591)。

今天,圣胡安是西班牙语世界最受尊崇的灵性奥秘的诗人。但在生前,圣徒的修行却是无休止的不公的磨难。他在修士会被那些自称"兄弟"的疯狂迫害,孱弱的病体长久得不到治疗。然而,诗人已应允天父。所以即便躺倒在仅可容身的冰冷的石室里,仍挣扎着对监视者表示,希望多多忍耐、施爱、受苦--默默地,毫无怨言地,穿上本会兄弟的仇恨的目光,继续他的苦、爱、忍耐。

最后一夜,钟楼上十字架一片死寂。他突然说话了,主的苦灵,要人给他念一段《雅歌》。Que preciosas margaritas,啊,美极了,珍珠(化自《马太福音》13:45-46)!他轻声道。之后,就咽了气(艾垒拉,页47)。目击者说,他的面容变得雪白而透明,放出光辉,一股玫瑰的芳香笼罩了那残损的遗骸。

 

 

二零一二年五月于清华园,原载《书城》8/2012

 

 

 

艾磊拉(R.A. Herrera):《沉寂的音乐》(Silent Music: The Life, Work and Thought of St.    John of the Cross), Wm. B. Eerdmans Publishing Co., 2004。

柏拉图:《理想国》,Paul Shorey英译,二卷,哈佛/罗伯丛书,2003。

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诗艺六讲》(This Craft of Verse),哈佛大学出版社,

2000。

冯象:《宽宽信箱与出埃及记》,北京三联书店,2007。

冯象:《信与忘:约伯福音及其他》,北京三联书店,2012。

哈蒙德(Gerald Hammond):《圣经英译》,载《圣经文学指引》(The Literary Guide to    the Bible, Robert Alter & Frank Kermode ed.),哈佛大学出版社,1990。

苇叶(Simone Weil):《致教士》(Letter to a Priest),企鹅丛书,2003。

《中国宗教报告(2010)》,金泽/邱永辉编,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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