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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晓力:无形的学院
2014-08-28 18:52 4778 阅读 由 辛比尔斯克 编辑

按:其实印象最深的是本文的题目,最近和同人经常研讨,更有感受,故旧文重温。所谓“无形的学院”,其实不仅仅指的是同时期的一拨人,也包括历时几代人的知识传承,例如,前些日子在贸大借书时,不少旧书后的借书卡上还有沈达明、冯大同先生十几年前的签名,让我相当钦佩和充满想象。

以下为赵晓力正文:

我手头保存的《北大研究生学刊》不全。最早的是95年第3期,主编贺照田;最后一期是98年第2期,献给百年校庆的,主编唐文明。中间96年几本的主编是杨立华,97年的主编是李四龙。是这样吗 如果是这样,那么我是今天才搞清楚在北大读研究生那几年《学刊》的传承关系。

98年百年校庆那一期的卷首语大概是唐文明兄写的,提到了那个在农园读福柯的小组。农园的环境很好,地方很大,很安静,门口有一尊老子像,但石像的手指头不知碍了谁的事,被敲去了几根。这地方是杨立华找汤一介先生借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也没有机会向汤先生道谢。也不晓得汤先生是否知道有一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曾经在那里读那些离经叛道的东西。

《学刊》的很多编辑和作者,我就是在那个小组认识的。

在我的印象里,组成这种跨系的读书小组,应该是在96年。以前,我、强世功、郑戈在法学院有一个读书小组,李猛、李康、应星、周飞舟,还有他们的大哥,毕业回了内蒙古的,在社会学系的有一个小组,但是彼此之间并无来往。我们法学院的和其他学哲学人文社科的,就更不认识了。我记得第一次和李猛打交道,是我要用一本巴泽尔的《产权的经济分析》,但书被借走了,图书馆的周慕红老师(一个非常、非常负责的图书馆员),帮我查到这书是李猛借走的,说我可以找他商量一下,看能不能让我先用。那时图书馆借书还是用卡片的,谁借了书,就在最后一栏签上自己的名字和学号,从学号中能看出系别、年级。我找到社会学系住的四十六楼,李猛很爽快就把书给了我。后来他说,其实他们也经常从一本书的借书卡片上,查这本书被谁读过,看能不能找到同道。

96年夏天硕士毕业,大家一起到三角地柿子林摆摊卖旧书,就渐渐熟起来了。李猛的硕士论文原来的计划是一个庞大无比的框架,好像要把帕森斯以后的理论家一网打尽,但后来写出来的还是福柯。这论文我读了一个礼拜,发现根本读不懂,又请李猛过47楼给我解释了一个晚上,仍然不是很懂,不由非常沮丧。96年暑假我开始到安徽等地做实地调查,又发现自己学的那套经济学的同义反复根本无法解释实践中的微妙之处——我曾经在《学刊》96年第1、2合刊上写过一篇书评,谈科斯定理的“同义反复”是“真知灼见”。是的,人是在约束条件下最大化自己的“效用”,或者在互相博弈,但他们究竟怎么最大化,为什么博弈,恰恰是实地调查中最关心的。搞懂社会理论,找一个实质性的分析工具,可能是我参加福柯小组的最直接动机。

97年第3期《学刊》上强世功那篇“乡村社会的司法实践:知识、技术与权力——一起乡村民事调解案”和我的评论“知识和雷格瑞的命运”,已经可以看出福柯的影响了。此前,96年冬天在陕北的调查,最终使我和强世功放弃了吉尔茨的“地方性知识”的概念,转而使用福柯的权力/知识概念分析乡村司法实践。

到了该写博士论文的时候,微观权力的分析技术似乎又不够了。在描述个体化权力的同时,我们需要一个处理总体化权力关系的概念。我、强世功和应星的博士论文,都或多或少使用了福柯的另一个概念——治理术(governmentality)。不过,为了避免在答辩评审的时候被不知就里的评委放翻,我还是删去了论文中引用福柯的字句。几年之后,强世功又在《法制与治理:国家转型中法律》一书的自序中,猛烈批评了“治理术”范式:“国家转型不仅要从治理技术意义上理解,尤其要从政治意义上来理解。国家转型的动力来自国家的政治主体意识。晚清以来的国家转型必须放在中西文明撞击的意义上来理解,这种撞击实际上体现了两种文明在中国争夺政治领导权的斗争。”

福柯在“治理术”一文中曾经讲到,“实际上有一个主权-纪律-治理的三角”,并打算用这个三角关系的消长来理解西欧近代的国家转型,从封建时代的司法国家,到15、16世纪由边界和领土定义的行政国家,直到后来由人口来界定的治理国家。毋宁说,世功在这篇自序中,补足了那个一直被我们所忽视的三角形的第三边:主权。去年,世功因为在报纸上发表对乌克兰大选风波的看法而被人在网络上攻击,就是因为他谈到了一个如今很不讨人喜欢的概念:主权。也许回顾一下福柯在“治理术”中的论述还是有帮助的。福柯说,卢梭在《社会契约论》中提出了这样的问题:“运用自然、契约和公意这样的概念提出一种关于治理的普遍原则是如何可能的,这种原则给主权的法律原则,和治理艺术能够通过这些原则得以界定和描述的那些因素都留出了空间。因此,一种新治理艺术(甚至那种越过了政治科学阈限的治理艺术)的出现并没有消除主权,恰恰相反,主权问题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尖锐。”

我在这里回顾这些学术故事,但我不想说这个读书小组是一个黛安娜·克兰(《无形学院》的作者)意义上的“ 学术共同体”。我理解,学术并不是大家跌跌撞撞摸到一起来的唯一原因,甚至不是真正的原因。现在,小组的成员已经星散,或者又在其他的地方另行集结起来,大家也久已不读福柯。如果非说小组是什么,那么,我宁愿小组是一个友爱共同体。我们在那里接受了相互之间的教育,并学会了自我教育。是北大这个无与伦比的地方使这些成为可能。

对仍然呆在这个学园里的学弟学妹,《学刊》现在和未来的编者和作者,祝愿你们也有这样的幸运。就像我的朋友席亚斌在一首诗中所写的那样:

有时你透过曲折的门廊 看见里头一闪而过的舞蹈 这时你正走过这一年龄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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